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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迷藏

2013-12-02 00:00:00張學東
山花 2013年17期

1

喂,請問您是?……對不起,實在是打攪了!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手機上有這個通話記錄,所以冒昧地打給您……只是想隨便問問,您跟宋媛媛熟嗎?……對,我是她女兒,她昨晚突然暈倒了,現在正在醫院里觀察呢……我也是一接到醫院電話才趕過來的。昨晚她在暈倒前只打過您這個號,而且一連打過兩三次,所以我才撥過來了……怎么,您是說當時正在飯桌上,太吵了沒有聽到……哦,原來是這樣,本來以為母親可能感覺自己不太舒服,想起給您打電話的……您千萬別多心,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還以為她跟您說過什么……她一直昏迷著,大夫建議住院治療,必要時得做手術,我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真是急死人了,但愿她沒事……不,她身體一直挺好的,我父親去世好多年了,這些年她一直一個人過,沒想到這次突然就病倒了……實在不好意思,跟您啰嗦了這么半天,太麻煩您了……不,再沒別的事了,再見。

你好!我是趙之。咱們上午通過電話,對對對……我也是忽然才想起來,去年國慶節前確實跟你母親見過面,也是朋友們介紹認識的,大家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你母親有說有笑,性格很開朗,而且嗓子很亮,我記得那晚她還即興給大伙唱了歌……上午你猛不丁提到宋媛媛這個名字,我一時真沒反應過來,大概是隔的時間久了,加上我這人記憶力天生不好,平時老丟三落四的……真沒想到她手機里還存著我的號碼……昨晚我回到家確實看到兩個未接來電,主要是覺得號碼有些陌生,也就沒太在意……實在抱歉,早知道那樣,我當時怎么也該撥回去問問,那樣興許能幫上她什么忙……病來如山倒,這個我能理解,你也不要太著急了,要相信大夫……對了,你們住在哪家醫院?如果方便的話,我想過去看看,畢竟我跟你母親有過一面之交……不麻煩,不麻煩,那么一會兒見。

趙之這天在急救中心見到宋媛媛的女兒,已是薄暮時分,天邊的夕陽似醉非醉正往下沉。

重癥監護室外的走廊顯得異常幽暗,彌漫在空氣中的復雜的藥物氣息加重了這個傍晚的暮色,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似乎帶著一種病態的陳舊。趙之從電梯里走出來,遠遠便瞅見一個年輕女人正在走廊一端心事重重來回踱步,又似在焦急地等誰。他們倆幾乎在同一時間都注意到了對方。

年輕女人稍稍猶豫了一下,便迎著趙之走過來。趙之懷里抱著一束鮮花,剛才通完電話后,他先去了一趟單位附近的花店。花店小姑娘問他要點兒什么,他說要去看望一個病人。那就送康乃馨吧。小姑娘明眸皓齒地笑著對他說,這花代表溫馨和健康。現在,他確定對方就是跟自己通過電話的那個陌生女人,便將這一大束金黃色的康乃馨遞到年輕姑娘面前,語氣不無沉重地說,祝愿你母親早日康復!

姑娘接過鮮花點頭致謝的同時,象征性地跟趙之握了一下手。他的手掌很寬厚,被對方握住時有種類似磁鐵般的吸附力。相比姑娘的手涼絲絲的,有點兒潮濕。她捧著鮮花幽幽地說,謝謝您來看我母親,我該稱呼您趙叔叔吧,您叫我小宋就成。

怎么,你父親也姓宋?趙之禮節性地打量著對方。見她一張眉目清秀的瓜子臉上,帶著濃濃的憂戚,眼神里盡透著焦慮與疲憊,一看就知道熬了夜。

小宋大方地回答道,我一直跟母親姓,他們當初商量好的,生男孩跟父親姓,生女孩就隨母親。趙之點了點頭。接下來,似乎彼此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因為他們完全是陌生人,不過是此前通過兩個電話,況且,那種突兀的電話通得對彼此來說都有些莫名其妙。其實每天都會接到這樣或那樣的電話,電話不外乎分成兩類,即熟人的和陌生人的,前者司空見慣絮絮叨叨波瀾不驚,后者卻往往莫名其妙叫人惱火。現在的情形是,因為陌生人的電話,兩個不相干的人就被扯到一塊了。

小宋顯然是想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又接著說她父親去世后,好多人都勸母親趁著年輕再找個伴,可她一直不肯。其實,據小宋觀察母親也去見過幾個男的,大概都不太理想。說到這里,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趙之,又補充道,我想母親可能也是怕我跟著她受委屈吧,畢竟那時我才十來歲。這種情況趙之深有同感,當初他跟老婆離婚時兒子剛念到初中。

趙之提議想進病房看一看,小宋說那得跟護士商量商量,原則上恐怕還不允許親友探視。于是,小宋就過去跟護士交涉,等她再次走到趙之跟前,那束鮮花已經放下了。她說只能看一眼。他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跟在小宋身后。這姑娘個頭至少有一米七零,或者更高一些,亭亭玉立的,他隱約能嗅到對方身上那股年輕女孩特有的淡爽香氣,有點兒檸檬和香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走進病房的一瞬間,他心里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體內仿佛有個聲音正在不屑地嘟囔:干嘛來這,跟你有什么關系?真是自作多情!他的情緒多少變得有些恍惚起來,展現在眼前的是千篇一律的雪白的墻壁,藍色的窗簾,滴滴滴滴響個不停的電子設備,心電掃描儀不停地勾畫出上下起伏的波浪線,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病人,輸液管、氧氣罩、導尿管……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叫人感到莫名的恐懼,仿佛不小心走進了一間神秘的人體試驗室。他覺得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跳也變得異常潦草。已是五十歲的人了,這種場面并不算陌生,當初他自己的父母都曾相繼送進醫院,而后又無奈而凄然地離開了人世。生老病死他早已經見過的,至少要比小宋這樣的年輕人經驗豐富得多,只是此刻如此唐突地面對這個依然陌生的女人,多少讓他感到莫名的不安了。他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微微探身靠近床上的病人。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想見見這個叫宋媛媛的女人。

在來時的路上,他反復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個宋媛媛為什么會在那么特殊的時刻給自己打電話呢?是心血來潮,還是無意中撥錯了號碼?如果僅僅是誤撥的話,那就犯不著接連打兩三次吧。試想,一個人在生命垂危之際,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兒女和親友,而是一個僅僅跟她見過一面的半生不熟的人,這里面似乎暗藏著什么玄機。可問題是,他跟她也就吃過那么一頓飯,席間聽她唱過兩首歌,隨后可能還通過一兩次電話,是誰先打給誰的,他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不外乎是互相問候一下,再后來幾乎無任何聯系,至少最近的小半年里彼此沒有絲毫瓜葛。

他將回憶重新鎖定在去年那個時間節點上:國慶節,放小長假的前一天,他們一伙老朋友在外面聚餐。席間確實多了個陌生女人,忘了是哪位老友隆重給他介紹,說這個宋媛媛年輕時如何美麗迷人,現在又如何風韻猶存,甚至還跟他打趣說,老趙你要是想續弦的話,她可是第一人選。朋友們都知道,他跟妻子感情不睦,離婚已有些年頭了,他身邊一直帶著個兒子,吃喝拉撒樣樣需要照料,直到前年兒子考上大學后,他才感到生活寬松了一些,但那種無法派遣的孤獨感也隨之而來。續弦的想法并不是沒有,前些年他總覺得給兒子找個后媽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后來兒子漸漸大了也懂事了,甚至還主動勸他這個做父親的往前走一步,有部電視劇叫《老爸向前沖》,兒子從外地特意打電話來,讓他好好看看,言外之意他當然心知肚明,可他又擔心這把年紀很難遇上一個讓自己心滿意足的女人。那晚在推杯換盞之間,他倒是有心多看了她兩眼。很顯然,單從宋媛媛的眉眼間可以毫不夸張地斷定,她年輕時絕對是個大美人。后來散席之前,趁大伙不太留意,他悄悄塞給她一張名片,說有空常聯系,并且不忘贊美她歌唱得非常動聽。

這么一想,接下來一準是宋媛媛先打電話來的,此前他確實沒有她的聯系方式。那次通話大致內容是:她問,你是趙先生吧。他說是,又問她是哪位。她說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咱們國慶節在一起吃過飯呢。他才遲疑地猜到對方是誰了。宋——媛——媛,對不對?她笑聲響亮地說,真沒想到你還記著我。他忙說,記著記著,你歌喉那么好,跟百靈鳥一樣,人又漂亮,怎么能忘呢!彼此客套過之后,好像也沒什么實質性的話題,只說以后找機會再聚,就掛了。其實那天他正在外面開會,會后還有一個飯局,否則的話他很可能就約她見一面了。因為有了她的號碼,他后來應該也給她打過一次,她當時正在外面跟一群女人排練扇子舞,說是準備節目參加什么元旦迎新晚會,說話時有點兒氣喘吁吁的,她說等忙完這陣再聯系。那天,他其實是想主動約她出來吃頓飯的,因為聽出對方很忙,也就作罷了。這之后總有這樣那樣的瑣事干擾,彼此就再也沒聯系過。

現在,這個叫宋媛媛的女人就躺在趙之的眼前,看上去簡直跟睡著了似的。好像昨天他們倆還坐在一起吃飯,聊敘,聽她唱好聽的歌曲,此刻她卻悄無聲息,恍若隔世。

2

小宋你好。我是趙之……你母親今天情況怎么樣,還昏迷著嗎?大夫說有沒有好轉的跡象?……怎么就你一個人在醫院照顧她,我是說你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她以前血壓高不高?沒有心臟病吧?這種年齡就怕血管破裂和出血,我們單位以前有個同事,好像剛剛四十五歲,晚上在家上了趟洗手間,誰知跌倒就暈過去了,送醫院一查,說是腦血管破了,出血一百二十毫升,開顱手術后算是把命保住了,可半拉身子都齊刷刷地癱了……放心,你母親只要不是腦溢血腦血栓這類病,問題應該不大……小宋你也得當心自己的身體啊……要是有啥困難的話,你盡管開口,千萬別客氣,怎么說我也算跟你母親認識了一場……等我手頭事情忙完,就抽空去看你們。

跟頭回相比,趙之第二次來到醫院時就顯得平靜多了。他左右手各拎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都是他在超市里精挑細選的食物和水果。

他發現小宋身邊多了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小伙子,兩只高凸的顴骨以及瘦削的下巴頦上都有零零星星的紅豆豆,這感覺極像他兒子念高中時的樣子,叫人總想伸出手去替他擠破那些粉刺才過癮。小宋比上次見到時愈發顯得憔悴,說話也好像有氣無力的,他知道照料病人是很辛苦的事。但她見到趙之的時候,還是很有禮貌地起身問了好。小伙子只是茫然地沖他抬了一下頭,凌亂的頭發幾乎遮沒了眼窩,隨即又垂下頭去忙著擺弄自己的手機,兩條拖拉得很長的細腿在椅子前面抖個不停,就像尿急卻又無處可尿。這種印象叫趙之覺得不爽。他教育兒子有板有眼,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假如自己的兒子跟這小伙子一樣討嫌,他準沒有好臉色,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他向來是有規有矩。

小宋的手機忽然在床頭柜上強烈地振動起來,她跟趙之示意自己到外面走廊里接電話。小伙子好像終于找到一個絕好的時機,忙抽身跟著她溜出病房。他腳剛一邁出房門,便大喘氣似的撂了句,天哪,快悶死人了。這種不知深淺的聲氣叫他很不舒服,如果小宋是他自己的女兒,這小伙子想做她男朋友連門都沒有。

趙之順手拉過一把方凳,在靠近床頭處坐了下來。病人面容蒼白如雪,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那些靜謐的藥液正通過細細的輸管進入她沉睡中的身體,掛在床沿邊的尿袋已蓄了小半袋蠟黃色的液體。惟獨心電顯示儀上的那條彎彎曲曲永不間斷的波浪線,表示病人生命尚存。

