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選擇來北京發展的時候,我知道蘇北老家就距離我越來越遙遠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依然在夢鄉里依稀見到倚門而望的母親,怔怔地遠望著門前那條公路上南來北往的人們,翹首期待著那些匆匆過客中有一個是她所期待和牽掛的那個游子。
我記得在12年前的春節,我把要到北京發展的事告訴給母親時,母親驀地愁容滿面,我知道母親擔心我在異鄉無親無故,要面對許多困難和坎坷。當我離開家時,刻意瞞著母親,我和妻肩扛手提鼓鼓囊囊的行李,走到順河大堤上遠遠地看著母親穿著藍灰色的對襟棉襖,寒風中吹亂了她的灰白的頭發。當她看到我和妻時,帶著小跑氣喘吁吁地來到我們面前,哽咽著說:“兒呀,你真的要走呀?”說著便淚流滿面。她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說了一句“凡事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凡事都要小心謹慎!”當出租車司機把我們的行李裝上車時,母親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旁的司機說,還是讓他們走吧,不然就趕不上火車了。母親這才依依不舍地松下她的手。當小面包車風馳電擎般地卷起一道塵煙而去的時候,我透過車窗還依然看到母親在辭別的地方目送著我們。
少年時代,我家很貧窮,全家十幾口的生活都由我母親打理。雖說有一畝地,但種出的糧食遠遠不夠一大家的生活。母親常常到大運河畔去用自制的鐵耙去撈遺落在河里的煤塊,待到積累多時就賣給附近的飯店,換取一點錢勉強維持一家的生計。有一年,學校里要搞冬季運動會,要求參賽的同學自備一身運動服。放學回家后,我就把這事給母親說了,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明天晚上你回家就能看到運動服。”當我晚上回家,一眼看到一身天藍色的運動服放在我的枕頭上,我急不可待地不顧天寒地凍,就穿在了身上。正當我照著鏡子左看右看喜不自禁時,我聽到母親一聲接著一聲的呻吟,我這次知道母親生病了。原來,家里連15元都拿不出,豈能奢侈地給我購買嶄新的運動服呢?母親知道我愛臉面,擔心我沒穿著嶄新的運動服走向競技場,會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便在寒風凜冽中,站了半天,破冰去撈河水里的煤塊,把濕漉漉的煤塊售給一家飯店恰好得了15元,給我購買了一身運動服。
我還記得有一年我右腿害瘡,加上經常請病假治療,耽誤了不少功課,遂產生了厭學的念頭。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說我道:“鄉下人只有多讀書,才能明事理:鄉下人只有多讀書才能改換門庭、有出頭之日。你千萬不能走下坡路呀!你要給全家人爭氣呀!”那時的我很倔強,連母親的話都聽不進去。母親在左右為難之際,請了左鄰右合的胸有文墨的鄉親輪流給我做思想工作,勸我趕緊復學。當我學成走向工作崗位后,我從內心感激母親當年對我苦口婆心的教導。母親那種很質樸的為人處世的道理,貫穿到我的脈管里,成為我人生的一種強有力的砥礪。
前幾年,我接到老家三姐的來信,信中三姐告訴我,母親差點上吊自殺了。原來,有兩個假尼姑,來到我家,見家里只有老太太一人在家,就給母親算命。這兩個假尼姑打聽到我在北京做記者,以此來騙取母親的信任。一假尼姑說:“老大娘,你是不是有個兒子在北京做記者呀?”母親一聽連連不假思索地說:“是呀!是呀!你咋知道的?”另外一個假尼姑附和著說:“我們可是得道的出家人,上至天文地理,下知禍福吉兇。你兒子他……”母親一聽便緊張起來囁嚅地說:“可有破禍之術?”假尼姑迫不及待地要求母親找來一只碗,把三千元放在里面,再用黃紙蓋上。另一假尼姑念念有詞,同時還叮嚀母親閉上眼睛端著碗放在供桌上,待半個時辰再睜開眼睛。兩個假尼姑走后,母親睜開眼睛揭開黃紙,驀地發現大碗里的錢變成一沓彷如百元人民幣大小尺寸的白紙,這才得知自己上當受騙,著急地追出門去,兩個騙子早已逃之夭夭。母親又氣又恨,這才想不開要尋短見。看完三姐的來信,我早已淚眼婆娑了,我知道目不識丁的母親那樣輕易被兩個假扮的尼姑所騙,完全是出于一片母愛呀!正是她的善良才給騙子一個可乘之機。
文章寫到這里,人到中年的我,驀地有一種恐懼襲上心頭,我擔心年已耄耋之年的母親有一天會離開我而去,母愛的暖暖的光芒再也不會祥和、溫馨地照耀在我的身上,她會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哦哦,恐懼失去母愛的痛苦,總是在我心頭糾結著。為此,每當我的手機鈴聲響起時,我會習慣地看著來電顯示的區號,我一方面總是望穿秋水般地渴盼老家的來電,一方面也總是最不愿意接聽老家的來電,我被自己矛盾重重的心理左右著。渴盼老家的來電,我最希望聽到老家的改革開放帶來的新面貌、新變化,最希望聽到家鄉鄰家的兒女爭氣考上了名牌大學,最希望聽到母親身體康健的好訊息;不愿意接聽老家的來電,是恐懼老家的兄弟姐妹給我傳達母親不在的噩耗。
特別是蛇年,母親因患有心臟病住院了,我常常牽掛母親的病情,每天都要和老家的哥哥和姐姐通上一次電話,用焦灼的心情詢問母親的病情。我因編務纏身,回家的日程也迫不得已地一改再改。母親總在電話里安慰我,說:“我這是老毛病了,住幾天院就好了,不要牽掛我。你好好為國家效力,多出成績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母親生病住院的日子,我都不敢關機,我就擔心一旦關機,就關閉了我和母親彼此血脈相連的心音!于是我常常失眠,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睡不著覺的日子很痛苦,我想這樣的日子倘若再持續幾天,我想我要去看心理醫生了,繼而我要到安定醫院和那些情緒失控的人們為伍,活在自己的癲狂世界里了。
當我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給大哥打電話,詢問母親的病是否痊愈時,大哥說,母親業已出院,家里一切都好。這時候,我才真切體悟到母愛是一味良藥呀,她能醫治我思鄉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