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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的歷程與“晚年丁玲”

2013-12-02 00:00:00李美皆
山花 2013年17期

一、丁玲晚年前的苦難歷程

追溯丁玲從整肅到流放的心路歷程,更能夠看清楚她的晚年是怎樣到來的。丁玲的落難期,通常說是二十年,從1958年去北大荒開始算的。但她實際上1955年就開始落難了。從1955年落難到1976年晚年的界定,大致也是二十年。

在1955年“反右”斗爭的初期,丁玲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但更懷有僥幸心理。1955年7月19日,丁玲給留在無錫的陳明寫信說:“周(指周揚)到我家吃了晚飯,談甚洽,多知道了很多事。……的確這里已經(jīng)掀起一個熱潮,比四三年(按指延安整風(fēng)運動中的審干)更緊張,但有了經(jīng)驗,是不會急躁的。”事實上,至少在周揚到丁玲家里吃晚飯之前半個月,也就是在七月初,中國作協(xié)黨組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查整理丁玲的材料了。但是,丁玲參照自己的革命經(jīng)驗,以為運動無非是臺風(fēng),無論來時多么兇猛,都會一陣風(fēng)吹過去的,延安審干運動不就是這樣嗎?所以,她仍然抱著樂觀淡定的態(tài)度。陳明的態(tài)度同樣如此。很多人在這場運動初期都懷有這種心理。也許是歷史教會了人這樣看問題。的確,搶救運動之后是甄別平反,這似乎已成歷史規(guī)律。不知道歷史會不會這樣輪回下去。

打造“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經(jīng)歷了“批判、定性——重新審理、改寫結(jié)論——加溫、加碼、再定性這樣一種錯綜復(fù)雜的過程”。在第二階段,1956年12月,丁玲的歷史問題結(jié)論送中央之前,丁玲寫信給審查小組的李之璉說:過去毛主席同我說過:“看一個人要從幾十年中去看,不是從幾年中去看。”毛主席同我講這話的意思究竟是指什么我不明白(的確是講過),我當時想:“過去幾十年不算,也還可以再來幾十年。”去年曾經(jīng)很傷心,以為從聽過毛主席這話以后曾經(jīng)努力了的八年,至少可以贖一點過去的錯誤,誰知卻被完全推翻了,成了相反的歷史。這“努力了的八年”,是指1947到1955年,毛主席的話是1947年說的。

由此可見,在被打成“丁陳集團”的前兩個階段,丁玲是非常委屈、傷心和不服的,所以,她積極地申訴。在1957年“反右”開始前的“鳴放階段”,丁玲的不服和反擊達到了頂點。隨著“反右”運動的開始,形勢急轉(zhuǎn)直下,1957年8月,《人民日報》在頭版刊發(fā)了《文藝界反右派斗爭的重大進展——攻破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1956年的不服,此時全部轉(zhuǎn)化成了絕望。她惟有在一次次的檢討中不遺余力地唾罵自己

1942年6月11日,丁玲在中央研究院批判王實味的大會上檢討時說:“回溯著過去的所有的煩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顧忌和過錯,就像唐三藏站在到達天界的河邊看自己的軀殼順水流去的感覺,一種幡然而悟、憬然而慚的感覺。”同樣的脫胎換骨,同樣的觸及靈魂,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刺刀見紅,如果說1942年是靈魂的“洗禮”,1957年則是靈魂的凌遲了。

丁玲不僅沒能翻案,而且被定成了“御案”——1958年1月19日,毛澤東親自批改了《文藝報》對王實味、丁玲等延安時期的文章進行“再批判”的“編者按”,批判丁玲的《在醫(yī)院中》《“三八”節(jié)有感》等文章是“毒草”,是“反黨反人民”的“奇文”,“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態(tài)寫反革命的文章。”丁玲明白,她的反抗到頭了,再也無須反抗了。屈辱、憤怒,但更多的是畏懼,她只能在政治的高壓下低頭,咬碎牙往肚里咽。這個無異于宣判丁玲死刑的“編者按”,一看就知道是毛澤東的手筆。它體現(xiàn)著那個時代的修辭特征:“一九五〇年代以后,通行的漢語特別是集中反映了文體特征的社論與大字報,其實是馬克思的英文句式、毛文體、魯迅雜文的綜合。”

丁玲當時肯定是絕望,但冷靜下來之后,她并未徹底喪失信心。搶救運動以后,毛澤東不是向受冤枉的同志道歉了嗎?在延安時,她不也陷入過政治的窘境嗎?是毛澤東保了她,使她免于王實味的命運,而她最終通過深入工農(nóng)兵進行自我改造,寫出了《田保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體現(xiàn)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精神的作品,重新獲得了毛澤東的肯定和嘉許。這一回,毛澤東沒有保她,她丟光輸盡了,但是,只要按照毛澤東的要求去改造和寫作,拿出成績來給他看,不是可以再次獲得他的肯定和嘉許嗎?她依然在借鑒自己的歷史經(jīng)驗。這種心理期待有多少現(xiàn)實的可能性姑且不論,但在當時確確實實給了丁玲力量。她毅然要求到北大荒去。

當時和后來的親歷者中有不止一個人認為,丁玲是可以不離開北京的。丁玲本人1981年10月31日在美國愛荷華的演講中也說:我去北大荒,并不是組織上給我的處分。我被批判后,我自己認為我不能留在北京關(guān)門寫作,不能離開群眾遠離人民生活。于是我要求到人民的最底層,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和勞動人民一起,取得他們的了解與諒解。去北大荒,這樣的要求是不可能被拒絕的。

丁玲選擇去北大荒,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離不開陳明,而陳明當時已經(jīng)去了北大荒。雖然丁玲呆在北京是四面楚歌內(nèi)心恓惶,但確實沒有人要求她下去。無論如何,下去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的“流放”是自愿的。所以,丁玲“主動要求下去”之說是成立的,絕不是她的矯情。這就是丁玲的倔強和好強:與其困守愁城,不如主動突圍。陳明晚年的談話,可以說明丁玲當時的心情: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群眾中去,對誰也不乞求,不談什么,重新革命,共產(chǎn)黨總得允許我。

陳明所說的“重新革命”,就是東山再起的意思。這是一種豁出去賭一把的心態(tài)。之所以敢賭這一把,是因為他們有著來自革命閱歷的自信。與其說他們輸?shù)闷穑蝗缯f他們堅信自己不會輸。這樣的豪情,讓人不得不承認革命對共產(chǎn)黨人的磨礪。這樣的豪情,也不能不使對手感覺不安甚至望而生畏。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害怕丁玲東山再起,不希望她下去,中宣部居然給丁玲開出了這樣不人道的介紹信:“撤銷職務(wù),取消級別,保留作協(xié)理事名義。下去體驗生活,從事創(chuàng)作;如從事創(chuàng)作,就不給工資。如參加工作,可以重新評級評薪。”中央處理右派分子規(guī)定,極右分子最多降低行政級別六級,右派分子最多降行政三級。可是,介紹丁玲去北大荒勞動的公函上卻是這樣寫的,她由七級降為十三級,每月工資約180元。

從供給制改為工薪制以后,丁玲響應(yīng)作協(xié)黨組提出的作家自給的號召,一直沒有領(lǐng)過工資,以稿費為生。可現(xiàn)在她是右派,哪里還有“創(chuàng)作”的資格?創(chuàng)作了又有哪里敢發(fā)表?稿費更無從談起了。創(chuàng)作而無工資,她怎么生活呢?實際上,北大荒十二年,她主要是靠以前積攢的稿費生活。但是,就算可以靠以前的積蓄生活,她也只能選擇勞動改造,而不敢選擇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對待改造的態(tài)度問題。這一紙介紹信簡直讓丁玲出離憤怒了。

張鳳珠寫道:“50年代她常說:毛主席是真正懂文藝的。也說毛主席了解她。當她從山西回北京后,我曾問過她:知不知道1957年(注:應(yīng)為1958年)“再批判”的編者按,是毛主席修改的?她說:當然知道。對毛主席的文章我們是熟悉的,一看就明白了。她沒說她明白以后,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

丁玲前面這一段話,等于把她“明白以后”的心態(tài)展開來了:領(lǐng)袖之所以如此對她,是因為一時為少數(shù)“佞臣”的瞞和騙所蒙蔽。這就是她全部的答案。不管這個答案是否褊狹,是否想當然,是否虛偽和矯飾,是否帶有自我回護的想象臆測成分,至少在當時,給了她極好的心理逃路。同時,還給了她極強的抗壓能力——堅強的心就像優(yōu)質(zhì)的彈簧,總是壓力越大,反彈力越大。這一點對她度過北大荒的艱難歲月極其有用,可以說是一劑強心針。即便錯誤的支撐,也比無支撐好。

