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國共產黨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先進的政黨,不僅展示了其在領導中國人民進行經濟建設、政治建設和文化建設等方面的卓越能力,而且也具有領導中國人民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胸懷和才干。從建黨元勛到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各屆黨的領導人,都對憲法的制定和實踐給予了高度關注,也形成了具有中國共產黨之特色的憲法觀念。從中國共產黨憲法觀念的內涵入手,依次對這種憲法觀念與實踐的變遷進行了描述、分析和研究。
關鍵詞 中國共產黨 憲法觀念 憲法實踐 憲法學 比較法
【作者簡介】
何勤華,華東政法大學校長、教授、博導,全國外國法制史研究會會長。
研究方向:法律史。
主要著作:《法律文化史論》、《法學史研究Ⅰ·當代日本法學》、《比較犯罪學》、《西方法學家列傳》、《西方民法史》等。
在中國,“憲法”一詞出現得很早。早在先秦時代的中國古代文獻《管子·七法》中,就有憲法的用語:“有一體之治,故能出號令,明憲法矣”。另一本古籍《國語·晉語九》中,也有“賞善罰奸,國之憲法也”的記述。①但此時“憲法”一詞的含義,主要是指國家的根本大法,還不是近代意義上的憲法。帶有近代憲法的內涵(即限制公共權力的濫用、保障公民的各項基本權利以及為社會各項事業的進步、繁榮確定法律框架等)的憲法的出現,是近代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資產階級憲法觀念確立,各國紛紛制定、頒布、實施憲法以后的事情。
與近代憲法的用語是在西方產生的一樣,憲法觀念也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產物,而是在西方伴隨著近代立憲主義的勃興、資產階級的制憲、行憲實踐的展開而形成并逐步傳播的。這里,所謂憲法觀念,就是指人們,尤其是國家的領導人(統治者),對憲法這一社會現象的基本看法。其核心內容包括:憲法是國家大法,其地位至高、至上;憲法規范國家政權的構造和國家權力的運作,重點在于限制國家公權力的濫用,等等。上述憲法觀念,經過近代西方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如洛克(J.Locke,1632年~1704年)、孟德斯鳩(L.Montesquieu,1689年~1755年)、盧梭(J.J.Rousseau,1712年~1778年)等人的倡導、闡述和廣泛宣傳,成為近代各國立憲的指導思想和基本方針。在近代憲法觀念的指導下,美國于1776年推出了《獨立宣言》、1787年制定了《聯邦憲法》,法國于1789年頒布了《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1791年和1793年制定了近代型的憲法,等等。憲法觀念和立法實踐互相交融,使得歐美在人類歷史上,最先確立起了相對于封建專制社會而言平等、民主、進步的法律制度,從而為資本主義經濟、政治、文化、科技等各項制度的發展、繁榮奠定了法治基礎,并進而在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得到傳播。而中國,從19世紀30年代起開始受到其影響。②
在上述近代世界之環境和氛圍的影響下,中國共產黨從誕生時起,就非常關注、重視憲法制定和立憲實踐。針對北洋軍閥提出的立憲主張和立憲框架設計,李大釗、陳獨秀等中國共產黨的奠基者也紛紛發表自己的憲法觀念和立憲訴求,以及他們對憲法觀念之內涵的理解。如陳獨秀在《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一文中明確指出:在西方,是以“法治為本位”,人們對法治的重視,“不獨國政為然,社會、家庭無不如是。商業往還,對法信用者多,對人信用者寡。些微授受,恒依法立據。……蓋其國為法治國,其家庭亦不得不為法治家庭。既為法治家庭,則親子、昆季、夫婦,同為受治于法之一人”。這是社會文明的表現。而在中國,固有的封建宗法制度給社會帶來了四大惡果:損壞個人獨立自尊的人格,窒礙個人意志之自由,剝奪個人法律上平等之權利,養成依賴性。③
在《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④一文中,陳獨秀進一步指出“人權說”是近世文明的三大特征之一。他認為,在西方,是以“個人為本位”的社會,“個人之自由權利,載諸憲章,國法不得剝奪之,所謂人權是也?!雹菰凇对儋|問<東方雜志>記者》一文中,陳獨秀進一步指出:“所謂民權,所謂自由,莫不以國法上人民之權利為其的解,為之保障。立憲共和,倘不建筑于國民權利之上,尚有何價值可言。此所以歐洲學者或稱憲法為國民權利之證券也?!雹拊谏鲜觥斗ㄌm西人與近世文明》一文中,陳獨秀引用薛紐伯的話說:“古之法律,貴族的法律也。區別人類以不平等之階級,使各人固守其分位。然近時之社會,民主的社會也。人人于法律之前,一切平等,不平等者雖非全然消滅,所存者關于財產之私不平等而已,公平等固已成立矣?!雹咴谏鲜觥稏|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一文中,陳獨秀進一步指出,西洋民族以個人為本位,法律之目的,在強調個人權利自由的同時,就是追求“法律之前,個人平等也”。⑧
