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出生于1920年~1940年間,在中國經濟學家“族譜”上,他們通常被看作第一代或第二代中國經濟學人。
他們經歷過風雨飄搖的年代洗禮,在求學為學的路上堅韌不拔、矢志不渝。經過歲月的沉淀,他們或桃李芬芳,或德學雙馨,在經濟學領域建樹卓越,是國寶級的珍貴財富。
他們與共和國共命運,與時代同行,深切關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
我們將從本期開始,每期推出一位經濟學人,通過同大師的深度訪談,聚焦中國當前發展面臨的重大話題。
清涼的冬日,珞珈山畔,樹影搖曳間,我們找到了經濟學大師譚崇臺教授的家。
今年93歲的譚崇臺,思路清晰,話語精煉得一絲不茍。雖然已離開大學講臺,但譚老對國家發展、社稷蒼生仍保持了高度的關心。
“我國新一任領導人去深圳訪問,沒有封路沒有戒嚴,這樣的做法體現了務實的精神,我對未來10年的發展抱有信心。”與本刊記者談及中國十八大以后的中國經濟,譚老如此評價。
譚崇臺1920年6月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19歲考入武漢大學經濟學系。1938年至1946年,武漢大學師生西遷四川樂山。在武大求學期間,譚崇臺師從朱光潛、葉圣陶、錢歌川、楊端六等名師,成績優異。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戰亂不斷。懷著外出深造的強烈愿望,譚崇臺毅然決定外出求學。1943年畢業后不久,譚崇臺在當時的留學考試中脫穎而出,進入美國哈佛大學深造。
在美國,譚崇臺受教于熊彼特、列昂惕夫等著名經濟學家,并于1947年獲哈佛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彼時,由于學識優異,他與其摯友陳觀烈、陳文蔚先生一起有著“哈佛三劍客”的稱譽。
哈佛畢業之后,譚崇臺赴華盛頓遠東委員會任職,研究日本經濟與賠償問題。1948年,新中國成立,應時任武漢大學校長周鯁生教授的邀請,譚崇臺決定回母校經濟系任教,成為當時武漢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
不過,之后他的從教道路并不平坦。1958年“反右”運動中,譚崇臺被迫離開武漢大學經濟系到外語系教英語,直到1978年才重新回到經濟系。用他自己的話說:“58歲那一年,才迎來了我遲到的學術青春。”
譚崇臺是最早把發展經濟學系統引入中國的經濟學家。彼時,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訪問學者,譚崇臺重返美國講學時開始接觸發展經濟學,即深切感到這門學科對中國這個發展中大國經濟建設的特別意義。
早在1982年,譚崇臺就闡述了增長與發展這兩個概念的聯系與區別,指出有增長而無發展情形對發展中國家可能造成的危害。如果單獨從經濟增長的觀點看經濟工作,看見的往往只是局部的、短期的利益,不利于做出正確決策。而從經濟發展的觀點看經濟工作,看見的是全局的、長期的利害得失。
譚崇臺認為,要注意我國在相當長的時期中片面追求高增長造成產業結構的不平衡,高速增長背后經濟效益低下,人民的生活改善并不理想,分配不公和環境生態方面等問題。
“建議我們的各級領導同志應該好好學一學發展經濟學,快速增長是發展的必要條件,但是過快增長則適得其反。中國人本身是很務實的,經濟學也是追求務實的。”譚崇臺說。
他表示,對于一個發展中國家而言,經濟增長的速度過快或過慢都不行,一般而言,4%以下的增速太慢,但11%以上的增速則過快,7%左右則是適當的增長。
現在的譚崇臺正在準備寫一本中國自己的發展經濟學。
他認為,之前的發展經濟學雖然是研究發展中國家,但均是小國,而中國發展經濟學則更可體現中國國情,世界的經濟發展理論需要中國的發展經濟學。
“中國在逐步走向強大,但依然是發展中國家,西方國家缺少對于中國實際國情的了解。中國不僅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也是發展大國,這本書的完成以后,中國有了自己的理論,對于全世界也有意義。”譚崇臺說。
以下是本刊記者與譚老先生的對話:
增長不等于發展
《支點》:在您看來,經濟發展和經濟增長的關系是什么?
dvL8aAt/Htz/SriURGNlFXE94/Rm+l87jJqCSPSSmls=譚崇臺:這個問題是發展經濟學中很重要的問題,用增長的觀點,沒有增長不可能有發展,但過快增長有可能適得其反。
關于這個觀念,我們國家在過去有比較慘痛的教訓。例如在大躍進時期就是過快增長,當時的國家領導人說越快越好,經濟增長一度高達40%,但是那樣會脫離實際、虛假的增長是完全不可持續、非常危險的。上一年是“大躍進”,下一年就可能是“大躍退”。
經濟增長過快或過慢都不行,一般3%或者4%以下都太慢了,11%至12%以上是過快,7%左右則是適當的增長。
在目前的地方考核體系下,大家談政績考核都離不開GDP。中央提一個增長目標,地方會提一個更高的目標,結果到了基層,目標越定越高。而且一說到經濟增長,就是靠加大投資,靠上大項目。這樣的增長通常沒有考慮到人民的承受能力、沒有考慮到環境和社會的承受能力。
我們談經濟發展,有幾個重要指標要考慮:首先人民生活得到改善;第二貧富差距慢慢降低;第三物價比較穩定;第四經濟增長比較均勻。所以,經濟增長不是經濟發展的充要條件。
要牢牢記住,增長不等于發展,GDP不是GNP。發展經濟是搞發展而不是搞增長、上項目。
《支點》:各地政府正在積極制定并陸續推出城鎮化發展規劃,在您看來,城鎮化過程中應該需要注意哪些問題?
