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曉梅,馮江峰
(1.廊坊師范學院法律系,河北 廊坊 065000;2.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明清時期作為我國農業發展的重要階段,興建了許多水利設施,并在立法上對危害水利設施的犯罪進行懲處。為了保障水利設施的安全,防止盜決堤防和不按時修筑堤防,在《大明律》中規定了“盜決河防”和“失時不修堤防”等罪名,而《大清律例》基本繼承了《大明律》的規定,今天我們回顧研究明清時期律例中危害水利的犯罪,可以從中探得中國傳統立法之細密嚴謹。
《大明律·工律·盜決河防》:“凡盜決河防者,杖一百。盜決圩岸、陂塘者,杖八十。若毀害人家及漂失財物,淹沒田禾,計物價重者,坐贓論。因而殺傷人者,各減斗毆、傷罪一等。若故決河防者,杖一百,徒三年。故決圩岸、陂塘,減二等,漂失贓重者,準竊盜論,免刺。因而殺傷人者,以故殺傷論。”[1](P229)
此條罪名雖然是“盜決河防”,其實規定了兩種情形,即“盜決河防”和“故決河防”。按照現代的犯罪構成理論,這兩種情形都屬于故意犯罪,只不過犯罪的動機有所區別,因而量刑也不相同。清人薛允升在《唐明律合編》中在相關條目收錄了王肯堂的箋釋、沈之奇的輯注。對“盜決河防”條,王肯堂的箋釋認為:盜決者,唐律注謂盜水以供私用,今按如捕魚過船之類皆是也。凡此皆以求濟己私,初無害人之意,故罪止擬杖。若故決者,唐律疏議云:故決非因盜水,或挾仇隙,或恐漂流自損之類。凡此皆非求利于水,明有害人之心,故擬徒罪也。其說甚明,乃必添入圩岸陂塘何耶?若謂河防重而圩岸陂塘輕,而一有毀害人家等情,何以又無分別耶[2](P741)。沈之奇的輯注認為:按盜者,掩襲而決之,不敢使人知也。故者,決然而決之,不復畏人知也。猶強、竊盜之別,罪之輕重,由此論定,不在害人不害人也。河防系在官筑防之堤,圩岸陂塘系民間水利之業,盜決河防,則害及于官,盜決圩岸陂塘,則害及于民,且與人有仇而欲害之者,更必私下盜決,不使人知,何謂盜決無害人之意。取利挾仇之注,雖在故決之類,而實兼盜決言之也。如此立論,亦云辯矣。而既有害人之心,殺傷人者何以又得各減一等耶[2](P741)。
在王肯堂的箋釋中認為盜決河防和故決河防的目的不同,盜決河防的目的是為了私利,而故決河防的目的是有害人之心,主觀惡性不同,所以量刑上一為“杖一百”,一為“杖一百,徒三年”;而沈之奇則認為盜決是偷偷摸摸進行的,犯罪人害怕人知道自己的行為,故決是明目張膽進行的,犯罪人不怕別人知道自己的行為,因而量刑為重,有些類似于強盜和竊盜的區別。兩人觀點各有側重。兩相比較,王肯堂的觀點更為可取,一方面王肯堂的解釋更加符合傳統律典中的解釋,如唐律疏議云:故決非因盜水,或挾仇隙,或恐漂流自損之類;另一方面,從理論上分析,在出于害人之心的情況下,也可以“掩襲而決之,不敢使人知也”,按照沈之奇的分析,盜決和故決就區別不開了。
在“盜決河防”條目下的“盜決”和“故決”兩種情形下,又各自規定了四種情形,即涉及“河防”“圩岸陂塘”“漂失財物”“殺傷人者”。
對于區別“河防”和“圩岸陂塘”有沒有必要,王肯堂的箋釋中說:“其說甚明,乃必添入圩岸陂塘何耶?”認為添入圩岸陂塘是難以理解的,沈之奇則看到了兩者的區別,他認為“河防系在官筑防之堤,圩岸陂塘系民間水利之業,盜決河防,則害及于官,盜決圩岸陂塘,則害及于民”,因而“盜決河防,杖一百”,而“盜決圩岸、陂塘者,杖八十”,處罰輕了兩等;至于“故決河防者,杖一百,徒三年。故決圩岸、陂塘,減二等”,處罰也輕兩等。用現代的法律術語來分析,就是同樣的犯罪,由于犯罪對象不同,其侵犯的客體也不相同,決定了其危害的是公共利益還是私人利益,因而處罰有所區別。
