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更城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題記
何長友好長時間沒有來賣魚了。
他往常擺的攤位,是在斜橋鎮集市的最南頭,賣魚蝦的都集中在這一塊。說是攤位,其實就是一大一小兩個腳盆,大盆是木頭的,裝鰱魚、草魚、青魚一類的大魚,小盆是塑料的,裝鳊魚、鯽魚、昂次一類的小魚。賣魚的地面上或多或少地積著水,何長友腳上套一雙膠鞋,站在兩個盆的中間,招攬生意。只要循著魚腥味和水氣找過去,就能看到他了。
何長友賣的魚,都是自家承包的河塘里養的,他那一片水域通過內河連著長江,水質極好,因此養出來的魚也是肉質鮮美,老客戶都很認可他。雖然別的賣魚人會從江城縣城進一些稀奇的貨色來,比如冷凍的黃魚、帶魚等,數量和花樣都比何長友要強出一截,但生意還屬何長友的好。當然他也不是不搞副業,自家河塘里夏天有菱角,冬天有茨菰,他就順帶著在集市上賣。一水多用,何長友是有他的經濟頭腦的。
何長友的家離他承包的河塘,多少有一段路程,天不算太冷的日子,他更習慣于一個人在河邊的茅草屋里住。反正在家里也是他一個人,不如離河水近些,每天晚上聽著潺潺的水聲和呼呼的風聲入眠,睡得更加踏實。賣魚的人是要趕早市的,所以多年來他養成了早睡的習慣。當河對岸村子里的人家還是燈火通明的時候,他已經關掉了小屋里唯一的一只白熾燈泡,倒在簡易的木板床上,準備合眼了。早上賣魚,下午打魚,一白天都不得休整,人很容易困倦,何況妻子去世后,連個洗衣做飯的人也沒有,家里的樣樣事情都要過他的手,不僅是身子累,也是心累。人年紀大了就是有一點不好,不能一覺睡到天亮,半夜總要起個一兩次身。何長友不開燈,摸索著把外衣披起來,扶著低矮的泥墻走出門去,到茅屋后面小解。月半那幾夜,月亮圓圓的正當頭,把他面前的這片河塘映照得波光粼粼,這時他的心情會變得很好,從衣服口袋里掏出煙來,對著月亮抽一根,青灰色的煙氣慢慢往上升,好像一路要跑到月亮上去似的。
冬天的夜晚就沒有那么好過了,河邊的瀴氣極重,寒冬臘月是住不得人的,即便是回到了自家的房子里,空蕩蕩的屋子一個人睡,總是冷清得很。北風透過窗戶的縫隙擠進來,把被褥都凍得硬梆梆的。人躺定了之后便不敢轉身,一轉身涼氣就順著脖子往里灌。等何長友四五點鐘被尿憋醒的時候,外面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呢。
白天的生活要熱鬧許多,早上在集市上待著,來來往往的人多,嘴基本上是閑不下來。他想,要是手上也忙得停不下來,他就要發財了,可是天下的生意,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做了。生意的好壞,何長友并不十分掛心,事實上也不會差到哪里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斜橋人家的飯桌上,隔三岔五離不開魚。家常的鰱魚、草魚、鳊魚,遠遠比不上肉貴,買回家去既經濟又實惠。何長友每天捕撈的量并不多,他喜歡早早賣光了回去,偶爾有剩下的,能養的就在腳盆里養起來,第二天接著賣,不能養的分給鎮上的熟人,或者自己拿回家煮了,又是幾頓的下酒菜。
午后的光陰是在河塘上打發的。何長友有一條小船,船上養著三只鸕鶿,他和他的鸕鶿一起下河捕魚,臨近黃昏了才上岸。船有的時候漂出去很遠,已經望不見他那座矮小的茅草房子。鸕鶿的本性恐怕是好吃懶做的,何長友要用竹竿子把它們一一趕下水,隔了半晌從水底冒出來了,“蹭”的一下跳到船頭,嘴里的魚兒卻舍不得吐出來,非要他伸手去掰。當然有些長不大的貓兒魚,他也就讓這些水鳥吃了,鳥跟人一樣,嘗不著葷腥,干起活來也不賣力氣。何長友看著自己的三只鸕鶿,閑庭信步地立在船上,眼里竟透著幾分無欲無求的神色,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幾個老畜牲,難道是老成精了么。他想著來年就把三個老家伙清理掉,重去物色幾個有些朝氣的鸕鶿來,可念叨了幾年都沒有舍得。每天他一篙一篙地把船兒撐回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幾個鸕鶿是和他相依為命的,它們也沒有嫌他老,自己又怎么能嫌棄人家呢。落日的余暉斜照在何長友的臉上,愈發顯得紅亮,船輾過的河水又是金燦燦的,襯托滿載而歸的何長友高高瘦瘦地佇立著,真是精神極了。
也有不想去賣魚的日子,比如下雨天,去集市買菜的人少,生意不好便不值得一去了。在這樣的上午,何長友可以睡一個難得的懶覺,八九點鐘的光景起來,在屋檐下把煤球爐子生好。先把一天要喝的茶水燒開了,然后就開始煨鯽魚湯。大的鯽魚要留著賣,何長友一般舍不得吃,他喜歡用二兩左右的小鯽魚,幾條一起在鍋里燉湯,雖然魚肉吃不到什么名堂,湯卻是極好的,像奶一樣白。村里有蹬著腳踏車沿門賣豆腐百頁的,何長友把他叫住,要了兩張百頁。如果是春天下著小雨,他就頂著涼帽去自家地里,割些韭菜回來。他坐在屋檐下,一邊擇韭菜,一邊聽著煤球爐子上魚湯“嘟嘟”翻滾著的聲音。湯要煨爛一些才好,最后魚肉仿佛都要化到湯里去了。何長友炒一個韭菜百頁,算是下酒菜。二兩酒喝完了,再把熱氣騰騰的魚湯端上來,慢悠悠地小口嘬著。他感覺自己的臉上都是氤氳的,等湯盡了,露出碗底的幾條小魚來,他小心翼翼地吮著吃。吃刺多的小魚是一件極考驗水平和耐性的事情,他是打魚人,對魚的骨骼和肌理自然是了然于胸,何況他有的是時間,吃得清清爽爽不在話下。飯后的時光也容易消遣,長友擰開他的收音機,調到戲曲頻道,電臺有時放京戲,有時放越劇、錫劇或是黃梅戲,不管是哪樣戲,不管里面的唱詞和故事懂不懂,他都愛聽。一折戲聽完,個把小時就過去了,這時他走出家去,到村里打麻將的人家看一圈牌。他從來是只看不打的,其實看了這么多年,長友也沒全明白麻將到底有多少種成法。那里面的學問太深,變數太多了,遠不如打魚這般簡單。而錢的來去又快得很,像風一樣無常,更不如賣魚來得實在。
何長友賣魚要趕早市,來不及在家里做早飯,所以他習慣散市了以后到王阿婆家的油條店里吃早飯,一般是兩根油條,一碗豆漿或白粥。王阿婆不是江城本地人,而是上海人。她的女婿小張是江城斜橋人,女兒和女婿是師范學院的同學,畢業之后一起來到女婿的家鄉,在斜橋高中教語文。王阿婆因為思念女兒,就跟著來到這里,開個油條店,也好照顧女兒。后來她有了個外孫女,按照上海人的習慣,外祖母是要被喊做“阿婆”的,小女孩一天天大了,就“阿婆”、“阿婆”地叫著。本地人覺得新鮮,也沒有誰知道老太太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王,所以“王阿婆”這個名號就傳出去了。