中國共產黨的另一位創始人李大釗,也發表了一系列的憲法政論和時論,如《省制與憲法》(《憲法公言》第4期,1916年11月10日)、《憲法與思想自由》(《憲法公言》第7期,1916年12月)、《孔子與憲法》(《甲寅》日刊,1917年1月30日)等,闡述其憲法觀念和憲法主張,分析、比較國外(尤其是蘇聯)以及中國歷史上的憲法思想和立憲實踐,提出自由、民主與法治的憲法觀念和憲法主張。⑨
只是由于后來(1927年)國共聯合與北洋軍閥斗爭的合作破裂,國民黨政府大肆屠殺和迫害共產黨人,共產黨人利用憲法和法律的手段與國民黨政府進行的斗爭,無一例外地遭到失敗,只能用武裝斗爭、農村包圍城市、槍桿子來奪取全國政權,從而使中國共產黨的憲法觀念在全國范圍內的實踐暫時擱置,僅僅在革命根據地和解放區進行了初步實踐,如1931年11月制定通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1941年11月和1942年2月分別通過的《陜甘寧邊區施政綱領》和《陜甘寧邊區保障人權財權條例》、1946年4月通過的《陜甘寧邊區憲法原則》等,并對上述西方近代憲法文明成果做出了初步的認可和規定。⑩
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中國共產黨人在全國范圍內全面移植西方近代憲法觀念、憲法文明成果(精華)并將其本土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雖然,由于中國共產黨在剛建國時對在和平環境下如何領導一個大國進行經濟、政治、文化等項事業,尤其是法治建設還缺少經驗,加上黨內對許多問題的認識存在分歧,黨的指導思想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受到“左”的思想的干擾,因此,中國共產黨人移植西方憲法觀念并將其本土化的工作進行得非常艱難,遭受過許多挫折和磨難,但最終仍然取得了勝利,從而使中國現代的憲法觀念和憲法實踐跟上了世界憲法發展的步伐,為人類的憲法文明的進步作出了貢獻。
由于中國共產黨的憲法觀念的內涵十分豐富,本文僅就其中最核心的內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治和審判獨立做些論述。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確立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古代羅馬法留給我們的歷史遺產。
公元212年,羅馬皇帝卡拉卡拉(Caracalla,211年~217年在位)頒布著名的《安敦尼努敕令》(Constitutio Antoniniana),將羅馬公民權授予帝國境內的所有自由民(包括外邦人)。這樣,不同種類的所有權之間的差別就開始消除,羅馬人在財產上的法律平等才得以實現,從而帶來了所有自由民在法律面前的平等的真正實現。
至近代,洛克、孟德斯鳩等西方啟蒙思想家對公民在財產權上的平等和政治上的平等進一步做出了系統闡述,并迅速傳播至歐美、日本等國家,中國也受到了深刻影響,并為國民黨政府的立法和司法審判所認可、規定下來??梢?,“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人類法律文明的精華,是近代憲法的核心價值觀,為全世界所有的憲法所認可和規定。我們可以說,在當代,凡是有憲法的國家,必然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規定。然而,在中國共產黨人幾十年的憲法實踐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憲法觀念(憲法原則)可謂命運多舛,它是經歷了眾多磨難之后,才被移植進入中國,并扎下根的。
如上所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和原則,早在中國共產黨建黨之初,就曾為黨的領袖陳獨秀、李大釗所大力倡導,也曾為1931年11月7日由革命根據地江西瑞金紅色政權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所規定。1937年底,毛澤東在因陜甘寧邊區發生之“黃克功案件”,而寫信給當時此案的審判長雷經天的信中,更加明確地表達了即使是老干部、老黨員、老紅軍,甚至革命功臣,只要犯了罪,也都必須受到法律的懲處,不能有任何特權,法律面前必須人人平等的思想。這是作為掌握革命政權之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第一次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憲法觀念的認可和強調。
遺憾的是,新中國成立前后,隨著我們黨1949年“廢除國民黨六法全書”指示的落實,1952年司法改革運動的進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被當作“舊法觀念”中的第一個觀念而受到批判、遭到否定。當時的理論闡述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背離了在階級社會中革命階級和反革命階級是不能講平等的基本事實,它是違反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的原則、敵我不分的為人民的敵人服務的反動謬論。
