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穎
(泰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重復是米勒解讀文本的一個重要視角,對發現文本中存在的深層意義有重要啟示。米勒認為,文學作品是不具備權威性且意義游移不定的文本,作品的意義復雜多變,有時甚至相互沖突。文學作品的豐富意義,常常來自于這些重復的組合。
米勒根據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提法,從理論的高度把重復分為兩類:柏拉圖式重復與尼采式重復。柏拉圖式重復“精確地將世界定義為摹本或表現,將世界視為圖像”[1]7,是建立在理性的原形基礎之上,世間的某些相關幻想都是以這個原形為基礎,都是它的模仿物。尼采式重復“與前者針鋒相對,將世界定義為幻影,它將世界本身描繪成幻想假設事物”[1]7,是建立在差異基礎之上,而非理性的原型,它設想每一事物都是唯一的,在本質上他們是相互區分的。顯然,柏拉圖式重復強調事物的同質性,是“形而上學邏各斯中心主義的體現”[2],而尼采式重復強調事物的異質性,“反對形而上學邏各斯中心主義”[2]。
當然,不能武斷地認為這兩種類型的重復是互相排斥的,“恰恰相反:第二種和第一種相關,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它的一種回應——事實上,在多數敘事文本中,這兩種形式同時現身”[3]。米勒則認為, “雖然兩者在根本上相互抵觸, 但彼此如影隨形,無法分開, 每一種重復都不可避免地召喚另一種重復, 如它的影子般。你無法擁有一種重復而沒有另一種重復。從這個角度看, 一個文本與另一個文本的差異就在于這兩種重復模式相互交纏方式的不同而已”[1]16。
米勒在他的解構主義代表作《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中,將重復按照其規模大小,分為三類:一是細節的重復,即“一部作品內細小處的重復”[1]7,如措辭、外觀、心情等;二是同一部作品內,“事件與場景的重復”[1]7;三是一部作品與其他不同作品在“主題,人物,事件等方面的重復”[1]7,即跨文本的重復。一部作品內部情節的重復是研究這部作品很好的切入點,它能夠反映作品內人物態度、觀念的變化,同時,也從側面告訴了讀者作者個人態度的發展與變化——對于研究作品來說有重要意義。
《恥》是南非作家庫切的作品,最早出版于1999年,庫切因為這部作品再次獲得了英國布克獎。小說以當代南非社會為背景,采用第三人稱不可靠敘述手段,講述了白人教授盧里的一段曲折經歷。盧里是開普技術大學的一名教授,也是一位離婚人士。表面上看來,他對自己目前的生活似乎還挺滿意的。然而,他與學生的一段性丑聞卻徹底顛覆了他貌似還可以的人生。小說從盧里教授與妓女的關系開始說起,然后講到他與一名女學生梅拉妮的性關系。時間沒有多久,盧里就受到了投訴,狀告他性侵犯女學生。在這段性關系被公布于眾后,盧里不愿屈服于外界壓力,憤而辭職,這是小說的前半部分。在后半部分,無處可去的盧里來到了女兒露西在東開普的農場,想就此與女兒一起過平靜的生活。在這里,盧里接觸到了南非的鄉村,一個和城市截然不同的地方。生活在這里的人,包括佩特魯斯、貝芙等人,他們對盧里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和影響。來到這里沒多久,盧里和他女兒的平靜生活就被打破了。三個黑人闖進了農場,將盧里打傷,殺了露西養的狗,并輪奸了露西。與之前的性丑聞不同,這件災難對盧里產生了近乎毀滅的破壞力。在這樣一種看似歷史輪回的命運中,同為受害者的盧里和露西有著各自不同的態度。盧里認為應該求助于法律和公正,懲罰兇手;而露西則保持了沉默。正是在盧里和露西的沖突與交流中,故事的意義慢慢展開,但似乎又未曾完全顯現。在小說中存在著許多的情節重復,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兩段性關系。第一段是白人教授盧里與女學生梅拉妮發生的性關系;第二段是在東開普農場,三個黑人強奸了盧里的女兒露西。
《恥》中的兩段性關系是作品中最引人注意的部分,也最震撼人心。在這兩段性關系中,男性都處于支配地位,女性則處都于被壓迫地位。第一段是盧里對梅拉妮的性侵犯,第二段則是黑人強奸露西。這兩段性關系中,女性都是在不情愿的情況下,被迫和男性發生了性行為。在盧里第一次侵犯梅拉妮時,她根本就沒有思想準備。...she is too surprised to resist the intruder who thrusts himself upon her[4]24.在梅拉妮知道盧里的意圖之后,她借口自己的表姐即將回來,進行了委婉的抵抗。最后,在委婉抵抗無效的情況之下,梅拉妮終于放棄。她在整個過程中所做的事情就是躲避。All she does is avert herself: avert her lips, avert her eyes[4]24.梅拉妮可以說是極不情愿的,因而盧里的行為幾乎是一種強奸,或者說是一種在權威支持下的性侵害。他們的種族身份是不同的:盧里是一個白人教授,而受害的女學生梅拉妮是有色人種。She is small and thin, with close-cropped hair, wide, almost Chinese cheekbones, large, dark eyes[4]11.第二段性侵害是在鄉下農場里。在那里,三個黑人襲擊了盧里和他的女兒露西。如果盧里對梅拉妮還保有一絲虛偽的禮貌的話,這三個人則是徹徹底底的暴力強奸。雖然作者沒有直接描寫這個過程,但是讀者的的確確都明白當時發生了什么。
