不打不成舞者？

王若翰

偌大的排演廳里，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女手拿扇子，排演一段民族舞。年輕女教師手持戒尺，不時抽打未能完成動作的花季少女。“你腦子有病吧？”“看看你做得像坨狗屎！”女教師尖利的訓斥聲回蕩在舞蹈室里。

正值舞蹈選秀節目“舞林爭霸”在全國熱播，這段名為“北京舞蹈教師瘋狂毆打辱罵學生”的視頻，“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國內各大視頻網站上，短短幾天內，被轉發上萬次。

舞蹈教室打罵學生的一幕通過網絡視頻的方式呈現在網友眼中，立刻引起軒然大波。“想不到家長辛辛苦苦賺錢供孩子學藝術，結果卻是讓孩子遭受這樣的虐待。”

然而，有過舞蹈學習經歷的人卻對此有著不同看法。打人視頻曝光后，亦有不少打人教師的學生和家長對她的離開表示惋惜，一些學生甚至為此落淚。

“舞蹈是一種殘酷的藝術”，常有人用這句話為專業舞蹈訓練的嚴苛開脫。與舞蹈訓練一樣，職業運動員、雜技演員、職業演奏家，若非天賜稟賦，無不經歷超越常人負荷的訓練。

“外行”的憤怒

2013年5月2日，記者從北京音樂舞蹈學校處得到證實，網絡視頻中曝出的毆打學生的教師，之前確為該校舞蹈老師，但現在已經被開除。同時校方也承認，視頻中老師毆打學生的場所就是該校的排演廳，被打的幾名學生目前也正在這里就讀。

面對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指責和謾罵，校方最終選擇了向輿論妥協。畢竟，視頻中證據確鑿的毆打和辱罵鏡頭，已經讓包括該舞蹈老師在內的北京音樂舞蹈學校一方徹底喪失了對外解釋的話語權，在體罰學生被定義為師德缺失的今天，這位年輕女教師棍棒加拳腳的教育方式，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變態”。

有網絡微評稱，舞蹈教室的行為“瞬間把中國教師的整體素質降低十八等”。一些社會名人在評價此事時，也毫不掩飾個人情緒，籃球評論員楊毅就評論道，“嚴格不等于辱罵，訓教不等于毆打。失去尊重，剝奪孩子學習的樂趣，不配為人師。”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錢文忠則干脆連發了四個憤怒的表情。

該視頻的上傳者“比利時巧克力2”透露，視頻是他從某國外網站上轉發的，原始視頻是在去年11月被上傳到某國外網站的。幾經輾轉，這條視頻終于回到國內，曝光在網友視線里時，恰是舞蹈選秀節目“舞林爭霸”熱播之時。

有網友在微博上轉發視頻時，還不忘@幾位“舞林爭霸”的評委老師，并發問：“對于這樣師德敗壞的舞蹈教師，你們怎么看？”不過截至到目前，“舞林爭霸”欄目組及評委均未對此事做出公開評價，一些專業團體的舞蹈教師在接受采訪時則表示：“在這樣的輿論環境中，要想不被輿論綁架，只能選擇閉口不言，說真話肯定要被罵。”

棍棒藝術

在與北京音樂舞蹈學院負責人的對話中，兩個矛盾的問題清晰呈現。校方在談到解雇打人舞蹈老師時，先是鄭重聲明，這僅僅是偶然的個案。但在之后的采訪中，又滿腹委屈地表示：“你去問問，哪個舞蹈學校不是這樣？”言外之意，這樣的情況不僅算不上偶然個案，并且還十分普遍。記者隨后對幾名有過專業舞蹈學習經歷的舞者的采訪中，棍棒教育的普遍性很快得到證實，而且，舞者們對嚴酷教育的態度與網友們的反應大相徑庭。

今年25歲的萊萊（化名），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古典舞專業，目前是中國福利會少年宮——東方小伙伴藝術團的一名舞蹈老師。說到網友對視頻中舞蹈老師的“批斗”，萊萊表示：“我認為這就是小題大做！”

談到自己的舞蹈教學，萊萊告訴記者，小伙伴藝術團屬于兒童業余舞蹈團體，且孩子們多數只有六七歲，大多數家長只希望孩子通過學習舞蹈，掌握一門才藝，對于今后是否向專業方面發展沒有規劃。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對孩子們的要求會相對放寬很多，沒必要太嚴厲。“即便如此，我在上課時，態度也會非常嚴厲，練舞蹈肯定是要吃苦的。”

時光倒退10年，彼時的萊萊還是一名就讀于山東省濰坊市某舞蹈中專的藝校生，談到那時的練功生涯，萊萊直言“視頻中的體罰算輕的”。

“你看到的這些體罰，我都受過。”萊萊告訴記者，按照國內專業舞蹈演員的培養路線，一個孩子一般會在11歲左右，由普通小學轉入六年一貫制的舞蹈藝校，開始專業舞蹈練習生涯。

“六年畢業后，學校授予我們中專文憑，憑此文憑報考舞蹈專業院校，就是高考中需要提前參加藝術面試的‘藝術生。專業舞蹈演員都知道，藝校的六年，按照行話講，正是‘出功的時候，孩子當時的身體發育情況最適合練習舞蹈基本功，也就是人們普遍理解的‘童子功年齡，過了那段時間，再想練基本功就晚了。在那段時間里，老師們會想盡各種辦法，將學生們練到‘脫胎換骨。你看視頻中那些孩子的年紀，正是那個階段。”

