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華
(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戰爭與和平問題,貫穿于整個戰國時代,既為各國統治者所重視,也為許多思想家所關注。荀子作為一位思想家,洞悉當時天下大勢,對戰爭問題多有論述,形成獨特的軍事理論。本文擬從戰爭觀、戰爭指導原則和軍隊建設思想諸方面,深入探討荀子軍事理論,以期有裨于荀學研究。
一
戰國時代的歷史,大致分為三個時期:從多極競爭到兩強對峙,再到一國獨勝。歷史發展的大趨勢,是從諸侯分治到君主專制,從區域割據到天下統一。較之其他諸侯國,秦國經過商鞅變法,依靠強大的軍事力量,不斷地向東擴張,進攻山東諸國。荀子生活的年代,正值一國獨勝時期,在齊國遭受重創后,秦國加快擴張步伐,圖謀統一天下,兼并戰爭日趨慘烈。
荀子生長于趙國,當學有所成之后,也與孔子、孟子一樣,開始周游列國。大抵在齊湣王末年,他從趙國來到齊國,后值“五國伐齊”,為了躲避戰亂,從齊國轉往楚國。齊襄王繼位后,重建稷下學宮,荀子又回到齊國。“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①《史記·孟軻荀卿列傳》。這一時期,荀子以六經之學為基礎,批判和繼承諸子之學,構筑起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成為一位博學睿智的思想家。
趙孝成王即位初,秦國與趙國展開廝殺。在這一戰爭背景下,荀子來到秦都咸陽,進見秦昭王。“昭王方喜戰伐,而孫卿以三王之法說之,及秦相應侯,皆不能用也。”②劉向:《荀子敘錄》,見王先謙《荀子集解》卷二十,下同。這次游說未能如愿,荀子沒有留在秦國,稍后轉往趙都邯鄲。這個時候,秦趙關系更加緊張,趙孝成王亟須對策,就召集臨武君與荀子討論軍事③唐代楊倞注:“臨武君,蓋楚將,未知姓名。《戰國策》:天下合縱,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春申君曰:‘有矣,仆欲將臨武君。’”。荀子暢談己見,使趙孝成王和臨武君連連稱善,然因缺乏具體措施,趙孝成王“卒不能用”④劉向:《荀子敘錄》。。
這些會談的內容,經過記錄和整理,都被編入《荀子》,收錄于《儒效》、《議兵》、《強國》諸篇。其中,《議兵》包括四部分:一是荀子與趙孝成王、臨武君的會談;二是荀子與陳囂的問答;三是荀子與李斯的問答;四是荀子對戰爭與政治的論述,較集中地反映出荀子對戰爭、戰爭指導和軍隊建設諸問題的觀點,為我們探討荀子軍事理論提供了寶貴資料。
二
先說荀子的戰爭觀。
關于戰爭的根源,荀子經過反復論述,提出了明確的觀點。從人性的角度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①《荀子·禮論》。從社會的角度說,“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②《荀子·王制》。;或者說“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③《荀子·富國》。人類因為“求而無度”,抑或“群而無分”,才會訴諸于戰爭。這種觀點立足于社會群體,著眼于物質利益,直達人類的本性,有一定的認識深度。
在這一認識基礎上,荀子對待戰爭問題,就不像孟子那樣一味地反對戰爭,而是肯定戰爭的功能,探尋戰爭的本質,給出明確的解答:
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過者化,若時雨之降,莫不說喜。④《荀子·議兵》,下文引自本篇,一律省注。
所謂“仁人之兵”,又稱“王者之兵”,是荀子戰爭觀的核心概念。它把戰爭當成“禁暴除害”的行動,而行為主體是“仁人”、“王者”。在荀子看來,“王者有誅而無戰,城守不攻,兵格不擊,上下相喜則慶之。”“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因此,戰爭就其本質而言,在于維護社會穩定,保護民眾安全,是一種帶有正義性的行為。
先秦儒家談論政治,崇尚王道而擯斥霸道,所以“仲尼之門人,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⑤《荀子·仲尼》。荀子追蹤孔子之教,也稱贊王道而輕視霸道。他認為王者治國,“致賢而能以救不肖,致強而能以寬弱,戰必能殆之而羞與之斗,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國安自化矣,有災繆者然后誅之。”⑥《荀子·仲尼》。又稱贊王者治國,“仁眇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親也;義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貴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敵也。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⑦《荀子·王制》。這是說有了“王者”,就能消除戰爭。
荀子推崇王者治國,倡導“仁人之兵”,自然注重戰爭與政治的關系,強調政治對戰爭的支配作用。他竭力宣揚“禮治”,把“禮”作為政治、法律和道德的總綱,放在政治的首要位置,并且與“法”相結合,用以節制個人的欲望,調和社會的矛盾,預防國家的沖突。他把“禮治”帶入軍事領域,賦予“禮”以特殊的內涵,使它有別于以往的軍禮,成為決定戰爭勝敗的根本因素。
