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那時候馮李氏還活著呢。青桌山舊城南城店巷那一帶的人都管她叫“馮大大”,她是個老寡婦,做過穩婆、幫人墮過胎兒、驅過鬼,要活到今天得有九十多歲了,就住在南城店巷四號院,她也不實說自己的歲數,從來不過生日,也不過年。她的方子救過一個癌癥晚期病人的命,病人痊愈后,從克拉門更村坐著正三輪摩托趕進城里,給馮李氏送來一筐紅皮雞蛋、一麻袋山藥蛋、一布袋莜面,都是自家產的,還有一面繡著“神醫”的金字錦旗。下面要說的是在馮李氏的小女兒,馮雨月身上發生的事。
馮雨月是舊城區石羊橋廢品回收站的一個分揀員。那個院子里,常年積著一大堆腥騷的骨頭、爛皮子,旁邊就是高高的小山似的廢紙堆。有一天,馮雨月從廢紙堆里揀出一本小說,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后來醫生告訴她丈夫,她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她的丈夫唐龍,青鋼廠的一個退休工人,拿著病歷出了青桌山人民醫院的門診樓,猛地一轉身面沖著墻角,就痛哭起來。剛剛得知自己病情的病人,對她的丈夫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哭感到非常尷尬。但是他這樣哭,畢竟讓她很難受。她在他身邊站著,靜靜地等他哭完了,就讓他帶著自己回家了。
也不是說毫無辦法,大夫說可以去美國摘除胸膜。馮雨月的哥哥姐姐們聽見這個說法以后,都沉默了。
馮李氏再次開出了那張包括童子尿、馬尿、香灰、陳年黑棗的驗方,急忙忙地親自送過來。馮李氏前頭蹣跚著小腳離開,唐龍看著這張方子為難地說:“我去哪去接馬尿去?低頭趴到馬屁股底下,再讓馬迎頭一蹄子踢死?”因此這張據說是救活過另一位癌癥晚期病人的方子,就被當作引火紙點了爐子。
病人的情況每況愈下。工人北村五棟十三號的生活也發生了變化:夫妻兩個不再睡在一張床上。丈夫睡到了外屋的沙發上,原因是半夜打呼嚕影響病人休息。而病人則因為劇烈的疼痛,一通宵一通宵地無法入眠。這種情況下,身邊躺著一個呼呼大睡的健康人,也確實令人無法容忍,這種健康的幸福的聲音會增加病人的疼痛。分床的結果讓大家都很滿意。丈夫在他自己起床后的固定鍛煉項目里增加了瑜伽,并且排在第一項。那是他從《長生》雜志上看來的,瑜伽能預防癌癥。瑜伽結束后,丈夫開始獨自生火、燒水、打掃屋子。因為病人不能像過去那樣參加這項活動,類似撣灰、抹拭家具這類輕體力勞動也都歸丈夫了,但丈夫比過去干得更加賣力,甚至可以說干得十分深沉而決絕,使得這項活動具有了某種儀式性:全部有關生的祈禱,隨著規律環節的一一實現而完成,讓丈夫感到了強烈的生的氣息。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丈夫始終不看病人,將他那充滿情意的目光停留在磚頭地、灰墻、水缸、灶臺、板箱、立柜、方桌、凳子、錄音機、十二寸小天鵝黑白電視,雖然病人一直安詳地凝視著他。而被劇痛折磨了一宿筋疲力盡剛剛有了點睡意的病人,在這種儀式性的晨掃的噪聲中,安詳地躺著。接著朝氣蓬勃的丈夫奔出家門,開始了包括長跑、體操、單杠、雙杠、鉛球擲遠在內的一系列晨練項目,讓瑜伽引發的生命之氣的躁動及蓬勃的性欲得到有效的釋放,繼而讓生的儀式達到高潮。病人則在這段時間里下了床,走到外屋的小方桌前,那上面已經擺好了一只藍邊碗,跟盛著五根芥菜絲的小白碟,碗里有沖好的兩大勺奶粉,泡著一顆剝好的煮雞蛋,病人坐下來,慢慢地吃完她的早餐。