對佞臣的憤懣與仇恨,在她心里頑強地固著下來,形成了一個情結(jié),這個情結(jié)給了她堅定的意志和有效的心理支撐。這“少數(shù)這幾個人”從反面給她的精神力量,甚至超過了在正面的領(lǐng)袖所給她的。有時反作用力就是大于正作用力。在此后漫長的生命中,可以說,她也是為對手而活著。正如高華分析的:丁玲給自己的受難找到一個“合理化解釋”,這就是周揚等耍弄權(quán)術(shù)、瞞上欺下,一手遮天,蒙蔽領(lǐng)袖,使她遭受了幾十年的苦難。對領(lǐng)袖的信念和對周揚等的憎惡是互為聯(lián)系的,她將對毛的信念深植心中,也將對手永遠盯住,成了她在漫長的艱苦歲月能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丁玲為自己設(shè)想的改造思路,是一條希望之路:北京,有一天我會回來的——帶著更大的光榮,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或許,必勝的信念已經(jīng)使她預(yù)支了有朝一日的自豪,那是終于向領(lǐng)袖證明了自己的自豪。對“君王”,丁玲并非沒有絲毫怨恨,而是一種既愛且恨、愛大于恨、最終還是要愛而不要恨、且不敢恨的糾結(jié)的怨婦心態(tài)。以屈原為代表的中國古代逐臣的心態(tài),本質(zhì)上都是這樣一種怨婦心態(tài)。使她平靜下來的,也并非只是逐臣心態(tài),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事態(tài)到了水落石出時,命運沉到最底部了,人反而就踏實了。正如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身陷水中,腳踩不到底時免不了撲騰掙扎,一旦踩到底,就安靜下來了。

1957年被批斗的過程中,丁玲脆弱過,崩潰過。在中國作協(xié)被批斗完了之后,還要到全國婦聯(lián)大會上去挨斗。這樣的群眾斗爭場面,的確讓丁玲膽戰(zhàn)心驚。在嶂頭村,兒女問丁玲有沒有過自殺的念頭?她說:“我為什么要自殺呢?如果我自己去死了,豈不正合那么幾個人的心意了嗎?我的問題要說清楚就更不容易了。”丁玲和陳明多次說到,不死、不瘋、活著等到那一天。這個意思的反復(fù)被陳述,證明這個意念的反復(fù)被強化。丁玲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楚,支撐她活下來的,一是對毛澤東抱有幻想,二是對她的對手憋著一口氣兒。

她的力量的源泉,不僅來自共產(chǎn)黨的運動的磨礪,而且來自國民黨的軟禁的磨礪。在被國民黨軟禁南京期間,丁玲曾經(jīng)自殺,作為死過一次的人,死的經(jīng)驗令她終生難忘,益發(fā)強化了她求生的愿望。《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說:“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這話表達的也許是丁玲本人在南京軟禁期間的生死感受。不死不瘋可以做到,但怎么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有意思”,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丁玲寫《田保霖》時,雖然貫徹了《講話》精神,但還不是有意識地為毛澤東而寫作。意外地,《田保霖》受到毛澤東的高度褒獎,為《“三八”節(jié)有感》挨批之后的她在政治上解了圍。也許自此之后,她明白自己在文學(xué)上應(yīng)該怎么做了。她寫《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就是有意識地為毛澤東而寫作的;真正使她走出政治困境揚眉吐氣的,也是這部作品。她晚年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重印前言》中說:“那時我總是想著毛主席,想著這本書是為他寫的,我不愿意辜負他對我的希望和鼓勵。那時我總想著有一天我要把這本書呈送給毛主席看的。”她這次選擇離開北京,當然也有效仿當年下去參加土改寫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遠離毛澤東的地方以文學(xué)來翻身的隱性意圖。

她一向都把毛澤東的話當作行動指南。《田保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貫徹毛澤東深入工農(nóng)兵思想的結(jié)果。毛澤東談到,新中國成立后,要把關(guān)注點轉(zhuǎn)到工業(yè)上來,她就去深入工廠,準備寫鞍山鋼鐵廠。1949年到北京籌備文代會時,她已經(jīng)跟東北方面說好,開完文代會就回東北寫作,他們都給她安排好了。但周揚留她在北京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工作,她就沒再回東北。1953年卸任大部分行政職務(wù)后,她決定再回到寫作,寫出一本好書,這本書的分量應(yīng)該超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顯然,對于起點很高的她,這是一個更高的目標。但工業(yè)對于丁玲,是一個包含著較多科技因素的陌生領(lǐng)域,很難入乎其內(nèi)。于是她決定續(xù)寫《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就是《在嚴寒的日子里》。但剛寫了沒多少,她就被整肅了。

現(xiàn)在,她有決心,有信心,深入工農(nóng)兵,臥薪嘗膽,改造自己,同時,發(fā)憤寫作,寫出更多更好的反映工農(nóng)兵的作品來。她要表現(xiàn)和證明給毛澤東看,她要用深入工農(nóng)兵改造和創(chuàng)作來再次翻身。她輸?shù)闷穑且驗樗孕艜A回來,雙倍地贏回來。她豪邁地宣稱:“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處處不養(yǎng)爺,爺爺投八路。”文壇不能呆了,我到基層去,到群眾里面去。

丁玲是憋著一股勁兒下來了,可是,真的到了基層,到了群眾之中,她茫然了,她能做什么?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所作為。要說勞動,她確實勞動了。1958年7月12日,丁玲從湯原農(nóng)場向作協(xié)黨組發(fā)出第一封信,介紹自己住在養(yǎng)雞場,在孵化室工作。1984年6月20日,在廈門大學(xué)舉行的全國首次丁玲創(chuàng)作討論會上,丁玲發(fā)言說:“現(xiàn)在有的老朋友問我,你到底下去勞動了,你是什么心情呵,是否感到有委屈?我說我參加勞動,沒有感到委屈。過去也勞動,在延安也參加過勞動嘛。勞動有什么不好呢?什么人都應(yīng)該勞動,那么多人都在勞動,為什么我不能勞動呢?……20多年來,我在底下勞動工作,做家屬工作,做群眾工作,覺得也有好處。”這聽起來無懈可擊、坦坦蕩蕩,與王震所說的精神也是一致的,似乎真的達到心底無私天地寬的境界了。可是,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上的發(fā)言中,她說:二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寫文章,當中寫了一些,抄家抄光了,二十年哪,浪費掉了,沒有成績。雖說在底下勞動了,但從我這個人來講,到底不能算成績。后面這簡單的兩句話,等于把前面那一大段冠冕堂皇的發(fā)言全否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作為體力勞動者能做出多大貢獻呢?盡管她勞動得很苦,腿都腫了,一摁一個坑;盡管她要極力在生活熔爐里徹底改變自己。可是,這并非預(yù)想的那種知識分子靈魂的改造,而成了勉力支撐的體力勞動改造,她要的那個改造的目的是達不到的。

要說深入工農(nóng)兵,幾乎也是虛妄的。丁玲曾向張僖訴說苦悶:原來較為接近的養(yǎng)雞場幾位姑娘在程書記批評后,不敢與丁玲說話了。丁玲問隊里支部書記:“黨對右派分子的政策是否改變呢?為什么大家都不理我。”轉(zhuǎn)業(yè)軍人出身的支部書記答復(fù)是“我們就是要孤立你”。丁玲想雇一個人洗衣服做飯,黨委以“影響不好”、“不合適”理由予以拒絕。作為一個群眾專政的對象,丁玲不可能與周圍人打成一片。延安整風(fēng)時,毛澤東的手還托了她一把,她下去土改,是作為黨的干部,領(lǐng)導(dǎo)著一個或幾個村,有公務(wù)員,有時還有陳明陪伴。可是,今非昔比,現(xiàn)在的她是被一竿子打到底了,是打入另冊的人。積極的改造需要基本的條件,否則,徒然受罪罷了。

農(nóng)場場長薛楓說,丁玲買豬叫別人養(yǎng)著,年底可分肉;有一次傳達十中全會報告,我就舉這個例子說明這是剝削人……由此可見丁玲的改造有多么不成功。寫作更是談不上。黨小組長鄧明春表示,丁玲說她自己想長期住在農(nóng)場,多修改舊作,最大的愿望是想當個小畜牧場場長。或許,她是想為自己的寫作創(chuàng)造條件,但愿望難以達成。在農(nóng)場,丁玲幾乎沒寫過什么作品,有時她會幫職工改點文章,寫得最多的是匯報和檢討。

丁玲下來的時候是憋著一口氣兒,是懷著莫名的希望,真正下來了,現(xiàn)實擺在眼前,她才發(fā)現(xiàn),下面并非想象的那樣,深入生活改造的法寶根本不靈,將深入和改造的成效轉(zhuǎn)化為文學(xué)作品更是徒然。

丁玲在“新時期”復(fù)出后說過一句話:以前人家說我反黨反社會主義,我也以為自己是有罪,曾經(jīng)虔誠地改造自己,希望將功贖罪,后來才知道是上了當。從根本上說,這個改造本身就是虛妄的。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錯,但你必須改造自己;你不知道有什么罪,但你必須革自己的命。因為黨認為你有錯、有罪。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這一切還必須自覺進行,而且要虔誠,要慎獨。這種人類寓言式的悖謬處境,就發(fā)生在那一代共產(chǎn)黨人身上。