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故堅甲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
這就是說,“禮”是治國的極則,是強國的保證。遵循“禮”的規范,就能取得天下;不遵循“禮”的規范,就會毀滅社稷。就戰爭勝敗而言,與“禮”相比較,法令、城池和武器裝備都是次要條件,只有與“禮”相配合,才能發揮它們的作用。因為注重“隆禮”,荀子不贊同賞罰手段,認為賞罰屬于“傭徒粥賣之道”,不足以團結民眾,美化國家,所以不被古人所稱道。
荀子堅持政治本位,認為政治支配軍事,軍事服從于政治。對國家興亡來說,政治起著決定作用;就政治本身而言,君主占據支配地位。他就此明確指出:
君賢者其國治,君不能者其國亂;隆禮貴義者其國治,簡禮賤義者其國亂。治者強,亂者弱,是強弱之本也。上足卬,則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則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則強,下不可用則弱,是強弱之常也。隆禮效功,上也;重祿貴節,次也;上功賤節,下也,是強弱之凡也。好士者強,不好士者弱;愛民者強,不愛民者弱;政令信者強,政令不信者弱;民齊者強,民不齊者弱;賞重者強,賞輕者弱;刑威者強,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強,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重用兵者強,輕用兵者弱;權出一者強,權出二者弱,是強弱之常也。
從這段論述來看,荀子把君主是否賢能、國家是否穩定視為國家強弱的根本因素,把君主可否依賴、民眾可否使用、政令有無信用、民眾是否團結、賞罰是否得當、武器裝備是否精良、兵權是否集中等視為國家強弱的基本條件。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國家的強弱取決于君主和政治,而不取決于將帥和軍事。無怪乎荀子與趙孝成王會談時,竟然斷言“凡在大王,將率末事”,把將帥戰爭指導當作次要問題。
三
次談荀子的戰爭指導原則。
戰國后期,經過長期的兼并戰爭,天下統一是大勢所趨,已經成為許多政治家、思想家的共識。但對各國統治者來說,采用什么方式統一天下?則是這些政治家、思想家爭論的焦點。荀子既然崇尚“仁人之兵”,重視“仁義”的軍事價值,所以主張用“以德兼人”的方式,實現天下統一的目標。依照他的說法:
凡兼人者有三術: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彼貴我名聲,美我德行,欲為我民,故辟門除涂以迎吾入;因其民,襲其處,而百姓皆安,立法施令,莫不順比。是故得地而權彌重,兼人而兵俞強,是以德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彼畏我威,劫我勢,故民雖有離心,不敢有畔慮,若是則戎甲俞眾,奉養必費。是故得地而權彌輕,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用貧求富,用饑求飽,虛腹張口來歸我食;若是則必發夫掌窌之粟以食之,委之財貨以富之,立良有司以接之,已期三年,然后民可信也。是故得地而權彌輕,兼人而國俞貧,是以富兼人者也。
據此可知,荀子把兼并戰爭分為三種方式:“以德兼人”、“以力兼人”、“以富兼人”。各種方式憑借的條件不同:“以德兼人”是憑借自己的名聲和德行,感化別國的民眾,贏得他們的尊重和贊美;“以力兼人”是憑借自己的力量和威勢,脅迫別國的民眾,來服從自己的意志;“以富兼人”是憑借自己的財富,接濟別國的民眾,以取得他們的信任。每種方式產生的結果也不同:“以德兼人”的結果是“得地而權彌重,兼人而兵俞強”;“以力兼人”的結果是“得地而權彌輕,兼人而兵俞弱”;“以富兼人”的結果是“得地而權彌輕,兼人而國俞貧”。這三種方式相比較,荀子得出一條結論:“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貧。”
然而,在荀子看來,兼并戰爭是一回事,天下統一是另一回事,從兼并戰爭的展開,到天下統一的實現,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所謂“堅凝”,指以強大的凝聚力,鞏固兼并戰爭的成果,以實現天下統一。正是這種凝聚力,把戰爭和統一連接起來,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
能并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能凝之,則必能并之矣。得之則凝,兼并無強。古者湯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無它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
這說明保持強大的凝聚力,是天下統一的基礎;只有鞏固兼并戰爭的成果,再去進行兼并,才不會遇到強大的敵人。就一個國家而言,既不能進行兼并戰爭,又不具備凝聚力,最終必然滅亡;能進行兼并戰爭,而不具備凝聚力,兼并別國的土地和民眾,還會被別人奪走;只有具備凝聚力,才能贏得兼并戰爭。保持強大的凝聚力,在于發揮“禮”的作用,創造良好的政治環境,取得民眾的擁護。這樣一來,在進行兼并戰爭時,就占有絕對的優勢,“以守則固,以征則強”,就能夠統一天下。
在戰爭指導方面,荀子堅持“王道”本位,倡導“仁人之兵”,而不贊同“詭道”,反對“權詐之兵”。圍繞這一矛盾問題,他在與臨武君辯論時,明確地指出:
