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山頂

站在山頂，風以為我也是山，凌厲，劈頭蓋臉，毫不留情。我極力地背靠山峰，想象變成一塊巖石，成為山的一份子。好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能站成一座山的模樣，得以永久留存、屹立。風卻像這個世界派來的殺手，無情地把我變為被山峰攔截卻又在巖壁上苦苦掙扎的一片枯葉，隨風飄展又毫無還手之力。

兵馬俑

春今年二十歲。

二十歲的春站在兵馬俑的春天里，自然像春天一樣燦爛。燦爛的不只是服飾，還有臉龐，以及二十歲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噴涌而出的活力。少女的活力。活力因年輕而四射。使得參觀兵馬俑的人、尤其是年輕的男人轉移了參觀的主題，把目光從木訥的兵馬俑的臉上移到了春的發上、眉上、臉上，繼之曼妙的軀體上。

春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如同冬天里的陽光，很受用。即使，這種目光的后面藏著一只只貪婪的手，正在一層一層剝著她的衣衫。春不在乎，春用毫不在乎的驕傲欲迎又拒地把這種目光拋在了眼外。春的眼里只有兵馬俑，一個個表情頑固木訥的兵馬俑。春最喜歡盯著兵馬俑的眼睛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春一直想通過兵馬俑的眼睛進入它的心里。在泥土中站立了幾千年的兵馬俑，該有著怎樣強大而堅韌的一顆心？

春常常久久地盯著兵馬俑的眼睛，癡癡想：什么時候它的眼睛能動一動！這樣的愿望使得春也變成了兵馬俑。秦俑館里的人也拿春沒有辦法，不是由于春的固執，而是因為春是老頭帶來的。老頭是秦俑館里唯一活著的兵馬俑，這么多排列整齊的兵馬俑就是老頭和他的同伴從泥土中發現的。而春，據說是和老頭一個村的。

游人散了以后，春就有了一個特權，可以下到坑里，和兵馬俑面對面地交流。那時候，偌大的秦俑館突然空曠了，夕陽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給兵馬俑涂上了一層金色。春獨自一人，置身龐大的秦俑陣中，和兵馬俑對視。看著看著，春的臉色就紅了。老頭經常在這時候悄然出現在春的身后。丫頭，這么癡迷，你想嫁給它啊？這樣的話老頭已經說了很多次了，春總是咬緊嘴唇，低了頭，一句話也沒有。但僅僅幾秒鐘，又抬起頭不管不顧地盯著兵馬俑的眼睛。老頭不再說話，煙鍋在鞋底一敲，搖著頭走遠了。老頭一邊走一邊說，瞧煩了上來吃飯。

站在兵馬俑前的春一陣苦笑，會煩嗎？真的會煩嗎？

在春十幾年的記憶中，只有風曾經讓春心煩過。也因為，只有風爬上過她的心頭。春風共度的十幾年，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十幾年。風是老頭的孫子。也因為是老頭的孫子，風是在文物堆里長大的。風常常扮成兵馬俑的模樣，給在秦俑中穿梭的春一個驚喜。在春有記憶的年月里，風的呼吸無處不在。直到考上了省城大學的考古系，風像一陣風一樣逃離了春的世界，無影無蹤了。

二十歲的風長得很像兵馬俑。兵馬俑是文化的象征。文化就像在地底下沉睡了幾千年的老祖宗的吃穿住行一樣，是神秘而神圣的。神圣里自然透著不可知，風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刮跑了，只留下了春獨自面對一具具兵馬俑，還有一堆堆文化。

春常常幻想自己也變成了文化，這樣，就又可以和風在一起了。

這樣的時間長了，老頭不再勸春了。

真的喜歡風？老頭很嚴肅，又問。

春雖然紅了臉，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好看吧，老頭古銅色的煙鍋指了指兵馬俑，沒準哪天，風就從里面出來了。

春還沒來得及撒嬌、生氣，老頭已經走遠了。春只好噘了嘴，把氣撒向了兵馬俑。兵馬俑不和她一般見識，很有肚量、一如既往地看著她，笑著。

春小的時候，經常在風的眼睛里尋找自己。春不止一次地看到，自己在風的眼睛里笑得很開心。風的眼睛里盛滿了自己兒時的歡樂。風上大學走了以后，春所有的歡樂也好像被風帶走了。

但今天，春卻分明在兵馬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兵馬俑的眼睛不再呆滯，無神，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春下意識地想跑，但卻移不開腳步。春只能大聲地沖著老頭的背影大喊。老頭耳朵不好，沒有聽見似的，遠去了。春只好把驚慌失措的眼光重新回到兵馬俑的身上。兵馬俑的一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另一只卻調皮地一張一合地眨動著，好像小時候的風一樣調皮地在向她閃著鬼眼。

