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莉囡,楊艷華
(大連民族學院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遼寧 大連116605)
作為“三一語言學”核心內容,王希杰先生的“零度與偏離理論”自創立以來一直備受國內外語言學者的關注。其嚴密、系統、辨證的理論體系能夠很好地解釋諸多語言現象,尤其是文學語用現象。其正偏離和負偏離之間的對立與統一、聯系與轉化理論革新了語言觀并導出了語言審美觀,也為文學作品的賞析提供了新的視角。本文以美學語言學視角,審視文學作品按照“求美”規律而進行的語言偏離選擇,詮釋作者在各個言語層面與讀者實現平衡互動的可能性。
從哲學上來看,任何個別都是對一般某種程度上的偏離,個別永遠比一般更為豐富復雜,個別完全等同于一般是根本就不可能出現的事情[1]。在王希杰看來,“零度”是理想化的一個最基本的概念,“偏離”是面對現實的一種策略和手段。索緒爾所論的語言和言語之分,即為零度與偏離之辯。原本語言系統內很清晰的東西,到了言語中,就變得非常復雜。字典中的一個詞,人人明了,可到了文學作品中,讀者往往很費力才能弄清它的含義。也正因為如此,紅學家才寫出了那許多的“紅學”論文和著作來;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那句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才會有多個詮釋的版本。總之,有了言語的偏離,才有了豐富的文學語言和個性化的作品風格。
錢冠連先生受莊子哲學思想的影響,運用綜合思維的整體觀,把整體和部分統一起來認識世界之美,提出了“美學語言學”一說。美學語言學強調語言結構和層次上的審美選擇,把語言系統和生命系統放在一個大的宇宙系統中探討,指出自然宇宙美的表現形式同語言美的表現形式相同,即統一性和多樣性、簡單性和復雜性、秩序和諧與對稱性。在錢先生看來,美學語言學所言之“美”,既為人們創造和欣賞言語美的特點及規律。美學語言學最基本的研究對象為日常口頭和書面的言語活動及行為、語言體系及其各個部分,其中的一大塊內容即為文學語言及體系。這是因為充分體現了美學價值的文學言語不但能使人感到適耳適目,適意適情,還體現出人們按照美的規律創造言語形式的種種努力和成果。
“美學語言學”強調整體和部分的統一,這與“三一語言學”強調一般與特殊的哲學基礎并不相悖,而是相互轉化、相互統一的關系。言語的“求美”機制和求美的言語“偏離”是相互統一的。都在自然宇宙和生命中得到驗證和發展,并在言語結構的各個層面表現出來。
言語“求美”和言語偏離二者具有一致的內在相似性。作為自然生命個體的人具有審美的內在規定性,人的言語行為、如文學中言語偏離也有其內在的規定性。當兩個內在規定性同構時,就會產生“美”。言語“求美”和言語偏離二者相結合體現了“表現性”和“再現性”的統一。“表現性”是所有種類藝術的共同特征[2],這其中當然包括文學的言語藝術。而與之相對的美學概念“再現性”則突出體現了藝術作品的創造性。以文學為例,其創造屬于反映客觀世界的再現性藝術。而從語言學的角度看來,文學語言的再現性創造是在“表現性”基礎上的言語偏離。文學的言語偏離體現了語言表達所具有的雙重功效,即反映客觀世界的功能和創造“美”的功能。
基于美學語言學對文學言語的考查能夠從整體意義上剖析作者如何按照美的規律建造個人言語體系、如何展示審美選擇能力、如何獲得文化及民族審美的載體和規律、如何達成自己言語小宇宙與自然大宇宙的和諧統一。
文學作品對語言的創造性使用意味著對語言常規的偏離[3]。而作家的語言創造性既為其作品風格和個人風格。作家在創作中都力求使自己語言顯示出超乎尋常的風格特色。一部文學作品對語言偏離的總和就構成了這篇作品的獨特風格[3]。總之,一部文學作品之所以成為典籍作品,其言語“正偏離”總和展現的風格之美必遠遠大于其“負偏離”的總和。文學作品產生“美”的關鍵是文學語言各層面的求美。文學創作中為“求美”而行的偏離之勢則具體體現在音韻、詞語、書寫、語法等層面。言語偏離按照“求美”的規律和意圖而行事,就是要在維系大多數人可接受的言語形式基礎上,不斷創造新的具有美感的話語形式和內容。
英國作家Henry Gilbert 所著Robin Hood[4]一書是為英語文學經典代表之作,研究者眾多。但以往研究主要以西方文論為方法論,對諸如描寫、敘事、象征手法等方面進行探討。本文以美學語言學言語審美機制為依據,從多層面審視Robin Hood 中言語偏離生成的話語形式之美。
綜觀Robin Hood 一書,其最大的語音偏離特征體現在大量的單音節和雙音節詞的使用上。以作品的第一頁為例,共312 個單詞,但其中只有“unceasingly”和“nevertheless”2 個四音節詞,以及“dogberry”和“venturesome”2 個三音節詞,其余都為單音節和雙音節詞。如此大量使用單雙音節詞使得作品文字讀起來輕松而活潑、簡潔而有力。美學語言學認為,使人感到適耳適目的言語形式就具有美學價值。
