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發現,自己嚼不動鍋粑了。
到他這年紀,牙齒基本凋零,嚼不動鍋粑純屬正常,嚼得動才是不小的意外。但這些年,老漢就憑嚼鍋粑而自豪,牙齒只剩下一枚,牙槽卻已結出厚實的繭,代替了銼牙。出門吃酒筵,老漢故意嚼鍋粑給同桌人看,看得人家膽戰心驚,看得人家嘖嘖贊嘆。有些老漢看他嚼得起勁,也要試試,嚼幾口趕緊捂住腮幫。看別人不行,這老漢便笑,鍋粑渣子就往外噴。
但自己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
家中只剩兩老,沒養豬,也沒喂狗,鍋粑吃不了剩在那里,白瞎不少糧食。老婆子當然有辦法:“用米湯把鍋粑煮成稀飯,不就行了?”
“我又不是狗!”老漢一聽老婆子的建議,幾乎發怒。在古道溪,狗是用米湯煮鍋粑喂養。鄉下人大都不吃稀飯,擔心干活手腳不夠力氣,只有那些偶爾進山的城里人愛吃米湯鍋粑粥,臉上現出幾輩子沒吃過的神情。于是,老漢又說:“再說我又不是城里人!”他樂意和城里人撇開關系,在他看來城里人總是怪模怪樣,喜歡大驚小怪,走在田埂上深一腳淺一腳,總像是要掉下去。
其實還有一樣說不出口的原因。老漢年輕時就聽老輩人說,年輕時為干活不喝稀飯,上了歲數更不要喝稀飯,一喝就不想吃干飯。稀飯越喝越稀,身上越來越綿軟乏力,離蹬腿瞪眼的日子就不遠了。
兒子將電話打到坎下老蝦米的雜貨鋪,老蝦米代為傳呼,老婆子就跑下去接。兒子說過兩天要回來一趟,問家里還缺什么東西,一并買來。老婆子習慣性說不用,接著又說:“你爹現在也嚼不動鍋粑,鍋粑剩了一臉盆,可惜。”
“那好辦。”兒子爽快地說。
兒子帶來一個高壓鍋一個電飯鍋,說這兩種鍋都可以煮飯,都不起鍋粑。老漢說電飯鍋不行,省了幾把米,費了幾度電,是干蠢事。兒子說那好辦,高壓鍋留下來,電飯鍋拿回城里退掉就是。他曉得,電是要花錢買,老漢為了省錢寧愿不看電視,晚上只亮一只瓦數最低的節能燈。收電費的每次爬到瓦檐下面查電表,大都只走兩三度,現在懶得按月上門,每半年抄一次,好歹收得幾塊錢。老漢舍不得買電,但燒柴不心疼。山上的柴不算錢,冬夜他燒起火壙,要看著火苗飆起兩尺高才暖和。
當天兒子用高壓鍋做了一鍋飯,果然,扒穿了白飯找不見一點鍋粑。兒子一走,老婆子不敢用高壓鍋做飯。這一輩子,她只會用鐵鍋煮飯,鼎罐燜飯,一聽高壓鍋咝咝咝噴汽,就趕緊捂耳朵,覺著那東西隨時會爆。
“我不用這口鍋。”老婆子說。
“皮子癢了?”老漢擺出嚇人的模樣。老漢年輕時就愛揍老婆,揍得狠,全村惡漢子,他能排頭幾名,直到認定老婆子這輩子都不敢犟嘴,再者兒子大了喜歡插手管事,老漢才停手。
“打死我咯!”老婆子眉毛一橫擺出打不怕的樣子,稍后又說,“有本事你自己煮飯。你關著房門隨便煮,我要出去你莫攔。”
老婆子動了真格,老漢就不吭聲了。年輕時他身板硬手腳重,這幾年一年不如一年,而老婆子軟耷耷的身子骨顯然更耐時日煎熬,再過幾年,肯定是老婆子扶他走路。再說,他也怕高壓鍋冒汽,喘得這樣急促,他聽得臠心一陣陣發緊。
老漢進了城,賴在兒子家里不走。
“我養你那么多年,現在要你幫我換口牙都不行?我要是早曉得今天有這樣結果,還不如養活你那個放馬桶里淹死的姐姐。”老漢年輕時討頭個老婆不生孩子,等那老婆死后才找到現在的老婆子。老婆子也是二嫁,生頭個女兒兔唇,身上也有畸型,老漢狠了狠心把那條累贅解決掉,過幾年生下這個兒子,老婆子再不能生了。老漢揍老婆子,老婆子哭喊著說你揍也揍不出來,這都是你的報應。
“你莫講這些讓人聽見。好事啊?”兒子也是無奈,他并非想拂逆老漢的意思,已經帶了老漢逛遍城內那幾家牙科診所,別人的答復都一樣:做不了。他們一見老漢這么大歲數,不敢幫他弄牙,怕他一不小心就死在牙椅上。弄牙齒本身是死不了人,但上歲數的人事事難測,半截入了土,一點小差錯都可能成為引發死亡的原因。佴城人常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就是這道理。甚至,人們都怕和歲數太大的老漢打牌,老漢贏了容易腦溢血,輸了又會心肌梗塞,輸贏不得脫乎。
這老漢一臉橘皮皺,嘴巴癟成個窟窿,一看就是分分鐘會死的樣子。
兒子跟那些醫生講好話,塞煙,人家照樣不干。他們曉得,現在好話說得一籮筐,萬一老漢有事,這兒子的臉立馬就會拉下來。
“你這次不把我牙齒搞好,我在你這里不走。”老漢打定了主意,他很少進城,既然來了,就不想白來。
“你自己看到的,人家醫生都不肯給你做……未必,我還要帶你到省城去?”
“也行,我只管有一槽咬得動鍋粑的牙齒。”
老漢活了八十多歲,曉得要干成事情,必須耐下性子把該磨的人磨軟。自己兒子都磨不軟,出了門如何對付別家的人?
