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月
(江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二十世紀初和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經歷了兩次留學生熱潮,第一次是以郭沫若、郁達夫、聞一多等為代表的留洋學子,憂郁、敏感的“零余人”和“弱國子民”是當時留學生的主要形象。第二次是五六十年代臺灣人大量留學歐美形成的潮流,形成以於梨華、白先勇、聶華苓為代表的臺灣旅美作家群。留學生文學是近百年來中西文化沖突、交融的縮影,是中國走向現代化進程的重要精神記錄,留學生文學作品被深深打上時代的烙印,具有很強的寫實性和自傳性。郁達夫的《沉淪》和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分別是上述兩個時期留學生題材文學的代表作,兩篇文章都彌漫著濃濃的病態和感傷,主人公都陷入深深的矛盾和苦痛中無法自拔,最后只能將自我毀滅作為最終歸宿。兩位作家誠實地記錄著主人公生前的心理變化,將懷鄉、隔閡、自卑、孤獨、抑郁、敏感、欲望等復雜心理交織在一起,毫不保留地向世人展示自己曾作為留學生的內心世界。但是郁達夫和白先勇是不一樣的,他們生活的歷史時代不同,所經歷的矛盾沖突不同,性格特征不同,這注定了他們帶有自傳性質的留學生題材作品的人物形象有共同性的同時,也存在著差異。
五四時期,郁達夫的一篇《沉淪》將那個時期孤獨抑郁、病態扭曲的中國留學生的心靈世界展示給世人,文中的那個“他”是郁達夫自己,同樣也是那個時期所有背井離鄉的中國留學生的縮影。文化的沖突和排斥必然導致自我拉扯的矛盾和苦痛,這一固有的“留學生心理”所造成的心靈沖擊是強烈而深遠的。在那個時期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留學生的國家身份帶來的不幸和歧視更把他們推向自卑、壓抑乃至崩潰的邊緣,不合常情的、變態的行為則是他們陰暗扭曲心理的外在表現。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與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沉淪》中的“他”是孤獨的,他刻意將自己封閉起來,將自己困在內心小小的世界中,不讓人走近,也絕不邁出一步。世人的拋棄和敵對、自我與周遭的不相容使他尋找著心靈的避難所,他的避難所是 “悠久無窮的大自然”,是wordsworth的詩集,無論是詩集還是大自然都是美好的,它們寄托著他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想象,這些美好是現實世界里沒有的。逃避進夢想和好望中,遠離世俗和庸人,這是他面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的態度,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處世哲學。但他并不是純粹的厭世者,他內心有火一樣的欲望,渴望著別人的主動攀談,渴望平等的交流。“我并不要知識,并不要名譽,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但也許是他極其敏感和復雜的內心世界,周遭的一切都變成敵對者的攻擊,別人無意中的言行都是對自己這樣一個“支那人”的嘲笑,害怕被排擠、被邊緣化,害怕坦誠過后的結果。這一切的一切實際上是自我否定的表現,他主動把自己劃到不同的道路上,外在的看法、假象中的他人攻擊只不過是預先設定的自我形象的強化,以肯定自我的行為,達到自我虐待的效果。
當與外界事物隔絕得太久,壓抑的情感會以其他方式宣泄出來。讀書是一種,性沖動也是一種,在這一方面,二者無異。《沉淪》中有大量關于性的描寫,包括“他”的心理、行為、臆想等。文中“他”的性的念頭只存在于內心而不敢表露出來,因為他潛意識地認定這種念頭是犯罪。生理反應的不自主和自我的立即譴責使他處在一種深深的矛盾當中,自責心、恐懼心對這樣一個本已脆弱的青年形成更大的精神負擔。渴望真心的愛情但又極度渴望欲望、人性和傳統倫理觀念的矛盾使他將愛情與情愛交織在一起的,一方面不愿做下流的人,尋找真心的女子,另一方面又羨慕著“俗物”,欲望和情欲讓自己做了“最下等的人”。
他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所有苦痛都歸結為祖國,“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當他把自我的情感與祖國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時,我們會發現“弱國子民”的身份是造成他自卑懦弱、壓抑自我情感的根本原因。他因中國人的身份而感到苦痛,這個身份讓他變得小心翼翼、敏感惶恐,當自己傳統道德層面所鄙夷的行為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時,自我批判最終將自己逼上了絕境。他的死是在滿足了自我性欲的基礎上而死的,是對自己已成為一個“最下等”的人的譴責而死的,是對無望的真心愛情的幻想破滅而死的,是被周圍的一切拋棄而死的。他的身上始終背著一個“身份包袱”,阻礙著他的行為,當理想和現實、欲望和保守的矛盾達到最頂峰時,他就走向了毀滅。