趙之情不自禁地幫病人掖了掖被子,他的手無意中觸摸到病人的手,像是碰到一只沒有任何溫度做工精美的玩具。這手他或許握過一次的,就在去年國慶節前。手指細長如蔥,骨節細小,血管隱約可見,皮膚算得上光滑,看得出指甲也是不久前修理過的,還涂了肉粉色的指甲油,總之,這女人的手非常耐看,絕不像一些家庭婦女粗粗拉拉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它很容易暴露出主人的生活面貌。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前妻,她是個十足的工作狂,恨不得整天住在單位里才好,但在家庭生活中卻顯得很低能,不善于打理家務不說,她自己的衣褲鞋襪胸罩經常到處亂扔,她永遠也搞不清丈夫的襯衫領帶放在哪里,孩子的玩具書本在什么地方能夠找到。總之在他看來,她是個完全不具備日常生活能力的女人,跟她在一起過日子,他簡直變得不像一個男人,很多事情恰好相反,包括掃地擦灰在內的一切家務都需要他親自動手,否則,這個家就亂得不成體統。時間越久積怨越深,摩擦是不可避免的,后來這些都演變為所謂的情感危機。再后來妻子被單位選中去了坦桑尼亞,那里有個中方的援建項目,他當然不同意她去,條件忒艱苦,她走了兒子怎么辦,可她卻一意孤行非要去幫那些黑人,一去就是兩三年。名存實亡的夫妻生活終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他索性一個人帶著兒子過,倒是感覺比以前舒心多了。

這時,趙之忽然發現病人一只眼角不知何時竟涌出一滴淚來,它正靜靜地滑過太陽穴蜿蜒而下。他不由怔了一下,忙掏出一片紙巾,幾乎屏住呼吸去替她擦拭淚水。紙巾的一角立刻被浸濕了,那是確鑿無疑的熱淚,是從一個昏迷多時的女人的眼角悄然溢出來的。

那一刻,他忽然萌生一種沖動,簡直無法按捺似的。他迫不及待地又往床頭跟前移了移凳子,幾乎把自己的頭貼近對方的耳畔,然后嘴角囁嚅著呼喚:宋媛媛,你醒醒!我是趙之啊,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宋媛媛,咱們去年國慶節一起吃過飯,還通過電話,宋媛媛你要是能聽到我的話,就搖搖頭,要不動動手指頭也行!宋媛媛你快醒醒啊……

喂,同志,小聲點兒好不好,知不知道這里是病房,你瞎嚷嚷什么!女護士恰好進來查房,口罩上面是陰沉的額頭,一雙衛生球眼睛不依不饒地瞪視著他。這么大個人,懂不懂醫院的規矩!趙之也自覺有些忘情,便漲紅著臉膛一言不發,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病人。護士出去不大一陣,小宋一個人輕輕地走進來,那個小伙子卻不知去向了。

趙叔叔,待會兒我想回趟家,主要是我母親在家里養了很多花花草草,得給它們澆點兒水,她還有一只貓也要喂食,另外我還想再取點東西什么的。趙之回過神說,沒關系的,反正我也沒啥大事,只管忙你的去吧,我可以在這里盯一陣。其實,他很想對她說剛才病人流淚的事,可不知怎地,話到嘴邊又咽了。

小宋離開以后,趙之去了一趟衛生間。醫院的衛生間氣味實在太沖了,好像所有跟病毒有關的壞空氣分子都聚集在那里,人一進去馬上群起圍攻,感覺要窒息了。今天身體有些奇怪,明明是有尿意的,可站在壁掛式便桶前,使了半天勁,總是瀝瀝拉拉尿不清爽,最后甚至還抖索到褲腿上,很齷齪的一攤濕痕。他剛提好褲子準備出去,迎面撞上一個禿頂男人,穿一身豎條條的病號服,一只手臂高高舉起來,手里抓著一只吊瓶,好像不是進來方便的,而是隨時瞄準一個什么目標投擲似的。

對方一眼就認出他來。老趙,你怎么也在這?哪不舒服了?趙之驚訝地看著穿豎條病服的人,巧了,陳禿子,咋是你呀?

我身上出了點小毛病,這不打吊瓶呢,這兩天眼看要憋瘋了。等我病好了招呼大家,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聚聚吧。啊呀,人一上年紀,毛病就纏上身了,說不準哪天就上馬克思那里報到去了。

對方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趙之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去年國慶前的那個飯局。當時好像也有陳禿子,對,通常應該有他的,沒他大伙簡直熱鬧不起來。陳禿子早些年還有一圈稀疏的頭發,如今越發稀落不堪,快成只光瓢了,每次見面大伙都要拿他的禿頭來取樂一番。都說陳禿子的內人異常強勢,總愛搞個女上男下式,天長日久了,硬把他的后腦勺在床板上磨成現在的樣子。

趙之心里想著,竟有些忍俊不禁,就很隨意地問道,你還記得那個叫宋媛媛的不?就是跟咱們一起吃飯,歌子唱得很好的那個女人。怎么不記得,她那晚唱過宋祖英的《小背簍》,嗓子甜得很……哈哈,你這老趙是不是跟人家續上前緣了,這女人有點兒味道,我要是你這種情況,早八輩子下手了。趙之只是打了個哈哈,又說,那晚人多嘴雜,我喝得有點高,忘了是誰把他帶過來的。陳禿子舉起另一只手掌,不停地摩挲著锃亮的后腦勺,媽的,還叫你問住了,反正不是我領去的,不跟你扯了,我得辦公了……說著,搖搖晃晃沖到便桶前猛烈地抖索下身。

趙之覺得這種地方實在不便于談話,便推說自己有事先走一步。剛出了衛生間,忽聽陳禿子在里面扯著嗓門嚷嚷,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紅中領來的,他好像說是他表妹。紅中是另一個男人的綽號,因為這家伙有事沒事總喜歡拔火罐,額頭正中央時常蓋著戳一樣的紅紫印記,故而得名。

病房里漸漸暗下來,除了儀器設備發出滴滴嘟嘟的聲響,四周靜得有些疹人。尤其是此刻面對這樣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趙之心里便有種難言的寂寥和惆悵。他長時間盯著病床上這張女人的臉發呆,好像試圖找到一個往事的突破口,好讓自己能夠更加從容地面對她。

但是前思后想,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比水還清淡,如果沒有那次飯局,如果那晚他沒有遞給她名片,他想此刻自己斷然不會坐在這問病房里,抑或坐在這里的可能就是另外一個男人。再或者當初他稍微主動一些,多殷勤地約她吃吃飯聊聊天,可能現在坐在這里的只能是他了,而不是別的什么男人。這樣胡思亂想的結果是,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即他和這個女人之間似乎注定要發生些什么的,無論主動或被動,現在看來一切只是個時間問題。如此一來,對宋媛媛那晚給他打電話這一事實愈發感到不可忽略,一個女人在那么特殊的時刻惟獨想到了他趙之,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3

是紅中嗎?我老趙啊。咱們好久沒聚了,最近還好吧……不好?怎么身體不舒服?……我一猜又是股票跌慘了吧,你怎么不早早往出拋啊,活該!我早就跟你說過,像你這樣的小股民根本賺不上什么錢,不過是給人家大股東墊背瞎起哄,錢都讓那些高管和知情人士套跑了,你們呀連湯也喝不上……也沒別的事,就是想跟你敘敘舊……我今天剛好碰見陳禿子,那小子住院了……具體啥病他沒說……紅中你這陣有空嗎?我正好沒吃飯呢,你心情不好,要不干脆出來,老哥請你喝兩盅……跟我還客氣個屁,我就在出租車上,等會兒到你家樓下時,再打給你,咱們就這么說定了。

紅中額頭上依舊印著個紫紅的圓戳,加之神情郁悶不堪,看起來更加滑稽。紅中提議去他家附近的一個叫老獵戶的小酒館,那里的酒都是老板自己泡制的,喝了絕對是大補。趙之說,反正我買單,地方隨你挑。

兩人進去后,點了紅燒滿山跑就是野兔肉,瓦罐燉山雞,山菌野參湯,還有幾碟醉花生之類的下酒小菜。酒是老板用酒提子從一個透明的玻璃甕里臨時打的,一提子為一兩,他們先要了一斤。

喝酒前,趙之隨意掃了一眼柜臺上那只玻璃甕,里面果然紅黃黑綠地泡了大半甕所謂的補品,還有一條盤成圓坨狀的花蛇。老板說是把蛇活活的就塞進去,泡的過程中這條蛇才把自己身體盤起來直到死。趙之心頭一震。人真他媽的邪性,為了一己之利,沒有什么事做不出來的,或許只有想不到的。都說蛇毒,這人要是真毒起來那才叫恐怖。

仿佛有所忌諱,趙之每次端起杯子只是象征性地跟紅中碰一下,再在嘴皮上抿一抿,一盅酒幾次三番下不去。紅中開始還盯著他的酒盅說,今兒怎么娘們兮兮的,喝呀,咋不喝,來,必須干了。趙之心里裝著疑問,根本沒有痛快喝一場的打算,所以只是支支吾吾應付。兔子肉辣得鉆心,山雞也柴得塞牙縫子,不過他并不介意,不論吃什么于他來說早就稀松平常。

酒過三巡,紅中便只顧悶頭喝酒,再不盯著他了。紅中嘴里開始罵罵咧咧,先是罵股市,然后罵政府,再罵他單位的頭頭是個王八蛋,最后罵他自己心奸命窮,罵一會兒吱地灌一盅,一斤酒他一個人足喝了有八兩。

事實上,趙之一直憋著一肚子話要問他。剛開始喝酒時,大伙都清醒得很,有些話不好意思直接問,男人間的事情有時候需要酒蓋住臉面再提。可到后來根本就插不上嘴,喝了酒的人嘴巴都沒有把門的,反正紅中只顧自己一味地發泄和快活了。

紅中,我好久沒聽你說起你那個表妹了?

表——妹,誰他媽是我——我表妹?

就是那個宋媛媛么,你忘了上次還領來咱們一起吃過飯的,她還唱《小背簍》來著?