兒子雖在一個小有油水的單位當科長,住房卻小得很。老漢比劃過,兒子這套宿舍只抵得上老宅的灶房加豬圈。兒子有一對雙胞胎女兒,都紛紛長大了。這么小的房子擠一家四口,老漢就只能睡客廳的沙發上。頭天老漢還小心翼翼,因為他一直不給媳婦好臉色看,媳婦見老漢來家里也絲毫不帶笑臉,用鼻子哼了下就算喊了公爹。第二天,老漢就想,不行,既然要磨我崽,哪能在他家講客氣?想到這一層,老漢扭了扭脖子,噗地一口濁綠的痰就黏在了地毯上。地毯中央織了一個扭著胯反彈琵琶的妹子,現在胯上挨了這口痰,可能死的心都有了。妹子扭著身子的模樣,像是要找哪個缺德鬼拼命。一個孫女剛好從房內出來,尖叫了一聲,不敢相信地看著爺爺。老漢滿不在乎回了孫女一眼,孫女便往父母房里躥去。
這種事,孫女一跟媳婦講,兒子今晚想上床睡個安穩覺,恐怕沒那么容易。老漢又想,鬧起來就好。這些單位培養出的小領導,不被人鬧幾回,就不曉得解決問題。
“你們算是來對了,這種情況,全省都只有我們醫院處理得了。”省康貝牙科醫院的醫導面對老漢和兒子,得意地微笑。“我們這里有個醫生是德國的——不是華僑、華裔,純日耳曼的種,等下你們可以看到。你年紀再大,他也敢幫你弄牙齒,人家有絕活。”
老漢賴在家里不肯走,兒子無法,抽空開了車將老漢拉到省城。通了高速路,兩個半小時就到省城,老漢甚至不肯信。他從沒來過,以前只聽老輩的人說,走水路到省城,停停走走,少說半個月。他說省城哪有這么快就到?兒子無法,載著老漢去看火車站的火炬。這個老漢認識,家里用的火炬牌肥皂,就是以這個為商標。
“信了么?”
“狗日,是省城。”老漢激動地讓兒子給他和火炬合影。
“話講在前頭……要是省城的醫生都不敢弄你牙齒,我看這事就算了。”
“依你!”老漢表情都擺僵了,要兒子趕快拍。兒子心里就想,人往高處走,總歸是有道理。省城氣場大,自己老爹這么橫一個人,到了省城立馬不敢囂張。
康貝牙科醫院的海瑞斯是個洋老漢,干事麻利沒什么廢話(有也沒人聽瞳),掏出個探頭伸進老漢嘴里一照,旁邊一臺電腦上立即出現老漢口腔內部的三維結構圖。那醫導翻譯官似地站在一旁,解釋說:“這種技術可以不接觸牙齒就弄出完全吻合的假牙套。”
海瑞斯審視著電腦上的三維圖,忽然飆了句中國話:“牙槽還是不錯,兩塊完整的馬蹄鐵。”醫導馬上又糾正:“海瑞斯發音不準,牙床,不是牙槽。”
“沒關系,我們那里就是說牙槽,不說牙床。”
“呃,倒也形象。一說床,老人家就以為躺上去能睡覺。”
雙方很快談好了價錢,一口假牙打完折六千八。老漢舍不得交付電費,但兒子出錢裝假牙他不在乎。花的是兒子的錢,省下的是自家的鍋粑;再說,他知道兒子有的是鬼主意,花了錢就到處搞發票,從公家里報銷。兒子剛要交定金,老漢又問:“做副假牙嚼得動鍋粑么?嚼不動我就不做。”
“怎么了?”
“嚼不動鍋粑我裝假牙做什么?”
海瑞斯聽不懂老漢的鄉音,耳朵一揚,醫導就翻譯給他聽。醫導的德語肯定只學來一點皮毛,這么簡單的意思,他要動用手語配合。兒子心里暗喜,德國人最認真,行就行不行決不勉強,人家是帶著國際主義精神過來行醫,不死乞白賴賺你幾個小錢。等會,只消這洋老漢說出個不字,自己老爹就徹底死了心,嚼不動鍋粑,也就成了命里注定。沒想,洋老漢將意思聽798124bdb5a0c77fd2c0516eccbf0f4c146de62739ead880edf144e508633a62明白,眼珠倏忽一亮,蹩腳而又自信地說:“完全沒有問題!”接下去,他放機關槍似地說了一通外語。
醫導終于聽明白,翻譯說:“要想吃硬東西,光換一副假牙也靠不住,這不是假牙硬度有問題,而是咬合關節,咀嚼肌,呶,就是這個地方……”醫導指了指自己腮幫,又說,“就像給你一架最好的機關槍,你沒力氣扣動扳機,也是殺不死人,對不?但你們今天來這里,絕對來對了,德國剛開發一款產品,電動牙。只要用遙控器一搖,電動牙就自動咬合,還可以調節咬合頻率和力度,力度調夠了,別說是鍋粑,開鐵殼核桃都不成問題。”
兒子迷惘地看著老漢,沒想老漢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快。他說:“這個好,就要這個。遙控更好,就像電視機換頻道。”
“費電!”兒子提個醒。
“這電費老子出得起!”老漢忽然大氣了起來。
假牙加裝電動和遙控裝置,費用肯定又要往上漲,醫導說不光是加裝,因為電動,假牙的材質也要隨著升級……“少說廢話,你說多少錢吧?”兒子忽然感覺講話有點累,要個痛快。他知道對方說得沒錯,做一口假牙,要是老漢還咬不動鍋粑,以后少不了會再來找自己麻煩。一不做二不休,多花一點錢,就當是破財消災。
又是一翻討價還價,最后講到九千五百八。講定價錢,兒子賭氣似地說:“算了算了,什么九千五百八?九千六好了,二十塊別找。”
“不行,我們這里按規矩辦事,一分錢都不多收你的。”那個方頭方腦的收款妹子,卻是個極講原則的人。
電動牙半個月后由省城發到兒子單位,兒子驅車趕回村子讓父親試試好不好用。德國貨就是不一樣,牙槽上的牙齒顆顆飽滿,粒粒潔白,摸上去能感覺到一絲銳利。
“口張開!”兒子一手拿著假牙,一手拿著安裝說明書,把老漢弄到屋內光亮處,但不夠亮,老婆子撳著手電讓一柱光插進老漢嘴里。老漢一旦把嘴張開,嘴角的皺紋盡可能地伸展,所以嘴張大的幅度讓兒子吃了一驚,往里安裝假牙也比預計的容易。德國人做這個就是精致,老漢碩果僅存的那枚牙齒,假牙上相應有一個孔將它套起來。當兒子稍微用點力氣將真牙塞進孔里,向上一托,“啪”地一聲細響,就嚴絲合縫地套上了。
“咬一咬,試一試。”
老漢鼓動著腮幫空空地咬了幾下。他說:“有——點——緊!”