王阿婆到底是上海來的,做事情就是要考究一些。且不說她家的油條炸得老嫩適中,因為面發得蓬松,看起來個頭也大,就說她家店面里的桌子板凳,沒有一張不是抹得亮堂堂的,讓人走進來一看都覺得舒服。王阿婆賣油條沒有幫手,一個人掌鍋,錢全憑食客自己往門口的盆子里丟,要找零也是自己拿。起初她還看兩眼,后來在斜橋地面上混熟了,來的多是老客,知道沒有人會誑她,于是看也不必看了,只需專心炸她的油條。
何長友當然是王阿婆店里的常客,而且往往是來得最晚的一批。他收攤子一般是在9點,過了9點吃早點的人就不多了。這時王阿婆把最后一鍋炸出來的油條給長友端上來,她也把鍋上的火熄了,開始做些打掃衛生的活計。長友喜歡邊吃早飯邊跟王阿婆聊天,他沒有去過上海,又對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很好奇,總有問不完的問題。王阿婆卻老說,上海有什么好的,人擠人,都要擠死了,說起來是十里洋場,黃浦江邊上是繁華著呢,可是跟我們小老百姓又有什么關系呢。長友聽說在上海,像江城這一帶的江北人是被看不起的,他覺得臉上無光,便要問王阿婆討個說法。王阿婆說,不存在的事情,有些江北過去的人日子過得是不體面,但是上海本地不體面的也大有人在啊,這樣五十步笑百步的,有什么意思呢。何長友認為王阿婆的確是個爽快人,有上海人的精明干練,卻沒有傳言中上海人的小肚雞腸。這樣的朋友值得交往。
王阿婆的女兒、女婿有時下班得早,也會出現在油條店里,與何長友碰著面。長友看到他們小夫妻兩個,就有說不出的羨慕與歡喜,他自己認得幾個字,但不算是有文化的人。不過他引以為豪的是,自己的兒子何國慶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在北京的政法大學里讀書呢。當年高考,斜橋鎮就國慶一個人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即便是放眼整個江城縣,也沒有幾個人有國慶的成績。長友對兩個做教師的說,等我兒子回來了,介紹你們認識認識,都是讀書人,你們能聊得起來。
才剛剛過了冬至,何長友就開始算日子盼望著國慶回來。本來說暑假要回家的,可是國慶去了東北搞社會實踐,便沒有回成。有一年沒見了,做父親的想兒子想得心疼。遠在北京的何國慶也惦記著自己的父親,一個人在家起早貪黑的,辛苦是一碼事,最主要的還是寂寞。他1985年從斜橋高中考上大學,離開了之前18年寸步未離的家鄉,一走就那么遠,最初的幾年里父親很擔心他的生活,他也常常想念家里。如今快4年過去了,轉眼就要大學畢業,來來回回的路程走了多少趟,他漸漸習慣了北京的生活,出門和返鄉都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他始終覺得,北京最吸引他的地方不是校園,也不是故宮、天安門,而是人頭攢動、華燈初上的火車站,因為那里才是離家最近的地方。
節前的火車異常擁擠,何國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要熬過20幾個小時的艱難旅程。他記得大一過年回家的時候,壓抑的空間、躁動的空氣讓他有近乎絕望的感覺。他討厭并恐懼一切封閉的事物,例如這管狀的火車廂體。不敢吃東西,怕吐出來,不敢多喝水,怕翻山越嶺地上廁所,然而饑渴又時時提醒著自己,他左右為難,腦子里一團漿糊。好在經過了幾次的鍛煉,現在的他已經適應了不少,只是腳不得動彈,屁股也坐得發麻。他努力讓心平靜下來,不去管車廂里難聞的氣味,專心望著窗外依依變換的風景。鄉村和田野,城市和工廠,次第在他的眼前滑過,他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只有當火車慢慢駛過或穩穩停在一個站臺的時候,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一種生活被一個名字輕而易舉地概括和代表了,這種感覺極不真實。
從北方到南方,有一段明顯的顏色的分野。北國的冬天是灰黃的色調,灰不溜秋的土坯房,小城市里舊得泛黃的紅磚建筑,光禿禿的灰土地,堆放著玉米或高粱秸稈的草垛。這就是北方的冬天,冰凍的,肅殺的,那表情如此堅忍而殘酷,讓人看不到半點蘇生的希望。也許這就是北方春天來得晚卻走得快的原因吧,就像是缺奶的孩子,先天是不足的。而到了南方,他熟悉的江淮大地,田里的麥子矮矮地蟄伏著,雖不起眼,但連起來一看也是整片的綠色,霜化成的水澆灌著麥地,多多少少還有些濕潤的意思。青磚房開始多起來了,有的依偎著河流,有的背靠著丘陵——遠處的山也是青綠色的。
在幾乎一天一夜的旅行中,何國慶最激動的時刻,要屬火車通過南京長江大橋的那兩分鐘。他在空中,而滔滔江水在他腳下。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過了南京,離家就真的很近很近了。他在南京與上海之間的一座江南城市下火車,然后乘坐渡輪,回到一江之隔的故鄉江城縣。長江到了江城地界,名義上還是東西流向,實則更近于自北向南流過,所以江水是在江城縣以西。站在輪船的甲板上,撲面而來的江風很大,夏天會讓人覺得心曠神怡的涼爽,冬天則是逼人的寒意。下游的江面很寬闊了,船駛到江中心的時候,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后,一眼都望不到岸邊。江上的霧氣封鎖著人們的視線,這種迷霧籠罩的氣氛是不分陰晴的,這就是長江的模樣,叫你看不真切。此時何國慶會想起在自家河塘上泛舟捕魚的父親,他的那片水域要溫和得多,雖然從血脈上來講,它和浩浩蕩蕩的長江是一體相連的。
何長友好幾年沒有和兒子在一張床上睡過覺了。兒子大了,就不像小時候那樣粘人,好像為了體現出男子漢的氣概,刻意地與父親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倒是何長友自己不爭氣,還不滿半百,頭上就長出了白頭發,看到兒子在家,心里又有掩飾不住的歡喜。
到了晚上,長友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國慶說,兒子,晚上跟爸一起睡吧。國慶一怔,裝作什么都沒想,說,好。父子倆并排躺在床上,一開始無話,只聽得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還有北風重重地拍打著窗欞。沉默了良久,誰也睡不著,長友先開了口。你媽過世快10年了吧。嗯,她走的那年,我才剛上初中,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我媽的樣子我都有點記不大清楚了。是啊,她在的時候你還小,小孩能記得住多少事情呢?大人就不一樣,記住了的事情一輩子也忘不掉了。