凡用兵攻戰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調,則羿不能以中微;六馬不和,則造父不能以致遠;士民不親附,則湯武不能以必勝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這里所謂“壹民”,即使民眾統一意志,統一行動;所謂“附民”,即使民眾服從國家,服從君主。荀子把統一民眾的意志和行動視為戰爭的根本,帶有濃厚的民本特征。但這一觀點的提出,未能得到臨武君贊同。因為在臨武君看來,“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行者,變詐也”,何須親附民眾呢?為了反駁這一質疑,荀子接著解釋說:
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貴,權謀勢利也;所行,攻奪變詐也,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君臣上下之間滑然有離德者也。故以桀詐桀,猶巧拙有幸焉;以桀詐堯,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撓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沒耳。
大體說來,荀子和臨武君所持的立場和主張迥然不同,前者站在儒家的立場,后者站在兵家的立場;前者強調用仁義親附民眾,后者主張用權詐戰勝敵人;前者的著眼點在政治,后者的側重點在軍事。這些不同的立場和主張,恰好反映出儒家和兵家在戰爭指導原則上的差異。
不啻如此,荀子談論政治問題,同樣堅決反對權謀。他認為“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①《荀子·王霸》。商湯王、周武王的成功偉業,可謂“義立而王”;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的成功,可謂“信立而霸”;齊閔王、孟嘗君的破滅,可謂“權謀立而亡”。他認為“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亡。”②《荀子·強國》。他認為君主任用臣下,也關系到國家的興亡。“與積禮義之君子為之則王,與端誠信全之士為之則霸,與權謀傾覆之人為之則亡。”③《荀子·王霸》。這都表明荀子崇尚王道,但不絕對排斥霸道,只是反對權謀。
此外,荀子從人文關懷出發,還重申許多戰爭準則,如在作戰過程中,“不殺老弱,不獵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獲”;“不屠城,不潛軍,不留眾,師不越時。”這一系列戰爭準則,大抵出自周代司馬法,應屬于傳統的“軍禮”,與“禮治”精神相契合,因而受到荀子的關注。
四
再看荀子的軍隊建設原則。
在傳統戰爭條件下,戰爭勝敗的決定因素,主要在于軍隊的強弱和將帥的優劣,直接受制于軍隊建設,因而歷代政治家、思想家談論軍事問題,都很重視軍隊建設。荀子針對這兩個問題,強調以“仁義”為本,提出了創建“仁人之兵”,爭做“天下之將”的理想。
自從有了戰爭以后,各種軍隊就相繼登場,承受不同的歷史使命。荀子對于各種軍隊,依照“仁義”的標準,做出了不同的評價,提出了“王者之兵”、“仁人之兵”、“和齊之兵”、“亡國之兵”、“危國之兵”、“末世之兵”、“盜兵”等概念。他認為商湯、周武的軍隊是“仁人之兵”,齊桓、晉文的軍隊是“和齊之兵”,齊國的軍隊是“亡國之兵”,魏國的軍隊是“危國之兵”,秦國的軍隊是“末世之兵”。他比較各種軍隊,進一步地得出結論:“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桓、文之節制不可以敵湯、武之仁義,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這樣說來,只有“仁人之兵”,才能無敵于天下。
所謂“仁人之兵”、“王者之兵”,都是崇尚“仁義”,奉行“王道”的產物。根據儒家的解釋,“仁者愛人”,“義者循理”。荀子既然以“仁義”為本,又何必講究戰爭呢?在回答這一問題時,他給“仁義”賦予新的內涵,并且借助這一概念,對于儒家的戰爭觀,做出了深刻的闡述。
彼仁者愛人,愛人,故惡人之害之也;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過者化,若時雨之降,莫不說喜。是以堯伐兜,舜伐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此四帝、兩王皆以仁義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親其善,遠方慕其義,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極。
所謂“四帝兩王”之后,相繼以“五霸七雄”。荀子站在“仁義”的高度,回顧春秋戰國的歷史,審視兼并戰爭的特點,對于“五霸七雄”的表現,做出了概括的評論。
兵大齊則制天下,小齊則治鄰敵,若夫招近募選,隆勢詐,尚功利之兵,則勝不勝無常,代翕代張,代存代亡,相為雌雄耳矣。夫是之謂盜兵,君子不由也。故齊之田單、楚之莊、秦之衛鞅、燕之繆蟣,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強弱則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齊也;掎契司詐,權謀傾覆,未免盜兵也。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勾踐是皆和齊之兵也,可謂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統也,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強弱之效也。