“一開始緊,慢慢就松了;一開始就松,你還難得用力氣咬住。”兒子摸出遙控器,將頻率調至中度,將咬合力度也調至中度,再一撳啟動鈕,老漢嘴巴猛然被抻開,接著上下兩排牙難以自控地叩動了起來,每兩秒鐘叩動三下,發出“橐橐”的響聲。老漢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用手去捂腮幫,兒子就扳下他的手:“沒事沒事,電動牙已經開了,就是這個樣子。”老漢緊張地往下翻動眼球,但一個人頂多看見自己的鼻頭和胡髭,怎么用力,也看不見自己的牙齒。兒子一看老漢想說話,手忙腳斷地撳斷電源,假牙里的電動裝置敏銳地停止工作,老漢的嘴巴停在半張半合的狀態。
兒子提醒說:“爹,忘了跟你說,一開按鈕它自己咬起來,你千萬不能說話,一說話咬斷了舌子,何事得了!”
“我——曉——得。”
“說話時關遙控,用你正常牙力,不說話再開遙控吃東西,曉得嗎?要重新養成吃東西不說話的好習慣。這個遙控器你要多摸幾遍,越先進的東西,越要學好控制。”兒子將遙控器每個摁鈕的功能一一解釋給老漢聽,手把手教他怎么用。如果電動牙處在工作狀態,遙控器上有個小燈珠會忽閃,只要遙控器和假牙間距不超過一百米,操作都是有效的。要是分隔太遠,遙控器的燈珠不會亮,假牙也將失去電動功能。
“電池要裝在哪里?”
“哪還要裝電池?爹哎,神州七號不是用火柴點燃的?這東西像手機一樣,專門配得有充電器。我等會再教你怎么充電。”
“我哪么曉得嘛,我手機也沒有。”
兒子將遙控器交到老漢手里,讓他自己摸一摸試試看。老漢不敢吭聲,甚至將舌頭卷成一卷盡量塞進舌根,再操起遙控器慢慢摸索。隨著換檔,假牙時疾時緩地咬合著。操作其實很簡單,老漢稍過一會就有了些心得。他調好頻率力度,拿一截胡蘿卜探進牙縫,兩排牙齒就像鍘刀一樣輕松將胡蘿卜鍘成許多碎塊。老漢用舌頭小心地攪動碎塊,就像拿著大鏟在碎石機的斗里拌料。沒過多久,胡蘿卜就被磨成了細糜子,老漢一仰脖,喉頭汩汩地響了幾聲,全都咽了下去。
“我曉得,這就是往嘴里裝一臺粉碎機。”老漢關了電動,興奮起來。經過這一會兒的磨合,關了電動,假牙似乎也沒有剛才那么緊了,能把話說得連貫。勁頭一上來,他就去灶房找鍋粑,找出一塊冷鍋粑往嘴里塞。他將咬合力度調至最大,結果用力過猛。冷鍋粑又脆又硬,被假牙軋幾口就碎成粉末,從老漢嘴中不斷噴濺出來。老漢剛掌握如何控制電動牙,卻又忘了怎么把嘴皮子閉緊防漏。老漢一懵,一摁遙控器沒關上,頻率反倒加快,兩排牙森然咬合,老漢想呼喊又不敢彈舌頭。
兒子趕緊去搶遙控器,老婆子卻猝不及防笑了起來,老漢牙齒合上了她還沒能收住,一岔氣笑閃了腰。
嚼鍋粑忽然又不成問題了,豈止是嚼鍋粑,現在嚼排骨開核桃都不是問題,外國進口的貨,就是好,洋老漢并沒有吹牛皮。老漢一顆臠心不曉得哪一竅堵上了,仍然開心不起來。他嚼著鍋粑,拿眼睛環顧老屋,沒一樣值錢的東西。他怎么也沒想到,活了一輩子,自己最值錢的家當竟是一口假牙。他等著哪天去人家屋里吃酒,白喜也好,紅事也罷,一有酒筵,村里一幫老漢就會圍一桌喝酒,比著嚼鍋粑或者撕扯棒骨上比橡皮筋還彈的肉根子,都是保留節目。山里的老漢個個不服老,聚在一起喝酒總要吹牛,吹到不可開交要一分高下時,隨便找個事情就能比劃開。
天氣漸冷,是辦喜事的時節。
那天坎下老蝦米嫁孫女,老漢就去了。自從換了假牙,這還是第一次出門吃酒筵,老漢把嘴巴閉緊,一路走去雙手不自覺就背到了后頭。路隨著那條溪流延伸,初冬時節,老漢覺得溪流水的響聲顯著歡快。
到地方,老漢照例擠在中間的那一桌,周圍坐的都是他們子孫后代。老漢們相互打招呼,你來了,你也來了;氣色不錯嘛,今天你不喝半斤我不放你走……只有這老漢閉緊嘴巴不吭聲,只顧悶著坐,不想讓人注意似的。越是這樣,別的老漢越是把目光聚過來。他們紛紛說,杜老丁你何事搞的?嘴巴皮被白飯粘了?牙齒被蛋清鉚上了?舌子被唾沫星子焊死了?