爸,別想了,明天一早我跟你一起去賣魚吧。國慶轉過身來對長友說。長友在黑暗中看不清兒子的臉,他伸手摸摸國慶,問,那么大的早你能爬得起來?國慶笑了,你起得來我就起得來。長友說,好,好,咱們早點睡吧。年輕人瞌睡大,國慶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長友聽著兒子的鼾聲,想起了當年枕著他胳膊入眠的嬰兒,如今個頭比老子都高了。這一晚天寒地凍,何長友卻覺得從未有過的暖和。
父子倆把前一天下午捕上來的魚裝好,用自行車推著往集市走,冬天晝短夜長,這時天剛蒙蒙亮,還帶著些披星戴月的感覺。賣魚的人都是這樣趕早,因為買魚的人喜歡趁早買個新鮮。何國慶從父親手中搶過車龍頭,說你歇著,今天我來推吧。長友說,不用,我都弄慣了,你難得回家一趟,我還用你做苦力,你以后不敢回來了怎么辦?國慶被逗樂了,只是不依不饒地還在推著車走,長友拗不過他,就把手上的皮手套脫下來,讓國慶戴上,自己一邊搓著手,一邊跟在兒子后面小步走著。20多歲的小伙子,手腳就是有勁兒,往常要走20分鐘的路程,今天不到一刻鐘就走到了。
菜市場上已經有零零星星的買家了,臨近年關,家家戶戶置辦年貨都思量得很早。去年一年的搶貨風潮把江城人嚇怕了,油鹽醬醋之類囤積了不少,雖然事后證明是杞人憂天,但老百姓的膽子是經不起嚇的。魚在江城算不得緊俏物資,但到了年前,三四斤的大鰱魚、一斤以上的大鳊魚還是很搶手的,要來得早才能買到,晚了就沒得挑了。
何長友剛停下車,把魚往兩個腳盆里倒,用水養起來,就有買主湊過來看。那人挑了兩條大白鰱讓何長友去稱,又端詳起站在長友身后的何國慶,因為之前不曾見過,便問長友:“這個小伙子是?”長友笑著說:“我兒子,在北京上大學的。”買家用贊許的目光瞧著國慶,問道:“放假回家了還幫老子賣魚啊?”國慶應道:“反正在家也沒什么事情。”說著把零錢找給了他。那人走的時候還不忘夸一句:“今天這個魚買得好嘞,是大學生家的魚,我們家小孩吃了也能上大學!”等他走遠了,何長友拍拍兒子的肩膀,兒啊,你給我們何家長了臉面!
集市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自行車摁個不停的鈴鐺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獨特的市井交響樂。何國慶望著忙得不亦樂乎的父親,想到父親的生活簡單到只有兩樣事情,一是下河打魚,二是來市場賣魚,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這兩樣,父親都占全了。在生意的間隙,何長友會掏出煙來燒一根,吞云吐霧之中,更顯得他定息凝神的沉穩。國慶暗自思忖,這種沉穩,他自己是做不到的。書讀多了,世面見得多了,其實也未必是一樁好事。
今天的銷路格外好,才8點半就賣空了,父子倆收了攤子,長友領著國慶到王阿婆店里吃早飯。剛好學校里也放了假,王阿婆的女兒、女婿都在店里坐著。何長友給小張夫妻倆介紹:“這是我兒子國慶,在北京的政法大學念書,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小張跟何國慶握了手,客氣地說:“你是高材生啊,是斜橋鎮的驕傲,我們做鄉鎮教師的,要多跟你學習。”國慶道:“說哪里話,論年紀你是我的兄長,再說了,你是我母校的老師,我應該叫你先生才對啊。”王阿婆端著兩碗熱豆漿走了過來,“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漂亮話太多,整天互相吹捧。小何難得回家來,今朝的早飯我請客了!”長友趕緊道謝,笑著說:“你們看看,還是王阿婆最實在!”
吃完飯,又聊了一會兒天,轉眼就快到中午了,國慶突然問起:“張老師,學校這兩年有什么變化么?”小張淡淡地說:“還是老樣子,只不過一屆屆的學生不一樣罷了。現在學生都放假了,校園里空空的,沒什么人。”國慶道:“我想去看看。爸,你先回去,我呆一會兒就回家吃中飯。”小張提出要陪他一道去,國慶謝絕了,說又不是不認得路,自己一個人隨便轉轉就好。
是啊,一個不起眼的鄉鎮中學,短短幾年的光陰,能變到哪里去呢?還是那兩排平房做教室,白漆的墻上寫著鄧小平的題詞“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還是那片小小的操場,孤零零地擺放著幾個單杠、雙杠;還是那一根旗桿突兀地立在那里,算是校園里最高的建筑了。景色也很單調,除了葉子落光的銀杏樹,就是其貌不揚的水杉樹,沒有城市里那種觀賞性的花木,與何國慶的大學校園簡直無法相提并論。他歪著脖子看看那大紅的標語,走在路上,卻找不到現代化是什么,世界在哪里,未來又在哪里。其實不僅是在老家的母校找不到答案,在首都的大學里,他也一直在求索,并且終于一無所獲。
何國慶在空蕩的主干道上低頭緩步,忽然聽到耳邊一陣人聲喧嘩,抬眼一看,原來是校辦廠那邊的工人中午下班了,三五成群地向路上涌過來。于眾人之中,他冷不防看到了自己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周潔。他們曾經互相喜歡過一陣,直到后來他去了北京念大學,而她落榜在家,輾轉了幾次工作,原來現在在校辦廠上班了。國慶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這時周潔卻看見他了,揮手朝他走來。國慶的臉頓時一陣緋紅。
寒暄了幾句,何國慶問周潔,怎么會到校辦廠工作的。周潔說,還是喜歡在學校的日子,雖然不能再念書了,可離校園近一點心里也舒服。國慶聽得心頭一軟,又不好意思接茬。周潔看出來了,又笑著問,北京一定很好玩吧,大學生活也一定很有意思吧?國慶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只能一邊搖頭一邊嘆氣。
“你可能沒太關注,這兩年國家發生了不少事情,北京的高校尤其是首當其沖。我下半年就要畢業了,可現在也沒有想好以后的出路。有點想出國深造,又舍不得這個國家。但我能為國家做點什么呢,心里更是沒有數。”
“你還像以前一樣憂國憂民啊!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一番事業來的,不過,作為老同學,我更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在外面平平安安的。不多說了,我還要趕回家去給孩子做飯呢。你也出校門么?”