當然,真理的光輝是掩蓋不了的,作為人類法律文明的精華之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一原則,在1952年遭到否定之后,沒過兩年,重新又受到了中國共產黨最高領導層以及法學界的推崇。在起草、制定和討論1954年憲法之際,該項原則被人們熱烈討論,最終為我們黨和法學界所接受,并在憲法中扎下了根。1954年憲法第85條明確規定:“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p>
然而,中國的政治風云極為多變。1954年憲法所明文規定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沒過三年,到1957年夏天“反右運動”中,就被當作極右觀點而又一次受到了猛烈的批判,再次遭到否定。之后,在20多年時間內,沒有人再敢提及這一憲法觀念。一直到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即將召開、我們黨進行“撥亂反正”、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后,1978年12月6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李步云的《堅持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重要文章,才明確提出我國公民在法律上平等是必須做到的。該文的觀點引起了全體法律人的廣泛贊同,并引發了一場全國范圍的“關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大討論。經過討論,我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觀念上達成了共識,這一觀念才在中國土地上真正扎下了根。1982年制定頒布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3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彪m然1982年憲法之后經歷4次重大修改,修改條文達成17處,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項基本原則沒有變化,成為中國社會主義憲法的核心觀念之一。
法治: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
法治,是近代西方憲法的又一項核心觀念。它最早是由古代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年~前322年)所提出,他說“法治應包含兩層含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至近代,在西方各國憲法啟蒙思想傳播之過程中,英國憲法學者提出了“rule of law”(法治)一詞;德國憲法學者奧托·邁耶(Otto Mayer,1848年~1924年)等人提出了“Rechtsstaat”(法治國家)的概念;近代日本的憲法學界,則用漢字“法律至上”(發音ほうりつしじょう)對譯西語“rule of law”一詞,從而導致20世紀初葉日本的“大正憲政民主”運動。
而法國法學界更加進步,在1789年頒布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第6條中,明確宣布了“法治”之憲法原則,并強調了“沒有法治,就沒有憲法”這一憲法觀念。在《人權宣言》獲得通過后,法國國民議會于1789年10月1日將關于政權組織的條款提交給國王(10月5日獲得通過),其中對法治的理念強調得更為明顯,即:“在法國,沒有任何權力能夠高于法律”。這些規定和表述,雖然帶有許多理想主義的成分,但無疑說明:法治這一觀念,是近代西方最為重要、最為核心的憲法觀念之一。
19世紀末,在世界革命浪潮的推動下,一批先進的中國人如嚴復(1853年~1921年)、梁啟超(1873年~1929年)等人,最早將西方的法治觀念引入中國。20世紀初,沈家本(1840年~1913年)在修律變法時,又將法治作為一項憲法原則移植進入了中國近代的法律體系之中,同時也得到了李大釗、陳獨秀等中國共產黨人的擁護和贊同,并成為中國共產黨人與北洋軍閥、國民黨政府的專制獨裁統治進行斗爭的思想武器。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后,我們黨對法治問題并沒有明確的提法。但在1949年2月22日中國共產黨發布的《關于廢除國民黨的六法全書與確定解放區的司法原則的指示》(簡稱“指示”)中,我們對法治等西方法學觀實際上是持否定態度的,“指示”強調了必須以蔑視和批判國民黨《六法全書》及歐美、日本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反人民的法律、法令的精神來從事法制建設。這里,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和“歐美日本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反人民的法律、法令”,其實也是包括了法治等西方法學觀念在內的,因為西方法學觀念在當時也被當作“舊法觀點”,而“所謂舊法觀點,就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六法全書’及其一切反動的法律觀點”。在1952年的司法改革運動中,“法治”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被屢屢點名,指斥為舊法觀點,而受到進一步的批判,并被徹底否定。