老漢想躲躲不過去,嘴皮子微微張開一線,一道白光就把那些老漢的眼睛晃了一下。待到一槽新牙完全亮出來,別的老漢就按捺不住想用手摸一摸。都說這口牙真白,簡直白死了。
“裝假牙了?銀的?”
“德國的。”
“有什么用?”
“吃東西。”
“我還以為能開啤酒瓶。”
老漢不做聲,他心里想,豈止是開啤酒瓶?心有底氣,嘴皮不用瞎忙,等會吃開了,誰敢挑事,再讓誰下不來臺。老漢的左手一直插在褲兜里(右手要拿筷子),有人往桌上擺大碗的菜,老漢低下腦袋先試了幾下,電動牙一如既往地靈活,調多大檔咬得有多響,一關電門瞬間又能收住。
老蝦米正好坐過來,他陪這一桌。“杜老丁,是你弄出響聲?”
“一口新牙,吃飯前要磨一磨。”
“屋里有砂輪。”
“用不著,自己磨順帶練咬勁。”
“打老婆手上使不出勁了?”
“我家老婆子最聽我話。你在家放屁不響,我幫你抖威風。”
老漢們也就剩這點樂趣,酒還沒喝,先拌起嘴,拉開了大干一場的架勢。幾盤幾碗都擺齊了,老漢們開始喝酒,先不吃飯。各自喝了三四兩,有個女孩提著飯甑過來給他們盛飯。依著順序女孩抓起老漢面前的碗,老漢趕緊把那只碗摁住。他說:“不吃軟飯,吃鍋粑。”
老蝦米看出杜老漢是有備而來,專門要搞氣氛,于是他去到灶房小心翼翼地鏟下整塊鍋粑,端在手上也是一口鍋的模樣,倒扣過來又像斗笠。“夠么?”老蝦米問。老漢不答,將鍋粑穩穩地托在手上。“喀嚓喀嚓。”老漢咬下兩塊,鍋粑邊緣就有了杯口粗的缺。別的老漢都聽見清脆的響聲,老漢自個聽到的響聲更大更脆勁,他倏忽變年輕了。他掰了一塊鍋粑問誰要,別的老漢早被先前兩聲脆響鎮住,哪敢接招,齊斬斬地搖頭,說你吃你吃。于是這一桌成了老漢的個人表演。老漢不再推辭,左手悄悄地在遙控器上加了力度,加了頻率,假牙馬力十足干起活來。嚼鍋粑不是問題,但往喉管里咽硌得慌,老漢說口干,旁邊的申老漢要幫他倒顏色可疑的飲料水,按說是叫“果粒橙”,老蝦米買來的這飲料,瓶身印著“果力澄”。
“要啤酒!”老漢說。
拎飯甑的小女孩一蹦幾跳地跑過去拿啤酒,老蝦米急急扭頭過去沖小女孩說別開瓶蓋!啤酒交到老漢手中,他悄悄關了電,把假牙定格在半開,立馬就變成一只瓶啟。啤酒瓶放進去開蓋,假牙是沒問題,老漢手上卻不夠勁,幾乎滑脫。啤酒瓶打開一點泡沫汩出來,就有別的老漢開始叫好。老漢喝上一口啤酒,嚼上幾口鍋粑,不急不慢地表演起來,別桌的人往這邊探頭,稍后紛紛圍了過來,一人動,全都動,個個有經驗的,跑慢了就擠不進去。有個老漢感嘆,外國的假牙比國產的真牙還好。另一個老漢啐他,你曉得個卵,不是外國的,杜老丁明明說是德國的!德國的,你懂嗎?
老漢表演了半個時辰,整塊鍋粑全都進到肚子里,啤酒也喝下幾瓶,起身回家,走路腳打晃,肚皮也晃。老蝦米趕緊招呼一個后生扶著老漢。老漢看著被月光一點一點亮開的回家路,連日來內心的悶堵忽然全沒了。他想,一分錢一分貨,九千多塊錢果然不是白瞎,值價了。
那以后老漢逢有酒筵就去,別人一般不叫他,但兒子和村里人都有人情往來,縱是在城里不能親臨,也打個電話叫人墊付禮金。老漢聽到哪里鞭炮響就趕去,別人只能好好招待,吃好喝足,還要將他送回來。老漢那一槽假牙,在老蝦米家的酒筵上就盡人皆知了,以后到哪里吃酒,總有人主動跟他說,杜老伯,杜大爺,還能嚼鍋粑么?