到月底,病情不見好轉,但也沒變得更壞。馮雨月的大姐家買了背投電視,把淘汰下的三十四寸彩電搬到工人北村五棟十三號的馮雨月家,讓妹妹留看“過度”。馮雨月娘家兄妹幾個有這么個習慣,甭管誰家添了大件,都會請客。因此馮雨月的大哥、二哥也來了。馮李氏也來了。馮雨月提前擬定好菜單,唐龍從頭天下午就開始忙活,做了一桌菜:有青桌山熏雞、紅燒草魚、木耳黃花炒肉、西紅柿炒雞蛋、炸花生米、炸蝦片、蒸甜米、紅腸、菠菜雞蛋蝦皮湯、炸羊尾、拔絲山藥蛋,還備好了瓜子、奶糖、馓子。
第一撥客人抵達的時候,看到病人坐在飯桌下首的高凳上,笑嘻嘻地看著他們。令他們驚奇的是,一個月沒見,病人竟然縮小了這么多,背嚴重地佝僂著,面色蠟黃,像一個嚴重脫水的馮李氏。只有那雙眼睛變大了,向前凸出著,比往常顯得更加專注,甚至外向,飽含情意地看著每個人,把每個人心里都照得亮堂堂的,再煩心的事也都忘了。
娘家人難得團聚,席間,大伙決定去大北街的幸福照相館照一次全家福。
非常遺憾的是,全家福里不能僅有兒子。親人們驚訝地得知,病人的兒子唐嘲風還沒回家看望過病人。唐龍說:“他回來也沒用,白耽誤學習,好好奮斗去吧。成功有那么容易么?你看人家今天換大石英鐘,明天換電視,這就叫奮斗。那小子,還來信說大學畢業前絕對不找女朋友,這才像爺的兒子,給爺好好在北京奮斗吧!回來干啥呀。”
大哥說:“奮斗歸奮斗么,基本的人倫還是要講的。”
二哥說:“就是么。你這孜孜不倦奮斗了大半輩子,也沒見你鬧上個甚么。”大家都笑了。
大姐說:“那你就奮斗吧,我們吃我們的。”大家笑得更厲害了,之后沒人再跟唐龍說話。馮雨月心里不好受,疼勁就一點點地上來了,她挨桌給布了一輪菜,說:“你們吃。我躺會兒。”一個人回了里屋。她躺在床上,拿指甲刻在書柜上,聽他們在外屋說話、笑,她沒聽到唐龍的聲音。
這書柜是剛結婚時,她從廢品回收站花三毛錢買的,唐龍重新油了一道白漆。那里面全是小說,有的沒頭沒尾,有的沒有封皮,還有的幾乎是嶄新的,有的上面有油污,有的甚至還有血漬,都是馮雨月從廢紙堆里揀回家的,她就這么一本本攢起了那一柜子小說,攢起那些世界。有的小說非常下流,她悄悄看完了就塞給唐龍看,等他看完就趕緊當引火紙燒了,就怕讓兒子看見。有幾本她喜歡得不行,實在舍不得燒,兒子考上大學之前就藏在立柜的底層,和避孕套藏在一塊。現在這些殘破的小冊子都堂堂正正地上了書架,她拿漂亮的掛歷包了書皮,新嶄嶄的。就和這張床一樣。
這床她睡了還不到半年呢。兒子一離家,唐龍就把一家三口睡了十九年的炕刨了,親手打了這張帶頂的防震大木床。他打床時候那個高興勁喲,她在廚房搟面片,聽見他在里屋一邊叮叮當當組裝,一邊自個兒嘿嘿嘿地傻笑。十九年了,擠在一塊。人家都安排孩子睡外屋,唐龍和她都不同意:一來,里屋沒有外墻,暖和,不能凍著孩子;二來,就顧著兩口子在里屋快活,沒風水,沒勁。
她快受不住了。她拿指甲摳著書柜的油漆,心里數著數。要是家里沒人的話,她就可以呻吟出聲了,聽著自己低低地哼唧,那陣疼能比現在更好熬些。現在書柜的側板有一小片指甲摳痕,短促,深淺不一,密密麻麻,等她死了,他肯定得重新油漆一遍才能給新人用。要是在床頭板撓幾道印子,不管將來哪個女人睡在這張床上,他們都離不開她的痕跡:馮雨月到此一游。然后呢?馮雨月死了。她輕輕摸著光滑白凈的、一點劃痕都沒有的床頭,想著唐龍。想著他每天清早大步流星地沿著小馬路往東走,迎著朝陽,一直走到快到毛驢社的拐角,從鐵一中外墻的那個豁口翻進去,在人家的大操場上跑步、做廣播體操、單杠、雙杠,練得滿頭大汗,還有,興許會有哪個漂亮的女教員、女高中生、女掃大街的,上去跟他打招呼,然后他就跟人家高興地談論起來,把自己那點底細撂個一干二凈。