“嗯,我也該回去了,一道走吧。”
兩個人并肩走出了校園,這情景就像四五年前的每一個普通的放學場面。國慶說,還是你福氣好,孩子都兩三歲了,我還在外面漂著。周潔說,誰讓你當初考那么好,這就是所謂的知識改變命運吧。兩人都笑了。
年過得平淡無奇,送走了國慶,何長友的心里一下子又空了下來。每天做茶飯的量都沒了分寸,容易燒得很多,自己一個人吃不完。還是兒子在家好,連缸里的米都折得快一些。開春了之后,天氣漸漸地不那么冷了,何長友又搬到河邊的小屋里去住,看著一天天漲起來的河水,盼著自己下的魚苗長成了能賣個好價錢。
正月底二月初的生意是不大靈光的,因為家家戶戶過年都吃了葷腥,要么還有些存貨,要么也囊中羞澀了,所以這一段時間的魚肉消費在一年之中處于最低水平。何長友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把下河捕魚的頻率降到兩三天一次,保證不滯銷,同時可以讓魚兒多休養生息。
這是一年當中寶貴的農閑時節,不僅是何長友,普通的種田人家也沒有多少事可做。每逢這樣的光景,外地的小戲班子就會適時地來到江城一帶,走村串鎮地給當地老百姓唱小戲。每年來的戲班都不一樣,有南面來的灘簧戲,有北面來的淮劇,更多的是從安徽遠道而來的黃梅戲團。這些戲班子大多不是科班出身,但凡是縣一級以上的劇團、文工團,有皇糧吃著,都不會來鄉下做這種小本的買賣,只有同樣是身為老百姓的、由票友自發組成的小團體,才會趕唱小戲的場子,每年這個時候混點屈指可數的演出費。他們走到哪里便唱到哪里,隨便一片開闊的場地就可以搭個戲臺子,一般都在各村的大隊部,老百姓經常集中的地方。他們的人手不多,四五個角兒,四五個吹拉彈唱的,外加個把管事兒的,僅此而已。所以能演的劇目也極其有限,陽春白雪的大部戲演不起來,只能搞些詼諧的、生活化的短節目,不時地摻雜著點葷段子——沒辦法,說到底,老百姓愛聽這些。什么老公公扒灰啦,嫂子勾引小叔子啦,女的要夠妖艷,男的要夠輕佻,臺下人“呵呵”一樂,臺上人的收成就有了保證。當然也不全是這些,傳統的才子佳人戲,十年寒窗終于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奉旨迎娶心上人,這樣苦盡甘來的本子也很能賺取老太太們的眼淚。
今年來的是個安徽的黃梅戲班,之前不曾來過的。何長友聽慣了電臺里的名家名段,素來對鄉下的小戲提不起興趣,可鄰居告訴他,這回的戲班子不簡單呢,尤其是有個當家的花旦,姓白,戲班內部叫她“白娘子”的,站到臺上一開口,聲音絕不亞于縣劇團的任何一個女演員。長友聽得半信半疑,但還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也就從家里搬了個板凳去了。走到大隊部的院門口,里面已經很難進得去了,橫七豎八地坐滿了人。臺上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旦角還沒有上場,何長友就把凳子往門口的銀杏樹下一放,遠遠地坐著看。
這時臺下爆發出一陣潮水般的叫好聲,只見一位白衣女子款步上了臺前,不用說,她就是那位“白娘子”了。長友站了起來,還是看不清她的臉,但唱腔響起來了,悠悠地飄過臺下的人群,飄到院子外邊了。何長友聽得分分清清、真真切切,每一個字都吐得清脆,每一個音都壓得準確,沒有一處唱詞是含混過去的,連起來聽又是那么婉轉自如,到了腔調或是情感的轉折處,順順溜溜地就下來了,不像尋常的小戲演員,免不了要唱破。跟收音機里面的戲一比,著實差不到哪里去,何況一個聲音是從黑匣子里出來的,另一個是從眼前真人口中傳出來的,后者的味道還要更好一點。何長友的臉上泛起了笑容,卻冷不防頭上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一定是樹上坐著哪家的調皮小鬼,把吃剩的果殼往下扔呢。他顧不上惱怒,也不抬頭看看是誰,還是一邊遠遠地張望,一邊出神地聽著。
戲散場了,何長友垂著腦袋回到家中,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點失魂落魄。他拉住鄰居問,明天還演么。鄰居說,你早干嘛去了,在我們村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他們就到鄰村唱了。長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鄰居見他臉色奇怪,便開玩笑道,怎么,被白娘子迷住心竅了?長友急了,別胡說八道,今天我坐在大隊部門口,基本上連她人都看不到,還迷個屁啊。鄰居說,這好辦,明天你早點去,坐第一排,讓你看個夠。
第二天何長友起得和他賣魚時一樣早,草草地吃完早飯,蹬上腳踏車就出發了。到了鄰村的大隊部,戲臺已經搭好了,幕后伴奏的還沒有全到位,觀眾呢,也一個都沒有。長友把車鎖在院里,車上帶的矮凳往臺前正中央一擺,安安心心地坐下來等開場。太陽還沒有完全爬過遠處的樹梢,地上的青草都帶著露水呢。早春的天氣一點也算不上暖和,呆坐了一會兒,兩只腳凍得發麻。他燒著了一根煙,火星子撲撲的,讓他覺得多少沒那么冷。環顧四周,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聚攏過來了。
這一出演的是《夫妻觀燈》,說的是小夫妻兩個逛元宵節的場面。年味剛剛過去,這種節目還是挺應景的。何長友看得仔細,白娘子今天沒有一身白,而是大紅大綠的裝扮,臉頰化得白里透紅,像初熟的水蜜桃,眉毛勾畫得細長如柳葉,整個人恰似一個俏麗的新媳婦兒。只聽她和一個小生你來我往地唱道:
“急忙走,急忙行。”
“不覺來到汴梁城。夫妻二個城門進,抬起頭來看花燈。東也是燈,西也是燈,南也是燈來北也是燈,”
“四面八方鬧哄哄。”
“長子來看燈,”
“他擠得頭一伸。”
“矮子來看燈,”
“他擠在人網里行。”
白娘子一邊唱,一邊做著俏皮的動作,模仿在人群中穿行,東瞅一眼西瞧一眼的情狀,實在是惟妙惟肖。更難得的是,她臉上一直掛著開心好奇的笑,笑里透著些少婦貪玩的性子,演得太入戲了。一個小戲演員,在如此清冷的上午,如此簡陋的戲臺,卻有百分之百職業的投入,不由得令端坐的何長友肅然起敬。
中午長友回家做了中飯吃了,仍舊是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他還是來得太早了,戲班子里有的人還圍在臺側吃飯,白娘子一個人在另外一側洗頭。也不知道問哪個人家借的梳洗架子,一個臉盆,一桶熱水。她一手舀起熱水順著垂下的長發澆下去,一手輕輕地斜靠在架子上,像一株扶風的垂柳。沒穿戲袍的白娘子矮瘦矮瘦的,沒有臺上看去那般高大。洗完了,她用毛巾一點點擰干了頭發,直起腰來向前方望。她的面前沒有別人,只有何長友木頭一樣立在那里。