“哪么不能嚼?一口牙兩萬多塊錢咧,要是嚼不動鍋粑,我把他們醫院拆了。”老漢忍不住吹,他心想,說九千多和說兩萬多,信的照信,不信的始終不信。
“兩萬多?你兒子真有錢。”
“哪有,他扯個發票,單位里報銷。”
“單位這么好?”大多數人只有感慨,心想,養崽還是要舍得下本錢,盤到城里當官,一個官起碼抵十幾號跟牛屁股的。
飯菜上桌,就到老漢表演的時間。老漢吃了幾回整鍋粑,現在看到鍋粑就沒胃口,但表演仍在繼續。他也知道,鄉場上耍把戲的下江佬不能回回變出兔子,底下的人看膩了不撂錢,所以,有時候下江佬就會變出個貓頭鷹。
別人腦袋不轉,見了老漢還是鏟塊鍋粑遞過來。老漢也不拒絕,他想到一招:把兩根筷子平行架在碗上,手伸到嘴里一掏,整副假牙就卸了下來。老漢將假牙擱在兩根筷子上,一張癟嘴念念有辭。別人以為他在念咒,其實是道障眼法,老漢左手依然擱在褲兜,現在他蒼老的手指一摸著遙控器,就變得靈活,將那副假牙操控得隨心所欲。
“我這副牙,自己就能吃東西。”老漢卸了牙,說話漏風,但周圍的人都支起耳朵聽,不漏一個字。他們大概也想學來咒語。老漢撳動電門讓假牙自個動起來,周圍便冒出一片嘖嘖的驚嘆之聲。稍后,老漢掰下一塊鍋粑,往牙縫中間喂,假牙自個“喀嚓喀嚓”切碎了鍋粑,紛紛掉進碗里。碎了小半碗鍋粑,老漢自己不想吃,腦袋一轉,就舀幾瓢雞湯倒進碗里,攪和幾下變成粥的模樣,然后遞給旁邊的老漢。
“你吃。好吃,有德國味道。”
這個老漢不敢吃,換個老漢偏要試試,吃了幾口連聲叫好,說就是比自己牙齒嚼出來的香。這么一來,更多的老漢都想嘗嘗,這老漢只好先在碗里盛好雞湯,再在碗上重新架筷子,繼續軋碎鍋粑。德國汽車底盤重,但德國假牙底盤輕飄,架在筷子上不穩當,一不小心就一個跟頭栽進湯里。老漢將假牙撈起來,接著搞,搞不了多久還是掉下去。
有人看出名堂,說杜大伯,你可以用左手捏住假牙。
“這個不能捏住,一捏咒語就不靈。”老漢知道,左手伸出來,關電門的時候又插進去,別人就知道他的老底。
臘月初的一天,五廟村一戶姓杜的人家辦喜事,老漢的兒子送了禮,老漢翻了幾座山頭去吃酒筵。主人家知道這老漢有一槽會表演節目的假牙,也歡迎他來,請他坐到整個院坪最顯眼的位置。老漢在自己村子里表演好多回,村里人慢慢見慣不怪,但一到五廟,吃酒的人將老漢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老漢又恢復了一開始表演的狀態,喝了很多酒。他甚至想,要是收門票,兩塊錢一張有沒有人圍著看?一塊錢一張票呢?
那天的酒喝到很晚,天空飄下冰毛毛,主人家不敢送老漢回家,安排他睡在自己家里。當天晚上,走村串寨過來吃酒筵的客人,還有不少也沒回去。鄉里鄉親,也用不著太多客氣,主人家在二樓樓板上排開大通鋪,回不去的客人像窖紅薯一樣,橫七豎八躺得滿地都是。主人家說:“只有這條件,對不住大家了,明天接著吃!”大家都回:“擠在一堆還暖和一點。”
次日天色大亮,老漢用手捂著眼睛醒來,發現有什么不對勁,先確定是腦袋上出的問題,再從腦門頂往下點著器官逐個檢查,終于發現是嘴巴不對,嘴里空空蕩蕩,冷氣暢快地往喉管里鉆。老漢一摸,一口假牙不見了,再往兜里摸去,也沒找見,那只遙控器還好好揣著的。老漢一著慌,扯起嗓子尖叫一聲。他自以為是尖叫,其實嘴皮不關風,別人聽著鈍鈍的,尤其顯得悲慘。他那么一叫,在場的人都睡不好了。老漢心底一片瞀亂,忘記撳動遙控器按鈕,看看電動牙是否還在百米之內。
主人家聽到樓上有狀況馬上趕來,知道老漢兩萬多塊錢的假牙被偷,也不報警,要樓上的人都別動,一個一個地搜。鄉里鄉親,沒人知道侵犯人身自由這回事,紛紛擺出配合的樣子,仿佛誰不配合誰的嫌疑大。搜了一圈,當然是一無所獲。老漢被人抬回家里,躺在床上就下不來了。老婆子嚇得手腳無措,還是老蝦米想到,趕緊打個電話通知老漢的兒子。
在相距不遠的陡巖村,賊老漢進到自家屋子,踢醒正在床上做夢流涎的兒子。賊老漢這個兒子,是村里有名的懶漢,三十老幾的人了還找不上老婆,成天只想躺床上睡。要是五里外有個漂亮女人等著他偷,他也嫌路遠不去。懶兒子睜開惺忪的眼看看老爹,問有什么事。
“什么事?自然是好事。”賊老漢一臉興奮。賊老漢本是規矩人,昨晚也去了五廟村吃酒筵,睡在杜老漢身邊。想到那一口假牙值兩萬塊錢,他晚上一直睡不著。恰好,那老漢睡覺時嘴巴張得老大,這不是故意逼著人當賊嘛。賊老漢稍微試探了一下,那口假牙就卸了下來,還夾緊賊老漢的兩枚手指,舍不得松脫。賊老漢心想,合該我撞上財喜。假牙偷到手,賊老漢也不急著走,趁著下樓解手,將假牙小心藏妥,繼續上樓擠進大通鋪,不過挪了個位子。要是趁夜逃走,等于不打自招。
賊老漢回家,讓懶兒子在床沿上坐端正,這才掏出假牙給他看。
“假牙?”
“不是一般的假牙,德國曉得嗎?……希什么勒曉得嗎?……毛胡子馬克思總認得吧?這個你敢不認得,毛主席爬出棺材收你……這副假牙是正宗德國貨,值兩萬多塊。”
“憑什么值那么多?”
“不用放在嘴里,它自個就能把東西咬碎。”賊老漢在酒筵上見到杜老漢表演,但自己弄了一陣,沒發現開關在哪里。懶兒子來了興趣,叫他爹當場試驗一把。要是這牙齒自己能咬碎東西,懶兒子就想,以后吃飯,咬勁都省了。賊老漢就說,我沒文化,弄不來這洋玩藝,但城里人都有文化,他們一看就知道怎么弄。賊老漢又說:“你拿到城里去,找個人賣掉。既然值兩萬多,你賣個五千六千,馬上就有現錢。”
“你自己怎么不去賣?”
“我年紀一把了,進城嚇著人,別說賣東西。你年輕,長得也像個人,賣這東西賣得上價。”賊老漢有膽子偷,卻沒膽子進城去賣。一進城,自己就縮頭縮腦,找人問路都要發發狠勁才張得開口。又說:“賣個五六千,你給我幾百塊喝喝酒,別的都歸你。幾千塊錢,只要會劃算,你可以弄個女人回家。”
“為什么要弄個女人回家?”