1960年7月16日,李銳在北大荒給妻子范元甄的信中說:總之,用感情的態(tài)度,我會難以支持當前的生活。是認為自己必須改造,有錯誤,才能支持下來的。李南央分析父親李銳逆境中的心態(tài)說,他認同張聞天的話:“被國民黨殺頭不要緊,被共產(chǎn)黨殺頭是要遺臭萬年的。”參加革命廿余年的經(jīng)歷,繼續(xù)為自己獻身的事業(yè)奮斗的愿望,他與共產(chǎn)黨榮辱與共無法割舍的情結(jié),共產(chǎn)黨是“真理化身”的現(xiàn)實,使他不會作出如烈女林昭、張志新那樣以死抗爭的抉擇。既已落難,要想捱過這個坎,必須得這樣想:自己確實需要勞動改造,改造的態(tài)度得到黨的認可,才能看到“重新回到革命隊伍”中去的可能,才能看到一家人重新團聚、孩子們將來有個父母雙全的正常成長環(huán)境的希望。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當黨和群眾都認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有罪的時候,那種強大的心理暗示,可能使人陷入惶惑和自我懷疑,再也無法為自己做出無錯和無罪的認定,加諸自身的罪與罰也都變得理所當然。制造園林盆景,會用一些強制手段使之彎曲,如果此時這株植物依然堅持按照原來的趨向生長,只有毀掉自己。那些美麗的盆景,其實是龔自珍在《病梅館記》里寫到的“病梅”。那種在屈辱與扭曲中的堅強,可以解釋為共產(chǎn)黨員的黨性,也可以解釋為中國民間“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堅韌的生存哲學(xué)。

對比之下,李銳的自我改造倒是比丁玲虔誠得多。所以他在思想解放之后,也反思得比較徹底。丁玲的所謂“改造”,更多的是語言策略,所以,她在思想解放之后,依然會做策略性發(fā)言。在下面的一切苦心孤詣的付出都是徒勞,最終的愿望還是要回到北京。早知如此,何必要求下來?丁玲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丁玲和陳明每到一個地方,首先是訂報紙,他們關(guān)心著政治和文藝舞臺的中心,但也只有遠遠觀望的份兒。他們的心其實一直是向著北京的。

丁玲說,我那時的想法也很簡單,我想,多則二三年,二三年后我再回黨里來,就可以寫作。過去也有很多人被開除黨籍,也有的是錯案,改正以后不就回來了嗎?我們下去幾年,有什么了不起呢!哪里曉得一下去就是20多年!當丁玲意識到這一下來不會是兩三年的事時,她明白自己當初那口氣賭得太無謂了。她深知,人是經(jīng)不起遺忘的。比如,一個藏貓貓的孩子藏得太隱蔽了,開始時很得意,還悄悄地看看是不是有人要找到他了,等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的時候,他就慌了。當初下來的時候,她懷著向領(lǐng)袖證明自己的熱望,仿佛感覺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她的每一點進步。時間一久,她明白了,這都是幻覺。只要不回到領(lǐng)袖的視野內(nèi),她將什么都不能證明。當初下來的時候是多么決絕剛烈,現(xiàn)在要回去,卻是反過來了。離開容易,回去難。她說,“毛主席也說過,一個共產(chǎn)黨員要能上能下。我心里想,我就是要能下嘛!”“能上能下”的重心,是在“能下”,毛主席是希望共產(chǎn)黨員“能下”,可是,丁玲現(xiàn)在爭取的是“能上”,可就難了。她的證明之虛妄在于:首先,她無從證明;其次,即便證明了,領(lǐng)袖也是看不到的。領(lǐng)袖離她很遙遠,中間是山迢水遠道阻且長,如果領(lǐng)袖有興趣了解她,也要通過她的對手;她在下面怎么樣,全憑對手怎么說。所以,她只能表現(xiàn)給她的對手看,并寄望于她的對手的惻隱之心。

1959年4月12日,丁玲奉命寄出一份思想?yún)R報:我要求自己能夠真正把勞動當著天經(jīng)地義,當著自自然然,當著一種愉快。因為我是一個犯了罪的人,經(jīng)常對人民對黨有一種贖罪的要求。“我要求自己能夠真正把……”,這就意味著,她原本并非“能夠真正把……”,這句話在表白丁玲嚴格的自我要求的同時,也暴露了一種真實的東西。這是一種不自覺的流露嗎?作為一份例行公事的思想?yún)R報,她完全可以全部說假話而不流露出一點真實的思想,可她還是流露出來了。也許,她是希望以此向她的對手表示真誠、并非應(yīng)付,從而真正打動對手?她所說“對黨對人民”“贖罪”,隱含著向?qū)κ众H罪的意思,也許后者才是她要讓對手感覺到的真正的命意。

處于劣勢的人要向?qū)κ滞讌f(xié)、與對手合作,如何拿捏分寸是一件相當有難度的事情。強硬只會招致更大的裁制,軟中帶硬都是過不了關(guān)的,必須把骨頭全部剔掉;但完全軟下來,自己面子上又受不了,而且會讓對手看不起自己或懷疑自己的誠意。真實的自己是不能和盤托出給對手看的,但全是應(yīng)付又會無效,只能讓對手冷笑或不耐煩。既要努力做出觸及靈魂的樣子,又要盡可能自我回護,真難為他們。想必這思想?yún)R報里更多地包含著陳明智慧的結(jié)晶,以丁玲的心性,是寫不好認罪書的;由陳明來寫,似乎那屈辱就由陳明來承擔(dān)了,對丁玲也是一個解脫。

也許這份思想?yún)R報真的觸動了周揚,他5月30日在原信上批道:“建議作協(xié)派同志去看一看這一些人,丁身體如不好,可設(shè)法另外安置,她年已高,不要勉強勞動。”“丁身體如不好”,一個“如”字透示出周揚的不確信,他派人去看看,是表示關(guān)心,更是想了解丁玲是不是真的老實下來了。作協(xié)派來探看丁玲的張僖在正式報告中匯總當?shù)氐目捶ǎ骸斑@個人表面上看來是叫啥干啥,在勞動中也能挑土,挑雞糞,切雞菜等,干比較重的活,但此人并不簡單。她原來的那一套還是原封不動,指望她的思想、立場有根本改造是比較困難的。”作協(xié)黨組在1959年9月17日給中宣部的匯報中,將丁玲列為“對被劃右派基本不服或完全不服”的第三類中的最后一名,理由是:“由于她有拉攏人的企圖,許多同志不理她,她就情緒消沉,質(zhì)問農(nóng)場書記,黨對右派分子的政策是否變了?說明她的老毛病還沒有變。”

1960年,丁玲以中國作協(xié)理事身份回到北京參加第三次文代會。她極力表現(xiàn)自己改造后的熱情和積極性,卻只受到冷遇。這是一個非常直接而殘酷的對比。在第二次文代會上,丁玲還是作重要報告的人。楊桂欣認為,1960年,丁玲之所以敢于參加文代會,除了別的因素之外,主要是因為她在一直極為特殊的情況下,真正實現(xiàn)了她在第二次文代會上提出的主張:“到群眾中去落戶。”丁玲本人說:第一次文代會大家歡迎我,第三次文代會就沒有人敢理我了,旁人說說笑笑,我天天坐冷板凳。有人對我說“你是不是該發(fā)個言檢討檢討呀”;在小組會上討論“到工農(nóng)兵里面去”,就有人說不一定要去。丁玲不是鼓吹要到群眾中去落戶嗎?她自己不是也到工農(nóng)兵里去過嗎?可是她還是反黨反革命嘛!

這次短暫的回歸,丁玲當然要面臨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考驗,不過,適應(yīng)了幾年時間,她已經(jīng)有了耐受力。據(jù)老作家林斤瀾1999年1月26日口述,作協(xié)在文代會期間曾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丁玲來到會場時沒人搭理,劉白羽鐵板著臉說話。休息時只有老舍走近丁玲,大聲問道:“身體好嗎?”散會后去公共汽車站的路上,沈從文追上去要跟丁玲說話,但丁玲有意回避,不愿交談。周揚對她的低下姿態(tài)表示滿意。據(jù)陳明講述:丁玲回來后介紹,開會中周揚帶著女兒周密,在眾人面前親熱地握著丁玲的手。談話時,丁玲無意中說,我這個人不善于斗爭。周揚說,你還不善于斗爭?你56年、57年斗得多厲害……

黎辛講過一件事:1956年夏季的一天,丁玲到作協(xié)辦事。她在小會議室里坐著,周揚剛好從外面進來,跑到她跟前,伸出手來說,“你好,丁玲同志。”她起身便走,頭也不回。劉白羽和周揚都生氣,說,太不像話了,她怎能這樣呢?劉白羽說:“這根本不能和她講話了,為她翻案作結(jié)論怎么辦呢?”而現(xiàn)在,她是多么渴望自己的手被周揚握住啊,不管她心里有多么排斥和不自在。丁玲談話中說的“不善于斗爭”,是降下戰(zhàn)旗的表示,暗示周揚可以放心了,她已經(jīng)服軟,不會再反抗了;懇請周揚不要打落水狗,放她一馬。周揚的言下之意則是:如果你不善于斗爭,我還會整治你嗎?他要她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整治,就像讓一個孩子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挨打,同時也警告這個孩子要記打。雖然周揚提起丁玲的反抗仍懷有怒意,但也算接下她的降旗了。

至于沈從文此時的熱情關(guān)懷,恐怕只能讓丁玲尷尬,讓主流人群看到她只能跟沈從文這樣的不先進分子為伍,那無異于活現(xiàn)。丁玲還放不下共產(chǎn)黨員的清高,覺得自己再怎么落難,也是黨內(nèi)的事,自己人之間的事,犯不著一個黨外的不先進分子來實施精神救濟。到了這般時候,丁玲的營壘意識依然那么強烈。寧被推下自己營壘的戰(zhàn)車死不放手,也不能接受另一營壘伸來的禮貌之手,這是一個革命者在非革命者面前的原則性問題。或許這也是黨性的體現(xiàn)?

