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遠
(湖南商學院文學院,湖南長沙210205)
《史記·貨殖列傳》是反映司馬遷商業經濟思想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中國古代第一篇翔實系統地闡述“重商”觀念的文章,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為商人和商業樹碑立傳的類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貨殖”是指謀求“滋生資貨財利”以致富,即利用貨物的生產與交換,通過商業活動來生財求利。司馬遷所指的貨殖,除商業活動外,還包括各種手工業,以及農、牧、漁、礦山、冶煉等行業的經營。
對于作《貨殖列傳》的動機,司馬遷在其《太史公自序》做了明確的說明: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簡短的字句里表明了如下觀點:一、經商之人也是普通人,他們憑借智慧、根據時機而獲取、給予,積累財富;二,他們并不危害政治統治,也不給百姓生活造成妨礙。司馬遷就是要記載那些大商人的商業思想、經商業績,以“令后世得以觀擇焉”。細觀司馬遷《貨殖列傳》的論說路徑,能從中窺探出豐富的思想內涵,可以說此文是一篇與前人“抑商”思想針鋒相對、對其進行全面駁斥的戰斗檄文,它對道家、儒家和商鞅等的“抑商”思想進行了逐一的批駁與否棄。
道家思想中雖無顯明的“抑商”論說,但其主流觀念體系對商業還是排斥的。老莊以天人相通之“道”統攝萬物,他們主張循道而行,認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之當所為即是“無為”,就是要“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莊子·大宗師》),在虛靜無為、清心寡欲的狀態中實現向“道”的返回,意即返璞歸真。在老莊的思想境界里,國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幅“世外桃源”的田園畫卷。按老子之說即是:
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史記·貨殖列傳》)。
這種“老死不相往來”的自給自足式的安靜閑逸的生活圖景,在政治語境和市井生活之外構筑起了一個理想的空間,幾千年來一直隱現于仕子文人的腦海之中。在這幅理想虛幻的生活圖景里,商業純屬多余,甚至是破壞此圖景的敗筆與禍端。而商人的行徑自然也是要受到批評的,因為它以己之私挑動、渲染、放縱了人們的身心之欲,背離了清心寡欲、虛靜無為的執守。
《貨殖列傳》開篇即對老子的無為而治、田園式生活提出了批評,認為如果按照老子所言“至治之極,鄰國相望……至老死不相往來”的方式去生活,無疑等于堵塞了近世人民的耳目,是行不通的,“必用此為務,挽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何以是行不通的?司馬遷指出:
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己。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埶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在司馬遷看來,姑且不論神農氏以前的情況,至少虞舜以及夏朝以來的情況是人們的耳目、身心都趨于聲色、美味、逸樂、權勢等,這種風俗浸染百姓的思想已經很久,即使用老子微妙的言辭逐家逐戶地去勸說,也終不能使人們的精神淳化。因此,最高明的辦法是順其自然,而不需要強行誘導、教育、束縛甚至與民爭利。司馬遷的這種論點,實際上是以老子倡法自然之道來還治彼身:既然民俗之好聲色逸樂已成不可變更之勢,那么順應其發展也就是在順應自然。司馬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商業活動等帶來的社會風尚納入到自然之道的范疇中。而且,不僅社會風俗發展之勢如此,司馬遷還指出,商人行為本身也是合乎規律,是自然而然的:
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工匠、商人等的做法并不是國家頒布了政令,作出了要求才做到的,而是人們各自以自己的才能、竭盡自己的力量,各自勤勉而樂于他們的本業,以此行事來滿足自己的欲望,他們的行為如同水向低處日夜不停地奔流一樣,是完全自然合律的。既然商業和商人行為都是自然如此,是符合自然之道的,那么,依道家“聽民自為”的思想,商業和商人就有了存在、發展的必然。司馬遷之所論,實際上也就為商人行為在道家思想中找到了立身的依據。
在中國,儒家之“仁”是延續未斷的主流意識形態,統治者的治國施政需為“仁政”,百姓庶民的行為舉止需以“仁”為道德標尺,合乎“仁”之具體規范——“禮”,“仁”的普遍最大化的實現,即是理想社會狀態的到來。在這種觀念體系里,“富”總是被與“不仁”聯系在一起,被看成是破壞“為仁”的罪惡因素,是“為仁”所不當追求的。孟子有言:
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乃陷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孟子·滕文公上》)
即認為只要存心求利,就不可能為他人著想,使他人受益;反之,要講求仁義,為他人著想,使他人受益,就不能為富、謀利。如此,“富”和“仁”被置于對峙的兩面,難有互相通融的余地,伴隨著“仁”之思想體系的根深蒂固,這一對立也難以輕易解除。“富”和“仁”的對立,一定程度上即是“利”與“義”的對立,孟子開義利之辨的先河,他諫梁惠王曰“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將義利截然為二,義利之辨自此而興。漢代董仲舒更是直言:“正其誼(同“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董仲舒傳》) 體現出明顯的尚義黜利立場。王充《論衡佚文篇》載西漢文學家楊雄作《法言》,有商人出錢愿載于書,被楊雄拒絕:“夫商賈無仁義之行,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安得妄載!”①這正是儒家傳統觀念影響下的典型反映,在不少儒家士大夫看來,商人眼里只有利益和金錢,唯利是圖,曹植詩云:“巢許蔑四海,商賈爭一錢”,意即士人胸懷四海,而商人則鉆在了錢眼里。文人仕子進而認為,商人為追求利益往往踐踏仁義道德,行非仁不義之舉,正如孔子所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如此一來,商人的行徑就被歸入了不恥的行列,商人也被定位為“小人”的范疇,位于“四民”之末,“卑之曰市井,賤之曰市儈,不得與士大夫伍”(鄒容《革命軍》)。不僅如此,在儒家主流觀點看來,商人行為乃小人之所為,其所追逐乃個人小利而非大義,因此對國家是無益甚至有害的。此一觀念體系對商業和商人的貶低抑制是十分嚴酷的。
