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敏
(山東財經大學公共外語教學部,山東 濟南 250013)
《老人與海》在小說上有很高的藝術成就,比較集中地體現了海明威小說創作的基本特點。小說主人公桑提亞哥是作者著力刻畫的一個“硬漢”形象,為刻畫這一“硬漢”形象,海明威采用了陌生化寫作手法,取的成功的效果。與此同時,海明威采用詞匯變異的手法,給他的作品增添了新奇的色彩,使人物刻畫更為真實可信,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
“陌生化”是相對于對于習慣、經驗和無意識而言的,它通過對材料進行變形和扭曲,創造差異和獨特,打破或修正讀者的心理定勢,使本來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起來,引發讀者以一種新奇的目光和方式去感受藝術的生動與豐富、新穎與別致,經過一定的審美過程展開審美感受活動。“陌生化”具有藝術的普遍性。文學作品之所以常讀常新或時讀時新,同藝術語言對事物的創造性描述不無關系。或許,正是由于“陌生化”手法的運用,文學作品才會日日常新。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正是巧妙地運用了“陌生化”手法,從而成為一部劃時代的不朽之作。
小說開頭寫道:“他是獨個兒搖只小船在灣流打魚的老頭兒,已經八十四天沒釣著一條魚了”。[1](P279)這句話給讀者提供了三條信息:老頭兒、小船和84天。這些信息都是現實生活中普普通通,極為平常的事物,是讀者司空見慣的。它們本不會引起讀者太大的注意和興趣,也就談不上給讀者以審美感受。“但在藝術中,一旦經藝術家們有意識地對它們進行夸大或縮小、拆散與組合等加工改變,使它們在性質、外形、大小、色彩、形狀等方面煥然一新,就會賦予它們以最大的藝術表現力,蘊含了藝術魅力,從而使人產生濃厚的興趣”。[2](P65)讀者的常識一般是,人到老年,應是畏天知命、逸享天年的時候,不應該“在灣流打魚”。即使迫于生活壓力不得已而為之,似乎也應該和他人結伴而“漁”,而不應該“獨個兒”搖只“小船”。而“八十四天”竟沒有打到“一條魚”也是“反常”。作者對普通意象的重新“組合”,也就是對材料的變形。變形是使現成材料偏離其自然形式或通常慣用的標準,從而成為藝術的構成要素,因而是“陌生化”的一種重要表現。通過變形,可以打破人們對現實中的人物和事物的習慣聯想。經過偏離和重新建構的創造程序,生活事實變成了藝術事實,從而獲得藝術性。作者這里已經告訴讀者,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 “特別的老頭兒”。這就為情節的展開埋下了伏筆。馬林魚的出現“創造”了一個更為陌生的環境。它把小船拖到遠海,進一步強化了“獨自一人、無畏無懼”的意義。老人—小船—深海—大魚形成了一組矛盾意象,為展示老人的個性創造了寬廣的空間。“老人見過很多大魚,他一輩子見過很多一千多磅重的,還捉住過兩條那么大的,可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捉過。如今一個人,又在無邊無岸的茫茫大海,他卻跟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過那么大的一條魚拴在一根繩子上。而且他的左手仍然像收縮的鷹爪子一樣緊緊拳著”。[1](P316)魚越大越是襯托出老人在形體上的 “渺小”,大海越是茫茫無際,“老人”的形象越是“形單影只”,就越能體現出他的“遺世獨立”或“異乎尋常”。老人在捕魚的緊要關頭多次想起孩子,“孩子跟我來就好了”。年邁的老人,畸形的身軀(如“抽筋的左手”所暗示的),漂泊不定的小船,深不可測的大海,兇猛殘暴的大魚,這一切都突出了老人孤單的身影,以及與此相對立的堅強、毅力。同時,作家在作品中說得很明白:老人手中只有幾件非常原始的捕魚工具。這便進一步顯示了,假若他不具備異乎尋常的力量,就不可能從險象環生的大海再回到人類社會之中;假若他不能體現出堅不可摧的毅力與勇氣,自己的生存就會出現問題,捕魚也一定會成為奢望。因而,老人只身一人駕駛小船進入大海,然后“無功而返”的過程,就是一系列矛盾相互激烈碰撞的過程。在種種矛盾的沖擊當中,老人形象的藝術魅力才體現出來。換言之,海明威所設計的這個敘事,其過程也就是讀者追索藝術意蘊、展開審美體驗的過程。在《老人與海》中,作家通過對老人桑提阿果駕小船獨自深海捕大魚的敘事,背離并打破了讀者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那種對 “老人”、“小船”、“獨自”、“深海”、“大魚”等既成性思想觀點和自動化理解,使它們呈現出引人注目的藝術魅力。