在這次文代會上,丁玲很積極表現(xiàn)她的“認罪伏法”的態(tài)度,卻只被允許提交了一個書面發(fā)言,這個悔過書一樣的書面發(fā)言顯然令周揚比較受用,否則也不會有親熱握手的舉動了。周揚此舉,當然也是政治家的作秀,讓大家看一下其寬宏大度的領(lǐng)導(dǎo)風(fēng)范。毛澤東視野里根本沒有她。丁玲只能遠遠地看著他,連上前的勇氣都沒有。她不能不感到幻滅。有人反映,她回到農(nóng)場后情緒消沉。這被認為是丁玲思想的反映。

1961年,農(nóng)場書記找她談話,她又問:“沒摘帽子是什么理由?有沒有文件?”……丁玲似乎陷入了一個循環(huán)的怪圈:為了維護尊嚴和權(quán)利,她不能不質(zhì)問剝奪其尊嚴和權(quán)利的當事人;一旦提出質(zhì)問,卻又成了她不能摘帽的原因。這在丁玲是極富有悲劇意味的。

鑒于丁玲的悔過表現(xiàn),1962年9月,周揚、林默涵、劉白羽等開了一次會,一致意見是給丁玲摘帽。結(jié)果還是因上面有人不同意而未摘成。這個上面的人究竟是誰?到現(xiàn)在還不明朗。

因為王震敦促給丁玲摘帽,1962年11月28日,中宣部委派作協(xié)黨委辦公室王翔云、高錚到農(nóng)場調(diào)查,著重了解丁玲是否真正認識錯誤,是否真的“口服心服,確實悔改”。在座談會上,農(nóng)場場長薛楓介紹說,丁玲近一年來,“肯對組織談思想問題了,比如南京自首問題、55年情況、反右派時的情況、自己是個人主義野心家等等”。丁玲的“自揭老底”終于贏得了場長的認可。但是,農(nóng)場黨委秘書說:“丁玲是否有這想法,‘我就是好好鍛煉,反正我的錯誤上邊也知道,只要中央知道我在老老實實地勞動就行了。”’農(nóng)場宣傳部長說:“丁玲現(xiàn)在是心悅誠服地認輸了,還是因為斗不過你認輸了,還是個問題。”看來,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說話也實在,右派分子只想做個姿態(tài)一蹴而就是辦不到的,必須觸及靈魂。

為了表示自己的“心服”,丁玲的“口服”已經(jīng)到了自辱自賤的程度。1963年2月20日,丁玲給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寫了封長達五六千字的信函。信中寫道:“在感情上,我總是靠攏你們的,總愿多給你們寫信……這種對家里人的想望,就是我對你們的感情和想望……”丁玲努力套近乎、討好、取媚、身架低到令人不舒服,都是為了摘掉右派的帽子、回到“你們”中間,這個“你們”,當然也包括周揚,她知道這封信會抵達周揚那里的。只要想想“你們”對她的完全不對等的感覺,就知道這有多么訕訕。

1963年10月22日,丁玲給周揚的一封要求見面的信中寫道:離見到您又是三年多了。是多么想念呵!在被批斗改造的過程中,來自他人的羞辱固然難以承受,但過后回憶起來,最致命的,可能還是這種自辱。也許這就是她復(fù)出后不愿回首“傷痕”的原因,實在太令人汗顏和無地自容了!作為體諒丁玲的讀者,最為丁玲難過的也是這種“自辱”。但是,這首先不是丁玲的羞恥,而是一個把人的尊嚴剝奪凈盡的時代的羞恥。羅馬法是最早的法律,羅馬法律有句話:在逼迫下做錯的事情,是不用負責(zé)任的。還可以推延一下:在逼迫下說過的可恥的話,是不必拿來折磨自尊的。

尼·別爾嘉耶夫在《在新世紀的門檻上》中相對于“物質(zhì)暴力”,而提出了“心理暴力”的概念:即施于心理的暴力,作為專政工具的就有益惑宣傳、奴役群眾心理、社會催眠術(shù)、收買、掌握在政權(quán)手中的報刊。人不被當作自由的、有精神的生物——需要幫助他走向自治,而被當作必須馴服與加工的生物。具有國家形式的社會必須通過一系列心理暴力去馴服人格,將其定型成適于自己的目的,從而導(dǎo)致否定人權(quán),否定良知自由、思想自由,否定精神獨立……那種認同用心理暴力馴服并定型自己人格的人,必將淪為奴才……宣揚力量崇拜的獨裁者首先就希望對他人實施心理暴力,肉體暴力僅是這種心理暴力的手段罷了。現(xiàn)代極權(quán)主義的實質(zhì)就在于此,它要控制人的靈魂,馴服靈魂。

丁玲所遭遇的正是這樣一種“心理暴力”,而且,她像那個年代的絕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一樣選擇了屈服。在那幾年的信和思想?yún)R報中,丁玲厚著臉皮、低三下四、低聲下氣,違心地渲染著熱情,表示著忠心,甚至不惜拔高自己的錯誤以取悅于“黨”。她被對手揪住不放的那張給國民黨的所謂“悔過書”,寫得倒是簡潔矜持;給自己所傾心的共產(chǎn)黨,她反而寫了無數(shù)尊嚴掃地自摑顏面的悔過書。她就像一個挨打的孩子,在向大人求告:我改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一個完全被剝奪了尊嚴的人,還有什么屈尊可言?在一個沒有任何憐惜的處境中,丁玲只能尷尬地乞憐。她臉上陪著親熱的笑容,真實的自己卻在心里面難堪地自嘲苦笑,偶爾也有冷笑,她實在比自己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寫的李子俊的女人還要為難。對此,除了悲憫,還能說什么?這已經(jīng)夠不堪的了,如果后人不僅沒有悲憫,沒有羞恥的同感,反而用丑化的眼光去打量她,用挖苦的腔調(diào)去評議她,那就是人性的更大的不堪了!這不是個人的恥辱和悲劇,而是時代的恥辱和悲劇,是每一個參與那段歷史的人的恥辱和悲劇,超然于岸上笑看他人尊嚴盡失的人是可恥的。

“文革”前后那幾年問,熟悉丁玲的人們發(fā)現(xiàn),老太太在北大荒改造之后,變得表情單一,說話謹慎、動作遲緩,變得人云亦云,很難再有自己思索過的聲音,原本馳騁文壇的那種感覺、那種潑辣粗獷的工作作風(fēng)、那種爽快率真的為人風(fēng)格已經(jīng)難于見到了。這就是丁玲為摘帽、回歸隊伍而付出的人格代價。

1978年12月10日,丁玲在山西給到北京申訴的陳明寫信說:“他媽的!是的,我承認過我是反黨反……,1957年時,我們因為覺得那是最高領(lǐng)導(dǎo)點了頭,我們認為一切都應(yīng)該只有接受。以后也是如此。在文化大革命時,更是不敢違抗。既然現(xiàn)在黨中央提出實事求是,那我們就應(yīng)該實事求是,還能當一個愚民嗎?即使承認了,也不算數(shù);不算數(shù)的事多得很。”只這幾句話,就把以前的檢討、改造全部推翻了。這等于承認,以前是愚民,以前的檢討都是假的,事理變得極其簡單。但這是夢醒之后的說法,在夢中,頭腦是不可能這么清醒的。在夢中,她未必對真假正誤如此明了,不要說明言,就是與陳明私議,都未必敢下這樣的判斷;恐怕連腹誹,都讓自己恐懼。皇帝在,皇帝的新裝就在!人人都承認皇帝穿著新裝,當時的情勢氛圍氣場氣壓,都指向這個唯一的答案,用時過境遷的頭腦來推斷當時,是不作數(shù)的,必須還原歷史現(xiàn)場,才能理解當時真正的想法。

無論黨怎么對待自己的黨員,他們都要堅定不移一心向黨。即便馬蹄踐踏了鮮花,鮮花也要抱著馬蹄狂吻,可憐可嘆,又可歌可泣。但是,黨的所指是什么?對于丁玲來說,黨是具體的個人,整治她的周揚是黨,對她“貴人相助”的王震也是黨。

她對周揚的妥協(xié),當然是一個策略。韓信忍受胯下之辱、勾踐甘愿臥薪嘗膽,都是動機不純,意欲麻痹對手,并非以“改造”本身為目的,正如陳明那句很情緒化的話“我們早承認輸了,為什么還不摘掉帽子”所暴露出來的。

真正想幫助丁玲摘掉右派帽子的是王震。王震盡心盡力,可最終還是徒勞。連王震都沒想到會有那么大的阻力。但在王震的關(guān)懷下,丁玲在北大荒的生活境遇確實得到了很大改善。王震只能改變她的生活待遇,無法改變她的政治待遇。對此,高華分析道:大環(huán)境如不發(fā)生根本變化,她這個被領(lǐng)袖欽定的“大右派”又如何能夠平反?