雖然四十六了,雖然是矽肺一期,雖然是退休職工,可唐龍看上去就像三十多歲的人一樣,腰板挺得像個當兵的,相貌堂堂,梳著老干部式樣的大背頭,美國發蠟锃亮。十九年了,隔三岔五的,她會悄悄尾隨著他,也從那個豁口翻進去,可十九年了,她從來沒見過唐龍背著她和任何一個女人說過話。好幾次被他發現她了,她就背著手,笑得個嘻嘻地迎上去,唐龍沉著臉,不說話,她就自個嘻嘻地笑著,轉身翻過豁口回家了。現在她是翻不動了。甚至從家門口走到小馬路,都會出身透汗,眼前發黑,站都站不穩。
鬧鐘剛剛走過兩點,到晚上六點還有四個小時,到那時青鋼廠醫務室的護士杜紅鵑才會下班回家,順路過來給她打止疼針。多親的姑娘啊!高高挑挑的,眉毛像兩條粗粗的毛毛蟲,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多和氣呀,每次打針打得那么小心。那之后她就上了天堂啦,雖然只有四個小時。他一見漂亮女人就笑得像個八萬。有一次他對人家杜紅鵑說:“小杜,你說說這是咋鬧的?怎么得下這么個病?你說我們老唐家,我兩個弟弟都離了婚,我老婆又弄成這樣。你說說,唉,是不是祖墳上出了什么問題了?”人家杜紅鵑紅著臉,對付著就走了。真真個好姑娘,每次留吃飯,死活不留下。等人家走了,她嚴厲地問他:“我得的什么病?怎么就丟人了?”他一副掃興的樣子說:“唉,隨便說說么。”
過不了兩個月,她就得死了,這可把人家的人生計劃完全打亂啦。人家原計劃著,等兒子從大學畢業找個好單位,一家人搬到北京去生活,每年五一、國慶出國旅游兩次,春節可以考慮在國內旅游,多么體面,要把人家所有認識的人都比過去,就得這么幸福,人家肯定要再找一個的,完了帶著老婆,跟著兒子搬到北京去生活,嘖嘖嘖。
飯后,病人被穿戴整齊,雖然是五月份了,臨出門又給加了件棉襖、一頂小帽,四個人攙著,上了停在小馬路上的豐田子彈頭。擠滿一車。車開到毛驢社,大哥突然說:“唐龍哪去了?”于是又開了回來。坐在駕駛位的二哥拉開門,跨出一條腿,說:“你們不要動。我去看看他。”
車里悶熱,人們都下了車。病人也被攙下來。大嫂拿小手絹擦汗,又揪著腋窩下的針織衫抖動著納涼,說:“唐龍這個人,小心眼,不成熟。”
大姐說:“快快快。他要不來,就不叫他了。”
馮雨月看見男人和女人分成兩堆,各說各的,馮李氏站在中間,眉頭擰成個疙瘩,張著嘴巴,一會兒看看這堆,一會兒看看那堆。馮雨月慢慢地往回走。
陽光像一塊沉重的灼人的晶體,壓著小巷光禿禿的方磚路。她在這里住了十九年,從沒想到這條路會變得這么長,這個院子會變得這么大。她扶著門框喘氣,感覺汗淌水似地順著頭皮往下流,她實在是走不動了。“你看你,這么大個男人。行了吧。”是二哥的聲音,笑嘻嘻的。
唐龍在哭。二哥又說:“那你看吧,這個責任你能承擔?都最后一次了。”唐龍還在哭。
她摳住門框跨過門檻,扶著墻往里走。她看見二哥走出來。他的眼神厭惡、鄙夷,突然間變得茫然,隨即充滿了驚奇,甚至可以說是驚喜。“哎,你怎么一個人?”他說,說著過來攙她。她笑著對他說:“二哥,你先回去吧。我跟他說吧。”
“不用說了。走!”二哥說。
馮雨月佝僂著背,用另一只手摳著墻,站著不動,也不說話。二哥罵了一句,放開她,走了。
馮雨月扒著里屋的門框。唐龍蜷縮在那張大床上,臉沖下,哭得一抖一抖的。她感到他一定知道她在看著他。他說:“照相。照個屁相。照個屁相。”他像嗓子眼里塞了什么東西,哭得直打嗝:“到時候,我準備把你的骨灰盒帶回來,就放到這邊,咱們不在火葬場跟那不認識的人呆在一起,到晚上睡覺的時候也給你也蓋上,我就睡在你旁邊,一直到我自己也動彈不了了。等兒子將來娶了媳婦,一家人吃飯,第一口都得先給你放好。’’