賊老漢恨恨地看了兒子一眼:“你這不孝的東西……有了女人,弄一弄,你就曉得是男人都離不開她。”
懶兒子到底心動了一下,打算去,倒不是因為女人。縱使懶,他也想躺在床頭多吃幾回肥肉片。要是這口假牙能換來幾千塊錢,他往后一長段時間就不擔心碗里缺葷油了。“你把車費錢先給我。”懶兒子當然不愿走路,走進城至少兩個小時,搭車要七塊錢。賊老漢罵一聲敗家的呃,摸摸索索在褲腰里掏錢。給十塊還嫌不夠,懶兒子腦子不慢,他說:“萬一一下子賣不出去,我回來怎么辦?”
懶兒子對縣城還是比較熟悉,以前跑來干小工,一天撈個幾十塊錢,但時間一長別人都不跟他搭伙干活,雇主也看出來這家伙最會磨洋工。懶兒子走到中心天橋下面,他曉得這是個熱鬧地界,賣假證的,賣假發票的,賣傳家寶的,賣碟片的,賣槍支的,賣強盜貨的,拉皮條的,代孕的,代收呆壞賬的,離婚取證(證據)的,收費鏟仇的……平常路過不會發覺,稍稍站一下,這些人就在明亮的光線下影影綽綽地、接二連三地出現。
懶兒子一想我這假牙也算強盜貨,通常應該夾在腋窩下賣,但自己好久不洗澡。一口假牙畢竟是要往人嘴里塞,夾在腋下,想買的人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肯定掉頭就走。于是,懶兒子在垃圾桶里找出一只塑料袋,把假牙裝里面。
他將身子隱在一叢萬年青樹球后面,有人走過來他就現身,沖路人低低地喊一聲:“假牙要嗎?”一開始他出現得有些突然,搞得幾個路人愣了一下,然后繞開他往前面趕。有些人似乎受驚,或者掩著鼻子逃躥。懶兒子總結,不能突然現身,搞人家個冷不防。他索性站在馬路邊,讓路人老遠就看得見。走近了,再和對方搭話說。但似乎也沒有效果,又呆了兩小時,攔下幾十個路人,但沒有任何人搭腔,都是直接繞開他走掉。
天快黑的時候,他攔住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這人年輕,三十來歲。要賣假牙,懶兒子一般不找這么年輕的。年輕人牙口好,每一枚牙晃出來,都能當瓶啟用。天黑了,懶兒子有點饑不擇食,遇到年輕的他也招呼一聲,心里是買彩撞獎的僥幸。黑衣男人果然不理睬他,但走過去十來米,黑衣男人又扭頭往回走。
“你剛才說,賣什么東西?”這人剛才聽見懶兒子的吆喝,不太確信自己聽見了什么。
“假牙。”
“假牙?我看看。”黑衣男人眼睛忽然亮了。懶兒子趕緊抖開黃色塑料袋,昏黃的天光不會阻礙這年輕人的視線。
“真是一副假牙哎。”
“那是的。”
“哈哈,神經病!”黑衣男人撂下這句話,快活地離去。
懶兒子已經餓得不行,走了兩里地撞見一家鋪子,要了兩塊冷餅,找椅子坐下來,把餅囫圇吃進肚里,店里的白開水管夠,水一發,肚皮就有了虛假的飽脹感。店主是胖男人,和氣生財的樣子。懶兒子準備掏錢,一閃神又將塑料袋晃出來,問店主:“假牙要嗎?”
“什么?”店主扒開塑料袋往里頭看一眼,再抬頭,眼光就有了一絲憐憫。“走吧兄弟,不收你錢了。”
“這牙齒會自己動,值兩萬塊。你要的話給五千。”
店主臉色刷一下又不好看了。他說:“走吧。聽不懂人話?”
那晚上懶兒子找一處爛尾樓睡覺。幸好他有經驗,縱是天氣冷也不至于感冒。次日他也不趕早,心里想,財喜不催忙人,何況是賣這種古怪東西。捱到九十點鐘他才趕到天橋底下,這天太陽還暖和,他無端覺得運氣要比昨天好。果然,剛站了十來分鐘上,就有個穿皮夾克,一頭自來卷像是長了癩痢的男人攏過來。“兄弟,你賣的是什么?昨天你都站一下午了,還沒賣出去?”懶兒子看得出來,這人準是長期在天橋下面賣強盜貨的,把這當成了他的地盤。他老實交代:“賣假牙。”自來卷呵呵地笑,但也沒表現出大驚小怪,提出要看看,還把假牙拿在手上把玩了一番。
“德國貨,也就是最好的貨。”懶兒子知道碰到地頭蛇,看他臉色和氣,又解釋說,“這種牙自己能動,嚼東西不費力,但我不曉得開關在哪里。你們城里人應該曉得。”
“我們城里人當然曉得。”自來卷這里捏捏那里掐掐,把一副假牙摸了個遍,又說,“這里有個孔,應該是充電的,可能沒有電了。有充電器嗎?”
“沒有,應該配得到。”
“應該配得到,和我手機上的孔差不多。”自來卷掏出手機比對了一下,蠻有把握,又問,“你想賣多少?”
“值兩萬,賣五千。只賣五千。要是不行,再少一點。”
自來卷不太肯信地看著假牙,拔了兩支煙,兩人對著抽。他說:“要賣不出去,五百行不?”