至此,無論她的恩人還是對手,都對她的政治問題無可奈何,而且,這些高層人士也看不清形勢的究竟,也不知道未來的走勢。當時的中國,將會怎么樣呢?每個人都很茫然。丁玲說,“是的,我曾經(jīng)說過,我相信歷史,相信現(xiàn)實生活,相信黨,也相信我自己。但是這個黨究竟是怎樣的黨,如今我能相信誰?黨在誰手上,誰在黨里面起作用?當時,這一些問題在我腦子里變得迷茫得很。”

倒是有過一次回北京的機會。1963年10月,丁玲回北京看病,周揚接見她時說,可以調(diào)回北京。可能看見她確實被打怕了,服帖了。1964年,中國作協(xié)告訴她可以調(diào)回北京。這本來是對她這幾年來積極表現(xiàn)的一個回饋。但是,王震支持她繼續(xù)留在墾區(qū),她自己也擔(dān)心回去后又生出不愉快,有點猶豫,便在信中做了一個高姿態(tài):“如果作協(xié)或文化部一時房子不好找,那末是否暫時就不急于去找,讓我們再留在墾區(qū)一兩年。”這等于予人以口實,立即被利用了:“同意你的意見,可以繼續(xù)留在下邊。”丁玲其實是想回去的,盡管做了這么一個姿態(tài),但同時也表示,服從組織決定——就是說,如果組織繼續(xù)邀請她回北京,她會回去的,沒想到,因為這個矯情的姿態(tài),她失去了機會。在這封信里,丁玲還豪情滿懷地表示:“農(nóng)場也是鍛煉人的革命意志的好地方,也是一個革命洪爐,是改造思想、滅資興無的好園地。”組織上正好鼓勵她留下來繼續(xù)鍛煉革命意志。真是過猶不及弄巧成拙,不表現(xiàn)不行,表現(xiàn)過火也不行。或許,違心話說多了就會習(xí)慣成自然,而且要堅持說下去,至少為了證明自己先前那些話之不違心。

1964年底,在王震的關(guān)懷下,丁玲調(diào)到條件較好的寶泉嶺農(nóng)場,準備寫點東西了。她住在農(nóng)場的招待所里,掛名在工會,在寫《在嚴寒的日子里》的同時,為工會做點組織家屬學(xué)習(xí)、掃盲等事。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擱筆太久了,也許是寫作被視若畏途、噤若寒蟬的時代氛圍的束縛,與《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寫作相比,丁玲此時的寫作成效真不算大。看來,即便具備了寫作的外部條件,用寫作來證明自己和翻身立功都是無望了。

二、悲涼而焦慮的晚年開端

丁玲還沒寫多少,文化大革命就來了。隨著“文革”的開始,丁玲的作家意識徹底消失了,生活的愿望也降到最平凡,倒是有了平常心。

陳明在晚年說:“文革”剛開始時,我們覺得應(yīng)該有一場革命,因為我們黨內(nèi)確實是有不正之風(fēng),我們對黨內(nèi)的問題是有意見的。后來慢慢的,就覺得這樣搞法不對頭了。就是對毛主席,我們也有意見。有一天晚上,我和丁玲在屋子里聽到廣播里面說,毛主席反對挑動群眾斗群眾。怎么這些老同志一個一個都倒下來了呢,這個不對呀,為什么要把賀龍他們搞下來呢?江青搞挑動群眾斗群眾,搞什么“文攻武衛(wèi)”,我們看了報紙,充分地感受到了這些東西。一直到坐牢,我就覺得,關(guān)我們干什么呢?丁玲已經(jīng)是死老虎了,1958年就已經(jīng)打倒了嘛,還有什么必要反反復(fù)復(fù)地打呢?她在農(nóng)場的表現(xiàn)很好嘛,應(yīng)該是給她平反的嘛。原來對她還不錯,“文化大革命”一來,又顛倒過來了,還要再次打倒。

丁玲和陳明復(fù)出后都沒有提到過他們在北大荒聽到周揚被打倒時的心情,高瑛寫到了艾青在新疆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反應(yīng):有一天,艾青在廣播里聽到,周揚被揪出來了。他喊起來了:高瑛啊,我死能瞑目了,沒有想到文藝界的左派領(lǐng)袖,也會有這一天!丁玲和陳明得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應(yīng)該也是震驚并快慰,至少心理上平衡了。震驚、快慰與心理平衡之余,可能還有點迷惘和虛無。如同一個發(fā)憤報仇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仇敵已經(jīng)自行倒下了,他一下子失去了奮斗的目標,生活的意志亦被消解了。周揚都倒下了,文藝界將會怎樣?實際上,“文革”中連中國作協(xié)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們不能不對國家形勢和未來迷茫憂懼,更加迷惑的可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丁玲在“文革”中被揪斗,肉體上的痛苦和折磨盡管比以前更甚,內(nèi)心倒可能比以前平和了。挨斗的不止她這樣的右派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挨斗的行列,而且挨得比她還重,包括她的“敵人”。陳明晚年說,我跟丁玲開玩笑說:本來已經(jīng)是打倒了的,再打,也就是站起來了。我們就這樣自己安慰自己。我們想,第一個,不能死,不能自殺;再有一個,不能瘋,一瘋了,怎么講,怎么工作?能夠以這樣的苦中作樂來尋求安慰,也說明丁玲不會走上絕路,她反而比以前堅韌平靜了。更大的亂局和更大的迷茫激起更大的活下去的耐心,她要拭目以待這一切將如何收場。看個究竟的心態(tài)成為丁玲新的心理支撐。丁玲說:“死是比較容易的,死也很舒服,而生卻很艱難。但是我不死,我要活著看下去,這樣的顛倒無論如何不能長久下去的。”

1970年,丁玲和陳明分別被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生活變得簡單安全而有保障了。在秦城監(jiān)獄,丁玲大量的閱讀馬列著作和魯迅作品。除此之外,丁玲在監(jiān)獄里還堅持鍛煉身體,打太極拳,做廣播操,跑步。為防止長期不講話,語言能力可能衰退,她常常小聲背誦詩句,或唱歌。這說明,在秦城監(jiān)獄期間,她完全沒有喪失信心。1975年5月,丁玲和陳明從秦城監(jiān)獄獲釋,來到山西長治老頂山公社嶂頭村落戶。那一年,丁玲71歲,陳明58歲。陳明寫了一首詩,描述丁玲的生活和心態(tài):“滿頭銀發(fā)勝少年,藥不離口心常甜,泰山壓頂步履健,葵花向陽色更鮮。太行山麓湘楠木,笑迎春色滿人間。數(shù)不盡的風(fēng)浪險,一部春秋樂晚年。”

毛澤東逝世的消息傳來,丁玲大放悲聲。她對陳明說:“自從我被劃成右派那天,我就相信會有一天能澄清事實。我的案子,當然是文藝界的一些人捏造出來的,匯報上去的,但不經(jīng)上邊、也就是毛主席的‘御筆’,他們打不倒我。我尊敬毛主席,但我知道,他老人家這件事是錯了。我總相信,他老人家會有一天覺察到這錯誤,還有中央那么多老同志,還有周恩來。……這么多年,我一直堅信著,等待著。現(xiàn)在,我的信念動搖了,我想,大概沒有什么希望了。”這句話,對她二十年的心路歷程,是一句結(jié)論性的話,透露出已然年邁、偃旗息鼓的灰心和頹唐。丁玲生命的晚鐘從這時候開始敲響了。

這么多年,她把自己當做“被看”,為自己的奮斗設(shè)計了一個隱身的見證者。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潛意識中假定著:跋涉的盡頭,將有一個鑒定者在等待她。現(xiàn)在,這個見證者和鑒定者不存在了,她所有的奮斗都將無的放矢,所有的跋涉都將化為無用功。人的動力系統(tǒng)出了問題,意志就會變得薄弱。隨著周、毛的去世,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她真的認命了,一生休矣,服老認輸了。

周揚也是1975年出獄,雖然在北京,但仍未回-到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這些信息,丁玲應(yīng)該是知道的,對這個同樣落難過的對手,丁玲的恨意想必也不似從前了。被整治的這些年,即便向?qū)κ值皖^時,她也沒有向命運低頭過;即便在向她的對手乞憐時,她的內(nèi)心還可以發(fā)出冷笑。隨著歲月的消逝,對手被打倒了,君王死去了,她也老了。自然律擺平了一切,至此,無論君主還是佞臣,恩人還是對手,她都不想證明給他們看,或向他們示威了。