馮雨月哭了。她不是為他這篇話,而是她又真真兒地看到了他——那個好人兒。那時候他長得那么俊,家庭出身又好,可他并沒有因為她是農村戶口,瘦弱,除了撿破爛就沒有其他謀生技能了,就認為她比他低一等。那時候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就認定了她,雖然統共才跟她說了四句話但眼神那么情意綿綿,以至于后來她都不敢在他跟前現身了。那天他一口氣吃了五大碗鋼絲面,就是為了讓爹高興,多么好的人兒啊。他談工人階級,談列寧,談十月革命,談第四個五年計劃,談第五個五年計劃,把她的哥哥姐姐還有那些來看熱鬧的鄉鄰們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們張著嘴恨不能把他說的話都吃進去,他像極了書里的英雄,只要他振臂一呼,她跟著他去死都行。她就是這么做的。他提前退了休要去做買賣,她知道他不是做買賣的料,就跟著他去,怕他被騙,可他們還是一塊被那溫州人騙慘了。要不是二哥幫忙,他們幾乎得要飯回來,那天晚上他也是像現在這樣一頭倒在炕上哭個不停,說:“我對不住你。雨月,我對不住你呀。’’多么好多么好的一個人喲,生活就這樣把這好人兒折磨成了這么個樣,沒有人注意到他內心在默默地受苦,還以為他就是這么個德性呢,或者不如說人就該是這么個德性呢。有時候連她都快不認識他了,可現在她又認出他了,還是他,那個二十年前在克拉門更村她家場院的月光下,一邊揉著肚子消食一邊打嗝,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準是在想他那些大事,又親又俊又可笑的好人兒。“我的好人兒。”她想。她盡量讓語氣和表情都顯得嚴厲一點,說:“快起來哇。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
春天的陽光從斜后方照進車里,顫動,朦朧。大伙又擠進車里,多了一個人,更擠,更悶熱。車子再次開動。拐過毛驢社,馮雨月知道從這里往東,再過兩個路口就是萬勝永,他家的牛肚鹵得好,切得薄厚均勻,配上門口笸籮里賣的白焙子,那真是好!車沒往東,往南拐,經過一個胡同。馮雨月知道穿過那胡同就是一個公共汽車站,她每天清早坐九路車,再倒蝸牛一般的十五路,去石羊橋上班。車顛簸著經過一小堆墊腳的磚頭,她還沒看清豁口里的情況,它就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慷慨、寬厚的光線斜斜地照著路邊的店面,行人顯得松弛、柔軟。馮召義清真飯莊也被甩遠了。她想著他家的羊肉胡蘿卜燒麥,一兩八個,油汪著餡,一個白焙子里頭夾四個燒麥,一年能吃三次呢,一嘴下去先是麥子香,接著就咬到糯糯的面皮,肉汁直往嘴邊溢,這才到了餡,香吶。“我來過這個世界。”她想。幸福照相館就在前邊。
全家福拍攝得很成功。病人幾乎疼得暈了過去,然而在沖洗出的有金門大橋背景的照片上,她的表情將是安詳和幸福的。馮李氏不放心,就跟著閨女、女婿回了家,路上不停地催促唐龍去叫人來打針,后來忍不住喝斥。唐龍說:“提前打了,那就提前再疼。”
病人打完針,舒坦地躺在被窩里,半閉著眼睛。唐龍剛剛把一桌子的碗筷盤碟洗涮干凈,把臨時支起來的大方桌拆開,收進了涼房,現在正在外屋拖地。里屋的人能聽見拖把頭撞在墻角、家具上發出的咚咚的聲音。馮李氏蹣跚著走到里屋門前,貼在門上聽了聽,走回來,斜倚在床頭,湊近病人,低聲說:“那小娘們天天來啊?”病人嗯了一聲。馮李氏說:“能不能換個人呢?”