盡管情節上有重復,但具體細節方面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在這部小說里,正是重復的異質性與其同質性的共存,使小說更具有了震撼力。其中有許多地方值得我們進行一番比較。首先從人種來說,在第一段性關系中,是白人侵犯有色人種;在第二段性關系中,則換成了有色人種侵犯白人。看起來,這是一種命運的輪回。


從所處地位來看,強奸者與被強奸者的地位發生了逆轉,開始是白人強奸有色人種,后來則變為有色人種強奸白人。進一步看,這反映了二者權利的更替,即壓迫者變成了被壓迫者,被壓迫者則反過來壓迫之前的壓迫者。這種權利地位的更替,在小說中,通過性關系體現出來。或者說,小說就是想通過性關系的變化來提醒人們:在南非這片土地上,權利的轉移與時代的更迭已經來臨,與時代更迭相伴隨的,是社會的動蕩和弱者的呻吟。在這兩段性關系中,人種與膚色發生了變化,沒有變的永遠是性別,即女性都是處于被強暴、被壓迫的地位。


在壓迫面前,這兩位女性作為弱者,她們都放棄了自己的言語權利,選擇了用沉默來反抗壓迫。梅拉妮在被強迫進行性行為時,她沒有進行有聲的反抗,她所做的就是躲避和沉默。…like a rabbit when the jaws of the fox close on its neck[4]25.露西在被性侵犯之后,面對自己的父親,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沉默。By the time he has the door open, Lucy has turned her back on him[4]97.她并不想去報警或者做其他反擊的行為。即使在被父親逼問,不得不回應時,她的用詞也是極為簡潔與冷漠的。不同的當事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她們的反應都是相同的,那就是沉默。
情節的重復既存在異質性,也存在同質性。不同的是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種族與地位。相同的是:兩次悲劇的受害者都是女性;侵害過后,這兩位女性同樣都選擇了沉默。與其說女性自己保持沉默,更不如說,她們的聲音都被有意和無意地掩蓋了。她們被迫卷入權利爭奪,是權利斗爭的受害者。即使有人為她們提供支持,也并不是為女性的弱勢地位提供支持,而是因為她們是同一個種族,是自己人。We: he is on the point of saying, we westerners[4]202.這種支持是種族支持,更準確地說是種族斗爭的一種手段。至于女性的受害者地位,對于支持者來說似乎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在分析重復的同質和異質之后,可以挖掘出作品的深層次意蘊。
從壓迫者地位的變化中,我們可以了解南非社會的變遷。在黑人掌握政權后,南非白人由原先的主宰者變成了邊緣人和被報復的對象。社會的變遷沒有給南非社會帶來和平與寧靜,相反混亂隨之而起,再一次蹂躪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這從盧里的一段抱怨中得到了明確的反映:
A risk to own anything: a car, a pair of shoes, a packet of cigarettes. Not enough to go around, not enough cars, shoes, cigarettes. Too many people, too few things. What there is must go into circulation, so that everyone can have a chance to be happy for a day[4]98.
從這個角度來說,庫切提出的問題是后殖民主義研究的新課題,那就是獲得平等地位的受壓迫種族該如何面對過去。其實,仇恨與報復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它們只會給社會再一次造成傷害。
除了提出后殖民主義的新問題之外,庫切通過作品的同質性重復,即不同女性對于壓迫做出的相同沉默,構成了自己在女性主義問題上的觀點。從作品中可以發現,女性常常成為社會沖突和壓迫的受害者。這部作品反映的南非社會,其中存在嚴重的種族壓迫和極端反抗,這些壓迫與反抗經常都以性侵犯的形式表現出來。在這些性侵犯中,女性的反抗不同于其他的反抗,她們通常采用沉默作為手段——迫不得已而采取的最后抵抗。女性在這種復雜的社會矛盾中,不僅要面對種族的壓迫與暴力,她們還要面對來自男性的壓迫與暴力。從這層意義上講,《恥》也是一部女性主義小說。這部作品正是通過后殖民主義描述和女性主義描述,向讀者揭露了南非社會的深刻矛盾。
參考文獻:
[1]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M].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7,16.
[2]申屠云峰.作為重復的閱讀[J].湖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107.
[3]雅各布·盧特.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M].徐強,譯.申丹,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67.
[4]Coetzee, J.M. Disgrace[M].London: Secker & Warburg Vintage Random House,1999.
[5]Deleuze, G.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