從這段評論來看,荀子把戰國七雄的軍隊一律斥為“盜兵”,對商鞅、田單、莊、繆蟣等人的戰績也一概加以抨擊。與這類“盜兵”相比較,春秋五霸的軍隊算是“和齊之兵”,但仍缺乏應有的“本統”,只能借以開創霸業。這樣看待“五霸七雄”的軍隊,完全出于政治和道德的評判,而缺乏相應的軍事觀點。
在傳統戰爭條件下,將帥是軍隊的靈魂,也是戰爭的主宰,因而將帥的品格、素養和謀略,直接影響著戰爭的勝敗。荀子關注這一問題,先揭出“知”、“行”、“事”三要素,強調“知莫大乎棄疑,行莫大乎無過,事莫大乎無悔”,爾后針對將帥的品格、素養和謀略,提出了“六術”、“五權”、“三至”、“五無壙”等具體要求。
制號政令,欲嚴以威;慶賞刑罰,欲必以信;處舍收藏,欲周以固;徙舉進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窺敵觀變,欲潛以深,欲伍以參;遇敵決戰,必道吾所明,無道吾所疑:夫是之謂六術。無欲將而惡廢,無急勝而忘敗,無威內而輕外,無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凡慮事欲孰而用財欲泰,夫是之謂五權。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殺而不可使處不完,可殺而不可使擊不勝,可殺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謂三至。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敗也必在慢之。故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兇。戰如守,行如戰,有功如幸。敬謀無壙,敬事無壙,敬吏無壙,敬眾無壙,敬敵無壙:夫是之謂五無壙。
依據這段論述,“六術”是將帥指導戰爭的基本方法,“五權”是將帥必須權衡的主要問題,“三至”指將帥可以拒受君命的行為準則,“五無壙”是將帥應當保持的心理狀態。這一具體細致的將帥論,給每一位將帥提出了相當高的標準。在荀子看來,將帥只有按照“六術”、“五權”、“三至”、“五無壙”去做,才能成為“天下之將”,才能達到神明境界。
五
在先秦儒學發展史上,荀子軍事理論具有重要價值。因為孔子自稱“軍旅之事,未之學也”①《論語·衛靈公》。;“甲兵之事,未之聞也”②《左傳》哀公十一年。,不太重視研究軍事問題,僅對戰爭保持謹慎態度。孟子講求“仁政”,宣揚“仁者無敵”③《孟子·梁惠王上》。,堅稱“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④《孟子·離婁上》。,保持鮮明的反戰傾向。荀子作為先秦儒家的殿軍,繼承和發展了孔孟思想,圍繞戰爭、戰爭指導和軍隊建設諸問題,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提出了完整的軍事理論。所以,荀子軍事理論的產生,是對先秦儒學的突出貢獻。
從傳統兵學的角度看,荀子軍事理論具有顯著的特征,主要反映在三個方面:一是整體的認識論。荀子不是孤立地對待軍事問題,而是把軍事問題置于社會和政治背景之下,進行全方位的深度分析。二是高度的思辨性。荀子論述所有軍事問題,不是談論具體的戰爭或戰例,而是運用舍事言理的方法,對這些問題做出抽象說明。三是嚴厲的批判性。荀子對軍事問題的認識,主要通過論辯加以闡發,因而有較強的針對性。那些較流行的軍事觀點,包括先秦兵家的許多觀點,都受到了荀子的批判。
特別是在戰爭指導方面,荀子強調“仁”與“禮”的指導作用,而相對忽視軍事謀略的實踐價值,甚至懷著崇高的政治愿景,否定軍事謀略的合理性。這與以《孫子》為代表的兵家相比較,就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孫子》作為一部兵學名著,在戰國后期得到廣泛的流傳,如韓非所說“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⑤《韓非子·五蠹》。。在與荀子論辯中,臨武君所持的觀點大多來源于《孫子》。如臨武君說“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后之發,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也”,即出自《孫子·軍爭》;又說“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行者變詐也”,則出自《孫子·始計》。荀子不贊同這些觀點,認為這只是諸侯的戰法,而不是王者的做法,不是用兵作戰的根本。這種截然不同的認識,反映出荀子與臨武君的區別,也可說是荀子與孫子的差異。
總起來說,在戰爭指導原則方面,荀子與孫子的差異抑或儒家與兵家的差異,主要體現在戰爭與政治的關系層面。前者堅持政治本位,以政治理論指導軍事實踐,后者堅持軍事本位,以軍事謀略指導戰爭活動。客觀地對待荀子軍事理論,從政治學的角度看,它確實有較高的思想水平,但從軍事學的角度看,它又存在著較大的局限性。因此,我們評價荀子軍事理論,就難免產生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