“媽,我這沒事。你躺下歇會兒吧。”
從外屋的聲音來判斷,唐龍已經拖完了地,現在正在抹拭家具。馮李氏用胳膊肘頂了頂病人的肩膀,低聲說:“換一個唄。”
馮雨月閉著眼睛,不想說話。馮李氏冷笑了一聲,說:“你今天死了,明兒他就得找她。你還以為呢。”
馮雨月不說話。馮李氏說:“這男女間有沒有過事兒,一看他們的身體接觸就知道。你以為你媽什么也不懂。這是心理學。你得學著點兒。唐龍這個王八蛋。沒找他的時候,你身體多好啊。一次能提兩大桶水,從小學校一口氣走回家。給他生兒子,沒吃沒喝,饞得想吃口白焙子,也吃不起,鬧了個胎盤殘留大出血。你生孩子那晚上,他居然在加班。他以為孩子像拉屎一樣,拉出來就爽了?你要不是虧下了,不能得這個癌。人家都上夜大,考大專,奔職稱,他看不上,要上正經大學。那你就去考呀。他以為拿個鐵鍬照準一個地方挖,人家就能給把北大清華的入學通知書給他了,我呸。那會兒拍胸脯說,向毛主席保證,給你找個去小學教書的工作,結果去了回收站撿破爛,我呸。不是那回收站的細菌,你能得上癌?好容易出趟差,去外地給你買個項鏈,明明是鍍金的,還騙你是純金,跑到單位逮誰跟誰顯擺:我把我老婆給蒙了。什么玩意兒!你說還有這種人呢?你不是受這份氣,能得上癌?一期矽肺,還算個病呢?怎么就不能工作了?剛過四十就呶呶地退了休去做買賣。那買賣是給他這號愣貨做的?被人騙得一干二凈,回來了,天天窩在家里給你氣受,嚷嚷著這個社會騙了他了,把他耍了。社會怎么他了?人家看得起他,找他去做模具,一月開支八百,他還不去,逢人就說看不上人家那種輕工業,就數他氣性大。那點退休金連你的藥錢都墊不上。有本事倒跟社會開干去呀,折磨老婆算怎么回事兒?你不是天天受氣,能得上癌?現在他倒好,天天練丹養生練得像個猴精似的,就等著伺候下一個小娘們了。他還長生不老了,我呸。我就想起哇,你那時候把娃娃夾在膝蓋中間,嚼一口,喂一口,是冷也不行,是熱也不行。一刺溜,長這么高。白養了這么大的個兒子,以后也是便宜那對狗男女。要說你啊,那時候就是目光短淺,我讓你再考慮考慮,你就認定他了,你就圖他是個工人,開支多,城里人,有個職工宿舍啥的,哼,你姐姐也是個傻蛋,那時候因為把他說給你了,還跟我生氣,跟說我:大的還沒出門呢,小的倒先嫁了?怨我偏心眼。我就是偏心你這個小的,由著你,結果現在讓你變成了……”馮李氏說著就哭了。
今天的止疼針的藥效,只持續了三個小時多一點。這時候馮李氏已經走了,過了一會兒,唐龍飯后散步三公里的保健也結束了。馮雨月聽見他走進家,腳步聲急躁,沉重,像趕著要完成下一個任務。他開始換衣服了。她掀掉被子,把兩只腳伸進棉拖鞋。她聽見他在外屋走動,從水缸往盆里舀涼水,一瓢,兩瓢,又拎水壺倒熱水。她把剛穿上的鞋脫掉了,退回被子里,眼睛看著電視。這時就看見他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盆水進來了,表情嚴肅,專注。他把盆放在凳子跟前,把電視聲調大了兩格,扭頭看了一眼鬧鐘,走過來根據電視屏幕右上角的時間對了鐘,接著坐下開始泡腳,眼睛沖著電視。
看了一會兒,馮雨月看著電視說:“你再找上一個吧。”
他看著電視,擺了擺手,就像讓她閉嘴,別影響他收看節目。