受上述歷史背景的影響,1954年憲法沒有能夠直接確立法治的原則。但是,在憲法制定前后全黨上下重視法律的整體氛圍之下,強調法律至上,得到了憲法起草小組(組長為毛澤東)的肯定。1954年憲法第18條是這么表述法治的精神的:“一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必須效忠人民民主制度,服從憲法和法律,努力為人民服務?!边@里,憲法使用了“效忠”和“服從”,來表示對民主與法制的尊敬,強調憲法和法律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筆者認為,憲法第18條闡述的就是中國語境下的法治原則。
然而,1954年憲法規定的“一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必須效忠人民民主制度,服從憲法和法律”,在現實生活中,只過了兩年多,就為1957年的“反右運動”所否定,并遭受批判。之后,法律在中國的地位越來越低,法治始終被視為資產階級的法學觀而遭受批判和譴責,在20世紀50年代末及60年代初《政法研究》和《法學》上所發表的一些文章中,“法治”甚至被描述為資產階級法律“虛偽”、“反動”的特征之一。曾經有學者宣稱:“(以‘法治’為核心的)舊法思想中有某些部分,(即使)在發生時具有一定進步意義,但在今天已成了不合時宜的文化渣滓?!?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糾正了長期以來“左”的路線,實行法治的必要性得到了黨和國家的重視。1979年12月2日,李步云等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要實行社會主義法治》一文,正式拉開了“法治與人治”討論的序幕。討論的結果,“要法治不要人治”的觀點得到了大家的認同。正是在理論界對“法治”展開討論,并取得共識的基礎上,1982年憲法第5條明確憲法的最高權威性。經過30多年的風雨歷程,我們黨提出的法治觀念進一步得到了升華。1999年第三次修改憲法時增加了第5條第1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從而使法治從一個憲法觀念,上升為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
從審判獨立到司法獨立
審判獨立,在西方一般稱為司法獨立,是古代希臘留下來的法律文化遺產,其物質形態,就是當時獨立于行政機構的法院,如陪審法庭等。此外,亞里士多德等思想家關于政體,關于立法、行政和司法互相分立、并互相制約的思想,也成為了西方政治法律學界關于“司法獨立”的萌芽。至近代,西方啟蒙思想家如洛克、孟德斯鳩等,為了使資產階級的政權長治久安,開始在理論上提出司法獨立的設想。并為各資產階級國家所欣賞和接受。美國聯邦黨人漢密爾頓(Hamilton,1757年~1804年)、麥迪遜(Madison,1751年~1836年)等,就以洛克、孟德斯鳩的理論為指導,結合美國的革命實踐,設計了如何使司法獨立有效運作的制度。
在中國古代,既沒有司法獨立的學說,也沒有與行政機關相分離的獨立的審判機關。1901年,沈家本受命變法修律,他聘請外國法律專家,翻譯外國著名的法典和法學著作,引進外國先進的法律理念和制度,使西方法學觀開始在中國傳播,而司法獨立,就是西方憲法觀念中最為重要的內容。1928年民國政府制定六法全書時,也繼承了沈家本的立法成果,在法律體系中規定了司法獨立的觀念和制度。
新中國建立以后,司法獨立作為資產階級的法學觀,首先受到了批判和否定。1952年的司法改革運動,其三個主要目標之一就是批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治和司法獨立等“舊法觀點”。制定1954年憲法時,我們黨的領導人對憲法予以關注,開始強調憲法和法律的重要性,對司法獨立這一西方重要的法學觀念有了新的認識,意識到了它對中國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重要意義,因而將其精神,用中國式的語言,在憲法第78條中作了表述:“人民法院獨立進行審判,只服從法律”。應該說,1954年憲法的這一規定,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司法獨立”,但能夠從確保審判獨立、強調審判活動只服從法律,以實現司法公正為出發點,做出上述規定,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之下,非常不容易。
