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鳳英
(商丘醫學高等專科學校 公共學科部,河南 商丘 476000)
南朝梁顧野王撰寫的《玉篇》是我國最早的一部以楷書字體編纂而成的字典,是《說文解字》之后最重要的一部字書。后來顧野王原本《玉篇》失傳,直至清末民初,在日本發現了基本保存顧本原貌的唐寫本殘卷,使今人有幸得窺原書之一二。原本《玉篇》雖為殘卷,但研究價值巨大,一經問世便引起部分學者的關注。鑒于此,我們以原本《玉篇》為切入點,選取幾組詞語作為研究對象,從詞匯歷史發展的視角進行考察。
繖:《東觀漢記》:“時大雨,上騎持繖蓋,從百余騎。”野王案:繖即蓋也,《諸葛亮集》“不得持烏育及慢,但持繖”是也[1]121~123。(原本《玉篇·纟部》)
《說文》:“葢,苫也。”與“蓋”字同,本指蓋屋的茅苫,又泛指用茅草之類編的草苫子等,由于“蓋”可以覆蓋在物體或人身上,所以人們常用它來遮風擋雨避日。先秦多有其例:
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左傳·襄公十四年》)
暑不張蓋,寒不衣裘,所以程寒暑也。(《淮南子·兵略》)
《說文》無“繖”字,先秦典籍及《史記》均未見其用例,可知“繖”字后出,《說文新附·纟部》收此字并對其釋義:“繖,蓋也。”[2]663~664“繖”又作“傘”,《一切經音義》:“繖,或作傘,俗字也。”《集韻·緩韻》:“繖,或從巾,亦作傘。”《廣韻·旱韻》:“繖,絲綾,今作繖葢字。”這些字書的記載嫌晚,其實早在六朝時期,顧野王在原本《玉篇》中就已收“繖”字,并加“野王案”對其進行特別釋義,指出新詞“繖”與舊詞“蓋”之間的聯系。
根據“野王案:繖即蓋也”可知,六朝已經把新詞“繖”作為舊詞“蓋”的同義詞來使用,且新詞表現出較強的生命力。六朝用例有:
粒大者方寸,中央隆起,形如張繖,故因名之曰繖子鹽。(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江水一》)
遇雨,請以繖入。(《晉書·王雅傳》)
(王籍)有時途中見相識,輒以笠繖覆面。(《南史·王弘傳附王籍》)
由于“繖”和“蓋”語義上的共同性,在新舊詞的過渡時期,人們經常將它們連用或換用,其例有:
《通俗文》曰:“張帛避雨謂之繖蓋。”(《太平御覽·卷七〇二》)
人人敬心,各脫上服及羽儀繖葢,遙擲火中,以助阇維。(法顯《法顯傳》)
王妃出則輿之,入坐金床,以六牙白象四獅子為床,自余大臣妻皆隨,繖頭亦似有角,團圓下垂狀似寶葢。(后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五·城北》)
故而,慧琳在《一切經音義》卷第十一“繖蓋”條下云:“蓋亦繖也,案繖蓋者一物也。”但是它們在形制和外觀上還是應該存在不同之處的,“繖”是用桿子挑著的“蓋”,后來,對“繖”改進,變得可張可合,《正字通·人部》:“傘,御雨避日,可以卷舒者。”這就與我們今天使用的“繖”相差無幾了。可以說“繖”與“蓋”在語義上是“渾言則同,析言則異。”
消:《周易》“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是也。野王案:消息猶斟酌也,又《缷驛傳》“聲聞上曰消息”,《魏志》“遣出國傳消息,為賊所約”是也。(水部)
首先,在“消”字下的“野王案”中,顧野王把“消息”作為一個詞頭看待的,這透露出六朝時的“消息”已經顯示出由短語固化為詞的傾向;進一步考察釋語可知,“斟酌”即“考慮、度量”義,表示一個單獨的意思,這說明被釋詞“消息”二者共同表達一個獨立、完整的意思,這個意義是“消息”的整體義,而不是“消”和“息”兩部分的簡單相加。因此,可以說“野王案”已經把“消息”作為一個詞語來訓釋了。但是,顧野王把“消息”解釋為“斟酌”義,這與現代漢語普通話中“消息”的“音信、訊息”意義相差甚遠。“消息”由短語凝化為詞的變化過程中,其語義都有哪些變化,固化成詞后,是否產生了現代漢語普通話以外的其它意義呢?這促使我們對“消息”詞義的發展變化進行全面考察。
《說文》:“消,盡也。”《釋名》:“消,削也,言減削也。”例如:
此膏燭之類也,火逾然而消逾亟也。(《淮南子·原道》)
“息”為“滋息,生長”義,《釋名·釋言語》:“息,塞也,言物滋息塞滿也。”在先秦時,“消”與“息”常常組合成并列短語一起出現,表示“事物的衰退和增長”的兩種狀態。例如:
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周易·卷九》)
后來,二者逐漸固化為詞,意義也發生變化,“斟酌”義就是“消息”的一個新義,它最早見于東漢文獻中,例如:
且各消息其意,不知天君聞之。(《太平經》)
六朝用例增多,例如:
審察表里,三焦別焉,知其所舍,消息診看,料度府藏。(《傷寒雜病論注釋·平脈法第二》)
大率用水多少,酘米之節,略備春酒而須以意消息之。(《齊民要術·笨曲餅酒第六十六·作頥酒法》)
療疾者要須別引消息用之耳。(《水經注·卷十三·漯水》)
有立法使人從之之能,有消息辨護之能,有徳教師人之能。(《人物志·卷中·材能第五》)
黨務從容消息之。(《顏氏家訓·文章》)
當然,在由短語凝固成詞的過程中,“消息”還產生了“斟酌”義之外的其它意義,例如“情況”、“音信”等義,這些意義和“斟酌”義在當時是并行使用的,而且似乎比“斟酌“義的使用更普遍,六朝時期的用例有:
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澘然流涕。(《世說新語·捷悟第十一》)
君若相見,令知消息,回問姓字,曰我吳郡麻子軒也。(《異苑·卷六》)
通四遠消息。(晉·常璩《華陽國志·卷四》)
遂扣樹,自稱姓名,從長安還,欲啟消息。(《搜神記·巻四·胡母班》)
六朝以后,“消息”的“斟酌”義使用范圍受到極大的限制,其用例多見于醫書,且相當一部分用于固定結構“以意消息”中,如《外臺秘要方》和《備急千金要方》中“以意消息”就使用了32次,而在反映口語程度較高的文獻中,幾乎見不到用例,“消息”的“斟酌”義逐漸走向消亡;而與此同時,“消息”的“情況”、“音信”義的使用更為普遍,用例大大增多,一直沿用至今,成為“消息”的基本義。
輒:《漢書》:“上書言宜輒百問狀。”野王案:輒猶專輒也,又曰“每有水旱,輒自素食”是也。(車部)
《說文·車部》:“輒,車兩輢也。”作副詞時,有“每、總是”和“即、就”義,先秦即有用例,例如:
號不相應者,伯長以上輒止之。(《墨子·號令》)
自漢以降,“輒”的“每”、“即”義普遍使用,用例甚多,此不再贅舉。“野王案”為我們記錄了“輒”的“專輒、擅自”義,這是“輒”的新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車部》:“輒,凡專輒用此字者,此引申之義,凡人有所倚恃而妄為之,如人在輿之倚于輢也。”“輒”的“擅自”義的較早用例見于六朝時期,但是用例較少,其例有:
并州以常憲禁招,招以為節將見圍,不可拘于吏議,自表輒行。(《三國志·魏書》)
每入庫檢閱,必語妻子云:“此是官物,不得輒用。”(唐·李百藥《北齊書·列傳第十二》)
與“輒”的舊義“總”、“即”義的大量使用相比,“擅自”義的例子還是相當少的。但是,顧野王在“野王案”用“專輒”解釋“輒”的“擅自”義,這是一條非常值得注意的釋語,它說明顧野王是把“專輒”作為一個整體來使用的。同時,我們看到在這個時期的文獻中,在為數不多的表示“擅自”義的“輒”字用例中,“專輒”并用的例子卻占了相當大的比例。例如:
敢引覆餗之刑,甘受專輒之罪。(《晉書·劉弘傳》)
事無大小,動皆咨啟,八州之政,罔一専輒,尊上之心,足貫幽顯。(《宋文紀·謝晦》)
今不啟吾知,復專輒作者,后有所聞,當復得痛杖。(《南齊文紀·高帝·敕廬陵王子卿》)
金花則金傍作華,窓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顏氏家訓·書證》)
未敢刑戮,專輒之失,罪合萬死。(《北齊書·列傳第二十六》)
因此,通過考察原本《玉篇》“野王案”的記載和六朝語料,可以看出“專輒”在當時表現出一定的凝固成詞的傾向,這與中古漢語的發展事實是相符合的。
中古漢語詞匯在漢語詞匯史中具有承上啟下的歷史地位,因此,這一時期詞義演變軌跡的研究具有重大價值。通過原本《玉篇》中幾組詞語的考察,我們不僅有助于對這些詞語的歷史考察,而且進一步印證了六朝語言的特點。如,新詞大量出現、雙音節短語逐漸凝固成詞等。通過原本《玉篇》“野王案”的考察,我們可以發掘雙音節短語固化成詞的一些線索,如“消”、“輒”等就是生動的例證。同時,六朝時期是中國社會、文化變化最為劇烈的時期之一,人們創造了大量的新詞以滿足交際需要。為了幫助人們更好的理解這些新詞,顧野王在原本《玉篇》中對于一些新詞進行了特別說明。由此可以看出,以原本《玉篇》為切入點,考察詞語的歷史演變,進行六朝語言研究,是非常有意義的研究課題,它將有助于了解一些詞語在六朝時的存在狀態,從而幫助我們更全面地認識六朝的詞匯系統,進而促進漢語詞匯歷史研究的深入。
[1]原本玉篇殘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許 慎.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