在對話形式中,在動情描寫之處,作者會刻意變換話語節奏。如在文末Robin 彌留之際對John說:“Now kiss me,John - and - and - goodbye!”(286)作者連續使用了3 個連詞符“-”,在書寫上以具象化的外在表現手法,求得與上下文形式上的反差,讀者讀到此處自會體會到Robin 話語節奏的“急促”變化,“John -and -and -goodbye”4 個詞被連在一起發出來,而“-and -and”的重復讓讀者感受到Robin 臨終前發音上的艱難和內心的不舍,效果非常微妙。錢冠連認為,偏離常規形式是為了求得與上下語(文)里的某一形式形成對比[5],并認為這種偏離既為形式美的一種。事實上,作者在此處刻意偏離是借書寫的“反差之美”展現言語音奏的“形象之美”。
如上所述,文學作品中的書寫偏離常常與“音求美”有關,是語音刻意求美反映在書寫上的偏離,是語音變異在書寫上的凸現。Robin Hood 中也有不少為求達到上口簡潔之效果而省略的書寫言語偏離。如人物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通常會有省略:“I ha’shot a many a turn”,“I ha’heard.”(95),have 省略為ha’,以追求逼真的情景音效。再如“Tis the Spectre Beast!”(42)和“Tis a tall big man.”中He is 寫成了Tis,也同樣展現了Robin Hood 及其他綠林好漢們粗獷的言語風貌。
再如278 頁中貫穿整段的書寫偏離:“‘Na,na,’said he in his rough speech;‘no living man ha’I seen,but I ha’seen a pile o’foreign-looking men lying dead in Beverley Glade,and each had a clothyard stickin’in un. There mun be threescore of un!”很大程度是為了表現方言或者特殊言語共同體言語特征的刻意偏離。以求用通俗化、方言化的言辭再現古代綠林好漢們粗放、不拘小節的言語特征。作品人物言語不但因此而符合人物形象,更重要的是體現作品人物與現實人物的反差。是文學創作中言語書寫偏離所產生的不可替代的“形式美”。
Robin Hood 一書在詞匯層面的偏離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會話中大量地使用了古英語。很顯然作者想以這一偏離手法生動再現羅賓漢時期英語的原貌。通過古英語詞匯的大量使用使讀者有穿越時空之感,回到故事敘述的年代,頗具“復古之美”。“Tis a plaguy hard shoot thou wouldst have us try,...”(271)中使用的古英語詞匯如thou、wouldst;“Thou art the mark I seek,thou wolf’s -head!”(270)中的thou、art;再如“Ay,ay,master,thou speakest truth,”(274)一句中的thou、speakest等古英語詞匯或古英語詞匯變位。
此外,作者大量使用復合詞、甚至創造新的復合詞代替從句,使言語達到簡潔美的效果。如“…across the fern -spread glades whence the red deer and…”(47)一句中的fern -spread 就是作者自創的新詞。再如“…and the tall man,with a half -angry,half-humorous twinkle in his eyes,glanced at it.”(100)中的half -angry,half -humorous 兩詞也是作者自創的言簡意明的復合詞,其表達效果絲毫不遜色于從句。
作品另一突出的詞匯偏離特征是詞性轉換。如“The king’s own sons rebel and war upon their father…”(27)中的war 一詞,由名詞轉換為動詞使用,體現作者力求簡潔之美的措辭偏離。再如“He…and dived into the forest which skirted the right-hand road.”中的skirted 一詞“…,and with a gesture of impatience and an oath quieted his restive horse”中的quieted 一詞都起到了同樣的偏離求“美”效果。