“老人”同鯊魚群進行殊死搏斗的過程,把桑提阿果的形象推向極致。面對貪婪血腥的鯊魚,老人拿出了船上所有的東西作為武器,魚叉、刀子、船槳、棍棒、舵把、帆杠等統統派上了用場。他拼盡全身力氣同它們展開了血戰。碩大的鯊魚一個個不死即傷,鮮血染紅了海面。盡管鯊魚越來越多,老人卻越戰越勇,明知保不住馬林魚,但他卻不屈不撓,奮戰到底。或許在茫茫的大海上,在這險象環生的處境里,在奇特得不可思議的形勢下,老人“這一個”的“遺世獨立”形象才得到印證,與此同時小說家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點出他的主題意蘊:“人可不是造出來要給打垮的”,“可以消滅一個人,就是打不垮他。”[1](P341)
面對老人捕捉到大馬林魚后同鯊魚展開的搏斗所引出的驚心動魄場面,讀者一定震撼不已,于是作家在故事開始對老人的肖像描繪便凸現在腦海之中:
老漢的樣子枯瘦干癟,脖頸兒盡是深深的皺紋。顴骨上有些皮癌黃斑,……黃斑一直往下,蔓延到他臉的兩側;他那雙手因為用繩索對付沉重的海魚,落下了褶子很深的累累傷疤。不過沒有一處是新的。全是老疤,象缺水缺魚的沙漠里那些風蝕的巖溝一樣老。他這人處處顯老,唯獨兩只眼睛跟海水一個顏色,透出挺開朗、打不垮的神氣。[1](PP279~280)
老人的孤單、衰老,與茫茫的大海、強壯的馬林魚、貪婪的鯊魚群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作者越是突出這種反差,便越能反襯出另一種反差,即在老人之“老”同他在捕魚斗鯊過程當中表現出來的驚人的力量、勇氣、斗志之間所形成的強烈的反差。兩種“反差”,都是對“老人”形象的“陌生化”呈現。由于把老人的形象置放在十分惡劣的生存環境當中,同時也由于對他的形象描寫過程也就是在極限化了的情景中展開的,因而這種藝術上的“極端化”,創造性地展現了“陌生化”的要義:老人總是與眾不同,總是別具“風采”,也總是那么異乎尋常。這樣,他的形象才可能是突出的,獨一無二的。這種“極端化”無疑因有違老人形象的現實常規而形成“變態”,因而屬于創造性的變形。它阻斷了讀者對“老人”形象的既定性理解方式,使“老人”形象失去常態,迫使讀者用新奇的眼光去看待“老人”,使讀者詩意且持久地去體會“老人”的硬漢形象。
海明威的 《老人與海》,句子極富節奏感、用詞簡潔優美。其中簡明扼要的對話和獨白把生活以其最簡單的形式表現出來。小說的細節描寫引導讀者進入每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個畫面,甚至感受著老人的每一個心理動態。隨著故事的發展,讀者仿佛成了老人本人,在替老人拉線,替老人焦慮,并將自己所思所想通過老人那富有哲理而又簡樸的語言表達出來。讀者被帶入到老人的生活,帶入了故事的主題,在讀者的內心發掘出作為人類本能所具有的生活真諦,即:“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不能被打敗。”人的精神應該是不可戰敗的。
海明威簡樸而嫻熟的語言將這一主題深深地刻在讀者的頭腦中。他的用詞簡單,句子節奏感強,對話精湛。這些特點無疑將整個故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但他的故事并非平鋪直敘。一些語言運用中微妙的變化(或變異deviation)使得他有機會突出(foreground)。
海明威對詞匯的成功運用不在于頻頻使用奇詞異詞,或無節制地違背常規。像許多評論家所指出的那樣,他的用詞很簡單。但就是在這近乎平庸的無華與樸實中,海明威時時呈現出某種偏離(或變異),而這些偏離又給他的作品增添了某種新奇的色彩。《老人與海》中的詞匯變異可以分為兩方面。
(1)海明威時常利用詞類的轉換給他的作品增添一絲新意。例如,他的名詞化的形容詞:
①He saw the phosphorescence of the gulf weed in the water 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an called the great well because there was a sudden deep of seven hundred fathoms where all sorts of fish congregated because of the swirl the current made against the steep walls of the floor of the ocean.
②The shaft of the harpoon was projecting at an angle from the fish’s shoulder and the sea was coloring with the red of the blood from his heart.
