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匯
每個人對自己的認識都與其對世界的認識密切相關。楊絳是這樣、茨威格是這樣,他們筆下的老王是這樣,列夫·托爾斯泰也是這樣。
老王在對世界認識的過程中,看見了諸多的冷漠和殘酷,而
幸運地遇上楊絳一家,他人性中的善良、誠實終究得以鞏固并得以被看見;楊絳經歷了人生的諸多磨難,“看見”了生活的真相,才能真正地理解老王,從而“看見”自己。托爾斯泰一生探尋生命的本質,他將自己安置在農夫們的田野里,在泥土中看清自己的本色;茨威格,一個猶太人,浸潤在其生于斯長于斯的歐洲文化中,他獨特的感受力及獨立的思想于歐洲文明崩潰之時更敏感、更尖銳,這是一個能深刻理解托爾斯泰的精神受難者,他在這種理解中從而明白了自己。老王與托爾斯泰看似差異甚遠,而托爾斯泰懷揣一顆善良之心終其一生為著回歸平民的生活,老王一生赤貧為生存而生存卻始終保有一顆善良之心;楊絳與茨威格,兩位東西方時空距離甚遠的作家,不約而同地達成了對“平民精神”的一致理解。
兩位作家都是在時間與空間的隔離之下、在回望中不斷完成對世界的理解從而完成對自己的認識的。楊絳幾乎所有的文字都是對過往人與事的追憶,在追憶中讓一切浮出水面;而茨威格那部著名的《昨日的世界》亦成為文化史上的一次絕響。
優秀的作家在追憶中往往表現出超凡的藝術表現力。
楊絳在《老王》一文中,讓“在記憶里多得數不完”的大雞蛋浮出記憶的水面,這數不完的雞蛋后邊就是老王。如何寫老王?作者只從“關系”下筆:老王與世界的唯一關系是一輛三輪車。于是,“我”和老王的接觸很多時候是因了三輪車——“他蹬,我坐”、“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愿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等,清晰地帶出了老王的孤苦、貧窮而善良。抓住這“唯一關系”,更重要的卻在后頭,作者花了很多筆墨追憶的那個送雞蛋和香油的場景,恰恰是不存在三輪車這“唯一關系”。沒有這唯一的關系了,那么是什么關系?重點就這樣在這里迅速地呈現了。楊絳在文末說:“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是一個經歷了“文革”磨難后的讀書人的自我反省,“幾年”一詞很重要,對于一個比常人更懂心靈和情感的作家而言,她始終不曾放棄對生活、對生命的最真實一面的探求和思考,“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如此不安了幾年,經歷更多的人與事,她終于明白了老王——他在臨終前,需要的是親情,他希望帶著溫暖離開,而“我”當時卻禮數周到地付了錢并禮數周到地“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老王轉身下樓時,“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兩樣都不是他需要的,而他就這樣在第二天走到了他的人生終點。這是震撼人心的
敘述。
敘述找到一個關鍵點,簡潔的力量就在這里。而簡潔,從根本上說,仍然來自對生活的細致體察和敏銳感受,更有高度的抽象和概括。茨威格的文字體現了同樣的簡潔。
表達對托爾斯泰的理解和崇敬,茨威格找到了一個最恰當的關鍵點——墳墓。這篇散文只有短短的兩段,而文風恰如其所描繪的托爾斯泰的墳墓那樣樸素。直擊人心的文字如此簡潔,正是因為作者完全懂得列夫·托爾斯泰。1928年茨威格專程來到托爾斯泰的墓前,精神的相知使眼前一切變得透明無比:這個墳墓因為什么都沒有,所以擁有一切——清風、白雪,以及蔭庇著它的幾株大樹——整個大自然和童年美好的夢。站在托爾斯泰墓前的這位著名的和平主義作家,不知他是否能預感到六年后被納粹驅逐的命運?無論如何,飽經憂患的托爾斯泰在往事的追憶中尋到了生命的真諦,在他去到幸福天堂后十八年另一位作家在對他的追憶中也尋到了幸福的意義。
在作品中,兩位作家都表達了作為知識分子的最可貴的良
知。這是對生活的深刻洞察,是對現實的犀利評判,是用全副身心對支撐整個世界的“善”的護佑,是對“幸福”的執著探究。
讀楊絳的《干校六記》,平淡中有止不住的波濤洶涌;讀《一位騎士和四個妖精》,為《堂吉珂德》的留存而慶幸;讀《精彩的表演》,牢牢記住了最后一句——你們能逼我“游街”,卻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說:“我雖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個有體面的人!”這樣的讀書人,走過了生活的困苦和精神的歷練,無所畏懼,因為懂得。所以楊絳必然能懂老王的,不論后來是過了幾年或是幾十年。
在生活中懂得生活,在別人的生活中懂得別人,從而更懂得生活、更懂得自己。茨威格對托爾斯泰,是完全的了解。他在《自畫像》中,寫列夫·托爾斯泰最后的日子,說道:“列夫·托爾斯泰從不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一個比他同時代的其他人更高的人,只是比大多數人更具人性,更有德行,更敏銳地深思熟慮,更清醒和更熱情。”而在“他在極端的現象中借助一種無可比擬的自己良心的誠實尋找人,向下深入到人們只有傷害自己才能達到的深度”這樣的句子中,我們分明也讀到了茨威格自己。
楊絳與茨威格,在歷經了劈天蓋地的苦難后,一個與丈夫一道,“將忍耐變為享受”,痛并樂觀地活著,直至以孤身一人之力活到百多歲;一個與妻子一起,在巴西島上留下一份絕命書后,痛并快速地走向了天堂。不同的結局,同樣的追求,他們像眾多的播種者一樣,將良知放大并散布在世間,這世間總會有適合良知生長的土壤。
時光不停,流水不止,時間過濾一切泥沙,讓美呈現出她的簡潔的力量,呈現出遮擋不住的透亮的光。
(作者單位 華東師大二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