看了一會兒,馮雨月看著電視說:“我沒事。”
他說:“別說了。”就飛快地扭了下頭,但并沒有扭到能看見她的地步。
過了一會兒,馮雨月看著電視說:“杜紅鵑挺不錯的呀。”她微笑起來。他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就說:
“你就找她算了。”他還是沒聽見似的。
說話問到了十點鐘。他終于說話了。他扭過頭看著她,說:“你還要看會兒?”
她搖搖頭。十點鐘,他該睡覺了。不,現在的新規律是他該練晚間瑜伽了。她看著電視。他把腳擦干凈,關了電視,端起盆往外走。他快走到門口了,她沖著黑洞洞的電視屏幕說:“你還是再找一個吧。”
他說再說吧,用空著的那只手把門在身后帶上。他沒有看她。
從這一天開始,馮雨月跟唐龍探討起自己上吊的事。馮雨月平靜地說:“我想去上吊呀。”
“那不行你就去吧。”唐龍沉痛地說。馮雨月意思是要去外頭上吊。唐龍沉思地說:“也可以拿布條系住枕頭,掛在脖子上,躺在床沿,朝后一扔,不就完了?”說完唐龍躺在沙發上,又給她示范了朝后扔的動作。馮雨月意思是死在家里面,對家人不吉利。唐龍心里很難受,又覺得馮雨月到底是農村人,封建迷信,不開化。
她這么說了好幾次。直到有天半夜,才付諸行動。屋里開了燈,唐龍才看見她換好了一身她最好的衣服:一件薄呢子的藕荷色上衣,黑塔夫綢的褲子,一雙藍花花的布鞋,紅襪子。鞋和襪子都是新的,他從來沒見過。她重新梳了頭,頭發垂順地披在肩膀上,甚至還化了點淡妝,白白的瓜子臉,紅嘴唇,眉毛細細黑黑的,背沒那么駝了。人恢復了病之前那個媚勁兒。她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截紅布帶。
“你想好了?”他無可奈何地說。
她點了點頭,沒說話,慢慢地轉過身,就走了。
走到這一步,還能說什么呢。
唐龍聽見院門被小心翼翼地關好,上了閂,就像她出門去后馬路買菜一樣。他盤起腿,坐在他的沙發上,把被子在身上裹好,他就這么坐著,等著。看來,往后至少有半個月,生活規律要被打亂了。幾天不能做瑜珈,大便又該不通暢了,好的大便應該呈棒狀,球狀和溏稀的大便容易得癌癥。就這么個命,攤上這么個病,你也只能這么結束了。這也就解脫了。
接下來,他考慮著怎么跟馮家人解釋這件事情,還有,怎么辦一個體面的后事。他想到了很多細節:她家那幫子克拉門更村的窮親戚要過來,住宿怎么解決……她哥哥姐姐在社會上的朋友多,估計會有不少人送花圈,都擺到巷子里得防止小孩破壞……靈棚得讓人家來拜祭時,顯得舒展、敞亮。
接下來,他決定,以后仍稱呼馮李氏為“媽”,對她哥哥姐姐啥的仍維持原來的稱呼,每月去南城店巷四號院看一次馮李氏,每次呆一刻鐘到半個小時,也就行了,堅決不吃午飯,留五十塊錢,等中秋、過年再單給一百塊錢,鳳仙閣點心再給帶上一盒,他一年的退休金統共才六千,老太太這兒就給出八百,別忘了還得供個大學生呢,也就行了,等兒子將來功成名就了,他姥姥家的這些親戚們、遠親們都要照顧、提攜上。到時候,馮家的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塊,說起唐龍,都感恩戴德,挑大拇指,說:哈呀,那可是個有情有義,有德性的人啊!