同樣是留學生,同樣以文學為專業,同樣帶有自傳色彩,同樣是自殺的結局,同樣是孤獨抑郁的內心,白先勇《芝加哥之死》中的吳漢魂和郁達夫筆下的“他”是多么相似。吳漢魂同樣是自我封閉的,他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小的、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中,潦倒的生活、緊張的學業、忙碌的工作成為吳漢魂來到芝加哥六年時間的主體。“六年來,他靠著這股求知的狂熱,把自己囚在這堵高墻里,將歲月與精力,一點一滴,注入學問的深淵中”。但在這一天,在他參加完畢業典禮,閑散地靜坐在自己局促丑陋的房間里,他開始感到別扭和不習慣,他第一次審視著自己生活了六年的地方,第一次用另一種視角審視芝加哥城——這個歡樂的、摩登的、紅塵萬丈的城市,與之相比,自己顯得是多么格格不入。之前的六年他將自己投入到學業和工作中,它們是自己的生活重心,畢業是自己的目標和動力。但畢業之后,目標達到的同時也意味著目標的失去。情感空白,從不參加社交活動,陪伴自己的一本本書籍這時顯得腐爛和惡臭,禿頂的自己就像一個渾身發臭的庸人活在這樣一個五光十色的城市中。他茫然地尋找著自己在這座城市中的位置,他急切地想將自己融入這個充滿欲望的城市里,他進酒吧,他喝酒,他攀談,他聽著野性勃勃的爵士歌曲,他注視著周圍的男男女女,他嘗試著尋找刺激,他用心發現著之前不曾注意的事物。但自己和這個世界隔得太遠太遠,和妓女的交合使“他不要再見日光,不要再見人,不要再看見自己”,對自己的厭惡、對未知的彷徨使他陷入深深的苦痛中,“在這地球上,他竟難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腳”。他既厭惡這過去六年腐尸般陰郁的、只與書本為友的寂寞生活,又沒辦法融入芝加哥里,最終在矛盾和痛苦中,黑暗吞噬了自己。
“他”和吳漢魂都是在自我情欲得到非正常途徑滿足下選擇死亡的。情欲得到滿足,內心依然空虛甚至產生更強的自我厭惡,這種自我厭惡是促使他們死亡的直接原因。但根本原因是不同的,他們“融不進”所處的社會,一個因“民族身份”而融不進,另一個則更多的是因“文化斷裂”而融不進。吳漢魂離開臺北便決定失去臺北的一切,他明白自己是無法回去的,他自覺地將自己和故土的文化切割開來,接受西方文化思想。作為被分割的人,內在的中國人身份和自己接受的西方教育已經把自己分裂開來,而自己所接受的教育又把自己和整個世界割裂開來了。他無法融入現實的社會,只能在書中尋求慰藉。過去的六年可以把書本當做依靠,但在泯滅了求知狂熱的畢業的這一天,他突然失去了任何可以寄托理想和美好的物體,在芝城找不到自己同時作為“知識分子”和“異鄉人”的定位。漂泊使自己的固有文化根基動搖,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心都無依無靠,當一個生活在異鄉的留學生將自我完全拋給一座城時,在陷入進不去和回不去的雙重境地時,任何打擊都是致命的。
留學生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東方和西方文化的交匯、交鋒,其自我身份歸屬感的確定往往會陷入尷尬,催生普遍蔓延的“夾縫里的人”心態,他們往往比一般人更容易產生心理疾病,陷入精神困境,這是不同時期留學生人物形象的共性特征。五四時期的留學生以“支那人”的身份在異國他鄉讀書求學,面對積貧積弱的祖國和強盛富饒的西方國家,巨大落差造成的強烈震撼是前所未有的,由此產生的自卑敏感也是前所未有的。知識分子自身的性格弱點又將這一份自卑感強化,內在和外在的雙重壓力使這一時期的絕大部分留學生都患上了“時代病”,成了郁達夫筆下的“零余人”。而臺灣留學生作品中的“鄉愁情結”是十分濃厚的,主人公是“邊緣人”,站在兩種文化之間,小說創作內容主要表現他們在留學期間遇到的各種不適和苦惱,描繪特定年代里寂寞彷徨、漂泊無根的情緒。像吳漢魂一樣,這一時期的臺灣留學生對身份歸屬感的確定更加困惑迷惘,和“五四時期”留學生不同,他們不曾想過回到故鄉,他們決絕地對故鄉搖手離去,以飽滿的熱情奔赴他鄉,渴望在異國他鄉尋到自己的一方寄居之地。但無奈文化的隔閡和種族的差異,他們始終是“異鄉的客人”。忘不了的家園情、尋不了的異國夢,他們在尷尬和矛盾中“失根”、“斷裂”,走向“自我放逐”甚至“自我毀滅”。
從“弱國子民”到“無根的一代”,留學生形象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著,越來越體現人類共有的生存困境。在社會歷史背景下,個人的命運和整個時代牢牢地聯系在一起,通過研究這些作品,比較不同時期留學生形象的異同點,能夠勾勒出留學生運動乃至近現代中國、世界的歷史發展軌跡。
[1]中國留學生文學大系:當代小說歐美卷.上海文藝出版社.
[2]王奇生.中國留學生的歷史軌跡:1872-1949.湖北教育出版社.
[3]朱立立.身份認同與華文文學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