噢,我當誰呢,她呀,狗——屁,啥表妹!紅中舌頭已直得像把鍋鏟在嘴里硬攪,兩頰跟涂抹了厚厚一圈廉價胭脂似的,似笑非笑地沖趙之搖頭晃腦。

實話告訴你吧,她_她也就算個姘頭,這娘們騷勁大著呢,年輕時是棉紡廠的一朵花,我跟她處過幾天,后來她喜新厭舊又看上別的人了,再后來她男人沒了,她又下了崗,哭哭啼啼跑來找我借點兒錢,我看她孤兒寡母也怪可憐的,就借了唄……到后來有一晚她說是要來還錢的,我猜她身上根本沒帶錢,就將計就計跟她那個上了……什么女人啦,錢啦,都是狗屁!老子這輩子啥沒經見過,幾十萬股票就這么打水漂了,媽的,這么些錢說沒就沒了,世上到底還有沒有個王法?就是塊石頭撂水里,總還有個響聲吧……嗚嗚……

出乎意料,紅中居然鬼哭狼嚎開了。趙之被澆了一頭霧水,或者,他原先的疑問忽然又陷入歧途,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姘頭?這個帶有明顯舊社會氣息的惡心字眼無論如何太刺耳了,假如紅中真是酒后吐真言,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這個女人突然變得更加神秘,簡直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現在,他開始覺得自己根本不必再為這個昏迷中的女人去傷腦筋,充其量她跟他只有一面之交,她的榮辱生死都跟他毫無關系。他要做的就是告誡自己,什么也沒有發生過,而且,從今往后再也不必介入那對母女當中。

4

趙叔叔您好,我是那個小宋呀,看來又要給您添麻煩了……真的非常感激您對我母親的關心……大夫說需要給她做手術,再晚的話可能會錯過最佳治療期……平時家里的錢都是由母親管著的,我還在外地實習呢,預交了住院費,身上就沒多少錢了,醫院現在又催著交三萬塊手術費……實在不好意思,真不知道該怎么跟您開這個口……不過請趙叔叔放心,隨后我一定盡快把錢還給您。

在電話里,趙之僅僅敷衍了小宋幾句。他的確沒有借錢給小宋的打算,推說最近手頭也不寬裕,愛莫能助。不過,礙于情面,最后他還是支吾說會盡量幫她想想辦法的。

實際上,這事他壓根就沒往心上去,三萬塊,可不是個小數目!況且,他跟那母女的關系確實還沒熟悉到可以很信任地借錢的份上。再有就是紅中那天酒后向他傾吐的那堆真假難辨的醉話,憑什么讓他為另一個男人的“姘頭”出治療費?因為沒有道理,所以,這兩日他還是比較心安理得的,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小宋后來又接連打來兩次電話,都十萬火急得很,最后一次他索性沒去接聽,直接拔掉了手機的電池板。

接下來的一晚正好有飯局,胡吃海塞之后又程序性地去了夜總會。趙之所在的單位是個行政職能部門,主要負責一些破產倒閉企業的審批事宜,本來給企業公司辦事理所當然,可社會風氣使然,誰都想鉆鉆政策的空子,不痛不癢地打擦邊球。比方說,有些私營老板想花較小的代價收購某個國營廠礦,就得走走后門拉拉關系。趙之他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太出格基本上都給開綠燈。

剛進包房,呼啦就圍上一群香艷性感的尤物,在曖昧昏蒙的燈光拂掠下,這些穿著極其暴露的陪侍女郎都跟蛇妖似的往男人身上纏繞。趙之也客隨主便地擁了其中一位小姐,他一只燥熱的大手穿過對方赤裸光潔的后脊,然后輕輕攬住那酥軟的肩頭,另一只手則抓著話筒,顛三倒四唱著自己的保留曲目《把根留住》《遲來的愛》。懷里的女郎不時殷情地用纖纖玉指夾起話梅或水果,像喂三歲小孩似的給他吃。這感覺總讓人有種醉生夢死的恍惚與迷離,過于妖冶的女性氣息不斷刺激著空前旺盛的男性荷爾蒙分泌,作為一個離異多年的男人,趙之不可能沒有那方面的需求,逢場作戲的事時有發生,但真情實意的情況卻如鳳毛麟角。

后來女郎起身,心照不宣地引領趙之上另一個更為隱秘的房間去,他若即若離跟隨其后,身體開始膨脹,像只黑色的氣囊,在幽暗的走廊里搖擺漂浮。雜沓的樂聲加之鬼哭狼嚎般的吼唱,讓他已然綿軟的腳步越發跌跌撞撞,剛行至一個包房門口,他覺得一團污濁的酒氣從腹內翻江蹈海而來,今晚酒桌上喝得太猛了,主要是主人太過熱情,敬酒不能不干啊。

這時,一間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早有人橫沖直撞飛奔出來,跟趙之撞個滿懷。他恍然被撞醒了似的,與此同時,鼻孔嗅到一團不同于纏磨他的陪侍女郎身上那種濃烈的艷香。怎么說呢,這是種淡雅清新的水果加香草的味兒。趙之本來暈暈乎乎的,被猛地一撞便有些惱火,未待發作,卻見對方驚訝地叫了一聲,隨即便捂著嘴巴隱忍住,好像她之前遇到的麻煩遠不及這個來得猛烈。當他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趙之也幾乎喊出聲來,女孩像是完全愣怔住,數秒鐘呆若木雞。

小——宋!趙之終于理出一個頭緒,難怪那團香味如此不俗,又如此的似曾相識。怎——么——是——你?小宋那張眉目清秀的瓜子臉上,多出一種叫人擔心的慌怯,羞赧得無地自容,但在短暫的愣怔驚慌之后,她及時調整出的最有效的反應卻是一臉漠然,漠然處之,好像她壓根就不認識眼前這個老男人。

沒等趙之再說什么,早有喝得五迷三道的青年男子從包房追出,脖子上掛著狗鏈子般粗的黃金項圈,撲上來就如擒拿小雞一樣將小宋逮個正著。臭婊子,往哪跑?還不給我滾回去……想掙錢容易,你得陪老子玩痛快了!小宋痛不欲生地掙扎,怎奈黃金項圈手勁強橫,眼看就把她半個人拖進房間了。那感覺簡直跟黃世仁強占喜兒無二。

趙之實在看不過眼,這種場合他也算常客,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哪有這樣霸王硬上弓的。他萬萬沒料到小宋會來這種地方,這完全顛覆了她留給他的好印象。最關鍵的是,前兩天因為她幾次三番打電話跟他借錢的事,他多少有些怕見她,就隱隱覺得自己像是欠了她似的。現在,小宋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眼前,似乎是為他提供了一次絕好的補償時機。所以,他不能坐視不管,也許,骨子里面還千絲萬縷地扯上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宋媛媛,以及此刻內里旺盛的荷爾蒙加瘋狂的酒精。

這種時候彼此都是上帝,恨不得都想主宰這個世界。對方似乎更不愿意在小姐面前丟了面子,一個生拉硬拽,一個路見不平,你來我往,言語沖撞,隨即就動起手來。黃金項圈果然力大氣粗,揮起滿是刺青的手臂給了趙之兩拳,烏黑的鼻血跟自來水一樣往下淌。小宋嚇壞了,哇哇地失聲尖叫起來,便引來了三兩名保安,大堂經理也聞訊上來勸解。

一番口角后事端總算平息,趙之鼻頭血紅,也就沒心思再回剛才的包房。小宋像犯了錯的孩子似的,怯怯地跟著趙之離開了夜總會。到了出租車上,趙之默默地從鼻孔里拔出剛才小宋替他塞進去的紙團,已黑乎乎的,完全看不出紙色來,他順手從車窗扔了出去,感覺像一枚黑色的子彈帶著莫名的恥辱和仇恨瞬間消逝。他用手輕輕摸了摸腫脹的鼻頭,好在鼻梁骨沒斷。五十歲的人了,按理說早該遠離這種生猛沖動的場面,可還是讓他遇上了,而且,是為一個年輕姑娘。剛才大堂經理一副不屑的口氣,好像借機挖苦他為了個小姐爭風吃醋不值當。媽的!此刻一回想還不由得心頭火起。

這時,坐在一旁的小宋安靜地遞上一片紙巾,趙之只顧看窗外并沒有去接。她徑直拿紙巾替他在人中附近輕輕蘸了蘸,那里又掛出一道漫溢出的淤血。紙巾帶著茉莉花味,仿佛女孩的體香,慢慢地沁入他呼吸道里,他才稍感好受一些。

小宋,那筆錢下午剛剛湊齊,我還沒來得及給你電話……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怎么突然就冒出這么一句來,簡直沒輕沒重,毫無心理準備,嘴皮子徹底跑在腦子前頭了。繼而,他覺得自己非常虛偽,在一個跟自己兒子年齡一般大的姑娘面前扯謊,他簡直就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小宋一直沒有吭聲,甚至沒有吃驚地望上他一眼。半天只是將左右手死死地攥在一起,似乎所有的骨節都被攥出了吱吱的聲響,聽著有些叫人難過。趙之扭頭看著她,兩線晶瑩的淚水正無聲地往下滴淌,她上身巍巍顫動,頭始終低垂著,生怕跟他對視似的。

趙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將一只手伸過去,微微搭在對方的肩膀上,安慰似地輕拍了兩下。不知怎地,這個舉動又讓他想起自己在包房里摟著香艷的陪侍女郎的情景,心里便陡增一股罪惡感,這感覺來勢兇猛,讓他不得不良心發現似的將那只手從小宋肩上悄然移開。這樣也許會好受一些。今晚以前,他做過的所有屬于男人的荒唐事,都沒有讓他覺得自己的手那么臟,根本就不配搭在人家小宋身上。黑暗中,小宋的哭聲顯得壓抑而憂傷,是那種悔恨交加,還有對生活的無可奈何。

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喃喃地說,聲音很小,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后來小宋哭聲漸止,她捂著紙巾撇開臉去擤鼻涕的時候,趙之順口問她現在哪里實習。小宋鼻子齉得一塌糊涂,透不過氣似的,這種情況下她大概不想多說什么,只含糊地說在鄰市,是學校在畢業前給安排的,也就是給人家跑跑腿打打雜,再過半個月便結束了。

趙之略微地哦了一聲。兒子今年大三,用不了多久也得下去實習,孩子的就業問題就迫在眼前了。他已私下里找過單位的頭頭,請人家吃過飯,看能不能來個內部消化,肥水不流外人田么。試探的結果不甚理想,頭頭說現在想進人得參加人事廳組織的事業單位招聘選拔考試,而且還得考入前三名才有面試資格,這又談何容易?

此刻想起這些,趙之忽然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降臨到頭上。對于兒子來說大學畢業也許正意味著失業,孩子未來前程未卜,做父親的豈能安心。寒假兒子回來,趙之倒是跟他聊過兩次,兒子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老爸你操那么多心累不累,車到山前自有路,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吧。他知道兒子為他好,想讓他盡快找個伴,可他轉念又想,真的還有那個必要嗎,身邊添個女人到底干嘛呢?這輩子生兒育女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再找個女人無非是一起明目張膽地過幾年夫妻生活,整天價吃米油鹽一地雞毛瑣碎不堪,這日子還能有什么新鮮的花樣呢?倒是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過得更容易也更實際些。所以,每次想到這里,續弦之念便讓他無論如何打不起什么精神。他現在唯一想做的是盡量給兒子多存一點兒錢,他甚至看好了一家不錯的樓盤,正以按揭的方式提前給兒子買下了一套三居室的樓房。這事他也跟前妻溝通過,可對方因為有過幾年的國外工作經驗,言必稱國外如何如何先進發達,說當務之急應該想辦法把兒子辦到國外去留學,不留洋將來沒有任何發展前途。可他并不這么看問題,他希望兒子本科畢業后先考研,然后考博,一口氣把該念的書都念完。至于留不留洋的事,一者,他一個工薪階層每年根本拿不出近二十萬的天價學費;再者,留完洋不是還得回國發展嗎,與其那么東奔西顛一通折騰,不如早早地立足本土踏實工作呢,所以房子必須買,將來即便兒子不回來住,那就算為他提前儲蓄了一筆生活費。前妻便屢屢譏諷他鼠目寸光,說他這人永遠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尖上,沒有一點兒發展眼光。他也懶得為此事再跟她計較,不過他很慶幸當初他們離了婚,否則,越來越談不攏。他最后在電話里給妻子的明確答復是:兒子留洋也行,但學費你這做娘的來掏吧,等他回國后我這當老子的再花錢也不遲。

三萬塊還是能拿得出手的。下車以前他審慎地合計了一番,家里現有兩張五萬元和一張十萬元的定存單子,這些錢里多半是些灰色收入,均存在兒子名下。說白了都是他幫那些集團老總鉆政策空子,或者通風報信給當事者提供一些極其機密的信息而獲得的好處費,這些錢當然是雷打不能動的,不然那會損失不少利息。工資卡他一直揣在身上,里面倒還有幾萬活錢,平時像給兒子匯個生活費什么的,都是從這張卡上走的,實在不行就取給小宋用吧。

看來,這姑娘確實攤上天大的難事了,否則,絕對不會跑到那種地方掙錢,由此似乎可以斷定,她還算是個孝順的閨女,這年頭能夠做到這一點也是難能可貴的,就憑這條他或許應該幫幫她的忙。一想到夜總會烏煙瘴氣男盜女娼的情景,他的心里便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愧疚與自責,好像是他狠下心腸把小宋逼到那種地方去的。逼良為娼,他腦海里不時地會蹦出這個齷齪的成語,好像是法官當庭給他定下的罪,簡直跟錐子似的一下一下戳刺他的每一根神經,叫人心驚肉跳。盡管借錢給外人總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可他還是暗自拿定了主意,人不能光顧自己。