為了創造適情適意的交際言語,作者還刻意使用大量生僻詞。如“…the forester who had accosted Robin and Scarlet…”(57)中作者刻意地使用了accost 這一生僻詞而非Speak to 表達“與…交談”之義。再如“…,and his face looked more surly than ever…”(58)句中使用surly 而非常用的roughly。“…,and I will join thee anon.”中的anon一詞也很少見。
書中為數最多的句法偏離特征就是倒裝。有些倒裝是為求達到人物刻畫的真實美。如“What said they?”asked Robin.“How many think you were there?”(27)的助動詞省略、謂語動詞提前顯示出綠林好漢們直接通俗的言語特征。有的倒裝形式是為求話語的強調作用如“So sudden and so fearful were the cries…”(98)中強調事件的“突發性”,故將句子倒裝。再如“At their head was an old man,grey,of great frame and fierce aspect”(253)等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全書為求言語的簡潔美,幾乎所有的倒裝都是完全倒裝,而非繁瑣地將原有謂語一分為二的部分倒裝。
此外,否定句的否定詞not 全部置于句尾處理,如“Kill him not;the rope shall have him!”(261)。書中常見的“I know not”和“fear not”兩個短句中的not 也置于句尾,似乎是作者為了營造羅賓漢時期語言特色刻意而為的偏離。長句子也是如此處理,如“She hath let my blood flow from me,and hath taken my life,but I bid thee hurt her not.”
人總是要選擇能引發舒心悅耳美感的話語形式。美學語言學認為,修辭使得文學作品內容豐富,為作品增加文采。Robin Hood 作品中的獨特的修辭是明顯的言語偏離現象。
書中既有大量含like、as 的明喻,也有很多暗喻。明喻例如“Sir Isenbart raged like a boar to and fro,…”(260)中的“like a boar”;“A great roar,like the roar of maddened oxen,rose from the throats of the villeins.”(34)中的“oxen”。明喻如“…Robin’s fingers were about his throat,and in that grip of iron he was powerless.”(29)或“My tongue ran before my thoughts,for…”。此外,文中若干處偏離常規的搭配也為修辭之用。如“Robin seemed to fall into the bush as if struck,and with a cruel laugh the man stepped nearer as if to make sure that…”(271)一句中的“cruel laugh”組合就是偏離常規的搭配,在向讀者透露信息的同時,諸如比喻、夸張、擬人等修辭偏離都能輔助讀者構筑情景意象,而這些模糊的意象往往使人生起美感。有些強烈的修辭手段還會充當刺激聽話人生成美感的刺激物,其本身成為了讀者審美的媒介。
人作為自然的生命個體,求美的追求是與生俱來的。作為人最重要的語言活動之一的文學創作,自然也是處處求美。按列日學派的界定,任何文學創造的言語都是相對日常生活語言的偏離。如果日常生活語言是零度的話,那帶有彰顯筆者個性色彩的文學作品語言就是偏離[3]。無論何種文學體裁或形式,其偏離的目的和功能都是力求獨特新穎、不落俗套、甚至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對讀者而言,常規的語言看多了,就會出現審美的疲勞和精神懈怠,當看到變異的、偏離的言語時就會產生新的審美刺激,美感便油然而生。簡言之,偏離是文學言語求美的重要手段,求美又是文學言語偏離的唯一目標和標準。
[1]王希杰. 作為方法論原則的零度和偏離[J]. 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1):111 -117.
[2]田文強. 表現性:文學語言的審美解讀[J]. 臺州學院學報,2005(4):1 -6.
[3]陳曉華. 英語文學語言中的“常規”與“偏離”[J]. 淮陰師專學報,1995(4):29 -32.
[4]GILBERT,HENRY. Robin Hood[M]. Ware,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4.
[5]錢冠連. 美學語言學—語言美語言語美[M]. 第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