據萊萊介紹，這種六年制的舞蹈藝校一般都是寄宿的，平時不準學生回家。家長來探望，也只能在指定地點和孩子見面，上課的排演廳一般不讓家長進。“說到底，既然選擇了舞蹈這條路，家長們對于學校的教學方式也心知肚明，但畢竟眼不見心里也會好過點。”

“我們那時候，老師用一根圓木棍打學生，比尺子打在身上更痛。至于扇耳光、用腳踢都是常有的。曾經有一位同學的家長，站在排演廳外隔著玻璃看我們排練，看了一會就不忍心看下去了，站在走廊的角落里擦眼淚。現在回憶起來，那天我們只是在進行平常的排練，并沒有人被體罰，家長就已經受不了了。”

在萊萊看來，舞蹈基本功的練習，就是不斷地挑戰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是成人在沒有外力強制的情況下，也很難憑自律做到，更何況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如果你不這樣練，你就考不上舞蹈院校，六年中專畢業后，就無處可去。家長們看到的永遠是孩子在舞臺上閃光的一刻，有沒有人想過，在這個過程中，多少人成了炮灰。”

一條不歸路？

在說到老師對自己的打罵時，如今的萊萊絲毫沒有記恨，反倒認為老師這樣做是負責任的行為。

“你注意看微博上對于這件事情的評論，辱罵這位老師的人一般都是外行，有過專業舞蹈學習經歷的人，評價此事時都認為很正常。老師如果真的像那些人所說的，是心理變態喜歡虐待學生，那么根本沒必要采取毆打這樣的方式，直接在幫你壓腿時狠壓兩下，保證夠你消受，還不會落下虐待學生的把柄。”同樣有過舞蹈學習經歷的侯姿（化名）在接受采訪時一語切中要害。的確，對比舞蹈練功時身體上承受的痛苦，視頻中的體罰單從生理疼痛程度上來說，可能真的不算什么。

“學藝術最怕半途而廢，就拿我們6年的藝校經歷來說，我們班入學時有36名同學，畢業時只剩下23個，那十幾個就是因為吃不了苦，而選擇了放棄。”萊萊告訴記者，由于專注于舞蹈練習的緣故，藝校生在文化課上普遍成績較差。“文化課已經落下了一大截，如果舞蹈再半途放棄，就什么都沒有了，這難道不比體罰更加殘酷？”

談到舞蹈事業的殘酷，萊萊表示，相對于學習階段的痛苦，各種選拔淘汰更加殘酷。“當參選的舞者站成一排，被叫到號碼的留下排練，其他人只等到一句輕描淡寫的‘回去吧，那時你才知道，那些曾經體罰你的老師，是多么可敬。”

說到視頻中因打人被開除的舞蹈老師，萊萊感嘆，“我們當時的老師也很年輕，只比我們大五歲，教我們那年，她剛剛大學畢業。當時我們覺得她很兇甚至很殘酷，但當我們真正面對藝術考試這根獨木橋，以及舞蹈領域激烈的競爭時，才體會到她的用心良苦。所以我本人是非常同情這位被開除的老師的，我覺得她在一定程度上，是被網絡輿論逼走的。”

據萊萊回憶，她在藝校學習時的班主任，也曾因為太過嚴厲，遭到過家長的投訴，“但那時網絡沒有現在這么發達，家長們告到學校，校領導頂多提醒老師稍微注意點。畢竟，舞蹈這行真的是不打不成材。北京音樂舞蹈學校這次顯然是迫于網絡輿論的壓力，讓這位老師成為了犧牲品。其實我很為這些孩子擔憂，練功6年，最怕的就是中途換老師，就像臨近高考要換班主任一樣，這對學生很不利。”

今年65歲的嚴莉蕾，于1960年考入上海市舞蹈學校，1966年，作為該校首屆畢業生，嚴莉蕾進入上海歌舞團成為一名舞蹈演員。談到自己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的習舞經歷，嚴莉蕾至今仍對老師用棒頭敲腿、敲腳的細節記憶猶新。

“學習舞蹈一定要嚴格，不嚴格出不了成績。”現在，作為東方小伙伴藝術團的舞蹈教師，嚴老師的嚴格可謂是出了名。“舞蹈老師不僅要教孩子舞蹈，還要教做人，讓孩子從小懂得吃苦，踏上社會才能更堅強。很多家長私下里找我溝通，說孩子很怕我，讓我對他們的孩子稍微放寬些要求，我直接回答他們，我要對孩子負責，如果你的孩子適應不了，請你轉班級。”

在嚴莉蕾看來，家長花錢、花時間送孩子來學舞蹈很不容易，自己馬馬虎虎是對孩子們不負責。小伙伴藝術團算不上專業舞蹈團體，嚴莉蕾在教學過程中也不至于采取體罰形式，不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嚴莉蕾還是毫不避諱地指出：“如果我現在帶的是一群十幾歲孩子的專業舞蹈團體，我也可能會采取體罰。說到底，專業舞者，你既然吃定了這碗飯，就要比賽出成績，不僅是舞蹈演員，那些搞體育的專業運動員、雜技演員，哪個小時候不是被逼著打出來的？在這個行當中，這是出成績的唯一辦法，絕不是一些人說的老師變態、虐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