譚崇臺:其實城鎮化就是農業國家的工業化,這個問題主要分兩點:第一必須要城鎮化,第二要有步驟地城鎮化。
首先我們必須從觀念上改變,比如農民進城以后應該得到平等公正的待遇。中國現在的差距太大,不城鎮化不行,凡是不科學的就要改造。
但是城鎮化必須要有步驟地進行,不能一哄而上,但戶口、養老、醫療、子女教育等問題需要有步驟地解決,總的來講就是,城鎮化的速度需要適當同城市的承載能力相適應。
改革要務實
《支點》 :您如何看待十八大以后的政策走向?
譚崇臺:從目前的情況看來,我們新一任的領導人還是比較務實的,比如出門視察時,現場沒有看到歡迎橫幅,也沒有列隊迎送的環節。這是務實的表現。
我在年輕時有一個很深的記憶,1943年我剛剛到美國,在洛杉磯登陸打出租車,有一位衣著普通的先生過來禮貌地問:“能擠得下嗎?”同行路上,他一再感謝我們。直到他下了車,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說,剛才的那位先生是這里的“Big Shot”(政界頭面人物),但是我們完全看不出來。
我舉這個例子,意思是說明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和官場風氣息息相關,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務實的風氣,浮夸和“紅地毯現象”很容易得以蔓延。發展須務實,應是真實的、踏踏實實的,不能搞半點虛假。這就要從我們領導干部樹立好的風氣開始。
《支點》:您如何看待現在的收入分配差距問題?
譚崇臺:現實來看,收入分配差距很大,暗的不要說,明的就很清楚。例如演員收入很高,很多做學問的還是比較清貧,美國也是這樣,這是行業差異。
另外就是暗中的差異,也就是灰色分配。我們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占的比重很大。比如腐敗問題,有的農村的一個村支書就有很多房產和不明財產收入,前一階段密集的媒體曝光也印證了灰色收入的問題嚴重。
《支點》:現在呼聲很高的有兩個方面的改革,一個是財政預算公開,一個是官員財產申報,您怎么看?
譚崇臺:第一次分配中不合理的應該早一點改,不然真實的情況就查不到。現在很多人灰色收入太多,所以不敢申報財產,而群眾對此是有看法的。
我們的稅法觀念還比較淡薄,比如美國都是支票支付,美國一般每個人都是一本支票簿,現金是少數。中國人在這方面還不是很習慣。1990年,我在美國訪問,在斯坦福大學作一個學術報告,對方給的報酬是200美金,第二天稅務局就來查問:“譚先生,您昨天收入200美金,需要繳稅”,因為他們付錢的方式都是支票,就會有記錄在,所以不可能逃稅,逃稅在他們那里是可恥的事情。在美國,一旦逃稅就會記錄在案。
正視“豐裕中貧困”
《支點》:您曾經在2002年提到過“豐裕中貧困”的問題,現在看來,這個問題應如何解決?
譚崇臺:“豐裕中貧困”是凱恩斯在《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所用的“poverty in the midst of plenty”一語的譯文。
薩繆爾森后來在他的《經濟學》教科書中詳細表述為各個國家曾經發生過的三種貧困:由于饑荒和生產能力不足而引起的老式貧困;體制上的原因造成購買力不足而引起不必要的“豐裕中貧困”;GNP頗高但由于分配不恰當、不公平的分配而造成的貧困。
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而且將在相當長的時間中屬于低收入發展中國家,在1978年以前又是一個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國家。1978年前,中國經濟確實出現過科爾內所說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短缺現象,而且相當嚴重。
隨著改革開放日益深化,短缺現象逐漸減輕,但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還未完全消失,進入21世紀后,國民經濟總體上迅速富足起來,豐裕終于代替了短缺。
但是,中國在豐裕中也出現了新的貧困現象。根據我國國情,借用凱恩斯“豐裕中貧困”的說法,我把現存的貧困現象分為4類:一是有效需求不足,主要是消費需求不足,二是相對貧困擴大和絕對貧困繼續存在,三是失業總是難以解決,四是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
需要明晰的是,出現在現階段我國的“豐裕中貧困”是暫時的,只存在于一個或長或短的階段內,它同凱恩斯所說的“豐裕中貧困”具有本質上差異。但是,我們要戰勝挑戰、解決難題,只有繼續改革開放,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道路上邁步前進而不應當走維護傳統體制、自我封閉的回頭路。
《支點》:我國近些年提出了區域連片扶貧計劃。但很多地區歷經多年扶貧政策的傾斜,卻依舊貧困,是什么原因?
譚崇臺:我們剛才說的是“豐裕中貧困”,連片扶貧地區則是貧困中的貧困。越貧困的地方越沒有話語權,而隨著經濟發展,越貧困的地方往往相對越窮,地方環境危機也會更嚴重。但是隨著我們扶貧經驗的增加和整體經濟的發展,仍然可以找到辦法來解決這一困擾世界數千年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