5

陳禿子是你呀,怎么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我還正想問問你的病好點兒了沒?……哦,早出院了,恭喜!恭喜!這年頭數健康最重要嘛,其余那些都是扯淡。哪天咱們一塊坐坐……你說什么?沒弄錯吧,紅中出事了!……這太可怕啦!怎么會這樣呢?前幾天我還跟他見過一面呢,好像情緒是有些低落,還不都是狗日的股票惹得禍,可也不至于那樣吧……這么說是真的了!不就是錢沒了么,錢重要還是命重要?這家伙也忒能鉆牛角尖了,干嘛非要走那條路!你說他傻不傻啊?胳膊哪能扭過大腿呢,盡做無謂的犧牲……

接完陳禿子的電話,趙之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一動不動,發了很長時間呆。透過眼前的玻璃窗,他盯著外面被太陽烤得蔫頭蔫腦的一排槐樹。瀝青一樣的槐樹膠每天都在瘋狂地往下滴落,水泥甬道上盡是黏人鞋底的黑圓點子,遠遠看去猶如一攤陳年的血跡,人從上面踩過,鞋底會粘得吱吱響,那感覺真叫人惡心。

趙之又莫名地想起自己那天和紅中喝酒的情形,沒想到這差一點就成為他們人生一次訣別了。如果不是聽陳禿子親口說的,他壓根不太容易相信事情會這樣。他還清晰地記得紅中腦門中央的暗紅色的火罐印記,就像被誰痛揍了幾拳頭。現在回想那天紅中的印堂,似乎是有點兒晦暗鐵青的,加之情緒失控和嗚咽有聲,幾乎能夠斷定紅中出事已有先兆實屬必然。不過,一旦想到紅中居然身上揣著一引即爆的雷管,只身闖進人頭攢動的證券交易所,像所有精神病人那樣歇斯底里叫囂著,魚死網破地要跟人家工作人員來個同歸于盡,趙之簡直不寒而栗。

后來趙之竭力回憶,那晚在老獵戶自己到底跟紅中說了些什么,紅中又是怎么跟他聊的,好像不外乎錢和女人。也就是說,若非為那個叫宋媛媛的女人,他也許根本在出事前見不上紅中那一面了。冥冥中覺得,紅中出事好像也跟那個女人有些瓜葛,就連自己也似乎是鬼使神差地跑去約他喝酒。他甚至還記起被活活泡進玻璃酒甕里的蛇,紅中少說也喝了七八兩泡蛇的藥酒,也許是那蛇的不屈冤魂纏上了正交厄運的紅中,才使他鋌而走險干出那么不可思議的蠢事。

傍晚下班后,趙之想順路去醫院看看,不知后來手術做成功了沒有,宋媛媛到底情況怎樣。跟前兩次一樣,事先在單位附近的花店選了一束鮮花,路上他還給小宋打電話,電腦話務員提示對方已呼叫轉移了,他估摸著也許這陣那娘倆正在手術室里不方便接聽。從電梯出來,他跟前幾次一樣熟門熟路地去推那問病房的門,眼前的情形讓他吃了一驚,躺在床上的竟是個白發蒼蒼瘦骨嶙峋的老人,另外還有一對中年夫婦,正面容憔悴地守護在床前,兩雙眼睛通紅。他急忙說聲對不起,便疑惑著退出身去,難道是自己記錯了?不可能呀,這里他都來過好幾趟了。隨后,又戰戰兢兢接連推開好幾扇房門,均未見到他要找的人。最后他退回到科室門廊頂頭處,抬頭看那上面的科室標牌:神經內科。沒錯,是這里確鑿無疑,可那娘倆卻蹤跡全無。他只好去醫護辦打問,才得知她們一天半前就辦好出院手續離開了,具體去了哪里誰也說不清楚。

趙之人一下子就懵了,腦袋像是被病房的門重重地擠了一下似的,他勉勉強強在走廊的一張長椅上歪身坐下來,半晌都未緩過神。他把這些天發生的事前前后后在腦子里捋了一遍:從頭一天接到小宋的電話,到后來他決定借錢給她,這中間他一共來過三四趟醫院,還替小宋看護過四個半鐘頭病人,一切都在毫不經意間發生或上演。而在一天半前,也就是他在夜總會遇見小宋的第二天上午,又興沖沖地將三萬塊錢取出來直接送到醫院,此后就再也沒有跟小宋聯系過,直到此刻他像沒了骨頭似的,癱坐在硬邦邦的白色長椅上,一副大病將至的樣子。

彌漫在走廊的消毒液和各種藥味叫人喘不上氣,熙熙攘攘的病人和家屬顯示出醫院特有的一番紅火景象,絲毫不必擔心,這里永遠不會關門,人吃五谷雜糧總得生病。捂著大口罩的白大褂們,跟幽靈似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這些人心里到底想著什么鬼才知道。有一點可以肯定,只要交足夠的治療費,即使最骯臟的乞丐也能心安理得地躺進病房。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再正常不過,也許,正是這種習以為常,讓他幾乎輕而易舉就栽了個大跟頭。三萬塊,那意味著他辛辛苦苦干一整年,并且不吃不喝全部積攢下來。可這筆血汗錢轉眼間就讓一陣風給卷跑了,而他還傻乎乎地捧著一束康乃馨來探望誆走他血汗錢的女騙子,這叫什么事啊,說出去,讓別人活活笑掉大牙。想到這他怒不可遏地將康乃馨砸在地上,同時,抬起腳使勁碾向那些芳香嬌艷的花朵,就像去碾那女騙子的漂亮臉蛋。

翻過這天,趙之痛定思痛,決定先去看守所見見紅中。聽陳禿子在電話里講,紅中這次雖爆炸未遂,但嚴重危害了公共安全,且有蓄意殺人的嫌疑,這些罪過可不輕,肯定得重判的。在趙之眼里,紅中身上始終蒙著一層投機倒把的色彩,很多時候他表現得像個奸商,有點兒唯利是圖,可殺人放火的大案倒不大像是他所為。在見到紅中之前,趙之抱著僥幸心理,最后一次撥打小宋的電話,依舊聯系不上,看來她們早已神秘消失了,很明顯這是有預謀的,他掉進兩個女人為他精心挖好的陷阱里。

外面艷陽似火,可看守所的會客室卻陰森森的,紅中腦門上的火罐印記幾乎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被剃得锃亮的禿頭和胡子拉碴的下頜。紅中張口就問他要煙抽,他忙點燃一根,吸了兩口,又隔著鋼筋柵欄遞過去。紅中孤注一擲地把煙塞進嘴角,吸得吱溜吱溜響,似乎在吹一種奇怪的暗哨。

趙之先說了幾句像電視劇演員早設計好的臺詞,無非是何苦這樣、干嘛想不開、爭取坦白從輕之類,紅中始終卻一言不發,只顧垂頭吸煙。吸完一根,還要,趙之又殷勤地給他續上。紅中這才抬眼很暗淡無神地掃視著天花板,半晌喃喃地說,媽的,這樣也好,反正啥也沒了。趙之心不在焉地說,話也不能那么說,只要人活著,什么都會有的,老弟你得往開里想啊。紅中冷笑一聲,老子算徹底明白了,人活一輩子忙忙碌碌的沒毬意思……

趙之便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紅中又垂下頭像在打瞌睡。那你跟我說說宋媛媛的事吧。憋了老半天,趙之總算吐露真言。

紅中突然嘿嘿一笑,聽著陰陽怪氣,笑里藏刀。上回你請我喝酒好像就為這個,今天來看我也是個幌子吧,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肯定跟那娘們有一腿!

趙之覺得這種口氣簡直令人厭惡,不過還是強壓著火氣說,宋媛媛住院了,她女兒跟我借了一筆錢,說是要做手術用,事情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我來看你也是想順便問問,她們具體住在哪,平時都靠什么生活……

不等他說完,紅中就搶先道,好你個老趙,肯定睡了人家娘倆,要不你咋那么熱心熱腸的!哼,兄弟股票沒了,你咋就不想著接濟兩個活命錢?

你這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老趙像那種人嗎?!

誰不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過,八成你那筆錢要打水漂嘍,老趙我實話告訴你,這個女人你最好別招惹,那是個無底洞,她們能靠什么生活,女人嘛,你說說還能靠什么吧?紅中的表情愈發古怪叵測,有點兒隔岸觀火的味道,又有些鄙夷不屑。宋媛媛過去一直住在老棉紡廠家屬院,不過我也好久沒去過那里了,興許那片老樓早沒了……如今這世道啥能保得住呢!

趙之忽然感到太陽穴處一陣生疼,如被火燒紅的針尖扎刺一般,頭腦便疼得暈暈沉沉。紅中的那些話變得模糊縹緲,像隔著一層密集的水幕,實在叫他捉摸不透。

老棉紡廠家屬院在趙之印象中還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樣子,簡陋的筒子樓,外墻的磚脊全部裸露在外,遠遠看去那樓體就跟城墻垛子似的猙獰。住戶的房門南北相向,中間是一條陰森森的狹仄幽暗的走廊,頂頭有公用衛生間和自來水池,諸如洗衣擇菜淘米和洗漱都在水池子里完成,一年四季總是腥耗耗臭烘烘的。當年,趙之曾隨一個要好的同事來過一兩趟,那個同事的父母就住這種樓里,后來同事分到了嶄新的三居室,他也就再沒來過。趙之依稀還有些印象,黑漆漆的走廊里到處是熏人眼鼻的煤爐和成摞子的蜂窩煤,還有破舊的自行車和布滿灰塵的咸菜缸,可以說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偶爾,走廊里會閃出一個面目不清的黑影,披頭散發,如夢游般,趿拉著拖鞋,疾步朝衛生間方向飛闖,感覺有幾分恐怖。

若不是宋媛媛母女以及那三萬塊,他恐怕到死也不會再來這種破地方了,更不用說在這黑燈瞎火的時候。老遠就瞅見用白石灰刷寫在墻壁上的數個巨大而丑陋的“拆”字。事實上,這片老樓基本上快拆光了,像過去的棉紡廠工人俱樂部、廠辦托兒所、日雜商店,以及磚砌圍墻都已不復存在,現在僅僅剩下最靠里面的一幢,老氣橫秋地硬挺在這片瓦礫場中央,如同孤島上的一只桅桿或一面奄奄一息的旗子。走近跟前才發現,即便是這幢樓,也被齊頭拆去了三分之一多,簡直像大地震后的殘存建筑,被拆毀的茬口齜牙咧嘴的,彎彎曲曲的鋼筋從水泥和磚縫里扭曲而出,像做著最后一次無謂的抗爭,看上去頗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

這里到處都是磚瓦石塊,到處都是漫過腳面的灰塵和垃圾,趙之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摸進這被強拆得僅剩下一多半的破筒子樓里。為了不至于摔一跤,他一路都借打火機的那點兒光來照亮,每走一步提心吊膽的。好不容易摸進了走廊,打火機的火苗悄然熄滅了,眼前一團漆黑。他下意識止住腳步,連續用力摁著手里的打火開關,半天只閃出碎小的幾顆火星,顯然氣用光了。他憤憤地將它砸出去,打火機落地的一剎那,一記尖利的叫聲在他耳邊陡然響起。與此同時,他異常驚恐地看到,自己腳下不遠處射來一束黃綠色的熒光,如一簇爍爍鬼火,他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跟撞到鬼似地禁不住喊叫了一聲,誰!黑暗里那東西喵喵了幾聲,他才確認那不過是只貓,黑乎乎縮為一團,正虎視眈眈盯著他這個外來闖入者。他喘息著穩住心神,亦步亦趨繼續往里摸去,每遇到一扇門就上前敲幾下,并趴近門板聽聽里面有無動靜,幾乎沒有一問房子有人答應。眼看快到走廊盡頭了,再往前去就是被拆去一段的樓茬口處,依稀可辨遠方高樓閃爍的點點燈火,跟此處的黑暗死寂形成鮮明對比。他簡直失望得要死,看來這鬼地方早已是人去樓空。