在《貨殖列傳》里,司馬遷對儒家“抑商”思想予以堅決回擊。他引《周書》的話“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認為農工商虞這四者是人民衣著食物的源泉,沒有本末輕重之分,工商等事業不但不會使國貧困,反而能富國富家;它不關乎君子小人的高下判分,而是與人的聰明才智有關。司馬遷說: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源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正是在此基礎上,司馬遷對儒家空談仁義而忽視物質財富基礎,進行了大膽質疑,他引《管子》的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指出禮儀產生于富有而廢棄于貧窮,提出了“人富而仁義附焉”的驚人之論,試圖重構儒家“福”與“仁”的關系: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富者得埶益彰,失埶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
司馬遷將富有看做基礎而將仁義看做衍生,無論君子抑或小人,都是有逐利的本性的。君子富有了,喜歡行仁德之事,小人富有了,就把力量用在適當的地方,因此,完全不應該說“為富不仁”,反而應該說是“富而行仁”。
在司馬遷看來,計然、范蠡、子貢、白圭、烏氏倮等成功大商的事例,正是以富治國、因富行義、以富揚名、因富守家的范例,他們合乎仁義的行為,是對儒家“抑商”的一記重擊,也有力地證明了商人活動的意義和價值。
司馬遷認為,人有追逐財富的本性:“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這一本性是根深蒂固難以移易的,正是因為這種堅固性,才會出現“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埶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的情形。而且,人們的行為普遍受到這種本性的驅使:
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司馬遷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指出:壯士不避赴湯蹈火,是因為重賞的驅使;住在鄉里殺人埋尸,攔路搶劫,盜掘墳墓等的青少年,也是為了錢財;趙國、鄭國的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外不遠千里,不擇年老年少地招來男人,其實也是為財利而奔忙。那些游手好閑的貴族公子、起早貪黑的獵人漁夫、斗雞走狗的賭徒、醫生方士及各種靠技藝謀生的人,乃至于農、工、商、賈儲蓄增殖,他們勞神費力,極盡其能,原本就是為了謀求增添個人的財富,絞盡腦汁也終究是為了不遺余力地爭奪財物。正所謂:“農工商賈畜長,固求富益貨也。此有知盡能索耳,終不馀力而讓財矣”,說的正是這一點。
司馬遷認為,人都會棄貧趨富,只是手段不同,根據一定的標準,這些手段有高下之分。那些無錢祭祀祖宗鬼神、贈人路費、聚集飲食,連吃喝穿戴都難以自足的人應該感到羞愧:“若至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要怎么樣才能擺脫貧窮呢?他以為,人沒有錢財就只能出賣勞力,稍有錢財便玩弄智巧,已經富足便爭時逐利,這是自然常理,即“是以無財作力,少有斗智,既饒爭時,此其大經也”。如果謀求生計而能不冒生命危險,那就很值得肯定。從這個角度和標準出發,司馬遷指出,在所有能致富的方式里,最好的是從事農業生產,其次是從事商工,最低下的是靠玩弄智巧、甚至違法而致富:
是故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
從上下文意的連續貫通來看,司馬遷此語實際上是指出擺脫貧窮而致富的方式和途徑是多樣的,哪種方式危險少,相對來說就更好。就他看來,農業生產危險最少故為上,工商危險性較大,故位居其次,那些作奸犯科甚而違法的行當危險性極大,因此最低下。后來不少人斷章取義,將此語當做了“重農抑商”的宣言,甚至近世有研究者也認為這句話透露了司馬遷重農抑商的態度②,將其看做司氏思想矛盾性的表現,實際上是一種不小的誤解。我們知道,戰國時期魏文侯的宰相李悝開重農抑商的先聲,其后,商鞅把農與商放在一起,首開“事本而禁末”之強硬風氣,把農業當本,而將商業視為末業。司馬遷轉用了“本”、“末”的說法,卻并未在本意上使用,他反而認為,在窮人致富的途徑上,“本”不如“末”,農不如商:
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
即認為,要從貧窮達到富有,務農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經商末業也因此成為窮人致富憑借的手段。在前文認為經商求富是人的本性,人的行為都受這種本性的驅使,人應為貧賤感到羞恥的認識前提下,如何脫貧致富即已成為了論說的中心。司馬遷在此顯然將“末業”提到了最上的位置。因此,司馬遷雖仍以“末業”稱呼商業,毋寧說他是想以此來對前人的說法進行諷刺與顛覆。如果說《貨殖列傳》的前段用了不少的篇幅進行辯駁論證,那么至此他的核心思想就明白無遺地表現了出來。可以說,司馬遷《貨殖列傳》中的思想是一以貫之、十分鮮明的,那就是宣揚求富,肯定商人及其經商求富行為。
注 釋:
①邵毅平.中國文學中的商人世界[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48.
②如邵毅平即認為司馬遷“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的觀點有“重農輕商”的意思。參看邵毅平.中國文學中的商人世界[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