當然,1954年憲法的規定,只能說是“審判獨立”,與“司法獨立”還是有著重要的區別。一方面,司法獨立除了法律意義之外,還具有政治意義,它涉及到了國家政體,而審判獨立只是一個憲法觀念、法治原則。另一方面,即使在法律意義上,司法獨立的內涵也要比審判獨立豐富得多。審判獨立只解決審判機關不受干預地獨立審理案件的問題。但是,法官是生活在復雜的社會之中的,他們也要養家糊口,等等。如何來消解法官的后顧之憂,在心理上和生活上都不受干預地獨立審理案件,真正實現司法公正的目標,就需要有一系列的相應的制度保障。對此,司法獨立之憲法觀念,設計了各種制度,如法官的高薪、法官的榮譽、法官任職的嚴格條件、法官就職的莊重程序(如在憲法面前進行宣誓等)和防止法官腐敗的監督措施,乃至法官的終身制,等等。
但是,在1957年夏天開始的“反右運動”中,為1954年憲法所規定的審判獨立的原則,被作為“右派言論”而再次受到批判和否定。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間,司法獨立的原則再也沒有人敢提及。期間,1975年的憲法和1978年的憲法,都沒有規定審判獨立。一直到了1982年憲法,才在第126條再次規定了審判獨立的原則:“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982年憲法頒行30年來,已經經歷了四次重大修改,但此條規定一字未改地保留在現行憲法之中。這說明,審判獨立也已經成為我們黨的憲法觀念的基礎。
雖然,司法獨立的原則,至目前還沒有被規定進我國的憲法和法律之中,但黨和國家領導人在有些場合已經提出了“司法獨立”的觀念。如溫家寶于2012年9月14日在清華大學的演講中明確指出:“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和自由平等,是人類共同追求的理想和目標”,“堅持司法獨立和公正,是依法執政、依法治國的根本要求”。因此,我理解,作為憲法觀念的司法獨立,已經得到了我們黨的認可。雖然,在法律層面上,從審判獨立,到司法獨立,只是兩個字的區別,但體現了在確保司法公正上的一個飛躍:審判獨立是司法獨立的初級階段,與我國目前的社會主義仍然處在初級階段相適應,我們目前也只能以審判獨立為目標。等到這個目標實現了,我們再爭取早日實現法律層面上司法獨立的目標。
憲法觀念和憲法實踐
中國共產黨人的憲法觀念和憲法實踐,具有豐富的內涵和重要的普世價值。一方面,我們黨是中國歷史上最先進的政黨,具有開闊的視野、博大的胸懷、嚴謹的學術立場和科學的洞察能力,可以將西方歷史上的憲法觀念和憲法實踐成果移植進入中國,為中國社會主義的法治建設實踐服務;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也是世界歷史上最富有創造力的執政黨之一,90多年的風風雨雨,已經將其錘煉成為一個成熟的、有智慧的、有自信的政黨。20世紀30年代,我們黨在世界上首創“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80年代,我們黨獨創的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改革開放的國策,都證明了這一點。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將西方所有的憲法文明成果移植進來后予以本土化,整合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憲法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人類的憲法文明的進步作出我們的貢獻。
更進一步言,如同馬克思主義是在對人類歷史上所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進行檢視、梳理、辨析和改造之后誕生,并得到世界公認一樣,中國共產黨人也將會對人類所創造的所有憲法文明成果進行檢視、梳理、辨析和改造之后,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予以實踐、推進和發展。在馬克思主義面前,沒有任何理論和學術的禁區,同樣道理,在一個成熟的、有理論自信的政黨——中國共產黨面前,也不會有任何理論或學術上的禁區。因此,不僅以上所述的在西方誕生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治”、“審判/司法獨立”、“保障人權”等憲法觀念,我們黨已經將其引入中國,成功完成了其本土化的工作,一些我們現在還沒有深入探討的憲法觀念,如“三權分立”、“憲政”等,我們也應對其進行深入分析、解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這里的問題是,對于在近代西方形成的各項憲法觀念,僅僅簡單地劃定一個禁區,哪些“姓社”,可以研究,哪些“姓資”,不能觸及,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國憲法的實施和完善問題。一個國家的經濟、政治、文化、教育和科技等,要走在世界最前沿,必須廣泛參考、研究各個國家的經驗和教訓,“擇其善者而從之”。我國憲法的發展和完善,也是同樣的道理。一個憲法觀念,一項憲法原則(如三權分立等),在西方能夠實行幾百年,雖有小修小補,但大的框架、基本要素沒有改變,總有它的道理在內,不能視而不見、輕易否定。