趙之正待轉身,那只黑貓卻嗖地一下徑自從身后竄到他眼前,又拉長聲調喵喵兩聲。毫無疑問,這回的聲音不似先前那樣突兀疹人了,仿佛是跟熟人打招呼一般,或者,它還有別的意思?他茫然地看著黑貓無聲無息地徑自一線而去,隨即又朝旁邊一閃,便消失在一道很細的門縫里了。趙之又驚又喜,這間房子的門竟是開著的,也許有人在里面,自己可以過去打問打問。敲了三下門后,里面似有塞塞率率的聲響,卻不甚分明。很快,失望再次襲來,他想肯定是那只畜生在里面抓撓什么,貓總是喜歡那樣亂抓的。再說這地方拆得亂七八糟,早就斷水斷電了,除了要飯的花子,誰會呆在這里受罪呢。

忽然,那房內卻閃跳出一簇火光,繼而,搖曳但卻持續的光亮正通過窗戶和門縫子映射到走廊上,形成大小不同的幾個亮塊。他簡直有些喜出望外,急忙又伸手去敲那扇門。半晌也無人應答,他懷疑里面的人也許怕見生人,畢竟現在天色已經很晚了。他猶猶豫豫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房門,里面的燭光頓時照亮了他的臉,他連著問了兩聲,有人沒?誰在里面?問話時,他看見那只黑貓安靜地蹲坐在地中間,尾巴像蠅刷子似的來回擺動,嗖嗖有聲。房間里空蕩蕩的,借著燭光可以看清最里面靠墻處有一架老式的簡易木床,床上支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蚊帳,床頭跟前還立著一張同樣陳舊的書桌,桌面落了一層很厚很白的灰塵,一截只剩下很矮一點兒的蠟燭正在桌面上撲跳燃燒。因為蚊帳垂罩住整個床身,他一時無法看清床上是否躺著的一個人,也許那人早睡下了。我是來這找人的,你認識宋媛媛嗎?在沒有得到允許之前,他只能試探著將腦袋伸進房間詢問。鼻子嗅到一股濃得像痰一樣粘稠渾濁的氣息,好像這間房子已沉睡了一個世紀。

趙之開始懷疑,這房里根本住的就是個又聾又啞的家伙,對方點燃蠟燭也許只是想確認一下自己的貓是否回來了。正當他舉棋不定是否轉身離開時,那張老式木床卻吱扭吱扭呻吟起來,接著蚊帳中升起一截綽綽黑影,起伏晃動兩下,帳口就被從里面無聲地掀開了。隨后,趙之看到一個瘦癟癟的男人從里面爬出來,或許天氣太熱的緣故,他下身只穿一條皺巴巴的花褲衩,燭光照亮了一雙毛茸茸的干腿棒子。黑貓大概聽到主人下地的動靜,馬上輕巧地爬到那雙干腿棒子下,抬起頭喵喵直叫喚,一副邀寵的賤相兒。光身男人從床沿上起身時順手抄起了黑貓,抱在瘦扁扁的胸前,像哄孩子似的用手掌一遍一遍捋撫著貓脊背,黑貓便受用地發出呼呼嚕嚕的聲音,就跟人睡著了扯呼一般。

很明顯,這里除了一只黑貓和一個一聲不吭的瘦男人之外,根本沒有趙之要找的女人,他覺得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呆在這里毫無意義。于是,便很郁悶地默默轉過身去。

趙主任——咱們又見面了,還記得我吧?房里的瘦男人突然開口說話,而且還叫出了他的頭銜。趙之驚愕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覺得自己的腿腳被什么東西很固執地粘住了似的,一時進退兩難。此刻,瘦男人已抱著黑貓站在門口了,那貓的瞳孔鬼魅而又恣睢,那種黃綠色的光芒在夜色中奪人心魄,好像只要主人一聲令下,這畜生就會立刻撲過來抓他個遍體鱗傷。

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趙主任你恐怕忘了吧,那年我們棉紡廠破產倒閉前,你不是還來搞過資產清查么,我可是陪你跑過腿的!過了好大一會兒,趙之才恍然依稀記起,多年前似乎確有此事,也許因為眼前的男人赤身露體,所以,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人當初的模樣,加之時隔多年,此刻周圍又黑咕隆咚的,更加無法辨認。這時,房里的蠟燭忽閃了幾下,竟熄滅了,瘦男人的臉面越發模糊不清。

不管怎么說,既然對方叫他主任肯定是認得他的,盡管當初他才不過是個剛剛提拔起來的年輕副手。所以,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你知道宋媛媛住在什么地方?我有些急事要找她。令他不解的是,對方并不接他的話頭,或者,壓根沒聽清似的,仍然順著剛才的話一味說下去。你看到了吧,如今咱棉紡廠拆得就剩這棟破樓了,這么大一個廠子,當年紅紅火火,好幾千工人,說沒就沒了,跟做夢一樣!瘦男人似乎說到動情處,聲音微微有些顫。那些狗日的頭頭沒一個好貨,他們平時吃廠里的沾廠里的,臨到頭全不顧大家的死活,把好端端—個廠子給糟蹋掉了!

趙之多少為之一怔,倒不是因為對方所說的內容,而是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激憤起來,有種冤家路窄狹路相逢的味道。他忙插話道,是啊,那些年不光你們棉紡廠,像軸承廠、拖拉機廠、二毛廠,還有那個電器開關廠不都一個個倒了嗎,不過這也算順應時代潮流,俗話說不破不立嘛……放屁,啥叫不破不立?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知道多少人為這個廠流過汗流過淚流過血嗎?你們這些當干部的整天只知道坐在辦公室里,翻翻報,喝喝茶,一有機會就惦記著中飽私囊,你們拿了多少好處自己心里清楚,那么多工人一夜間下了崗失了業,這么些年有誰想過他們的死活?你知道后來有多少姐妹就靠著一張漂亮臉蛋去歌廳坐臺,陪男人吃喝玩樂,把臉都不要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現在那些家伙又像蒼蠅一樣眼巴巴盯上了這片地,想拆了舊房蓋新樓撈大錢,天底下的便宜都讓他們占盡了……

趙之覺得臉龐莫名地燥熱起來,瘦男人的話機關槍似的沖他不停掃射,簡直叫人無言以對,這些話顯然涉及到極其復雜的現實問題,根本不是他個人所能解答了的。但他更不明白的是,對方為何跟自己說起個沒完沒了,好像他正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有一點他心里很清楚,當初他確實在搞資產審核的時候,接受過這樣或那樣的一點兒實惠。可這種情況太普遍了,見怪不怪,在他的思想意識中這根本算不得什么,都啥年代了,請客送禮塞紅包,社會各行各業無不如此。換句話說,你只要去一個關鍵部門辦事,離開這個行得通嗎?除非你生活在真空當中!就連唐僧師徒到西天取經,那如來手下的弟子還要明目張膽地向他們索取利益才肯授經。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的前任領導退休前說過一句話:既然要搞改革開放嘛,說到底就是要把人的膽量放開,把嘴巴放開,把手腳放開,有時還得把褲帶也放開。因此,在聽了對方一通啰嗦之后,他終于做出清晰的判斷:僅憑半夜三更,逮住一個陌生人大談特談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便可知這個精瘦的家伙精神極不正常。他來這里可不是為了聽一個瘋子神經兮兮東拉西扯的,所以必須當機立斷迅速離開。

可就在趙之再度決然地轉過頭想走開時,身后猛不丁冒出一句:趙主任你不是想見我愛人嗎,要不要幫你叫醒她……那一瞬間,趙之忽然感覺手腳冰冷,急欲奪路而逃,無奈兩條腿卻抖動如篩糠一般抬邁不開。萬般惶恐中竟又瞥見那只鬼里鬼氣的黑貓,那兩只黃綠色眼睛正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它喉嚨里不時發出呼嚕呼嚕的古怪響聲,像酣睡中的老嫗。冥冥中,他覺得那貓和主人已混為一體,不分彼此,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怪物。

6

趙叔叔您好,我是小宋呀,好些天沒跟您聯系了,一定讓您著急了吧,實在抱歉得很,請您諒解……我不小心把手機弄丟了,以前的號碼也都沒了,好在我母親的手機里還存著您的號,可她住院后手機好久都不用,身邊又沒她的充電器……就是您借錢給我們的當天,就辦了出院手續,我上次好像跟您說過,我一直在外地實習,最近學校馬上又要畢業答辯了,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把母親帶到學校這邊照顧……本來想一到這里就給母親聯系做手術的,可不知為啥她竟然醒了,真是謝天謝地!只是還不能說話,得慢慢靜養一陣子……大夫也說這種情況比較罕見,大概是母親身體素質一直很好,昏迷了那么多天硬是挺過來了……不管怎么說,這次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您,請趙叔叔放心,我一忙完手頭的事,馬上把那筆錢還給您。

晚上照樣要去應酬,主人宴請了相關廳局的領導,趙之作為重要部室的負責人也應邀赴宴。他顯得心不在焉,可以說食不知味。自從那晚黑咕隆咚在老棉紡廠家屬院見到那個瘦子,他簡直跟丟了魂似的。

盡管這兩天他也一再勸說自己,那家伙不過是個瘋子、神經病,那通瘋話純屬胡言亂語無稽之談,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可到了晚上,只要閉上眼睛,瘦子的模樣就在他眼前飄來晃去,仿佛幽靈,間或,還有那只鬼氣十足的黑貓,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叫人惶恐不安,欲罷不能。后來到了白天的時候,他不堪忍受好奇心的折磨和慫恿,又單獨去過那里一趟。在那幢拆去一頭的破筒子樓里,除了看見一群臟得跟耗子似的野貓外,連個鬼影子也沒有,至于在夜間所看到的床、蚊帳、桌子和蠟燭全無覓處。這讓他越發感到蹊蹺,難道那晚的所見所聞都是自己的幻覺,壓根就沒有那么一回事?可那又怎么說得通呢,尤其是那個瘦子還自稱是宋媛媛的愛人——但此前小宋分明跟他說過,她父親已過世多年了。難道說有人吃飽了撐的假冒死人!所有狀況幾乎不敢想象,只要稍加琢磨,思緒立刻就會陷入一個可怕的黑洞,無窮無盡。

好在這天下班前,消失數日的小宋突然來電,這讓他內心堆積多日的煩憂稍稍松減了一些。也許,自己真的多慮了,不就三萬塊錢鬧的嘛,所謂利令智昏,別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而事實也證明,小宋似乎沒有要騙錢的意思,否則,她干嘛還要再次打來電話。故此,他又多少萌生了慚愧之念,為區區三萬塊錢,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愿要借給人家的,到頭來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有失風度。

推杯換盞之間,大伙東拉西扯講些閑淡笑話。別人似乎覺察出整個晚上趙之太過沉默,心事重重的,便都提議要罰他酒。他這才回過神來,忙解釋說忽然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桌上客人問之再三,他才將心里的疑團和盤道出,不過他并沒有說是自己親身經歷,而謊稱是一個朋友告訴他的。令他沒想到的是,剛才還笑語喧嘩的宴席,忽然就有些冷場,仿佛誰無意中拋下一場冰雹,使原本熱烈的空氣驟然冷卻凝固,就連一桌子豐盛的飯菜也為之黯然失色。