即便不再為了毛澤東而奮斗,丁玲對毛澤東的情感也是一仍其舊。這是典型的老年人的念舊心態(tài)。陳明說:毛主席、周總理、朱德委員長接二連三都去世以后,我們心里很難受,覺得出頭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哎呀,這些人都死了,將來怎么辦?了解我們的人越來越少了,但不是說絕對沒有啊,我們黨內(nèi)還有健康的力量啊。我們擔(dān)心“四人幫”他們上臺,但也認為“四人幫”長不了,看到他們的一些做法,覺得不對頭,“文化大革命”也不對頭。

1978年7月,組織上宣布摘掉丁玲右派分子的帽子。丁玲請求黨“清理復(fù)查我這一生,特別是與我的政治生命有關(guān)的幾個關(guān)鍵問題,并且作出相應(yīng)的結(jié)論。”之后,丁玲開始向黨申述:(一)關(guān)于叛徒問題;(二)1955年丁陳反黨集團問題;(三)1957年劃為右派問題。

1978年9月17日是中秋節(jié),晚上,陳明讓隊里的領(lǐng)導(dǎo)找去吃飯,丁玲不愿湊那份熱鬧,一個人靜靜留在家里。月色皎潔,夜涼如水,丁玲默默憶誦起蘇東坡的《懷子由》,不由感慨萬千,在日記中寫下自己的心情:“憶幾十年大好年華,悄然消失,前途茫茫,而又白發(fā)蒼蒼,心高命薄,不覺愴然。唯有鼓起余勇,竭力掙扎。難圖伸腰昂首于生前,望得清白于死后,庶幾使后輩兒孫少受折磨,有發(fā)揮能力的機會,為國為民效勞而已。”1942年,在遭受歷史問題的第一次審查之后又遭受現(xiàn)實問題的批判時,她仍然在《風(fēng)雨中憶蕭紅》中桀驁奮勇地寫道:“……然而卻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負著宇宙的時代所給予的創(chuàng)傷,毫不動搖的存在著,存在便是一種大聲疾呼,便是一種驕傲,便是給絮聒以回答。”對比之下,丁玲日記中這幾句話是何等蒼涼悲苦無奈,令人心痛!那是屬于老年的蒼涼心態(tài)。

1978年9月28日,丁玲在給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老友洛蘭、馬寅夫婦的信中說:20多年來,我只是《安徒生童話集》里的披著一張難看的青蛙皮,成天只能哇哇哇地難聽的叫……難看的青蛙就這樣叫了20多年,還怕不夠,報紙上,雜志上,注釋,花樣翻新的今天說叛徒,明天說變節(jié),全世界宣揚。又說魯迅罵過我,又說毛主席諷刺我。20多年了,我的最好的年代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只落得一顆遭過千刀萬剮的心和病殘老邁的軀殼。這個受盡屈辱的衰老之人的憤懣的牢騷,與她右派摘帽后繼續(xù)受到來自北京文壇的不良刺激有關(guān),如林默涵的《解放后十七年文藝戰(zhàn)線上的思想斗爭》一文。等待青蛙變回公主,已經(jīng)等了二十年,在終于有機會剝掉強加在身上的那件恥辱的外衣時,還有人不放過自己!這超出了一個文明人修養(yǎng)的限度,使其根本無法保持平靜,更不要說優(yōu)雅。這段話中的最后一句,則不能不令人傷感和長嘆。如果丁玲稍為年輕,一切都來得及,她可能還沉得住氣。可是,她已經(jīng)痛感到自己老了,深怕等不及了,那種繼續(xù)遭受遏抑的煎熬因此尤甚。

在1978年10月8日的日記中,丁玲寫道:“午睡時構(gòu)思一短文,以一中學(xué)教員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從他的生活中反映農(nóng)村所受‘四人幫’毒害之深為題材,用日記形式,仿《狂人日記》。真是數(shù)年不見,農(nóng)村的面目全非,令人痛恨。但一覺醒來之后,又有些畏懼了。文章要寫得深刻點,生活化些,就將得罪一批人。中國實在還未能有此自由。《“三八”節(jié)有感》使我受幾十年的苦楚。舊的傷痕還在,豈能又自找麻煩,遺禍后代!”

她不是沒有批判性,可是,心有余悸,即便不怕給自己招來麻煩,也要考慮會不會為兒孫后代惹禍端,再次造成無法擺脫的災(zāi)難。“心比天高的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xué)‘四杰’之一的丁玲,此刻只存下一個念想了——為兒孫計,為親人計。”被打壓者一旦人格上被打垮,就變成了世故的明哲保身的人。她確實折騰不起了,她的生命不再是一個打開的狀態(tài),而只剩下一個好一點的收尾的期盼了。這也是典型的老年人的心態(tài)。老年不僅意味著年歲,更是一種心態(tài)。

對于丁玲,老年人才有的達觀平和是短暫的,在她的晚年并不占據(jù)主導(dǎo)。這是一個斗志已經(jīng)熄滅的老人。對于自己的對手,她已經(jīng)放下;對于領(lǐng)袖,她不再期望什么。二十年的恥辱,她只能唾面自干了。信念很重要,沒有信念,這二十年她活不下來,但是現(xiàn)在,信念的旗幟已經(jīng)放下,老年的帷幕拉開了。明白了丁玲二十年內(nèi)心的磨難,明白了她步入老年前精神心理上的變化,明白了她的晚年始于何種無奈和下降的心態(tài),對“晚年丁玲”的許多言行才會有更貼切的理解。

三、開始被扭曲的晚年人格

1978年4月,中央決定給“右派”摘帽。之前,丁玲已經(jīng)得到了一些來自“上面”的消息,并開始在陳明幫助下,給組織部長胡耀邦寫信陳訴冤情。丁玲平反是1978年7月,但在4月20日,中央做出“摘帽”決定半個月之后,陳明便已攜帶丁玲的申訴材料來到北京找胡耀邦和王震。他們都很重視,中央組織部一度打算讓丁玲和陳明到太原居住。但是丁玲X+g7mv/MkEV+t0Be0iQexA==不愿意定居太原。還是想要和兒女住在一起,有個照應(yīng)。

就在這期間,丁玲從第五期《人民文學(xué)》上看到林默涵的《解放后十七年文藝戰(zhàn)線上的思想斗爭》一文,文中說:“丁陳小集團和胡風(fēng)小集團是兩個長期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黨和反革命集團。一個隱藏在革命根據(jù)地延安,一個隱藏在國統(tǒng)區(qū)。他們之間是遙相呼應(yīng)的。”丁玲在寫給兒子蔣祖林的信中說:“林副部長的寥寥數(shù)語,是要把我定為和胡風(fēng)一樣的暗藏的反革命,便于為不落實黨中央的政策,不解放丁玲的借口和理由。”7月24日,丁玲寫了三封申訴信,分別給胡耀邦、中央組織部和副總理王震。給胡耀邦信中,提到了林默涵的文章。給中央組織部信中還提到,“一九七七年九月,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為學(xué)習(xí)毛選五卷輔導(dǎo)材料而寫的名詞解釋中仍說我‘隱瞞歷史,混入延安’。”看來,她對當前關(guān)于自身的負面話語極其敏感和介意。給王震的信中說:“最近我在重寫散文墾區(qū)標兵鄧婉榮(在寶泉嶺寫的初稿已散失),十二年墾區(qū)生活,如在眼前……我曾在幾個農(nóng)場從許多轉(zhuǎn)業(yè)干部口里聽到過您的故事。可惜,我那時沒有條件搜集這些,僅有的一些摘錄、日記,也都在運動中失散。”8月26日,王震在丁玲的信上做了給胡喬木、鄧力群的批示,提到當初把一些文藝家“接到農(nóng)墾區(qū)鍛煉。其中頭面人物如丁玲、艾青等人”,“現(xiàn)在年邁,應(yīng)從政治上、生活上給禮遇,要落實政策。”并特別提到:“動員下去,周揚同志也與商量過。丁玲、艾青都有毛主席親筆信件。”

王震提到周揚,顯然是希望周揚不要再成為丁玲、艾青落實政策的阻力。提到毛澤東的親筆信件,則是一種很有意思的中國式的政治人情思維。王震的意思是:看在他們有毛主席的親筆信件的份上。王震不會不知道,丁玲、艾青打成右派是毛親自批示過的,但他仍然覺得,畢竟他們曾與毛有過正面的關(guān)系。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思維,好比皇帝碰過的東西都有“御”的意味,輕忽不得。或許這就是有人拼命想跟領(lǐng)導(dǎo)人留下合影的心理因緣。