白娘子笑著說:“下午又是你來得最早。”長友沒料到她會和素不相識的人開口說話,一下子局促起來,只好從腦子里胡亂扯了一句話來應付道:“原來上午你也看到了。”白娘子點點頭,把頭發披到腦后扎起來,又問長友:“你很喜歡聽戲啊,我在臺上看得出來,你挺在行的。”長友不好意思地說:“談不上,沒事兒的時候聽聽收音機。不過,你唱得確實好,是用心思唱的。”白娘子說:“我從小喜歡唱戲,不用心唱怎么能唱得好呢?我要去準備了,回頭咱們再聊啊。”
到了傍晚的時候,天漸漸陰沉了下來,不一會兒,竟然飄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花。江城難得一見春雪,它不似冬雪那樣結實,有雪的外表,但芯子里仿佛還是雨,落到地上不容易積得起來。不過看天色,這雪一時半刻還停不了,也許飄飄搖搖的,就下到夜里,下到第二天去了。戲才剛剛演完,不少人已經提前走了,何長友不著急,去推車的時候走得很慢。果然,白娘子下了戲臺,朝他走過來了。長友說:“天公不作美,恐怕明天一早的戲也演不成了。”白娘子有些惋惜,說:“估計是了。明天是我們在斜橋鎮的最后一天,明天一過,戲班子就要回安徽了,沒想到這個尾沒結好。”長友聽了,一時五味雜陳,白娘子的戲,他還沒有聽夠呢。他突然望著白娘子的眼睛,沒來由地說:“明天上午沒有什么事的話,來我家坐坐,吃個中飯。忘了說了,我姓何,叫何長友,住在隔壁村里,不遠。”白娘子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長友不禁釋然,說:“那明天一早,我來這兒接你。”
何長友到菜市場去買肉買菜,熟人見了覺得奇怪,怎么幾天沒來賣魚,買起東西來反而這么積極,難道兒子回北京了,家里還能有什么貴客不成?長友只是笑,也不答話。把一股腦兒東西拎回家,他就蹬上車去鄰村找白娘子。她今天穿得一身素凈,和這雪天很是般配,原來唱戲的穿上日常的衣服,看起來和尋常的婦女也沒有什么兩樣。她沒有化妝,于是顯得臉色并不多么白,額上也有淺淺的幾道皺紋了。何長友騎車帶著她,地上略微有些濕滑,一路蹬得飛快。
白娘子進了何長友家的門,簡單地四處一掃,便問他:“家里只有你一個人?”長友道:“兒子在北京念大學,前些日子剛走。”白娘子心里有數了,說:“我兒子在家里讀初中,也指望著以后考大學呢,要不然我也不會正月底就跑出來唱小戲掙錢。你一個人供孩子讀書,不容易啊。”長友嘆了口氣,“我承包了村里的魚塘,打了魚拿到鎮上去賣,日子倒還算過得去。今天是請你來吃飯的,你先歇著,我這就來張羅。”“不不,你歇著,我來做。我在家里也是做慣了的,你倒是難得吃一次現成飯。”“這可怎么好意思呢?”何長友羞愧得臉色發紅。“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出力,你出錢,還是算你請的客嘛。”
白娘子快人快語,手腳也很麻利,不一會兒,一桌子菜就忙好了。她給何長友斟滿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也不知道是酒麻,還是安徽人做菜的口味辣,何長友吃得滿頭大汗,心口滾燙滾燙的。兩人都有點微醺之后,長友問白娘子:“明年還來我們這兒唱戲么?”她抬頭望了一眼窗外,說:“明年……明年的事情誰說得準呢?”長友默然。細碎的雪花飄了一上午,在不遠處的田里覆蓋了薄薄的一層,白得就像秋天的霜一樣。
何長發的剃頭攤子就在斜橋鎮唯一的大馬路邊上,沒有門面,只有一把椅子,一條長凳,一根繩子上晾著幾條毛巾,如此而已。他的理發設備還沒有實現電氣化,靠著幾把規格不同的剪刀打天下。鎮上已經有從外地回來的小年輕,開起了新潮的理發店,能做燙染,剪出來的發型也是何長發所不曾見過的。因此,雖然他占據了地利之便,生意卻是每況愈下,久而久之,到他這兒剪頭發的便大多是老頭、老太了。
然而說起他腳下的這塊地方,卻是極不簡單的。早在清代,馬路所處的位置就是江城通往鄰縣的官道,沿途有驛站、茶肆,也少不了剃頭攤,細究起來,與何長發如今的所在大差不離。更為傳奇的事情發生在民國,日據期間,有一日從縣城南下的鬼子小隊長閑溜到斜橋鎮上,來到這剃頭的攤點理發。當時的剃頭匠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他不知哪兒來的膽量,趁其不備,用快刀一把抹了小鬼子的脖子。鬼子小隊長當場斃命,血一直淌到馬路中央,目擊的人們是既痛快又恐慌。果不其然,小剃頭匠的一時之快,讓斜橋的老百姓跟著遭了殃。第二天一早,鬼子從縣城下來一個小隊,給街邊的人家來了一次掃蕩,死了不少人,剃頭匠自己也未能幸免。這個故事一直傳到解放以后,提起那個英雄氣概的剃頭匠,講故事的人都要豎起大拇指的。
時至今日,理發攤上的英雄豪情仍然延續著,坐在椅子上或長凳上的先生們,不乏各村的老支書、中小學的退休教師,還有關心國家大事的工人和農民。他們在享受理發或等待理發的閑暇時光里,總喜歡指點江山。像茶館這樣安靜的地方,不宜高談闊論,尤其莫談國事。理發攤臨著大路,幾米遠處便是車水馬龍,人聲嘈雜,多說兩句,甚至說破、說錯點什么,都不會被好事者聽了去,省了隔墻有耳的余悸。所以人們都愛來這里說說話,有些老頭不為剃頭,專為來捫虱而談。何長發話不多,他總是笑呵呵地聽客人們講,偶爾也隨聲附和兩句,讓人家覺得他還是用心在聽的。
一個盛夏的傍晚,街上一絲風也沒有,何長發正準備收了攤子回家,卻看見大哥何長友推著自行車憂心忡忡地走了過來,手上捏著一封信。“剛從郵局取了封信,國慶寄的。他說他已經從北京去了美國,可能三五年內回不來了。”長發大驚:“不是還沒到畢業的時候嗎?怎么突然就出國了?”長友揮揮手,示意長發趕緊收拾好一同回去,“這個事兒咱們回家說。”
兄弟倆到了長發的家里,長友低聲說:“國慶在學校鬧了事,他是挑頭的,信里說國內肯定是呆不住了,只好提前去了美國,避避風頭。”
長發嘆了口氣,“我在攤子上也聽人說起過北京的事兒,還在想國慶有沒有摻和進去,沒想到……唉!不過他能脫得了身,還算是好的。哥,你也不用過于擔心了。”
“我擔心又有什么用呢?過年的時候看他讀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書,就覺得不太對勁,可是我又不懂,能說他什么好?辛辛苦苦把他養這么大,誰指望他出去興風作浪呢?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上大學,跟著我在家打魚好了!”