過了好大一會兒,趙之聽見建設廳的頭頭正同國土局的領導竊竊私語,談論的正是棉紡廠工地“鬧鬼”一事。聽說城建分公司在負責拆除最后一幢筒子樓時,連著出了好幾起重大安全事故,三死六傷,最邪乎的是一名工人當時站在挖掘機旁打電話,那只巨大的鋼鐵挖兜忽然從半空降下,活活把下面的人給拍扁了。操作機車的師傅一直喊冤,說真是見鬼了,他壓根就沒有看見有人在下面,后來這個師傅精神有些失常,逢人就嘮嘮叨叨訴苦叫冤喜怒無常,變得跟那祥林嫂一般,再后來便沒人敢再去冒險拆除,于是那幢破筒子樓就被撂著,眼看已數月光景。

趙之的心頓時如擰緊了發條的鐘表,世上竟有這種怪事,這也似乎印證了自己先前的種種猜測。那么說那晚自己真的撞上鬼了!他居然還聽鬼絮絮叨叨發了半天牢騷!此刻回想當時的情景,依舊感到毛骨悚然,可無論怎么去回想,他卻始終記不清那個瘦男人的具體模樣。換句話說,那晚對方留給他的印象完全是模糊不清的,就像隔著濃厚的雨幕所看到的景象,亦真亦幻,惟獨那只黑貓真切可感,鬼魅異常。

這種飯局通常會坐得很辛苦,差一刻十點才遲遲散宴。趙之沒有馬上回家,上了出租車后臨時改變主意,或許是趁著酒興,就想讓司機把他拉到老棉紡廠家屬院看看。司機像是沒聽明白似的,一個勁回頭很奇怪地張望他。往前開了一段路,對方終于忍不住問他,這么晚去那邊做什么,又說那里拆得亂七八糟的像個戰場。言外之意像是,深更半夜去那里腦子不會有問題吧。趙之不置可否,反問司機知不知道鬧鬼的事。司機稍稍遲疑了片刻,先是很奇怪地笑了兩聲,像是刻意給自己壯壯膽,然后又神經質地搖了搖頭。嗨,大伙不都那么瞎傳,可我不信,誰見過鬼長啥樣。趙之本來想說自己見過,可話到嘴邊又改口問工地接連死人的事師傅怎么看。司機說工人操作不當,出事也是常有的,八成是有人趁機裝神弄鬼。他覺得有些道理,說不準為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搞些鬼把戲來嚇唬人。果真是這樣,那么自己見到的瘦子極有可能就是作祟者。司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不過為拆那些破樓,鬧得動靜可不小,聽說什么安置費補償款都沒有談攏就開始拆了,住戶自發組織起來上工地擋工,后來還打著黑字白布條幅到街上去靜坐抗議……唉,還不是瞎鬧騰,現如今真不知去哪兒說理去。

似有什么忌諱,出租車幾乎不敢靠近那幢破筒子樓,隔著老遠就停下來,司機還順手打開車里的小燈。趙之讓稍等自己一會兒,司機有些不情不愿的。可此刻這里一片死寂,整條路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司機大概不想空跑一趟白白浪費汽油,所以他只得勉強答應。

因為前面來過兩趟,趙之再去筒子樓便顯得輕車熟路。畢竟這里死過幾個建筑工人,想想都疹得慌。他心里雖說打鼓打個不停,可剛才喝進肚子的白酒倒讓他添了幾分果敢,酒壯慫人膽。還沒走到樓里,出租車的喇叭就在身后叫了幾聲,催他加快速度,他沒在意,繼續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同時,抬頭打量眼前黑黢黢的破樓,沒有聲響,沒有想象中的暗淡燭光,甚至連那些野貓也沉睡不醒。他一步步趟過灰塵和垃圾進入黑洞洞的走廊,用打火機的微弱光亮挨個去照那些塵封已久的房門,感覺像是進入某個黑白電影中的場景。

這時,遠處又傳來一串滴滴的喇叭聲,很是惱人,顯然司機等得不耐煩了。而他幾乎沒有任何新的發現,說白了這只是一幢毫無生氣的死樓而已,現在他寧愿相信那晚的事情全部是幻覺,而所謂的鬧鬼不過是道聽途說。他不想再讓人家司機為難,于是快步往回走。當他終于走到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在距離那輛出租車十來米遠的時候,猛地感到一陣嗖嗖的涼風從黑暗中呼嘯而來,在他最后聽到摩托車發動機兇猛的轟鳴聲時,頭部早重重地挨了一擊,他還沒來得及聽到自己的喊叫聲,便訇然倒地。

等出租車司機反應過來,驚魂未定地鉆出車外,襲擊者已經麻利地搜過趙之的衣服口袋,并飛也似地駕駛摩托車消失在黑夜中。司機嚇得魂飛魄散,他甚至連對方的車牌也沒記周全,只見那家伙戴著摩托全盔,腦袋包得嚴嚴實實,即便到近前也不易看清對方的長相。

7

喂,你好,你找誰?請說話呀!怎么不說話?莫名其妙!嘟嘟……

喂,哪位?有話直說呀,有病是不是!打來電話又不好好說話,什么玩意!嘟嘟……

喂喂!你還有完沒完?!到底要找誰?我沒工夫跟你捉迷藏,不許再打了,混蛋!!

媽的!你誰?……紅中?沒罵你沒罵你,實在不好意思,剛才有個神經病不停給我打電話又不吭聲……你不是在看守所嗎,怎么還能隨便打電話?……哦,放出來了,出來就好啊,改天老兄我給你洗洗塵,要么再去上次的老獵戶喝二兩,那天你沒喝好……你問我宋媛媛在哪里,我咋知道,我還想問問你呢!……別提了別提了,真他媽的倒霉透頂,昨晚挨了一黑棍,我這吃飯的買賣差點兒就搬家了……能招誰惹誰呀?我哪有心思多管閑事……你說我不該去筒子樓自尋麻煩……這么說你跟那個工地上的事有瓜葛?……什么?你說話大聲點兒,別跟蚊子似的,我聽不清楚……你也投資了?里面有你的股份……純粹胡鬧,這是違法的,就知道炒地皮,人命關天啊!

陳禿子你好,有件事你今天必須跟我實話實說,我老趙可一直把你當知心朋友……紅中跟那個宋媛媛到底是啥關系?……什么,紅中交代過不讓你說……那我再問你,宋媛媛住院那次,怎么那么巧你也在那家醫院里?……別想蒙我,我早猜出來了,你跟紅中他們是一伙的……棉紡廠那片地是不是也有你的股份?……我現在懷疑,我頭上挨的這一棍,八成是你小子干的吧?

小宋是你吧,聽出我是誰了……你現在到底在哪?我想見見你母親……什么?她快不行了!啥時候的事?……我不信,昨天你不是還在電話里跟我說她醒了嗎……你別騙人了,我不是三歲孩子,快告訴我你們的具體住處,我馬上趕過去……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就算花了三萬塊,我也得買個明白,不能當猴一樣叫人耍吧……好了,我不跟你啰嗦了,讓你母親聽電話,快,馬上!

喂,宋媛媛你好,我是趙之呀,我總算想明白了,那幾個電話一準是你打來的,對不對?差點忘了你不能說話,我知道你病得很厲害,不過沒關系,你不說我也懂,你千萬別著急上火,我相信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去年吃飯的事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唱的《小背簍》很動聽啊,等你把身子養好了,我要請你好好搓一頓,然后咱們一起去唱卡拉OK,到時候把紅中和陳禿子他們都叫上……宋媛媛你在聽我說話嗎?你女兒小宋很孝順,是個難得的好姑娘,為了給你籌錢治病,她吃了不少苦頭,宋媛媛你放寬心,只要我趙之還有一口氣在,肯定會盡力幫你們娘倆的……

趙之醒來的時候,朦朦朧朧看見前妻坐在床邊。他的腦子跟電器短路了似的,半天沒有絲毫反應,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競昏昏沉沉躺在醫院里。而此前,他好像一直在不停地接電話、打電話,嘴皮子磨薄了,忙得跟陀螺一般團團轉。

現在,他覺得口干舌燥,胸口像塞著一塊燒紅了的木炭,他開口僅僅說了幾個水字,整個人大病初愈有氣無力的。前妻忙把他從床上攙著坐起來,伺候他喝下半杯涼白開。嚇死我了,你一整夜都在說胡話,沒完沒了的,跟中了邪似的。僅從對方說話時眼圈所浮動的那些微紅色里,他便能感覺到前妻應該是流過淚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看來這話不假,盡管他倆已經離了婚很久了。

對了,誰是宋媛媛?肯定是個女的吧,你顛三倒四老叫她的名字!前妻猛不丁像是無心地問道。

趙之多少有點兒做賊心虛,便支吾說,既然是夢話,怎么知道是誰呢。

夢是心頭想,跟你關系不一般吧。前妻酸溜溜地掃了他一眼,嘴角往下撇了撇,你都成這樣了,還不老實交代。又說,出租車司機人不錯,用你的手機打了我的電話,還報了警,待會兒派出所的人會來了解情況。

趙之木訥地摸了摸被包扎得像圓面包一樣的大腦袋,著實感到一陣恍惚。前妻從包里取出一個錢夾遞給他說,我大致看了一下,現金一分不剩,其他東西你再查查,看還丟什么沒。趙之打開錢夾,印象中里面應該有七八百塊,都被拿走了,身份證銀行卡等原封未動。看來,歹徒就是沖錢來的。前妻聽他這樣說,方才舒了口氣,說那就算破財免災吧!

話音剛落,趙之卻又不經意發現,在錢夾的隔層里竟多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片,忙展開瞧,雪白的紙面上僅有一行電腦打印字:記住,下回可沒這么走運!

前妻接過去細細揣摩了一會兒,才皺著眉頭問,這到底什么意思,恐嚇啊?老趙你不是得罪啥人了吧?趙之茫然地搖搖頭。沒得罪人就好,也許這只是搶劫犯的一個小伎倆吧,意思是最好別去報案,不管那么多,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要不過兩天兒子放暑假回來,我可怎么給他交代。

趙之覺得事情永遠不會像女人想的那么簡單,尤其是聯想到那晚的荒誕經歷,想到死傷在工地上的無辜者,以及那只充滿鬼氣的黑貓,一切皆有可能。不過,他也不想跟前妻噦嗦太多,畢竟這都是他個人的事。

哼,我沒猜錯的話,那個宋媛媛是你相好吧,說不準昨晚的事跟她有關!前妻忽然擺出參透玄機的樣子,老趙你可得當心,看來有人跟你爭風吃醋呢!