9月和11月,丁玲又兩次給中組部寫申訴材料,對于歷史問題,要求維持中組部1940年的結(jié)論。但是從9月到11月,山西省委組織部和中央組織部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連去太原的事也擱了下來。一切消息杳然。可能還得在嶂頭村過一個冬天了。丁玲不免黯然。陳明在《我與丁玲五十年》也談到這個過程:“‘四人幫’垮臺以后,我們從報紙上先后看到兩篇文章,一篇文章是談魯迅《悼丁君》的詩,文章里邊說,姚文元是丁玲的兒子……還有一篇文章,也是解釋魯迅的《悼丁君》詩,他的結(jié)論是,魯迅在詩里邊痛斥丁玲變節(jié)。此外,《解放軍報》刊登學(xué)習(xí)《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詞條解釋,其中關(guān)于丁玲、馮雪峰的注釋,仍然沿襲舊說,說成是右派反黨集團。我們感到,這幾篇文章不是孤立出現(xiàn)的,在這個時候,寫這樣的文章,就是制造輿論啊,就是說,丁玲你就別妄想平反了。”1978年9月,陳荒煤為一篇關(guān)于左聯(lián)的文章派《文學(xué)評論》編輯蔡恒茂到山西來找丁玲求證,同時告訴丁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要出版短篇小說選,里面打算收入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陳荒煤還帶來一封信,信中說:“你們?nèi)绻惺裁词滦枰以诒本┺k的,盡管來信。”陳明回憶說:“從陳荒煤的信里,我們自己得到一個信息,就是丁玲不可能回北京了。信上說我們有什么需要就可以給他去信,那不就是說我們要老在這里呆著了?……我們就是這樣的思想,賭氣非回北京不可。這是個斗爭,是個策略。于是后來我們就向中組部提出來,丁玲身體不好,要回北京看病。”

從陳明的講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長期受虐者的過敏和過激傾向,如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寫的受虐狂情形。比如,陳荒煤托人帶來的短篇小說選中打算收入丁玲作品這個好消息,他們會放過,卻從陳荒煤的一句“有什么事需要我在北京辦的,盡管來信”的善意的話中,搜索出了暗示他們將不能回京的信息,這是何等地牽強。至少,當時他們還沒有回北京,這種善意是完全成立的;再說,陳荒煤也許只是出于人情客氣而已。這種過敏和過激,在丁玲和陳明的晚年持續(xù)出現(xiàn),左右了他們對一些事情的態(tài)度和判斷。丁玲去世之后,陳明接近于老年癡呆時,看著電視,還會懷疑有人要來加害丁玲。陳明后來的老伴張鈺說:“唉,他腦子不清楚了。醫(yī)生交待過,千萬不要讓他回憶過去。有一回,電視里播放趙本山的小品。他看著看著,突然冒出一句:我看他們又在搞動作了,他們又要整丁玲了。”

從大的層面去理解,這就是極左政治、極權(quán)主義與宗派斗爭造成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這種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在那一時代的知識分子中是很普遍的。張光年日記中特意注釋了自己得知“四人幫”倒臺時的心態(tài):“這特大的喜訊,當時高興得不敢輕信,日記上也不敢直書,實在可笑!……十年來長期充當‘牛鬼蛇神’,把人嚇成這樣!這難道不是社會生活的異化嗎?知識分子人格的異化?”

當時的客觀形勢仍然令人過敏:在兩個“凡是”的主宰下,歷史走勢并不明朗。正如王堯所分析的:今天理性地審視“新時期”文學(xué)就不能忽略從“文革”到“新時期”的過渡,從1976年到1978年這一過渡期可以稱為“前新時期”。即使到了1978年底,文藝界對“文藝黑線專政論”的認識仍然有分歧,而且這種分歧是存在于“文革”前十七年文學(xué)界的重要人士那里。王堯進而指出:無論是作家本人還是研究者,對知識分子由“文革”到“新時期”的思想歷程,描述與分析都失之于粗疏和一般。

在所有讓丁玲和陳明敏感的事情中,最壞的一件是周揚的“兩點論”。原來,朋友羅蘭好心建議,平反的事可以去找找周揚。蔣祖慧便于1978年夏天去找了周揚,周揚說,丁玲四十年的表現(xiàn),可以除掉疑點,但不能排除污點。她明白,周揚所說的污點,還是指她在南京的歷史問題。關(guān)于這個“兩點論”,丁玲和陳明反復(fù)提到。丁玲說:“我還在山西等著平反,我女兒蔣祖慧憑著和周揚的女兒是同學(xué)、朋友的關(guān)系,到周揚那里打聽我的平反問題。不料,他竟在我女兒心上捅了一刀,說什么你媽媽的右派問題是可以平反的,但在南京那一段的歷史,還是有污點的。什么污點!在我女兒面前講這個話,就是他所奉行的人道主義……”陳明接受訪談時說:“丁玲在晚年還是注意維持和周揚的關(guān)系。……但他對丁玲的態(tài)度并沒有多少好轉(zhuǎn)。丁玲的女兒去見他,他說:現(xiàn)在你媽媽的歷史疑點可以排除,但污點還是有的。”“疑點”可以排除是指:不是國民黨派遣的特務(wù),寫申明書不作叛徒認定。“污點”不能排除是指:與叛徒同居,有孩子為證。

據(jù)《丁玲年譜長編》,是1978年10月16日,丁玲的女婿周良鵬對陳明講了蔣祖慧和羅蘭為丁玲事去見周揚的情況。原來是怕丁玲生氣,不打算告訴的。陳明告訴丁玲之后,果然,18日夜1時許,丁玲胸痛,疑是心絞痛;19日,精神疲倦,不思飲食;20日,食無味,反胃;24日,因胸痛不止,懷疑食道有毛病。去醫(yī)院透視,食道無問題。丁玲的身體狀況,正是對周揚的“兩點論”的反應(yīng)。

周揚自己也挨過整,想不到歷史翻開新的一頁后,對丁玲還是這個態(tài)度。祖慧去找了中組部,問中組部對丁玲要求進京看病的意見,答復(fù)說,丁玲去京可以住在祖慧家。丁玲說:“……如我的政治問題不解決,我是無法住在祖慧那問小屋子的。我將愁死。”1978年10月,中央決定對于過去錯劃為“右派”的人實行改正。“摘帽”與“改正”完全是兩種性質(zhì),前者的右派性質(zhì)并沒有改變,只是摘掉帽子;后者的“右派”屬于錯劃,應(yīng)予平反改正。丁玲的右派帽子雖已摘掉,但右派問題并未得到改正,如果能夠把右派問題徹底解決了再回北京,那才算榮歸,這樣回去還是不夠光彩。

丁玲的問題光坐在家里等是不行的,現(xiàn)在阻力還很大,應(yīng)該到北京去活動,找人做疏通工作。11月30日,陳明動身進京。12月,丁玲在山西,和在京的陳明通過書信溝通情況,商量對策。14日晚上丁玲給王震寫信,提出想再去北大荒。又給陳明寫信說,“這樣辦有幾點好:一、實際也是催胡。二、我們明年五月去北大荒,八九月回來,將有收獲,可以寫五六篇短文……”16日,又給陳明寫信說到為什么想去東北,因為可以寫王震。顯然,此時的丁玲也講究斗爭策略了。

去北大荒,在那些想象的“阻力”面前爭取主動,感覺上是棋高一著。丁玲似乎已經(jīng)深諳政治世故了,而事實上,那是沒必要的世故,她此時的“改正”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些阻力,完全不必庸人自擾。她的緊張焦慮杯弓蛇影想象先行,很大程度上還是長期受虐留下的后遺癥。另外,丁玲想通過寫王震來爭取他為自己說話,也是多余的考慮。王震就算要為她說話,也不會是出于這個原因。高瑛寫道:王震是艾青的“大救星”,他們之間有著非常深厚的友誼,但是,王震在北大荒和新疆都給了艾青一個禁條:不準寫他!由此可見王震對這種權(quán)力與文學(xué)進行交換的態(tài)度。

對于丁玲的世故,有不同的評價。一種是體諒:“她在漫長的苦難歲月中學(xué)會了世故,她為了讓某老幫她說話,就寫頌揚某老的文章,這點倒也無可厚非,阿赫馬托娃為了從死亡陰影下救出她的唯一的兒子,也寫過歌頌斯大林的詩篇。”還有一種是略帶嘲諷:“因為傲而直,因為直而傲,是丁玲給所有人的印象,也是她幾十年行走文壇、闖江湖一貫不改的風(fēng)貌和個性標志。但是,命運的播弄終于使這個人丟掉了驕傲,同時,也丟掉了直快。……她竟然開始耍起了‘心眼兒’!1978年,‘四人幫’倒臺兩年后,為了能回北京,身在僻壤的丁玲深謀細慮,一封又一封地寫信給只身去北京‘活動’的丈夫陳明,巧為布置。……沒有任何理由指責(zé)她什么,年過七旬,流落在外二十年之久,病痛纏身,老境益增,還不得不為找回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日夜焦慮、失眠……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種景況,只會讓人辛酸、慨嘆罷了!”