長友說著說著就來氣了,國慶一直是他的驕傲,他的希望所在。這么多年來,長發還是第一次從大哥的口中聽到說國慶的不是。何家老兄弟兩個,長發自己有兩個女兒,小一輩中只有國慶一個男孩,現在一走了之了,不僅長友心疼,長發也心疼,但他還是要勸勸哥哥:“國慶也是年輕,一時糊涂,而且又不是什么大罪過,說不定過兩年世道沒這么緊了,他也就能回來了。正月里我聽他說,在國外讀書也有錢拿,至少吃穿不用愁。我們就安安心心等他回來吧。”
話是不錯,可是這樣干等著,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呢?何長友的心里空落落的,一點底都沒有。以前一年固定回來兩次,他就半年盼一次,好歹是有個盼頭,現在呢?沒有誰能告訴他一個準日子。在長發家里吃了晚飯,往自己河邊的小屋走去的時候,何長友覺得心口一陣悶氣,吐也吐不出來。天太熱了,太陽還沒有完全沉下去,西邊的火燒云紅著了小半邊天。各種樹上的知了此起彼伏地叫著,遠處稻田里的青蛙聽到了,也遙相呼應起來,原本脆生生的聲響被河水蒸發上來的濕氣弄潮了,懨懨地有些發悶。離可以入睡的時間還很早,何長友不知道做點什么,就坐在屋外的河邊上發呆。
國慶出去上大學之前,父子倆常一起在河邊乘涼。國慶小時候喜歡在岸上的野草叢里捉螢火蟲玩,他曾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小孩子,那個模樣搖晃在何長友的眼前,恍如昨日。大些了以后,大概就是上了高中吧,國慶就不怎么好動了,時常盯著橫在河邊上的小船或是倒映在河中心的月亮,許久也不說話。何長友從來不懂兒子的腦子里在想些什么,讀書人的事情,他不多過問。正是因為他信任兒子,兒子一直以來也很順從他,父子倆幾乎從來沒起過矛盾。國慶是個可憐的孩子,那么小就沒了母親,打那以后他就超乎年齡地成熟穩重,像個小大人一樣,沒有多少軟膩的話說。他事事做得周正,待人溫和懂禮,沒有染上半點壞習氣,不抽煙,不喝酒。他還想著,兒子這么大了,也可以和他一起喝頓酒了,等明年過年一定要勸國慶喝兩杯。可是這個愿望也只能落空了。想到這里,長友已經淚濕了眼眶。
魚還是要打的,集市還是要去的,但何長友沒有了那股子精氣神,漸漸的,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菜市場上的人不明就里,覺得老何怎么不喜歡吆喝了呢,做起生意來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回去吃了他的魚,都覺得味道比不上從前的鮮美——當然,這恐怕是人的心理作用了。
旁邊賣魚的人都說何長友最近瘦了,事實上他自己也感覺得到,入秋以后,也不知是飲食不當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三天兩頭的腹瀉。何長友素來不喜歡去看醫生,但這一次他不免有些惶惑,就到村里的赤腳醫生那里去了。到了衛生所一看,坐在那里的卻不是干了十幾年的那個老醫生,而是一個小伙子,模樣上看也就和國慶一般大小。長友問他:“醫生你是新來的?”小伙子把白大褂理理齊整,微笑著站了起來:“嗯,我大學畢業剛剛分配來的。我姓趙,您叫我小趙就好了。”
長友把自己腹瀉的病狀給小趙說了,村里沒有什么檢查的儀器,小趙也拿不準病因是什么,只好給他開了幾副止瀉的藥,讓他回去先吃著,如果見效了便好,不見效就再到他這里來。長友謝了他,覺得小趙第一印象不錯,待人熱情,做事妥當,可是好好的大學畢業生怎么分到村里頭來了?何長友一只腳已經跨出了衛生所的門,但想想還是回頭問了小趙一下:“為什么做起了赤腳醫生?”小趙一聽“呵呵”樂了:“我也不能算赤腳醫生啊,我的關系是在鎮衛生院的,只是院里暫時不缺人手,倒是村上的老醫生年紀都大了,所以就下到村里先干一陣。所以我不是光腳的,我是穿鞋的。”長友明白了兩三分,可還是有點為小趙打抱不平:“鎮衛生院也委屈你了啊!正規醫學院畢業的學生,起碼也應該分到縣人民醫院這樣的大單位。我兒子也是大學生,這個行情我是知道一些的。”說到自己的兒子,長友的心事又起來了,再看看眼前斯斯文文的小趙,越發覺得屈才和不公。小趙這時也笑不起來了:“大叔,既然您兒子也上大學,這個話就可以跟你說了。我們這一屆臨畢業前,學校出了一些事情,大部分同學分配的去向都不太好。”何長友這下完全明白了,小趙和國慶犯的是同一樁事情,不由得神情暗淡。小趙見狀,又問:“您兒子在哪里上學?他……還好吧?”長友苦笑一聲:“在北京上,還能好到哪里去?他夏天就轉到美國去了,三五年內恐怕也回不來。”小趙想安慰何長友兩句,一時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長友過去拍拍小趙的肩膀,說:“都是苦命的人……小趙,你沒事的時候就到我那里坐坐,反正在村里你也是一個人。”
小趙孤身一人呆在村里,晚上就睡在村衛生所,這樣四鄰的鄉親夜里有什么緊急的病癥,他才能及時處理。他的心里還想著一個人。他的女朋友在江城縣人民醫院工作。本來兩人約好畢業后一起到人民醫院上班的,不料飛來橫禍,現在只能城鄉兩隔了。雖然離得并不算遠,但工作都忙,尤其是小趙這里,通常是離不得人的,他們倆見面的機會也是極少。女朋友是城里長大的,來不慣鄉下,只有等小趙每次進城采購藥品時,才能抽空見她一面。
小趙不得不佩服,女朋友是個聰明機靈的人。一場風波幾乎席卷了整個校園,但她仍然保持著平靜,并竭力勸阻著他。他有些后悔,當初沒有聽她的話。然而來到鄉村之后,他習慣并喜歡上了這里的生活,平靜而沒有喧囂,連生老病死都是安詳、淡然的,一切按照千百年來的定式,喜悅和悲傷都在一定的框架之中,沒有城市里那種歇斯底里的成分。大學幾年的時光讓他捉摸不透了,感到害怕了。如果說一次不幸的遭遇能讓他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何嘗不算是因禍得福呢?晚上閑暇的時候,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他就在臺燈下給她寫長長的信,一封接著一封。她的回信總是那么簡短,漸漸的,連回信的次數也少了。