里屋、外屋都亮著燈,光亮得疹人,四面墻白得疹人,陰嗖嗖的,靜得疹人,只有管燈嗞嗞嗡嗡的聲音。
突然間他就哭了。
但是馮雨月回來了,這是第一次。四天之后,有了第二次。再一天之后,有了第三次。
這一次,他躺在被窩里,也沒拉開外屋的燈。他聽見她關好院門,就翻了個身,繼續睡覺了。
她回來的時候,雖然小心翼翼,還是把他吵醒了。
第二天打早,唐龍感覺頭疼,眼睛周圍發熱,有點犯惡心。他像往常那樣練完瑜伽,生火、燒水、打掃完外屋,不同往常的是他沒進里屋打掃,他把她的早飯準備好,就輕輕帶上房門,走了。他從小馬路往東,一直走到那個豁口,翻進去,沿著大操場慢慢地跑了半圈,他停下來,一邊假裝擴胸一邊把周圍觀察遍了。操場上那幾個扭腰踢腿的老貨都沒有注意他。他就繼續跑,但并沒有沿著操場的軌道,而是筆直地穿過那一大片籃球場,像一只脫軌的球,滴溜溜抵達了鐵一中家屬區的小門,飛快地鉆了進去。他假裝晨練的樣子繼續跑,繞著家屬區那些矮樓兜了一大圈,從小西南門出去,他沿著鋼鐵路往西跑,邊跑邊留神有沒有人注意自己。沒有。跑不多遠就到了小西馬路,他向北拐,一直跑到頭,又跑回來,在第二個巷子鉆了進去。他一直走到頭,注意到巷子里除了他沒有其他的人,他進了一個小鐵門,里面有兩棟筒子樓,他進了后面那棟。他走到頂層,敲402的門,一邊敲一邊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周日的清晨,樓里很安靜。
他用他慣常的那種節奏敲門,他聽見她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接著又沉靜了,過了片刻,門開了一道縫,門邊露出兩只眼睛,笑得彎彎的。他推門,她在門后頂著,不讓他進,推了幾次,他笑了,“別搗亂了。”他低低地說。于是他被放了進去。
馮雨月越來越懷疑,杜紅鵑故意在浪費她的止疼藥水。這個止疼藥是姐夫托了武警的朋友,好不容易才搞到。每次她看見杜紅鵑把藥水從針頭里滋出長長的一道線,都心疼得不得了。那滋出去的可是她的天堂哇!而現在打一針確實只能管兩個多小時了。
因此,杜紅鵑下次來打針的時候,馮雨月等著她打完了,就笑瞇瞇地問她急不急著回去。杜紅鵑說不急。馮雨月猶豫再三,下定了決心,說:“小杜,你覺得唐龍這人怎么樣呀?”
杜紅鵑的眼珠轉了幾轉,看著馮雨月說:“你什么意思?”可她的臉紅了,連鼻梁都是紅的。她的眼睛飛快地眨著,接著她的口氣變軟了,說:“姐,你是什么,什么意思呀?”
馮雨月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淫賤。馮雨月依然親切地微笑著,看著她,說:“沒什么意思。我覺得你是個好閨女,姐想給你說個對象。你要是看不上唐龍呢,的確,他這個歲數也大了一點哈,市稅務局的鄒生全,好像是局黨辦的秘書啥的,托我媽給尋一個好的。鄒生全他老婆前些年沒了,有個小子,這個人據說挺隨和的,唱歌跳舞都好。你要是,我讓我媽把他照片要過來,你先看看?”