①②兩句中的名詞化形容詞的使用起到了一種強調的作用。①句中的sudden deep使讀者清楚地看到這一位置海的加深。如果簡單地使用deep的形容詞形式,…it was seven hundred fathoms deep…這句話就失去其力量。它僅僅是在陳述深井(the great well)的深度(seven hundred fathoms deep)這樣一個事實,而不是像原文那樣使用deep的名詞形式,從而可以使其處于主語這一醒目的位置,配以sudden的修飾,更加突出了海的深度。②句中的the red of the blood突出了魚血與海水的顏色對比。通過名詞化形容詞red的使用,海明威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到老人輝煌的戰果上。這個字與他隨后的描寫共同將老人的勝利渲染出來:
First it(the red)was dark as shoal in the blue water that was more than a mile deep.Then it spread like a cloud.
這種水彩畫般的描寫不能不使人叫絕。
書中其它方式的詞類轉換也時時給讀者一種耳目一新之感:
He rubbed the cramped hand against his trousers and tried to gentle the fingers.形容詞→動詞
He worked with the jerk of his right fist coming up against his face and the line burning out through his right hand.動詞→名詞
But perhaps I will pick up a stray and perhaps my big fish is around them.動詞→名詞
這些詞性的變異將每一個細節恰當地描述出來,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2)海明威《老人與海》用詞的另一個明顯的特點是他的外來語變異,即西班牙語的使用。西班牙詞匯的出現給作品增添了一絲濃郁的地方色彩,從而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
① 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 salao,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
②The shack was made of the tough bud shields of the royal palm which are called guano…
③ “No, I know others better.”
“Que va,” the boy said, “There are many good fisherman and some great ones.But there is only you.”
由于海明威筆下的老人是古巴人,講西班牙語自然順理成章。但海明威并沒有因此而濫用這一語言,只有當英語中沒有恰當的對應詞匯,或需要表達一種強烈的情感時,他才選用西班牙語。在多數情況下,一個人最熟悉的語言——即他的母語——才能表達他最強烈的情感。如salao的意義是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在英語中沒有對應的詞匯,只有這個在當地漁民中所熟知的詞才能表達老人當時的極端倒霉。一些只有當地才有的東西也只能用當地的語言來表達,如guano(the tough bud shields of the royal palm)。在老人的言談與思維中,為了表達某種強烈的情感,海明威也選擇了老人的母語———西班牙語。比如為了表達他對大海的感情時,海明威選擇了la mar;
He always thought of the sea as la mar which is what people call her in Spanish when they love her.
西班牙語的性的變化使得老人有可能表達他對海的強烈感情。他把海看成女性(la mar),這一用語蘊含了老人對海的愛與感激 (…the old man always thought on her as feminine and as something that gave or withheld great favours…), 甚至包含了老人對它的脾性的理解與寬容 (…if she did wild or wicked things it was because she could not help them.The moon affects her as it does the woman.)這種強烈的感情在英語這一無性變化的語言中是找不到更為恰當的詞來表達的。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外來語變異在《老人與海》中起著很重要的作用。作為老人自己的語言,它可以表達老人特殊的思想情感,替代英語中沒有的對應詞匯。當然,讀者不難辨認及理解這些外來語。這一方面是由于書中采用了書寫變異———西班牙語均以斜體出現,從視覺上突出了老人的方言。另一方面,讀者可以根據上下文很容易地理解這些詞的意義。如salao后面緊跟著它的釋義“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詞匯變異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這些情況雖然不多,但對于表達書中人物的思想感情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且給讀者耳目一新的感覺。
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法,塑造了經典的人物,創作了經典的作品。其中,作者在對現實生活中普普通通,極為平常的事物的描述中,巧妙地運用了“陌生化”手法,使普通意象得以重新組合、變形,創造了普通漁民中的這樣一個經典硬漢形象。同時在海明威簡單樸實語言中出現的詞類轉換及西班牙語的使用,形成了海明威簡潔而有特色的藝術風格。《老人與海》中有很多獨具特色的語言和寫作手法,一直是眾多文學評論家和文學愛好者探討研究的熱點。作為現代文體風格和現代文學語言的探求者,創造者,海明威以自己的文學實踐為自己在世界文學史上樹立了一座豐碑。
[1]戴金喜.論海明威獨特的文體風格.[J].南平:南平師專報2006(1),63-66.
[2]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3]海明威.老人與海[M].董衡巽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
[4]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Donaldson,Scott.ErnestHemingway.[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