何長友有段日子沒去菜市場賣魚了。
小趙給他開的藥,吃了兩周,腹瀉也未見好,人已經明顯地消瘦下來。冬天穿的衣服本來就厚重,上秤一稱,比夏天的時候還掉了十幾斤,不得不令何長友大吃一驚。盡管身上別處并沒有什么不適,但何長友隱約覺得,自己這回的毛病恐怕不是小事。遵照小趙的囑托,他又來了衛生所,把情況跟小趙如實反映了。小趙的臉上也露出了愁容,讓何長友平躺下來,伸手在他的胸腹部各處按壓了幾下,表情愈發凝重。小趙說:“是個什么毛病我現在還說不好,但我想得盡快去縣人民醫院好好檢查一下。我女朋友在那兒上班,她能找到熟人。明天早上別吃早飯,我陪你進城做檢查。”長友說,這也太麻煩你了。小趙叫他別見外,治病是大事。
縣人民醫院這個地方,何長友是第一次來,一直沒病沒痛的,無事怎會登此三寶殿。院里新到了一臺超聲檢測設備,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小趙托女朋友找人先把設備開起來,給何長友查得仔細些。不一會兒,檢驗結果就出來了,小趙一看,雖然沒有太出乎自己的意料,臉色還是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何長友低聲問他:“趙醫生,怎么回事?”小趙緊捏著那張檢驗單,手上的汗都快把紙浸濕了,只是咬著嘴唇不說話。長友也不催問,目光垂下去,不遠不近地盯著檢驗單看,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卻是看不清的。
緘默了片刻,小趙先開口了:“何叔,現在你家里沒有其他的人在,所以你的病情,我不告訴你實話也是不行了。”長友抬頭望著他,混濁得有些泛黃的眼睛里竟透著一絲苦澀的笑意:“你說吧,我聽著。”“你的肝上長了腫瘤,還不止一個,目前看來,刀也是沒有辦法開的了。”小趙不敢正視那雙眼睛,便往走廊的盡頭心不在焉地看去。長友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也猜到不是好毛病,沒想到這么不好。不開刀也好,省得受那皮肉之苦。”小趙聽到這里,回頭望了一眼何長友,即便形容枯瘦,臉色已微微蠟黃,仍然如蒼松一般筆直地立在那兒,心里一陣酸楚。“何叔,我回去重開幾副藥給你,你先調養起來,我估計到明年正月,還不至于出太大的問題。”
又是一年天氣轉涼,何長友鎖好他河邊小屋的門,他知道,這次等開春以后,他恐怕也不會再回到這小屋里來了,因此,門窗要關得更嚴實些。他的小船靠在岸邊,已經好久沒下過水了,他突然想再撐上船走一次。想到便做。何長友握著篙的雙手明顯不如從前有力,一篙下去,船行的距離比不上當初那么遠。沒關系,多來幾下就是了。他一篙一篙地把船撐到了河中央,已沒有多余的力氣讓船往下游多行幾步。這時他扶著竹篙站定在船頭,河面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真是一個難得的冬日的下午。要是換了往常,他一定會多打幾條魚上來,現在倒不必多此一舉了。就這么站著,遠遠地眺望著,吹吹風,就好了。
這些日子何長友雖然覺得腹中墜脹,可畢竟還吃得下飯,自己也有本事照料自己的起居。小趙說至少能撐到明年正月,所以這兩個月何長友還是有底的,等真的到了病情沉重的那一天,只好勞煩兄弟何長發和兩個侄女照顧了。國慶是指望不上了,而且現在最好不要告訴他。這些事情一一在何長友的腦子里盤算著。
臘月里的一天中午,何長友一期藥吃完了,到衛生所來取下一期,卻看到小趙坐在那里一個人喝著悶酒。眼圈紅紅的,估計是剛哭過。長友在他對面坐下,見桌上還有一只空杯子,便拿起酒瓶倒滿了一杯,擺在自己面前。“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兒了?跟我說說,我陪你喝兩杯。”小趙一把把酒杯奪過來,說:“叔,你肝不好,不能再碰酒了。”長友“哈哈”笑了,示意他把酒杯放下:“不好的已經不好了,該喝的還是得喝。”小趙猶豫了一會兒,把酒又端回給長友,長友接過來一飲而盡。
“說吧,什么事兒讓你不開心了?”確實好一陣子沒喝酒,酒順著舌頭由喉入肚的時候,何長友覺得從上到下一路發麻。
“我女朋友過了年要去深圳,說工作門路都已經找好了。她讓我跟她一起去,我沒答應。她……跟我分手了。”
“小趙啊,你應該去的,深圳好賺錢,年輕人就應該出去闖一闖啊。”
“可我就喜歡呆在鄉下,給大伙兒看病,我覺得挺好的。尤其是你現在這樣,我更得留下來好好照顧。”
“小趙,我已經是沒有用的人了,你不值得為了我,誤了自己的前程!”長友說得很著急。
“何叔,前程是什么?前程就是錢么?你說,錢他媽算個什么東西?”小趙已經有點多了,舉著酒杯的手開始晃晃悠悠的。
長友心想,對自己到了今天這一步而言,錢是不算什么東西了。何況,他這一輩子,除了攢錢供國慶上學以外,也未曾把錢看得過分重。他如愿以償地讓國慶上了大學,到頭來,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么!
“我只是舍不得她……她為什么這么狠心,一定要走,難道她和我的感情,都是不作數的么!”
“人各有志啊,她既然決心要走,你又決心不走,你們就不是一路的人,這也是不能勉強的事情。感情這種東西,你要相信,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現在覺得不好受,我知道,但是你試試,心腸硬起來,沒了它也是一樣過。”長友又給自己斟滿一杯,和小趙干了,擦擦嘴角接著說:“我老婆走了十幾年了,她是個特別好的女人,在世的時候把我們父子倆照顧得好好的。她剛走的那段日子里,我覺得天都要塌了,每次吃飯不自覺地還是拿三雙筷子,想到她不在了,飯都堵在喉嚨口,反復在嘴里團著,怎么咽也咽不下去……這種日子我過了大半年,后來也就好了,真的,不怎么再想了。”說著說著,何長友的眼睛里泛起了淚花。
“何叔,我不該讓你想起這些事情……后來,你就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再找一個?”