趙之無奈地合上眼皮,半晌無語。

出院那天,民警把趙之接到派出所錄了口供,又帶他去一問微機室,讓他在電腦屏幕上查看一組嫌犯的頭像,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形形色色,趙之看得一頭霧水,鬼才清楚那家伙長啥樣呢。

民警說這種案子最近一段時期屢有發生,嫌犯都在夜間駕乘一輛摩托車,選擇的作案地點通常都是些比較偏僻的路段或區域,讓趙之以后出門多留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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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趙之幾乎成了驚弓之鳥,白天安分守己上班,晚上早早地回家休息,但凡有些應酬能不去的都推辭掉了。前妻先后來家里看過他兩次,送來一大堆滋補品,這讓他每每心生感念。前妻聽他一個勁客氣道謝,便一本正經地說,老趙你別美了,我可是看在咱兒子的份上,要不才懶得理你。

有時,趙之覺得夫妻分開時間久了,似乎又產生了朦朧而新鮮的美感,曾經有過的爭執和不睦,不知不覺已被時間慢慢化開漂淡了。至少,現在他覺得前妻也并非一無是處,她這人還是很重感情的,患難見真情嘛。所以,他竟暗自希望前妻能常來家里走動走動,起碼有個人跟他說說話,他一個人孤得時間不短了。

近來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確實讓趙之變得有些患得患失。他開始重新審視過去的那段失敗了的婚姻,發現自己其實并不完美,可以說缺點一大把,但當初他總是對妻子有太多太多的不滿和牢騷,也許正是自己的這種苛刻毀掉了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還記得三年前自己送兒子去外地大學報到,等手續辦妥后他要跟兒子分別,兒子突然紅著眼圈跟他說,要是我媽跟你一起來就好了。現在想起這情景,心里又陡生一份愧疚。

一周后傷口該拆線了,前妻打來電話說要陪著一起去醫院。趙之嘴里雖說不用自己可以,可心里還是盼望著對方能來的。人在有病有災的時候,總是希望有個親屬陪在身邊,反正他是這么想的。

8

小宋是你呀,你們都還好吧……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母親能自己下地活動了,說話也沒有太大問題,這實在太好了!……不用跟我那么客氣,主要是你這當女兒的照顧得悉心啊,其實我也沒幫上你們啥忙,你母親沒事比什么都好……錢先放在你那,不用急著馬上還我,等有空再說不遲……什么,她提出想見見我……有空倒是有空,你讓我想想,今天是周四,明天上午單位有個重要的會……那只能下午以后了……這樣吧,我一到那邊就給你電話……好的,咱們回頭見。

考慮到周末要休息,行動起來也有諸多不便,趙之便跟單位司機打聲招呼,自己開著公車前往小宋她們所在的鄰市。如果說那筆錢他一點兒都不急于拿回來,純屬是客套話;當然,他倒是很想借機見見宋媛媛,自從頭一次接到小宋的電話,宋媛媛這個名字就不斷地在他生活里出現,他甚至還因此冒過兩次不小的險呢。現在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腦袋上的那個傷口剛拆線不久,頭發做手術時被醫生剃掉了那么一溜子,的確很不雅觀。所以,出門前他特意買了一頂高爾夫球帽,再戴上一副雷朋太陽鏡,這樣看起來舒服多了,而且,也顯得年輕和時尚些。他的心情變得跟車窗外的景色一樣,清新且明媚。他隨手打開車載音響,中國音樂之聲,播放的竟是宋祖英的歌曲:小背簍,晃悠悠,媽媽她背著我走上了吊腳樓……這歌聲頓時讓他心潮澎湃,冥冥中覺著唱歌的女人不是宋祖英,而是去年國慶節前夕見到的宋媛媛。

車在高速路上的時候,前妻打來電話。說晚上方便的話打算去他那里一趟,因為兒子訂了周末航班就要回來了,她想提前幫他好好收拾收拾房間。他敷衍說自己臨時要到外面開個會,最晚明早就回來,周日他們可以一起去機場接兒子。又說反正你有房門鑰匙,想去拾掇盡管自己去吧。前妻在電話里嘟噥,你不在家我去干嘛,讓鄰居看見以為怎么回事呢。他覺得女人有時真夠婆婆媽媽的,做事總前怕狼后怕虎,不就拾掇一下房間嗎,犯不著想那么多。不過說心里話,自己受傷這些日子,前妻表現得近乎完美,除了不厭其煩地陪他去醫院檢查做手術拆線,還變著法兒煲了各種肉骨頭湯,顛顛地送來給他滋補身體。放在老早以前,這簡直像是天方夜譚,那時的她好像只懂得工作,丈夫兒子統統拋在腦后,時間改變了一個女人。士隔多日當刮目相看了,他確實對前妻的看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但這種變化往往又發乎情止乎理,畢竟他們已經離過婚了,這是鐵定的事實。即便如今她變得再好,可好馬不吃回頭草,五十歲的男人了,已經不可能隨隨便便感情用事。這樣想時,思緒又自然而然牽連到即將見面的宋媛媛身上,對于這個依舊顯得陌生的女人,要說一點兒想法都沒有,似乎不合情更不合理。他還記得那天在醫院替小宋守護病人的情景,面對宋媛媛眼角忽然溢出的淚水,他當時顯得那么激動,簡直像個大男孩,甚至忘情地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可見,他對她還是很有好感的,而她在生命垂危時首先想到的也是他,這一切在他心里幾乎快演變成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了。

兩個來鐘頭車程,趕在夕陽落山前抵達鄰市。一下高速,趙之就撥小宋的電話,對方在通話中,過一會兒再打還在通話。他想女孩子煲起電話粥總是沒完沒了的,他所在的部門就有這樣的年輕姑娘,跟男友聊起電話來那叫一個情意綿綿無絕期,旁人看了準著急上火。有時,他真為這些80后、90后感到悲哀,好像離開電話這些小年輕簡直活不下去,更不要說談隋說愛了。平時單位里像開會、政治學習什么的,他們總跟間諜似的埋著個頭滴滴答答收發短信,還經常盯著手機屏幕嘿嘿傻笑,跟神經了似的。

汽車進入喧鬧的市區,恰好趕上下班晚高峰,鋪天蓋地的熱浪裹挾著滾滾尾氣沖入車內,人在痛苦煎熬中寸步難行。小宋的電話還是一直占線,盡管心里有些著急,他還是盡量讓自己保持平和,反正已經到了,既來之則安之,見面是遲早的事。后來好不容易撥通了電話,剛喂喂兩聲,沒等說話又嘟嘟斷開了。隨后,收到小宋的一條短信:趙叔叔不好意思,手機快沒電了,我這陣正往回趕,隨后再跟您聯系。于是,只好邊開車邊等,反正這車一時半會兒也動不了窩。

天色不知不覺昏沉下來,交通狀況漸有好轉。這時接連收到小宋的兩條短信:一條告訴他具體住址和路怎么走;另一條是說一起吃晚飯的事,還問他是不是就一個人,說她們也好準備飯菜。趙之言簡意賅地回復:可以,就我一個。短信雖然只有幾個字,可內心卻有許多壓抑不住的東西開始暗潮涌動。他多少變得有些焦慮起來,真不知道過一陣子見到那娘倆,自己該說些什么。對于這次見面,他忽然抱有某種奇妙的幻想,希望自己能夠單獨跟宋媛媛待上一會兒,畢竟有她女兒在旁邊,這會讓他有些尷尬。從一開始到現在,這個女人的神秘感似乎與日俱增,她的容貌,她的歌喉,她臨危時的突然來電,以及她反復的病況,都讓他不能輕易放下。其實,在他受到搶劫襲擊后的幾天時間里,他確實有些不敢再想這娘倆的事,每每想起,便立刻告誡自己,不能陷得太深,他們之間本無瓜葛,如果有那也僅僅是后來的三萬塊借款。現在,一旦身處異地,他似乎能從熱浪未減的暮色中捕捉到星星點點來自宋媛媛的氣息。隨著想象中的這種異性的氣味不斷發酵或彌漫,越發讓他變得魂不守舍。

按照小宋的短信提示,加上趙之常有機會來鄰市開會或辦事,他很快就摸清了路線,天黑時分汽車終于停在了她們的住所附近。路上前后三個半鐘頭,趙之已然有些疲憊不堪了,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下車后,先就近找到一家超市,當然不能空著手去見她們,付完款兩只手上墜得滿滿當當。雖說是按圖索驥,可還是轉悠了半天,才找到了短信里說的那個單元樓。四下里都是很舊很破的家屬樓,樓與樓之間幾乎密不通風,僅有的一點兒空地上堆山填海般摞滿了廢棄的家具、紙箱等雜物,還有幾只臭烘烘的垃圾箱,沒有綠化,甚至連棵像樣的樹都看不到,不用猜就知道那些房主遷了新居,就將這種舊房子對外出租了。六樓。趙之盡管爬得氣喘吁吁,可心里卻有股莫名的興奮勁始終在怦怦跳躍。爬到四樓時,他需要停下來歇歇腳,這個年紀想一口氣爬上去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一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自上而下,他稍一愣神,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姑娘已經迎面跑下樓來,借著樓道昏暗的燈光,他還是勉勉強強認出是小宋。她卻像是完全未預料到他此刻會來似的,一味地急急忙忙朝著樓下瘋跑,邊跑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氣喘吁吁地說,趙叔叔門開著,您先上去吧,我下樓買個東西就回來……他本來想說不必再買什么了,可又覺得對方也許并不單是為客人去的,便遲疑著一步步走上樓來。果然,頂樓正對著樓梯口的那扇房門是虛掩著的,旁邊的防盜門緊鎖。他用手里滿當當的袋子頂了一下,那扇門便吱地朝里開了,一股的渾濁的熱氣撲面而來。他什么也沒想便提溜著東西走進去。

這頂多是個四十來平米的老式住房,也許更小,南北兩邊各有一問小臥室,門廳和北邊的廚房連在一起,靠墻擺放著一張可供三兩人吃飯的小圓桌,進戶門正對著的是個極小的衛生間。趙之進門先粗略地觀察了一番,便順手將提來的東西堆放在圓桌上。這一路上憋得夠嗆,得抓緊時間方便一下,因為用不了多久小宋準上來,那樣怪難為情的。果不其然,這泡尿尿得淅淅瀝瀝,沒完沒了,馬拉松一般,幾次他試圖強行結束掉,可尿意總遲遲地在膀胱里涌動,等上那么十來秒鐘,又有了,卻只是很調皮地滴幾滴。

衛生間異常狹窄,除了簡陋的蹲便器和洗漱用的小水池外,幾乎再沒什么設施,要想自由轉個身都很困難,動作幅度不能大。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忍,為小宋她們租住這樣可憐兮兮的鴿子籠。當他系好褲子,認認真真在水池邊打著香皂洗手時,無意中發現水池臺沿上放著一盒東西,細看竟是已打開包裝的婦女用來測試懷孕的藥具,盒面上有張幸福而驕傲的年輕女人頭像,長得跟明星章子怡似的,仿佛正在向全世界宣布,已經懷了孕的天大喜訊。他的心頭又微微顫了一下:誰的?其實根本不用猜,他當然知道是小宋的。難怪她今天舉止有些奇怪,慌慌張張,氣色也不好,她應該是知道自己懷孕了吧,那么,這孩子又是誰的?難道是不久前在病房遇見的那個滿臉粉刺的瘦小子的?十之八九正是那家伙的,難怪剛才小宋的手機一直占線,準是他倆正在激烈地討論要不要孩子的事吧!她上次不是說自己正在實習和答辯嗎,那她一定還沒結婚,可怎么就能懷孕呢,將來靠什么來養活孩子?以她現在的處境,母親重病纏身,自己未婚早孕,這無異于雪上加霜!不過,誰說女人懷孕就得生孩子,現今外面到處都是做無痛人流手術的,打個孩子簡直跟撒泡尿一樣方便,可不像他年輕那會兒,姑娘家未婚懷孕簡直是天大的災難。他覺得自己胡思亂想得有些不著邊際了,便匆匆沖凈雙手出來。

他來來回回在房間里轉悠了幾圈,始終也沒聽到小宋上樓來的聲音。南面臥室門是關著的,宋媛媛會不會在里面休息呢?他輕輕敲了兩下,半天也沒有一絲回聲,再用力一推,門是鎖著的。也許宋媛媛下去散步了,可上次她分明還病得那么重,怎么沒多久便能恢復得這么好了?這多少讓人有些納悶。

北面房間倒是開著門,他探身掃了一眼,僅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只床頭柜,墻上釘了一排大號的釘子,掛著帽子、雨傘、背包和衣物什么的。就在目光收回的一瞬間,忽然注意到那只床頭柜上立著一個小鏡框,照片上似乎是一家三口的模樣。好奇心油然而生,他徑自走進去,拿起鏡框端詳起來。相片上兩個大人并排站立,一個五六年級模樣的小姑娘穿著花裙子,笑容燦爛地依偎在大人們中間,應該就是小宋,女大十八變,跟現在不大像了;女人還很年輕,面容姣好,唇紅齒白,劉海兒燙成90年代很流行的翻翹,僅從眉眼輪廓便能確定她必是宋媛媛無疑——于是他想,若再早那么幾年讓他遇上這個女人,他一定會不顧一切追求她的。現在最讓他留意的是宋媛媛身邊的男人,雙手交叉摟抱在胸前,面容清瘦,嘴唇上有兩撇小胡子,眼神有些陰郁,整張臉給人一種厭世嫉俗的味道。他不由地想起在破筒子樓里自稱宋媛媛是他愛人的瘦子,他努力回想對方的相貌特征,試圖跟照片上的男人有所對應,可惜的是,那晚實在太黑了,除了記得那只黑貓,就只剩下兩條干瘦如柴的腿棒子了。