“……不,不能再少了。不夠本。”
“來這里賣貨,少跟我講本錢。”
抽完煙,自來卷就幫他賣假牙。兩人達成協議,要是賣得出去,不管賣得多少,都是各分一半,賣五百就各自二百五。懶兒子心里也算計,這玩藝十有八九賣不出去,砸在手里還倒貼路費。自來卷長期干這個,有經驗,說不定還有固定客戶,只要賣出去,多少都是賺頭。自來卷果然有經驗,只要盯上個路人搭訕,別人總是停下來和他說上幾句,自來卷也適時地把腋下那口假牙亮出來。懶兒子在幾丈開外監督著自來卷賣東西,雖然暫時還沒有賣出去,但他對自來卷有信心。不相信自來卷也不行,他一個老手都賣不動,自己就不消提了。同時又發起愁來,周圍綠地里出沒一些人,都是自來卷的熟人。要是自來卷賣掉了假牙不給錢,又該怎么辦?
過了中午,自來卷走過來拉著臉。假牙沒賣出去,也不夾在腋窩,自來卷一手將假牙拋向空中,另一手又接住,反復拋來拋去,像馬戲團里的猩猩。他把假牙還給懶兒子,并說:“你走,不要在這里賣假牙了。”
“呃,不麻煩兄弟,我自己賣。”
“趕快走!在這里活命的人多,但都是正常人。你來一攪,人家曉得天橋下面跑來了神經病,生意就不好做了。”自來卷還是好言相勸,他把調門稍稍抬高,立馬就有幾個人圍攏過來。別人的臉色可不像自來卷那樣溫和。
老漢丟牙以后到醫院躺了半個月,送回家里依然不能下地,就這么躺在床上。醫生診斷說老漢心臟有原發性早搏,打針吃藥也弄不好,只能靜養,不可以劇烈運動,更不能著急上火發爆脾氣,不然容易猝死喲。
老漢回家躺床上,一手拽著假牙遙控器不肯放,時不時摁它一下,當然是一點反應也沒有。老婆子為他好,趁他睡著以后想把遙控器藏起來。老婆子心想,老漢要能把那口假牙忘掉,說不定就能下地走動。但老漢睡不踏實,有時睡夢里還想著捏遙控器,一捏捏了個空,馬上醒過來,又是咳喘又是叫喚,老婆子只好趕緊把遙控器塞回老漢手頭。老漢摸著遙控器,像是嬰兒叼著了乳頭,立馬變得平靜,甚至很快又睡了過去。
年底事多,兒子想方設法找出空檔回到鄉下,守著父親。他有種預感,老漢可能過不了這個年了。背著父親,他也和母親打商量:“要不,再找人做一副假牙,就說是找到了。”
“不行,你再做一副,他萬一看出來是新的,更加心疼,說不定……”
“那能怎么辦?”
“我守著他,也這么大年紀了……”老婆子說著說著滴出眼淚。兒子要替她擦,她又說,“沒事沒事,哭上幾回人就想通了。”
“順其自然。”
“還能怎么辦嘛?”
有天老漢醒來,聽著外面烏鶇吱喳吱喳的叫聲,像是預感到有事發生,就來了神,手支起身體慢慢靠在了床頭板上。他習慣性掏出遙控器,一摁,那顆沉默已久的指示燈抽風似地忽閃幾下。老漢一口痰卡在喉頭,說不上話,又摁。只一會的工夫,那指示燈就不再亮了。老漢想大聲地喊,但痰吐不出來。老漢想用力,但只是腦袋盡量地拱出床沿,身體內部使不出半分多余的力氣,叭地一聲掉下床來。老婆子聽見聲音跑進房間,怪叫一聲就去扶老漢。老漢想告訴她,假牙就在附近,偷假牙的人剛經過屋門口,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一急,眼球就開始翻白。
稍后不久,老蝦米就給老漢的兒子打去電話,說你爹不行了。最近打了幾次電話召回兒子,都說快不行了,兒子趕來后,老漢一口氣又順了過來。這一次,應該是真不行了。
老漢捏遙控器那會,賊老漢確實剛從他家屋門口經過。
那次懶兒子賣不掉假牙,從縣城回家,就把假牙扔給他爹。“你自己賣吧,我不賣了?”賊老漢問怎么了。懶兒子說:“你自己賣吧,我過幾天到神經病院接你回家。要是那里好過日子,你就不要出來了。”
“怎么了?”
“怎么怎么了?偷東西都不曉得偷個好賣的。有的東西貴,但賣不出去,賣不出去,你說再值錢也是扯卵淡,懂嗎?就像……”懶兒子想打個比喻讓他爹開竅,一下子沒想出來,就懶得再想。又說:“你說城里人能讓它自己動起來,但城里人也弄它不動。”
賊老漢撫摸著那槽假牙,心想我明明看著它動的,年紀是大點,眼會有點花,但這種奇怪的事不會看錯記混,這副假牙真的在一個碗上,在兩根架起的筷子上自個動了起來。雖然杜老漢說是念咒語,但賊老漢活了這么大歲數不會上當,曉得肯定哪里有開關。城里人也不會用?賊老漢仍是不甘心,手指頭在假牙上反復摸索,期待著假牙忽然動起來。摸了半天,手指把幾枚牙齒都摸暗了,上下兩排牙還是緊緊咬著,擺出對人不理不睬的模樣。
假牙就隨意扔在柜子里,柜子巨大,衣服放里面,碗筷也放里面。到臘月的一天,賊老漢自己牙齒忽然疼起來。他一槽牙還剩三枚,扯點草藥壓不住疼,就想到去不遠的鎮上找擺攤的牙醫老詹看看,要么抹點藥,要么直接拔掉。他有幾枚牙都是在老詹那里拔掉的,收費不高,以前三五塊,現在物價上漲,也不過二三十塊。往鎮上去的時候,賊老漢忽然記起柜子里那槽假牙,拿出來塞進兜里。他忽然想,這么貴的牙齒賣不出去,不如裝到自己嘴里,想吃什么,趁著還有時間好好地吃。當然,如果出門,這口假牙還是要卸下來。
鎮子不遠,一路經過幾個村莊,步行四十分鐘就到。賊老漢一路走去,經過第二個村子古道溪,忽然記起來,杜老漢就是在這里住。他有個當官的兒子,現在是不是又裝了一槽假牙?賊老漢又想,財不露白,這種話到哪時都不為過。杜老漢一把年紀還這么張狂,讓他吃點教訓也好。
“……這個,能不能裝到我嘴里?”賊老漢坐在那張像是結滿水垢的牙椅上,眼睛觀察周邊動向,手從兜里掏出假牙。這天不逢趕集,鎮子上來往的人不多,偶爾一輛車駛過,騰起的煙塵就像在人與人之間拉起了帷布。
“呃,是一槽好牙。”老詹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下,他是懂行的人,看假牙的眼光就像來鄉下鏟地皮收古董的販子。老詹另一只手操著壓舌板扒開賊老漢的嘴看了看,拿著假牙稍加比對,便說:“不合槽。你有三顆牙,這槽假牙,是給只有一顆牙的老頭定做的。”
“行家!”賊老漢解釋,“撿來的。不如你把我這三顆牙都拔了,能不能裝這副假牙?”