無論是盜決河防還是盜決圩岸陂塘,如果“毀害人家及漂失財物,淹沒田禾,計物價重者,坐贓論”,在導致財產損失的情況下,如果按照盜決河防或圩岸陂塘的刑罰論處,由于刑罰是“杖一百”或“杖八十”,可能比照導致相同財產損失的其他罪名處罰為輕,因而“計物價重者,坐贓論”,即按照財產損失的數額,以“坐贓致罪”論處,按照《大明律·坐贓致罪》,在盜決河防的情況下,如果財產損失超過八十貫,即應按該罪論處;在盜決圩岸陂塘的情況下,如果財產損失超過六十貫,即按該罪論處。
而在故決河防或故決圩岸陂塘的情況下,如果“漂失贓重者,準竊盜論,免刺”,同樣的道理,在導致財產損失的情況下,如果按照故決河防或圩岸陂塘的刑罰論處,由于刑罰是“杖一百,徒三年”或“杖八十,徒二年”,可能比照導致相同財產損失的其他罪名處罰為輕,因而“準竊盜論”。按照《大明律·竊盜》,在故決河防的情況下,如果損失超過九十貫,即應按竊盜論;在故決圩岸陂塘的情況下,如果財產損失超過七十貫,即應按竊盜論。至于后面規定“免刺”,是因為按照《大明律·竊盜》“初犯并于右小臂膊上刺竊盜二字,再犯刺左小臂膊,三犯者絞”[3](P141)。但故決河防或圩岸陂塘畢竟不是竊盜,所以就免去了“刺字”之刑。我們發現同樣是導致了財產損失的結果,但在盜決的情況下,是“坐贓論”,而在故決的情況下,就是“準竊盜論”。如果把《大明律》中關于“坐贓”和“竊盜”的量刑做一下比較,就會發現明朝對“竊盜”的處罰較“坐贓”為重,而這也正好符合“故決”的主觀惡性要大于“盜決”這一因素。
在盜決河防或圩岸陂塘的情況下,最嚴重的后果就是導致了人員傷亡,此時“因而殺傷人者,各減斗毆、傷罪一等”,因為盜決河防的目的是為了謀取私利,殺傷人的結果并不在其考慮之內,用現代的法學術語應當屬于“疏忽大意的過失”,故減一等處罰。
但在故決河防或圩岸陂塘的情況下,如果導致了人員傷亡的結果,其處罰就與前不同,此時“因而殺傷人者,以故殺傷論”,這是因為故決河防“非因盜水,或挾仇隙,或恐漂流自損之類。凡此皆非求利于水,明有害人之心”,有的甚至就是通過故決河防的方式來殺人,因而以故殺傷論處也是合理的。
《大清律例》對于盜決河防罪的規定,繼承了《大明律》的規定,只不過在律文中以小注對相應內容進行了解釋。全文如下:《大清律例·工律·盜決河防》:“凡盜決官河防者,杖一百。盜決民間之圩岸、陂塘者,杖八十。若因盜決而致水勢漲漫毀害人家及漂失財物,淹沒田禾,計物價重于杖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徒三年。因而殺傷人者,各(各)字承(河防圩岸陂塘)說。減斗毆、傷罪一等。若或取利,或挾仇。故決河防者,杖一百,徒三年。故決圩岸、陂塘,減二等,漂失計所失物價為贓重于徒者,準竊盜論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免刺。因而殺傷人者,以故殺傷論。”[4](P614)在清律中由于增加小注進行解釋,從而便于人們理解。如在“河防”前加入“官”字,在“圩岸陂塘”前加入“民間”,使得兩者的區別一目了然。在“故決河防”前,加入“或取利,或挾仇”,解釋了“故決河防”犯罪的目的。
在明朝除了《大明律》的規定,還有《問刑條例》也對特殊地區所發生的危害水利安全的犯罪做了規定,其處罰要重于《大明律》。