最后他又回到門廳的飯桌旁,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百無聊賴地從兜里取出香煙叼在嘴里,忽然想起打火機落在車上了。于是,又起身看能不能在房間里找到一只打火機應急。這時,他才注意到這里好像并沒有做飯的跡象,廚房里冷鍋冷灶,而小宋先時發來的短信明明說她們要預備晚飯。或許,她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怕自己做的飯菜不好吃,叫客人笑話。始終找不到需要的東西,他就想干脆去廚房用煤氣灶點一下得了。廚房比衛生間大不了多點兒,水泥廚臺上摞著幾只碗碟和筷子,布滿灰塵的窗臺上擺著醬醋之類的瓶子,看上去都油膩膩的。他擰了擰煤氣罐閥門,接連噼啪打了幾下灶頭開關,也沒點著火,再用手一晃罐身,才知里面根本就沒氣了。他想也許這就是小宋沒做晚飯的原因吧,這些日子她怕是忙得沒工夫換煤氣。

轉身離開廚房時,他腳底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原來不小心踢在一只黑塑料袋上,呼啦——里面的東西撒出來:有一卷大號的透明膠帶,一卷繞成團的尼龍繩子。他忙蹲下身,準備把地上東西重新撿回到那只黑塑料袋里。打開袋子卻見里面還有一把半尺來長的水果刀,刀刃锃亮锃亮的,一看就知是新的,應該還沒用過。他稍稍遲疑了一會兒,不太明白這娘倆到底弄這些東西做啥用場,便隨手將透明膠帶和尼龍繩子都塞進袋里,又系好袋口放回原地。

小宋,你母親人呢,我怎么一直沒看見她?

吃方便面的時候,趙之順口問了一句。果然事情讓他猜中了,小宋說她也是下午回家才發現沒有煤氣了,想找人換一瓶,可等了老半天總不見送來,所以她才臨時跑下樓去買康師傅的。本來,趙之死活不同意泡方便面,他提議還是到外面吃飯自己請客。可小宋固執地直搖頭,說自己沒啥胃口,趙之忽然就想起衛生間里的藥具,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也就不好再勉強什么。

您問我母親呀,她就在附近的一家小診所做康復治療呢,最近每天傍晚大夫都讓她去兩三個鐘頭,再過一會兒準回來。小宋說話的時候幾乎沒有抬頭看趙之一眼。他覺得無論如何,這姑娘今天有些奇怪,心事重重的,目光有些閃爍。

趙之實在是餓了,稀里呼嚕,很快就把一桶康師傅湯湯水水都吃光了。小宋卻只是輕描淡寫地挑了幾筷子面,等趙之剛一吃完,她便匆匆地將桌上的面桶榨菜統統收掉了,給人的感覺她像是僅僅為了禮節性地陪一陪客人。

趙之全看在眼里,便以一個長輩的口吻說,小宋怎么才吃那么兩口啊,跟喂小貓似的,你這樣身體怎么吃得消?小宋在廚房回答說她晚飯通常都吃得很少怕長肉。姑娘家別光顧著減肥,營養和美麗同等重要,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將來還要生兒育女,沒有好身體那可不成。趙之說話的時候,連著打了兩個飽嗝,好久沒吃過方便面了,偶爾對付一下,感覺不算太壞。小宋,一定要注意身體啊,你現在可是這家里的頂梁柱,你母親往后都得指望你了。

趙之說得有些語重心長,小宋只是跟著嗯嗯了幾聲。

照老習慣,吃完飯是要抽根煙解解乏氣的。他問小宋家里有沒有打火機。這回小宋爽朗地答應一聲,就去了自己的房間,然后拿來打火機和煙遞給他。趙之狐疑地看著她,你也吸煙呀?小宋搖搖頭,說是她男朋友的。趙之哦了一聲,只接過打火機,又掏出自己的煙,點上一根,優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霧。

對了,小宋剛才我去廚房想用煤氣點煙來著,不小心碰著地上的東西,我看袋里有把水果刀,你還是把它放個安全的地方吧,免得傷著自己了。小宋聽了,二話不說,忙快步鉆進廚房。趙之瞥了一眼她的身影,瘦條條的,很有些弱不禁風的味道,平時不好好吃東西,這也難怪。

像是讓煙氣熏的,眼睛有些酸酸澀澀睜不開,他毫無節制地張了個大哈欠,忽然就覺著眼皮沉甸甸的,一時間競有些睡意朦朧。他漫不經心地對小宋說,中午自己沒休息好,這陣有些犯困,如果不介意的話他想稍微瞇一會兒,正好等她母親回來。小宋客氣地說,沒關系,要不您還是到床上躺著舒服些。趙之說不用不用,隨便打個盹兒就成。說著,他把腦袋往椅背上靠了靠,又將帽檐拉低了一些,便闔上眼皮。

糊里糊涂竟睡著了,還微微地扯起呼來。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覺四周一片漆黑,渾身都不自在,手腳怎么也動不了,嘴巴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粘住,想叫,卻一點兒也張不開嘴,聲音全被堵在喉嚨里,嗚哇嗚哇感覺自己像個啞巴。透明膠帶、尼龍繩子和水果刀在他眼前亂晃,好像有誰讓他說出銀行卡密碼,聲音很年輕,他像上岸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喘著氣,然后央求小宋,那三萬塊他不要了,求她放過他……可鋒利的刀尖直直地頂在他的喉結上方,感覺馬上會捅出一個窟窿血流如注一命嗚呼……他在椅子上怪叫了一嗓子,猛地睜開眼睛。

恍恍惚惚地,看到有個男子平展展地倒在自己腳下,模樣跟醉鬼似的,地上卻淤了好大一攤血,細看是從躺著的人身下慢慢溢出來的,似乎時間久了,已經變得烏黑烏黑。恐懼的目光戰戰兢兢跳過血跡繼續往前翻爬,接著就發現小宋正瑟縮在靠近房門的墻根下吸煙,頭發亂蓬蓬的,臉上盡是淚痕,萬念俱灰的樣子,就像剛剛被無情的丈夫決絕地拋棄了。她的下巴頦軟塌塌地支在弓起的雙膝上,好像不這樣腦袋會掉在地上,手指縫里夾著的煙早燃到盡頭,整個人在彌漫的煙霧中顯得神情迷離,呆若木雞,偶爾身體會神經質地顫抖一下,更叫人不寒而栗。

趙之想站起身來,卻根本不能夠,這才意識到那團尼龍繩子將他跟椅子緊緊捆在一起。

9

趙之,你到底咋回事啊?知不知道兒子今天回來?……我都到機場了,剛接上兒子,……你說什么?臨時有事趕不回來了,咱們不是說好的,接上兒子一起吃晚飯嗎!……到底啥大不了的破事,比咱兒子還要緊?……好了好了,不跟你多說了,你等等,兒子還想跟你說兩句。

老爸,剛聽老媽說你的頭被壞人打破了,還縫了好幾針,嚴重不嚴重?沒事了吧?……差點兒沒把我嚇暈過去!……怎么那么不小心?往后晚上沒事別到處瞎跑,現在社會該有多亂!……看來以后我得讓老媽把你盯緊點,省的讓人不放心!……老爸你最好能趕回來,我跟我媽還等你一塊吃晚飯呢……當然是越快越好!……拜拜。

掛斷電話,趙之愣了大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他忽然有種前所未有過的后怕,真險啊!差一點兒這輩子可能再也接不到這娘倆的電話了。這一刻,他明顯感覺到心潮起伏難平,眼圈竟有些濕潤了。要不是小宋在關鍵時刻捅了那家伙一下,自己是死是活都很難說。可他又怎么也不能相信,小宋竟會伙同那個滿臉粉刺的男朋友,在他吃的那桶康師傅里下了藥,然后對他實施綁架。小宋后來說,就在趙之吃完面不省人事的時候,她突然跟男朋友吵了起來,也許是良心發現,也許是因為她已確認自己懷孕的事,反正她就是不想按原先的計劃干下去了。用小宋自己的話講:我知道您是個好人,您一直都在幫我,我不能一錯再錯了。當時她跟男朋友吵得很兇,以至后來彼此拉拉扯扯就發生了那可怕的一幕。

小宋主動提出來想去自首。此前小宋對趙之坦白,其實她母親離開醫院沒兩天就過世了,火葬費還是從趙之那筆錢里出的。現在男朋友也沒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所以,她也用不著再去騙別人了。她說過去那些年里,為了討生計,她總是跟著母親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看人臉色。她很早就知道,母親跟那些借錢給她們的男人眉來眼去勾勾搭搭,她打心底里厭惡這種齷齪的生活,更憎恨那些表面上肯慷慨解囊,實際上卻圖謀不軌的男人。母親身體出現狀況以后,她就開始跟男朋友合起伙來,做了不少坑人的勾當,可以說把母親過去的熟人朋友都挨個騙了一遍,也包括那個陳禿子和紅中。現在,她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她說她連做夢都討厭自己的所作所為。可她男朋友說騙一次也是騙,騙一百次還是騙,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還恬不知恥地說,活該姓趙的自投羅網,要是不狠狠地從他身上詐一筆,老天爺都不能答應。當三萬塊錢順利到手后,一個更大更瘋狂的陰謀便開始醞釀:男朋友打算把趙之誆到鄰市,再趁他昏迷后拍攝一組跟小宋在床上親熱的艷照,到時候逼他就范,從此源源不斷地拿出錢財供他們吃穿享樂。她男朋友的原話是:這可是你媽臨走前送給咱倆的最大一筆財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有時候,趙之覺得自己簡直白活了五十歲,盡管當初他也曾猶豫和遲疑過,可后來接到小宋的電話,三萬塊錢的顧慮很快便消除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輕而易舉地陷進去的,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正如電視新聞里常說的,大多數上當受騙的人都心存僥幸并愛自欺欺人。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那就是宋媛媛本人以及最先的那幾個未接電話。如果跟宋媛媛沒有一面之交,如果不是那幾個未接電話,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不過,他自始至終都沒再追問過小宋,當初的電話是不是宋媛媛親自打來的,他明白世上很多東西都是經不起刨根問底的,不要把別人剝得赤裸裸的,否則只能讓自己倍受傷害。換句話說,他就是想在內心深處,為已經逝去的宋媛媛保存那么一點點還算美好的遐想空間,至少宋媛媛并沒有直接騙過自己,這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在去派出所之前,小宋終于打開了出租房南面那個一直鎖著的小房間。琥珀色的骨灰盒就安放在一張舊寫字桌上,骨灰盒后面靠墻處立著一個黑邊的鏡框,里面是張放大了的女人頭像,相片上的人依舊年輕端莊秀麗。趙之一眼便認出是宋媛媛,她似乎正微笑地看著他,面相和善。小宋默默地在桌前跪下,雙手合十,朝母親的遺像叩拜了幾下。起身后,有些泣不成聲地說,趙叔叔,求您最后再幫我一個忙,把我媽的骨灰帶回去,就撒在老棉紡廠的家屬院里吧,這樣她就能和我爸在一塊了。他眼前忽地又閃現出那一幅幅陰郁昏暗的畫面,于是沖她用力點了點頭。

趙之并沒有馬上離開鄰市。他想無論如何自己得想方設法幫幫這個姑娘,畢竟她肚子里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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