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0年上海舉辦的“世博年”期間,我在一份國家級報紙上,讀到了一篇題為《扮殘障霸輪椅,露丑態顯素質—內地游客濫用世博綠色通道》的文章。文章說“自世博開幕以來,內地不文明行為屢次曝光。調查顯示,最常見的不文明行為包括:亂扔垃圾、隨地吐痰、出言不遜、打尖插隊、違規吸煙、不雅觀休息等”。盡管這是一位香港記者的文章,但他描述的這些不文明、不禮貌的現象,我們并不陌生。最近中央電視臺在新聞聯播節目中就中國人的不文明行為進行了曝光。
為什么富裕起來的中國人離文明和禮貌越來越遠了呢?我以為,這與幾十年來對禮儀文化的過度批判不無關系,并且至今沒有正本清源,以至人們不知道禮儀之邦的中國人應該是個什么樣子。
幾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中,一說“禮”,便認定是“封建禮教”,必須批倒;孔子的一句“克己復禮”,便被認為是“復辟的口號”,將他指斥為“復辟奴隸制”的罪魁禍首。那時的人們談“禮”色變,禮儀文化被摧殘得面目全非。看看今天我們身邊的那些不禮貌的亂象、不道德的亂象吧,禮儀文化的正本清源,已經到了時不我待的時刻了。
“克己復禮”的本意是教人做一個仁德的人
“克己復禮”出自《論語·顏淵》。原文是這樣的:“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譯成白話就是:“孔子的弟子顏淵問什么是仁德。孔子說:‘克制自己的私欲,使言語、行為都符合禮的規定,這就是仁德。有朝一日能夠克制自己的私欲,使言行都合于禮了,那么天下的人都會稱贊你是仁德的人了。要做有仁德的人全靠自己,哪能靠別人呢?’顏淵說:‘請問實行仁德的具體條目。’孔子說:‘不合于禮的東西不看,不合于禮的聲音不聽,不合于禮的言論不說,不合于禮的行為不做。’顏淵說:‘我顏回雖然不聰明,請讓我按照您說的這些話去做吧!’”
從這段對話里,我們清楚地知道,顏淵問的是什么叫仁德,孔子教導弟子的也是如何做一個有仁德的人。做有仁德的人,就要克制自己的私欲,使自己的言行都符合禮的規定。孔子這樣教導弟子,與“復辟奴隸制”有什么關系呢?的確沒有任何關系。
但問題是“克己復禮”中有個“復”字。按宋代朱熹的解釋:復,反也。“克己復禮”也可以解釋為:克制自己私欲,返回到禮的規定中來。禮在孔子出生前幾千年就產生了,并逐漸完善,形成規范。到了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社會出現了“禮崩樂壞”的混亂局面。為此,連指教過孔子禮儀的老子都辭官不做,出涵谷關而去。但儒家與道家一個重要區別在于,儒家決不逃避現實,而是投身于現實社會,以儒家的理念努力奮爭。孔子教導顏淵,就是在“禮崩樂壞”的現實社會里,仍然要堅守前人留下的那些正確的東西—比如:禮的規定;比如:堅持做有仁德的人。
那么,堅守前人留下的東西,是不是“復辟”呢?一般說來,倒退返回前人落后、愚昧的狀態,可以稱之為“復辟”。“返回禮的規定中”算不算“復辟”呢?關鍵要看“禮”是不是“落后、愚昧狀態”的東西了。因此,我們有必要走近孔子倡導的“禮”,了解“克己復禮”中的“禮”到底是什么?了解“禮”對于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到底有什么作用?
“禮”是人類與禽獸的根本區別
《禮記》是儒家“四書五經”中的一部,是專門闡述“禮”的經典。《禮記·曲禮》中有這樣一段話:“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音:Yu)。是以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
譯成白話就是:“鸚鵡能夠說話,畢竟離不開飛鳥的動物種群;猩猩能夠說話,終究離不開禽獸的動物范疇。現在的人如果沒有禮義的規范,雖然能夠說話,不還是跟禽獸的心性一樣嗎?正因為禽獸之間沒有禮義的規范,所以常有父親、兒子跟同一母禽母獸交配的事情發生。因此,圣人制定了禮義的規范,并用禮義的規范教化天下的人,讓天下的人有了做人的規范,知道自己跟禽獸有著根本的區別。”
這段話,把“禮”的最根本性質確定為人類與禽獸的根本區別,講得再清楚不過了。類似這樣的話,在《禮記》中并不少見。如:“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意思是說,“人之所以叫做人,是因為懂禮義呀!”再比如:“無別無義,禽獸之道也。”意思是說,“沒有男女區別,沒有夫妻、父子的人倫情義,那就跟禽獸生活一樣了。”正是從這些論述里,我們認識了儒家的一個重要觀點:禮,是人類與禽獸的根本區別。
這是儒家的一個重大發現。為什么這樣講呢?按照馬克思主義的人類進化理論,人類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當人類發明了工具,直立起來,走出了動物群體,始終面臨著一個向何處去的問題—是永遠保留身上的獸性和野性,仍然做動物中的一員;還是逐步克服身上的獸性和野性,走向文明人類呢?我們的祖先在數十萬年的勞動生活中,逐漸找到了一條路:就是不斷地對自身的獸性和野性加以限制、控制,形成了一些行為規范,以區別于禽獸,而逐漸走向文明。這些控制獸性和野性的行為規范,就是被稱為“禮”的東西(當然,“法”也同時產生了,儒家從不輕視“法”的作用,這里不做討論)。儒家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們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經發現了我們祖先制定的“禮”,是人與禽獸的根本區別;發現了“禮”,代表了人類進步的方向;推行“禮治”走向文明,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必由之路。
為此,孔子從創立儒學之初,便開始不斷地對祖先留下的“禮”加以整理,加以闡釋,加以推廣,當然包括教導顏淵的“克己復禮”。最終,孔子提倡的“禮”為中國社會所選擇、所認同,也因此鑄就了中華民族崇尚禮義的民族性格。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儒家對中華民族禮義文化形成的貢獻是偉大的。
從上述分析中,我們可以認定,“禮”絕不是讓人走向“落后、愚昧狀態”的東西,而是指導人類走向文明、走向進步的重大發現。因此,把“克己復禮”說成“復辟”是不公正的。
依法治國與依禮治國應該一起抓
當我們說明了“禮到底是什么”,大家就不難理解“禮”的重要作用了:對于個人而言,“禮”規定了品德修養、行為舉止的具體內容;對于社會而言,“禮”規范了社會秩序、人際關系的具體約束;對于執政者而言,“禮”明確了治理國家、為官行政的具體依據。
比較一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法治國家,我們會發現,這些法治國家除了用法律規范人的行為外,還用宗教來提升人的道德、凈化人的靈魂。這種宗教信仰和宗教約束,對這些國家百分之八九十的信教國民起到了一種看不見的心靈管理作用。而中國自古就不是一個宗教占統治地位的國家。那么幾千年來,中國是靠什么提升道德、凈化靈魂以至管理人心的呢?是靠文化,靠中國獨有的傳統文化。而作為中國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禮義文化,就可以起到管理人心的作用—教人克制自己的私欲,回復到禮義的規范中來。
我個人始終認為,在當今的社會中,法律可以讓人不敢去做壞事;制度可以讓人不能去做壞事;只有文化可以讓人不愿意去做壞事。法律和制度能夠管理人的行為,只有文化才能管理人的心靈。在人心浮躁的今天,多么需要禮義文化浸潤人的心靈啊!如果依法治國的方略輔之以依禮治國的方略,改革開放的中國社會將會健康地飛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