“拔光了牙,還是不合槽,不能裝。”
“這東西很貴,便宜點賣給你要么?”
“是好東西,但只合一個人的牙槽,我拿著賣不出去。你曉得,每個人的牙槽都長得不一樣,就像指紋。要是發了命案,只找到一顆腦袋,警察就會看牙齒和牙槽,判斷死人的身份……”
“你們牙醫盡愛講嚇人的事情。……一百塊錢,要么?萬一碰到一個合槽的,你就能賺好多倍。”
老詹微笑著搖頭。賊老漢還是不死心,咬了咬所剩無幾的牙,攤開巴掌:“五十要不要?”
“你到底是來弄牙的,還是賣牙的?”
“弄牙!”
賊老漢那顆牙已經被蛀斷,剩半截樁,眼下松動得厲害。老詹給賊老漢拔牙,十二分地小心,他曉得到這個歲數,容易并發些意想不到的癥狀,不是鬧著玩的。幸好是在農村,要是城里這么大年紀的老頭想拔牙,老詹絕對不敢接活。費了個把鐘頭,老詹才把那枚殘牙小心翼翼地刨出來,賊老漢像是挨炮彈炸過的牙槽,此時又添一個坑,卻沒滲出血。
“五十。”老詹收拾著器具,報了價錢。
賊老漢將手伸進褲兜,掏出的仍是那副假牙。“今天我沒帶錢,只有這東西。”
拔霸王牙!老詹很少遇到這樣的情況,但他是個脾性很好的人。面對這樣一個無賴老漢,他又能說什么呢?
這次報病危非常及時,兒子趕回家接住了老漢最后一口氣。老漢有什么話梗在喉嚨里,到死也沒說出來,死的時候眼睛翻了白。響鞭早已備好,老婆子一哭,老蝦米就在院子里放響。兒子聽著母親的哭泣,既悲傷,又隱約透露著解脫之意。周圍鄰居,血親族人都趕進來幫著搭靈棚,殮師和道士很快請到家里。
尸體抬到板子上以后,兒子見老漢的嘴癟得厲害,導致整個臉部幾乎變形,先趕來的幾個親戚都說差點認不出來。兒子就跟殮師說:“能不能找個東西,把我爹的嘴撐滿一點?都要上山了,這兩天還是弄得像樣一點。”
“我試試。”
殮師馬上想到鎮上的牙醫老詹,但他和老詹沒聯系,就打電話給徒弟。徒弟住在鎮上,殮師要他去找老詹,問有沒有現成的假牙可以賣。他記得,那些牙醫總會搜集一些假牙或者殘牙,要么漂亮,要么稀巴爛,統統擺在玻璃柜里展示,以此招徠顧客。徒弟敲開老詹的門,把師傅的意思講出來。
“剛好有一副。”老詹難免奇怪,白天剛接收了一槽賣不出去的假牙,晚上就有人要這東西。真是天意!他掏出假牙跟殮師的徒弟說:“一百,就一百塊錢。要過年了,這東西我也懶得帶回家,便宜處理。”
“我要問問師傅。”徒弟做不了主,打個電話給殮師。那一頭,殮師要也征詢主家的意見。兒子就說:“就是把嘴撐起來而已,一百太貴。三十干不干?”
老詹還了一口,說至少五十。五十我就不虧了。
兒子想了想,還是覺得劃不來。他沖殮師說:“你幫幫忙,用木頭削個形狀,把我爹的嘴撐起來,還不是一樣么?”
殮師說:“那倒是,反正等下我打扮妥當,你家老漢的嘴是閉著的,是木頭是牙沒人看得見。”
“那就這樣說定了!”
徒弟是個呆板人,師傅在電話里說不用,他轉身就離開了老詹住處。老詹稍過不久就后悔了。他心想,三十就三十,總比賣不出去強。他拔了個電話,那邊回話說用不著了。假牙本想用給一個死人,現在死人的嘴已經用木楔子撐起來了。
老詹有些無奈,想到馬上能回家,嘴角又掛出笑來。他不是本地人,他家離這里很遠。年關將近,他也沒心思做生意,收拾東西想早點回家。要是春運時段一到,幸福的回家之路就變成了逃難。
次日,老詹離開租住的屋往鎮子東頭的車站去,外面下起了雪,成年人躲進屋里,小孩卻特別活躍,在雪地里發揮著想象力使勁折騰。路邊堆起不少雪人,鼻子是胡蘿卜,眼睛是木炭,嘴巴是一彎眉豆。小孩只顧將雪堆大,懶于雕琢出輪廓,雪人大都堆得粗糙,呆頭呆腦。終于,老詹看見一個雪人輪廓分明,較有模樣,只是嘴巴位置上一片空白。老詹忽然想起那槽假牙還放在提包里。
他拿出假牙,一把嵌進雪人的嘴部。雪人就是雪人,什么樣的假牙都能和它合槽。嵌進那一槽白森森的假牙,這雪人立馬就有活靈活現的神采。老詹覺得是自己給了雪人一條命,腦里翻開久遠的記憶,心頭騰起塵封的歡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