“你跟我耍這個心眼真沒必要。”杜紅鵑說,“我叫你聲姐。唐龍是個好人。你咋也指摘不出他什么。他說要給你守孝三年,三年里不結婚不同房。等三年后辦完事,你這張床也不能動,骨灰盒就放在你那枕頭邊上。他是個好人。姐,你就是太嫉妒,不懂得珍惜好男人。他要干點什么你都把他往那男女之事上扯,你自個兒疑心這么多年,作出病來,能怨誰?他親口跟我說的:雨月啥都好,就是啥事都往那男女之事上攪。你看看,人遇上倒霉事,怨天、怨地、怨社會都沒用,那得怨自己心里有壞東西。你心眼小,好嫉妒,那壞東西作下惡了,遭的報應。我說你也就行了吧,姐。我跟他說:你不怕我把你老婆一口氣打三針給打死?他說:人家一個快死的人,你別跟人家爭了,你是我的太陽,不行咱們在外屋沙發床睡么。人家就是這么說的么。姐,人活在世上得惜福呢吧。你現在這樣,唐龍一個大男人,天天像奴隸一樣地伺候著你。我就算是讓你恨死的人,給你打針也盡心盡力,我現在一到下班,朋友聚會不敢參加,健身游泳一概不去,掐著點趕過來給你打針,就怕你難活。三年之后,我每天睡在你這枕頭上,旁邊就是你的骨灰盒,你想我是啥心情?你不該有顆感恩的心?就算不感激我,我也不敢求你感恩,你不該感激唐龍?”馮雨月臉漲得滾熱,渾身骨節針戳般的痛,好像剛才那針白打了,一口氣頂到胸口,淚落下來。
不是被杜紅鵑說服了,而是又羞又臊又愧。馮雨月感到一種可怕的東西在心里涌動,她把手搭在床頭,她想用指甲把這張床,這張潔白的大床,撓得亂七八糟。把這屋里所有的家具,這四面墻壁,都撓出密密麻麻的指甲印。她就要死了,不明不白地得了這么一種病,就要死了。她聽見杜紅鵑和唐龍在外屋說話,她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
第二天傍晚六點鐘杜紅鵑來打針的時候,病人看上去像什么都沒發生過,看上去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沒什么區別。還沒等走進屋,透過窗戶就能看到病人在窗前焦慮地轉來轉去,身體蜷縮像一根焦枯的彎曲的柴,不時停下來向院門口張望。
杜紅鵑對著白熾燈,把藥水從針頭里滋出長長的一道閃亮的線。病人笑瞇瞇地看著這個動作,眼神甚至可以說有點巴結。
打完針,病人親切地挽留杜紅鵑吃飯。杜紅鵑像往常那樣委婉地拒絕了。
病人的病情穩定得令人驚奇。病人看書,看她那一柜子書,看到哭。拒絕見任何親戚、朋友,但凡他們來,她就冷冷地對他們說:“以后不要來了。”馮李氏痛哭流涕地說:“閨女,你咋了么?你跟媽說句話。”病人答道:“回吧,以后不要來了。”病人也不跟唐龍說話,只是交給唐龍一封寫給兒子的長信。唐龍打開看,信里沒有提到病情,反復囑咐兒子好好學習、注意身體,但是字跡實在潦草得令人不安,因此唐龍決定先扣下來。
有一天早晨,她尿不出尿來了。她破天荒地跟唐龍說了話,把此事告訴了唐龍。唐龍只是嗯了一聲,兩個人誰也沒看誰,似乎很默契。晚上六點杜紅鵑來打針。針打得很慌張,扎了兩次,針頭才扎進去。
當天的半夜兩點來鐘,她感覺自己要死了。她喚醒唐龍。她聽見唐龍從外屋走進來。這時她已經看不見他了。她感到有人在摳她的腳心,焦急地喊:“他媽,他媽,雨月,馮雨月。”她努力抬著頭,把看不見的眼睛朝著聲音的方向,她能感覺到那個受苦的人在苦苦地、徒勞地挽留她。
她說:“我走了,你要好好地活著。”
這么著,她看到了:就在這間屋里,世界變得廣闊,白光照耀,萬物生長。
作者簡介:邢周,1975年生于內蒙古呼和浩特,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