《問刑條例·工律·盜決河防條例》:“凡故決、盜決山東南旺湖,沛縣昭陽湖、蜀山湖,安山積水湖,揚州高寶湖,淮安高家堰、柳浦灣及徐、邳上下濱河一帶各坦岸,并阻絕山東泰山等處泉源,有干漕河禁例,為首之人,發附近衛所,系軍調發邊衛,各充軍。其閘官人等,用草卷閣閘板,盜泄水利,串同取材,犯該徒罪以上,亦照前問遣。”[5](P443)該例對破壞重要水利設施的犯罪規定了較嚴的刑罰,即如果有人對上述水利設施造成了損害,都要發附近衛所或邊衛充軍。甚至從事水利管理的官員,采用“草卷閣閘板”,偷盜湖水,謀取私利的,判處徒罪的,也以盜決水利論處。其主要原因在于山東、江蘇等地,湖泊密布,河流縱橫交錯,一旦決堤,有礙漕運,因而處罰要重。
“河南等處地方盜決及故決堤防,毀害人家,漂失財物,淹沒田禾,犯該徒罪以上,為首者,若系旗舍余丁、民人,俱發附近充軍;系軍,調發邊衛”[5](P443)。河南為河防重地,毀壞堤壩,黃河泛濫,后果不堪設想,因而處罰亦重。至《大清律例》中,該條例被修改為“河南等處地方盜決及故決堤防,毀害人家,漂失財物,淹沒田禾,犯該徒罪以上,軍民俱發邊衛充軍”[4](P615)。其修改的地方有兩處:一是取消了明朝規定的“為首者”,顯然清朝是不分首從,說明清朝擴大了該罪名的打擊面;二是改變了明朝對軍民不同處罰的做法,“軍民俱發邊衛充軍”,其打擊的力度加大了。雍正五年,又有定例:“若河員有將完固堤工故行毀壞,希圖興修借端侵蝕錢糧者,該總河察訪奏聞,于工程處正法。”由此可見,對于官員故決河防加重處刑,只要是故意毀壞河防,即可就地正法。其主要原因在于官員故決河防不同于普通百姓故決河防,有利用職務之便的條件,且其目的是為了“借端侵蝕錢糧”,其危害性不僅在于破壞水利設施,更有貪污國家水利經費之可能,故就地正法。
綜上所述,在明清時期,國家法律大典中的“盜決河防”條,按照犯罪人的犯罪目的,將其分為“盜決”和“故決”;又按照其犯罪的對象是官方的“河防”還是民間的“圩岸、陂塘”,分別規定了不同的處罰;在導致財產損失的情況下,“計物價重者”,盜決“坐贓論”,故決“準竊盜論”;盜決導致人員傷亡的,各減斗毆、傷罪一等,如果是故決,則以故殺傷論。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整個立法設計考慮到犯罪的目的、對象、結果、與相關罪名的關系,反映了中國傳統法律立法技術的精巧。
《大明律·工律·失時不修堤防》:“凡不修河防及修而失時者,提調官吏各笞五十。若毀害人家、漂失財物者,杖六十。因而致傷人命者,杖八十。若不修圩岸及修而失時者,笞三十。因而淹沒田禾者,笞五十。其暴水連雨,損壞堤防,非人力所制者,勿論。”[6](P230)水利建設,是提調官吏的職責之一,假如坐視不顧,或維修不及時者,根據損失大小,追究提調官吏的法律責任。該類犯罪的主體是水利官員及雇傭人員,其犯罪的主觀方面是過失,客觀方面則是造成了損害水利工程的后果。但對不可抗力所造成的損害后果,則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
這一條的內容雖然簡單,不像“盜決河防”條分為兩類八種情形,但理解起來也有難點。薛允升在“失時不修堤防”條后做按語認為:此律與唐律大略相同,而罪名則比唐律輕至數等。唐律有“水火有所損敗,故犯者征償,誤失者不償”等語。疏議云:故犯謂故決堤防,通水入人家之類。若不修堤防而致損害之類,則不償。明律不載,未知何故[2](P742)。也就是說,在唐朝,法律明確規定因為不修堤防導致財產損失的不需要賠償,明朝則沒有這樣的規定。傳統法律因為在編纂上“民刑不分”,唐律中在規定了失時不修堤防后,再規定“誤失者不償”也可理解。明律中雖然沒有規定不予賠償,但也沒有規定應當賠償,自應不予賠償。這與古人的民事法律觀念有關,人們對于故意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可以理解,但認識不到過失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在現代法律中,承擔民事責任的“過錯責任原則”中既包括故意的心理狀態,也包括過失的心理狀態。