“再找一個的念頭從來沒有過。一是為了國慶,二是自己也不想。但你說合適的人,我還當真遇到過。”
這天中午,何長友不知道自己和小趙一起喝掉了多少酒,只知道最后小趙哭到哭不動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自己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回家,頭很痛,但胸口卻像是重見天日一般暢快。
正月頭上,何長發來給哥哥拜年,他知道長友忙不動了,便從家帶了許多吃的東西來,雖則長友已經吃不了多少了。長發說,過了年,他就不去擺理發攤了,就呆在家里,專門照料哥哥,他的兩個女兒也會隔三差五地來。長友說,國慶不在身邊,只好麻煩你們了。長發望著坐在床上瘦骨嶙峋的哥哥,不禁有些哽咽:“都是親兄弟,說這些干什么……哥,你今年還沒有放炮仗吧,我帶了一串小鞭來,去門口放了啊,你聽著。”說著便背身走了出去。長友支著身子往床邊上挪了挪,只聽得清脆的小鞭“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那聲音飄進屋里來,仿佛讓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許多,空氣里也彌漫著喜慶的火藥香味。長發再進屋來的時候,看到哥哥瘦得凹陷的臉龐掛起了笑容。
這天何長發陪何長友一直坐到了天黑。服侍哥哥吃了晚飯,長發讓長友躺下來歇著了,自己也要準備回去。長友叫他等等,說:“本來正月里講這些話也不合適,但是我想趁現在身體還能做主,把有些事情跟你交待交待。”長發站在床邊,“哥,有話你就說吧。”
“我死之后,不要棺材,火化之后裝進骨灰盒,不下葬,等國慶回來。”何長友的聲音越過被子的邊沿,費力地傳了出來。
長發一聽,急了:“哥,這樣怎么能行?入土為安是老規矩,你這樣的辦法,叫做兄弟的怎么能安心啊?”
“長發,我有我的考慮……而且棺材什么的,我一向也不在乎……”
“我知道,你要等國慶,但是你不入土,國慶知道了,心里也不會好受。國慶現在還在國外,以后的路還很長遠,你不按老規矩辦事,恐怕對國慶的運程也不見得好啊!”長發說得言辭懇切。
長友沉默了良久,吐出一句話來:“那就依你說的辦吧。”
長發鼻子一酸:“哥,其實我這兩天已經想好了,要做棺材,就到村里的老木匠胡金貴那里去,他的手藝好。你放心,你身后的事情,做兄弟的一定會給你辦得妥妥貼貼的。這樣,國慶幾年之后回來,心里也不會有什么遺憾。”
“好。”
何長發見哥哥翻了個身,側過去睡了,才強忍著自己眼里的淚水,走出門去。
每年到了正月半前后,江城的人家喜歡放孔明燈。火光通亮的孔明燈一個接一個地飛上天去,耀眼程度蓋過了夜空中的星星。風勢正好的夜晚,間隔均勻的孔明燈會在天上排成一字長蛇,不斷地往高處升去,直到在人眼中消失不見。可遇上風向不穩的天氣,偶爾會有早夭的孔明燈飛到半空就掉落下來,那拖曳著紅光搖搖欲墜的樣子,就像天外不經意隕落的流星。正月十八的晚上,也就是斜橋鎮習俗里“落燈”的那一天,一只落下來的孔明燈點著了何長友在河邊的草房子,連同旁邊的那條船和圈養的幾只老鸕鶿,都在這一場火中化成了灰燼。據說,這也是何長友當晚做的一個夢。
何長友聽鄰居說,白娘子所在的那個黃梅戲團,今年又來了,就在附近的鎮上搭臺唱戲。他便跑到衛生所里,央小趙用自行車帶他過去看。小趙二話沒說,把何長友扶上了車,奮力地蹬上就走。20里的路程,小趙足足騎了一個鐘頭才到。戲已經在演了,遠遠的聽不清唱腔,何長友也不敢擠到前排去,只好像去年第一次看時那樣站在很后的位子。他看不見臺上人的臉,只辨認得清那花旦一身的白袍子,但他隱隱覺得,白袍子并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白娘子。
小趙陪著何長友在后面聽完了一出戲,散場之后,何長友還是不敢到前面去。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是不要見的為好。他請小趙找戲團里的人打聽打聽,那臺上的旦角,是不是去年的白娘子。小趙一臉沮喪地回來了。戲班子里的人說,白娘子去年春天回去之后便生了一場大病,在呼吸道上,后來病是好了,嗓子卻因此廢了,從此也不能再登臺唱戲。
何長友對小趙說:“我知道她最喜歡唱戲,天生的一副好嗓子。”
小趙點點頭:“何叔,我們回去吧。”
這次他蹬得很慢,也許是頂風的緣故吧。何長友坐在車后,迎著風止不住地流淚。小趙似乎聽見他在后面說了一句:“她說得對,明年的事情,誰說得準呢。”然而還沒來得及聽個真切,那聲音便被北風吹走,刮得遠遠的了。
小趙把何長友徑直帶回了家,臨別時長友從枕邊掏出來一封信,遞給小趙。長友說:“這是我兒子國慶寄給我的信,信封上有他的地址,英文你認識,你幫我回一封信給他。就說我要走了,叫他知道以后不要難過,安安心心地在美國過日子。等國內形勢好了,想回來就回來,不想回來就不用回來啦。我在這兒有了一方棺材地,一切都好。”
等到了早春二月,天暖得比常年都要早,村里的幾株桃樹上已經零零星星地掛上了白里透紅的桃花。一天傍晚,何長發特地跑過來對何長友說,老木匠那里把棺材做好了,趁現在還能動,要不要過去看看。長友說,好啊,那么好的棺材,不看一眼就睡進去,不是太可惜了嗎。便要長發帶他去胡木匠的家里。
胡金貴今年已經65了,做木匠從民國時算起,將近50年。他頭發有些花白,但人看起來還是那么有精神。看到何長友兄弟兩個來,就帶他們到后院里看。月亮當頭照著,把院子里的地上映得潔白如練。只見一側停放著兩口又高又長的棺材,通體的紅漆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何長發有些不解,問胡金貴為什么做了一模一樣的兩口棺材。老木匠說:“你哥的這口棺材,是我這輩子接的最后一個木匠活。趁這次還干得動,我拿出看家的手藝來,把自己的棺材也做好了。”
何長友站在一旁拍手稱好。他想,自己打魚的手藝也荒廢好久了,都說西邊江上的魚口味極鮮,什么時候能到江里打上一條魚來,他也就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