我們對這些憲法觀念,必須逐項地進行檢視、梳理、辨析,將之與中國當下的國情相結合,做出一個評估:完全適合的,照搬,“拿來主義”;不完全適合的,予以改造,使之適合;完全不適合的,進行分析,闡述清楚其原因,再予以揚棄、超越。我們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我們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制度”,以及上面分析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治”、“審判/司法獨立”、“人權保障”等,都是經過這樣的過程而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一步步扎下根的。只有這樣,我們中華民族,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才能成為人類憲法文明的守護人和傳承者,才能通過自己的實踐,使人類憲法文明的精華在中國發揚光大,造福于全人類的福祉事業。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2011年度重大項目“法律文明史”第16個子課題“法的國際化與本土化”的階段性成果。本文中涉及法語的資料,由華東政法大學馬賀博士提供,特此鳴謝。)
注釋
何勤華等:《法律名詞的起源》(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
比如,在鴉片戰爭爆發之前的道光十二年(1832年),美國傳教士米憐(W.Milne,1785年~1822年)在其所留下來的中文遺著《大英國人事略說》一書中,就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在中國進行了宣傳。1833年7月,普魯士傳教士郭實臘(K.F.A.Gutzlaff,1803年~1851年)在廣州創辦了中國近代內地第一份中文期刊《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進一步較為詳細地介紹和傳播了西方的法治、三權分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司法獨立、陪審等憲法觀念(參見愛漢者等編、黃時鑑整理:《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中華書局,1997年影印版)。
陳獨秀:“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青年雜志》第1卷第4號,1915年12月。
《青年雜志》第1卷第3號,1915年11月。
《新青年》第6卷第2號,1919年2月。
詳細內容可參見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李大釗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
在這些憲法性文件中,中國共產黨人初步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發揚民主”、“出版、集會、信仰等自由”、“保障抗日人民的各項基本人權”、“除司法系統和公安機關依法執行其職務外,任何機關、部隊、團體不得對任何人加以逮捕、審問或處罰”等的觀念和主張。
皇帝卡拉卡拉的本名,就是安敦尼努(Antoniniana)。
何勤華:“西方法學觀在近代中國的傳播”,《法學》,2004年第12期。
參見1936年《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五五憲草”)第8條(“中華民國人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1947年《中華民國憲法》第7條(“中華民國人民,無分男女、宗教、種族、階級、黨派,在法律上一律平等”)。
2012年,中國檢察出版社出版了《世界各國憲法》(全四卷)一書,里面翻譯收錄了聯合國所屬193個國家的憲法。從各個國家的憲法規定來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得到普遍認可的。
李光燦、李劍飛:“肅清反人民的舊法觀點”,《人民日報》,1952年8月22日;陳傳綱:“反人民的舊法律和人民革命政權絕不相容”,《人民日報》,1952年8月26日;葉瀾:“清算反人民的舊法觀點”,《人民日報》,1952年10月17日。
中共中央第十一屆三中全會于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開,全會公報于12月24日發表。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第199頁。
Gérard Conac, Marc Debene, Gérard Teboul, La 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 de 1789 :histoire, analyse et commentaires, p.150.
