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彌松頤
作者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
孔干先生是我在匯文中學(后改名二十六中)讀書時的班主任老師。先生渝北長壽人也,四川大學畢業,先參軍,后赴朝,1954年歸國轉業,即分配到了我的母校,教“政治”課,并當了我們初二6班的班主任。1954—2013,整整六十年,一個花甲子,我們師生之間,從未間斷聯系,甚至包括在“文化大革命”當中。
六十年來,先生對我的關愛呵護,無時無處不在;而我對先生的行履足跡,亦步亦趨,緊緊跟隨。先生后來調到女十二中(原貝滿女中),在尖尖的教堂、青青的草坪旁院,半間頗為清冷的小屋,我看到鋪滿整桌整床的報紙,上面寫滿了字如拳大的書法墨跡,先生是在不停地練字,并問我的進境如何。
孔先生后來又調到北城的女二中,住在凈土寺女二中宿舍。騎車北去,從寶鈔胡同西插,便是宿舍大門,這條道兒,我再熟悉不過了。南屋兩間,先生在此安了家,并把老母親孔太夫人從四川老家接到了北京。南屋西里間兒,師生對坐,談書、談事、談人,總有談不完的話題??斓健帮埧凇绷?,先生便留我在家里吃飯,孔奶奶執炊,我也不記得在這兒吃了幾次飯了。告辭出來,先生總是把我送到大門口,站在臺階兒上,看我蹬上車,或者一步一送,爺兒倆一直走到東口。
后來便是“文革”,大百科出版社編輯,退休致仕,撰寫《孫子兵法古今談》《三十六計古今談》等,寄贈剪報文章……先生總用毛筆寫信,哪怕是一兩句話的一個便條。遠遠看到蒼勁古拙的墨筆信封,便知是恩師飛鴻來到。
1959年我上了南開大學,師生仍有書信往還。由于“家庭出身”問題,助學金沒有申請下來,我并沒有向孔師“告貸”,但突然寄我一張匯款單,匯來五元錢,真是金貴啊。若干年后,我向先生提起此事,先生說,當時并不知道你這么困難,要早知道的話,我還要“多兌一些來”。(原話)給學生錢,還要表示歉疚。(談起贈金,還有兩個五元錢的事兒。就是七十年代初,出版社內的“補助”我也申請不下來,原因是政策規定:月均人收入十二元以下者,方夠“補助”條件。編輯室的張惠卿、周杰二位組長,看我狀況維艱,于是各拿出五元,湊了十元,借給我,當然后來我也還上了。加上孔師的五元,人生三“五元”,恩義重如山。)
1971年我從干校分回北京,在人民出版社工作,住在附近拐棒胡同內的后炒面胡同。由于干校過重勞累,“肝功能”有點異常,不知怎地,被孔師知道了。一個嚴冬的清晨,一縷陽光剛剛抹上屋門。我還未及起床,就聽堂屋門響,篤,篤,“松頤,松頤,我是孔干(先生老是用四川音稱自己‘空敢’)!”開開門,一件軍大衣,就在門外,先生對我說:“這是一只小子雞,送給你熬點湯喝!”說完,頭也不回,便匆匆出街門而去,天寒地凍,我也未著衣,竟也不曾送先生出大門。從北城到東城,我也不知道是騎車是坐車,先生冒著哈氣的嚴寒,就為了給學生送一只小子雞,這是何等至愛的情誼!
1967年春節,我結婚,只買了五元錢的糖果,分送給樓里的街坊。又被先生知道了,傍晚,攜女兒孔平,送來了一對白地窄邊繡松鶴朝陽云圖的枕套。一對枕套,我夫婦倆一直在用,收藏至今。
先生古道熱腸。在我上中學的時候,一陣子提倡與“最可愛的人”交朋友,先生便把摯友軍人鄭道行同志介紹給我,通信數年,并曾邀至北京我家小住,合影留念,今仍存相冊中。

彌松頤(前排左一)、彌松齡(后排,彌松頤之弟)與鄭道行合影

彌松頤就讀北京二十六中期間一九五四年度第一學期期終成績單及操行評語
先生還把摯友、二十六中同事,也是我的老師沈信夫先生、劉培華先生的交誼告訴我,引我拜見,此后,我與沈、劉老師通信往還多年。說起來一件榮幸并尷尬的事兒:一次,我請孔、沈、劉三老,并中醫醫院名醫鮑友麟,四老一起駕臨舍下,約好吃火鍋。剛買的銅鍋子,未及試用,臨陣,怎么也點不開火,就這樣烏烏涂涂地吃了一頓涮不開的涮羊肉,后悔不迭。
世居京城,1949年以后,搬了若干次家,有人說,搬一次家,就等于著一次火。寒家“著火”數次,雖說無甚細軟,但日用家什、零七八碎兒也損失了不少。即便這樣——我最近還整理出了自己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的若干日記、周記、作業、卷子、成績單、通知書、畢業證書一大堆,排列一大厚冊。其中就有孔先生于1955年初,我在初三6班上學時,先生填寫的期終成績單,及操行評語,并蓋上篆書名章。阿拉伯字的分數,一筆不茍,數行認真書寫的評語,字跡勁遒,神采飛皇,字里行間,寄托著對學生們多么殷勤的切盼與愿望啊。借刊發此文之機會,我也把孔老師寫的成績單,復印出來,更可見恩師澤被,“雪泥鴻爪”之云爾。
2013.2.23 為孔師文集《雪泥鴻爪》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