另一個理解的難點是在“盜決河防”條中,分別對“河防”和“圩岸陂塘”做了規定。而“失時不修堤防”針對的是地方官吏的責任,根據該條,地方官吏卻也要對“不修圩岸及修而失時”承擔責任,至于民間個人則沒有相應責任。薛允升也認為:“明律增入圩岸,是不修圩岸,提調官吏亦坐笞罪矣。上條以河防及圩岸陂塘分別官私,此律圩岸之私家,何以反無罪名耶。亦不知其故。”[2](P742)是否因為考慮到水利設施的重要,地方官吏對“修筑圩岸”有監督之責,故“不修圩岸及修而失時者”,官吏也應該承擔領導責任。
“失時不修堤防”條與現代法律有異曲同工之妙之處在于有類似于“不可抗力”的規定,“其暴水連雨,損壞堤防,非人力所制者,勿論”,體現了古人對于排除法律責任情形的認識能力。
《大清律例》中對于“失時不修堤防”的規定與《大明律》相同,全文如下:《大清律例·工律·失時不修堤防》:“凡不先事修筑河防,及雖修而失時者,提調官吏各笞五十。若毀害人家、漂失財物者,杖六十。因而致傷人命者,杖八十。若不先事修筑圩岸,及雖修而失時者,笞三十。因而淹沒田禾者,笞五十。其暴水連雨,損壞堤防,非人力所制者,勿論。”[7](P616)
從明清時期關于“失時不修堤防”的規定可以看出,該條規定罪名由于是過失犯罪,因而與盜決河防相比,其量刑較輕,體現了古人對于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主觀惡性不同的認識;在該條中,按照失時不修的是“堤防”還是“圩岸”,分別規定了不同的刑罰;在“失時不修堤防”的情況下,又根據其是否造成了財產損失和人員傷亡,而規定了不同的刑罰,與“盜決河防”條不同的是,此時并沒有根據犯罪的結果按照“坐贓”、“減斗毆、傷罪一等”、“準竊盜論”、“故殺傷論”,說明古人在立法時,已經不自覺地把犯罪結果與主觀心理狀態結合起來進行考慮。最后又規定了排除法律責任的情形。
[1]大明律·工律·盜決河防[M]//懷效鋒,點校.大明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2]薛允升.唐明律合編[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3]大明律·刑律·竊盜[M]//懷效鋒,點校.大明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4]大清律例·工律·盜決河防[M]//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5]問刑條例·工律·盜決河防條例[M]//懷效鋒,點校.大明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6]大明律·工律·失時不修堤防[M]//懷效鋒,點校.大明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7]大清律例·工律·失時不修堤防[M]//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