李光燦、李劍飛:“肅清反人民的舊法觀點”,《人民日報》,1952年8月22日第三版。
“必須徹底改革司法工作”,《人民日報》,1952年8月17日社論;陳傳綱:“反人民的舊法律和人民革命政權絕不相容”,《人民日報》,1952年8月26日第三版;曹杰:“舊法觀點危害國家經濟建設”,《人民日報》,1952年9月13日第三版;葉瀾:“清算反人民的舊法觀點”,《人民日報》,1952年10月17日第三版;等等。
丘日慶:“走上法西斯專政道路的美國‘法治’”,《法學》,1957年第4期,第22頁以下;葉孝信:“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的批判”,《法學》,1958年第4期第35頁以下;孫國華、郭宇昭、許崇德:“肯尼迪叫賣的‘法治’”,《政法研究》,1962年第2期第1頁以下;等等。
劉煥文:“在‘百家爭鳴’中談舊法思想”,《華東政法學報》,1956年第2期。實際上,作者劉煥文本人也是一名在民國時就已經成名的舊法人員,他于1956年寫作此文的目的,實際上是想闡述對舊法觀點不能全盤否定,應該吸收其中對建設新中國的法制有益的成分。但在當時對舊法觀點基本上一邊倒地持批判、否定態度的氛圍下,即使有一些試圖闡述對舊法觀點不能全部否定的文章,一般在開始時也要對舊法觀點進行一番批判和譴責,然后再用“但是”等轉折詞來小心冀冀地訴說自己的觀點。這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之一。
在《政治學》一書中,亞里士多德明確指出:“一切政體都有三個要素,作為構成的基礎”?!疤仁谷齻€要素(部分)都有良好的組織,整個政體也將是一個健全的機構”。這三個要素就是議事機構(負責立法)、行政機構(負責管理城邦國家的日常事務)和法庭(負責司法)。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第214、220、228頁。
宣統元年(1909年)制定頒布的《法院編制法》和宣統二年制定的《大清刑事訴訟律草案》和《大清民事訴訟律草案》,均由沈家本主持,里面都規定了司法獨立的原則。
另外兩個主要目標,一個是將我國司法隊伍中的舊法人員,共有6000多人全部剔除出去(當時全國共有司法人員27000多人);另一個是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法學觀、國家觀改造我們的司法隊伍。詳見何勤華:“論新中國法和法學的起步”,《中國法學》,2009年第4期。
這一點,民國時期的憲法就已經關注到了,雖然在實際生活中,民國政府并沒有能夠做到。如1946年憲法延續了1923年憲法第102條、1936年憲法草案(“五五憲草”)第81條的規定,在第81條更明確地強調:“法官為終身職,非受刑事或懲戒處分,或禁治產之宣告,不得免職。非依法律不得停職、轉任或減俸。”
溫家寶:“各方面改革須逐步推進”,2012年9月14日在清華大學的演講。
關于審判獨立和司法獨立之關系的詳細論證和闡述,參見何勤華:“法學觀念本土化考”,《中外法學》,2013年第2期。
責 編/楊昀赟
The Chinese Communists' Constitutional Concept and Practice
He Qinhua
Abstract: The CPC is the most advanced political party in Chinese history. It not only excels at leading the Chinese people in economic, political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but has a broad mind and great ability in setting China on a course of building a socialist country under the rule of law. Chinese leaders, including the CPC founders and those taking office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New China, have all paid close attention to enacting and implementing the constitution. This has resulted in the CPC's own constitutional concept and practice. This essay approaches the CPC's constitutional concept from its connotation and then describes and analyzes its changes.
Keywords: CPC, constitutional concepts, constitutional practice, constitutional studies, comparative meth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