雖然論者為了證明自己的公允,也說“沒有任何理由指責(zé)她什么”,并對她的境遇給予體諒。但是,從耍“心眼兒”和“巧為布置”這樣的措辭,還是不難看出對丁玲不以為然和嘲諷的態(tài)度。類似的不以為然和嘲諷的態(tài)度,在其他論者筆下也可見到:“她還在風(fēng)云多變的環(huán)境中,積累起了琢磨領(lǐng)導(dǎo)心思、討領(lǐng)導(dǎo)高興的‘經(jīng)驗’,并向自己女兒作了傳授。就在她寫完《辯正書》(注,1956年為“丁陳小集團”申辯)的當月,得知女兒在北京留蘇預(yù)備部入黨,她讓女兒“最好給舞蹈團和舞蹈學(xué)校的負責(zé)人寫封信,告訴他們你已經(jīng)被批準入黨,并且向他們感謝培養(yǎng)你教育你,并且說你一定不辜負他們。……你的信會使他們高興和滿意的,他們正希望你這樣。”這自然也可以看作丁玲對女兒的關(guān)心,但學(xué)會揣摩領(lǐng)導(dǎo)的心思,對于丁玲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進步。”例論者在最后這句話里,為自己的不以為然打了一個圓場,實際上卻是更大的不以為然。

丁玲晚年的確變得比以前世故了。她早年讀書時毫不含糊地表達對舅舅家和某老師的不滿,但她晚年給孫女的信中談自己的早年讀書狀況,卻完全抹平了棱角。同一敘述客體,在其早年敘述與晚年敘述中,卻好像是不相干的兩碼事。原因就在于早年的丁玲與晚年的丁玲,儼然不是同一人了。似乎早年怎樣缺乏世故勇往直前,晚年就要怎樣彌補世故謹慎有加。

即便如此,丁玲仍然是很沒有城府和不夠世故的,很大程度上,她失敗就失敗在這方面。但在被動自保的情境之下,偶爾的一點實際上仍屬低層次的世故,卻被責(zé)之不該有。這樣的世故和手段,在壓制她的人那里,是何等豐富多彩!他們不就是以此來對她進行壓制的嗎?卻不見得被責(zé)備,或許還被奉為政治家的智慧。而在她,稍具一點,就是庸俗可鄙了。這個社會似乎不鼓勵人做單純正直的人,因為,越是單純正直的人,被使用的評價標準越嚴苛。這必然導(dǎo)致:越是單純正直的人,越必須更加單純正直;越是不單純正直的人,越可以更加不單純正直。這跟越是知恥的人經(jīng)歷的羞恥越多是一樣的邏輯。撇開別人的具體處境,用絕對的道德標準、赤子情懷去榨別人皮袍下面的“小”,其實是一種虛偽的“正義”和“高尚”的不人道。

步入老年的丁玲也是想超脫的。1978年12月10日,她在給陳明的信中寫道:“這幾年我們的情緒,特別是我,總還是脫不了那另一個四人幫,或三人幫、五人幫等干擾。要同他們斗,也要甩掉他們,你看是嗎?……”12月17日,致蔣祖林李靈源的信中也說:“我們雖不仇人,但人仍仇我,奈何!……”對周揚,因為“兩點論”所帶來的傷心和憤怒,丁玲先前給陳明的信里說:“勿須去看‘周伯伯’,要祖慧不要再找他。這些人還是阻力。”之后,12月21日信里卻又說:“我想你走前去看看周伯伯也可以。只說你去北京的目的和情況,說我身體還可以。糖尿病有些影響,還不十分重要。將來也還是要見面的。假如我去,也會看他的。反正他也受了‘四人幫’的迫害,就表示一點對他的同情罷……談話時也可以看看他們的態(tài)度。對老熟人,我認為除少數(shù)幾個人外,都可以諒解,其實這些人都是迫不得已,對我們也還是懷念的。”

用“周伯伯”來指周揚,一是沿用來了子女對周揚的叫法,二是隱晦。陳明1978年在北京為平反事奔波時,給蔣祖林夫婦的信常用隱語,比如以“看病”的一套語言來代指“平反”事——倒也有相通之處,都是治療政治、人生和命運的疾病。可見他們有多么謹慎。這也是長期受虐留下的后遺癥。對周揚的態(tài)度,丁玲是何等曲意為之。首先是為“兩點論”而傷心憤怒,但奈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況且也不愿繼續(xù)結(jié)怨,所以,還是按捺情緒,說服自己對他示好。可是,內(nèi)心虧損過多,自己又難以承受,于是,最終用“同情”的解釋來挽回內(nèi)心的平衡。

丁玲自以為聰明的“機心”,以及把簡單的問題搞復(fù)雜的過度闡釋、過度反應(yīng),確實有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但更深層次的感受應(yīng)該還是悲憫——從他者的人性損傷中看到人類性的傷,在人類性的傷里面包含著作為人類一分子的自己的傷。萬物即我,我即萬物,悲憫來自于這樣的博愛情懷。

1978年12月10日,丁玲致陳明信,要他在北京“不必多找人,但也不躲人,理直氣壯些,但少說多聽,沉著老練。我們二十來年都在底下,我們帶有泥土氣,就是人民群眾的感情。我們長時期受壓迫,但要有一種抗壓的味兒,我們是直的、硬的,不是曲的、軟的。”被特別強調(diào)的往往都是處于弱勢的,丁玲強調(diào)“不躲人,理直氣壯些”、“要有一種抗壓的味兒”,實際上滲透出來的恰恰是內(nèi)心的畏葸與脆弱、不抗壓;強調(diào)自己是“直的、硬的”,實際上恰恰是自己所擔(dān)心的“曲的、軟的”。這只不過是語言對內(nèi)心的可憐的找補罷了。

丁玲還不停地給自己給陳明打氣。可是,1977年1月,蔣祖林來嶂頭村看望,丁玲告訴他《在嚴寒的日子里》1977年的創(chuàng)作計劃,說:“如能每月保持一萬字,則年底可得二十萬字。如能突擊一點,或可得二十二三萬字,再多就不行了。我自己有時也嫌我寫得還是慢了些,但要真正寫成點東西,實在不容易。曹雪芹那八十回寫了十年啊!以我現(xiàn)在的年齡、生活條件,大約能寫成這樣,也仍是拼命努力的結(jié)果。”此時的丁玲,多坐一會兒就腰痛,多寫一點就手腕痛,想多了就失眠。

寫作《在嚴寒的日子里》如此艱難,身體精力如此不濟;一年之后,為平反,打算寫北大荒寫王震,卻變得如此豪情萬丈了,真可謂“鼓起余勇”。原因就在于,為了自己的平反,可以不顧一切。這是一個文學(xué)與政治之間的交換,文學(xué)是作為實用性手段來使用的,能夠保證多少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性,是根本不消說了。而《在嚴寒的日子里》,至少從出發(fā)點來看,丁玲還是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對待的。

“新時期”一開始,丁玲的創(chuàng)作就負載著政治功能,是為平反創(chuàng)造條件的。一天不平反,這種功能一天就不能結(jié)束。丁玲歷史問題的平反延宕到1984年,這種政治功利心對丁玲的左右也延宕到了1984年,她生命結(jié)束的一年多之前。丁玲的世故所包含的無奈,應(yīng)該引起對受壓者的同情,以及對施壓者的憤怒。為什么逼她出此下策?為什么要把她扭曲成這樣?誰不想活得光明磊落,過有尊嚴的生活?那個原本有尊嚴有骨氣的“莎菲”,現(xiàn)在被改造成了一個卑下可笑用盡心機的老婦,這樣的悲劇,只能令人心痛。

經(jīng)過努力,中組部終于同意丁玲回北京治病。1979年1月12日清晨,丁玲來到北京。二十年前離開北京時,她是憋著一股氣兒走的。現(xiàn)在回來,卻什么都沒有了,只求回來。1979年2月下旬,丁玲住進友誼醫(yī)院高干病房進行全面身體檢查,被懷疑患有乳腺癌,醫(yī)生主張馬上手術(shù)治療,她要求推遲手術(shù)時間。丁玲推遲手術(shù)時間是為了爭取寫作條件,在讀者中亮相。由此可見,她把這個亮相看得何等重要。

3月15日,山西的文學(xué)刊物《汾水》第三期發(fā)表了丁玲的《致一位青年業(yè)余作者的信》,這是自1957年“反右”之后以“丁玲”署名的作品頭一次公開發(fā)表。那本是一封普通私人信件,不是供發(fā)表的,意義不在作品本身,而在于它的作者。但是,這個不能算正式亮相,丁玲正式的亮相之作是《杜晚香》。盡管覺得《杜晚香》寫得不夠理想,但后來因為平反不斷受阻,終于促使丁玲決心把《杜晚香》拿出去發(fā)表。這時,丁玲想到的就不僅是向相隔二十多年的讀者表露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平了,還添加了一層為平反創(chuàng)造條件的用意。丁玲所以執(zhí)著地要首先發(fā)表《杜晚香》,也有繞開當時執(zhí)掌文壇權(quán)力的周揚等人,向政界領(lǐng)導(dǎo)尋求幫助的考慮。《杜晚香》所描寫的北大荒墾區(qū),曾是王震管轄的范圍。1978年7月24日,丁玲在給王震的信里,就說到“重寫散文墾區(qū)標兵鄧婉榮”,現(xiàn)在寫完發(fā)表,既是實現(xiàn)對王震的承諾,當然也隱含著繼續(xù)向王震求助的希望。《杜晚香》的面世,對于丁玲來說,實際上是以文學(xué)面貌出現(xiàn)的政治亮相。

丁玲犧牲文學(xué)是為了給自己的平反創(chuàng)造條件,而她的平反的關(guān)鍵在于歷史問題。歷史問題平反的受挫,直接影響了丁玲晚年的心態(tài)。不了解她的歷史問題的由來,就不明白它為何如此難以解決,就不理解它如何影響了丁玲的晚年心態(tài)。可以說,這一個被認為“左”的“晚年丁玲”,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歷史問題”打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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