快一年了，從風瘋一般地復習高考，發誓要考上省城大學的考古系那天起，春就再也沒有機會好好地看過這雙眼睛。今天，這雙眼睛終于出現了，在沉睡了幾千年的兵馬俑之后。

想好了？風的眼睛不再眨動，認真地盯著她。

春咬著牙，狠狠地點頭。

不后悔？風繼續說道，我要和爺爺一樣，一輩子都不離開這里。

我知道。春的眼眶里蓄滿了淚，我就要嫁給兵馬俑。

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這句話還沒有落地，風就成了一具流淚的兵馬俑。

證交所

八年，也許是十年了。夏終于從圍城中突圍了出來。人們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圍城，夜深人靜的時候，夏常常這樣感嘆——誰說不是呢？

夏已經三十歲了，還好，正處在青春的尾巴上。再不出來折騰折騰，一旦被青春無情地摔入中年，即使想折騰，也沒人陪自己折騰了。

站在證券交易所門口的臺階上，夏又有了年輕時的感覺。不管社會怎樣變，男人就是男人，男人的本性不會變。要說有所不同，就是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和赤裸裸色迷迷了。幾乎每個進來，或者出去的男性，不管年齡大小，不管長相丑俊，眼光都成了一條線，扯在了夏的身上。夏一直對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很自信，她有點陶醉地站著，臉上卻表現得既不喜、也不惱。心中，夏對自己此次的主動出擊充滿了信心。

身后突然傳出了一聲，漲停了。人群一陣躁動。夏還沒有反應過來，交易所外已經空無一人了。有幾個剛剛目光帶著剪刀、恨不得剪開自己衣衫的男人，沖進交易所的時候，竟然慌不擇路、蠻橫地把自己撞到了一邊。夏回頭望去，發現液晶顯示屏上已經是“祖國江山一片紅”了。所有的人都瘋了一樣，夏看不見他們的臉，只見一顆顆腦袋在自己的眼前交錯、移動。

真是市場經濟了，一切向錢看了。

剛剛還信心滿滿的夏突然覺得自己成了被人們遺棄的垃圾，礙眼而又礙事。盡管，她和他們素昧平生。

但是，這個世界隨時都有意外。

真是你嗎，春？一個身著花襯衫，已經發福的男人挺著大肚子站在了面前。

夏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我不是春，是夏。

我們暫且把花襯衫簡稱為“花”。

早就看見你了，不敢認？花的臉上布滿了驚喜，還是那么漂亮？

夏微微低了頭，用手理了理披肩長發，沒有說話。

所幸花很快就轉換了話題，也來炒股？

夏的臉上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一絲羞赧，第一次來，隨便看看。

花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愛顯擺，炒股好啊，你看我，花挺了挺肚子，又用手往臺階下面的院子里有意無意地一晃、又一晃。

夏知道院子里停著花剛換的大奔，正在太陽下鏡子一樣反光。

你這幾年，發了？夏沖著花笑了笑。

還行吧，花豪氣云天地揮揮手，沒雪好，但比風強。

夏又一次低下了頭。

花很快轉換了話題，走吧，我教你炒股。

夏聽了，從尷尬中掙脫出來，笑了笑，好啊，說話算數。

好像怕花反悔，夏說完就朝交易大廳走去。

干嘛，你干嘛去？花一急，像小時候一樣，抓住了夏的手。

這么快就反悔了，夏沒有像小時候一樣甩掉他的手，你剛答應教我的。

花笑得很不屑，這種鬼地方，教你也學不會。花的手加了把勁兒，跟我走。

夏成了小綿羊，被花牽到了另一個入口，很快就上了二樓。又有一個入口，走進去的時候，花有意放慢了腳步，夏就很清楚地看見了門楣上的三個大字“大戶室”。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夏的腳步立刻順從了許多。

“大戶室”果然是“大戶室”，里面雖坐了不少人，但很安靜，每個人面前放著一臺電腦，屏幕上滾著花花綠綠的數字。人與人之間用木板隔開，每個人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一塊小天地。

夏在被花按坐在椅子上的一瞬間，瞟了一眼木格子，很聰明地想，這些隔開的木格子的數量，可能和停在樓下院子里的小轎車相當。

花說到做到，很負責地手把手地開始施教。夏卻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依然白嫩的手在花胖乎乎的手掌里無所適從。

知道怎么操作了嗎？花突然抬起頭，問道。

夏猝不及防，滿臉通紅，這才想起抽回了手掌。

花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電腦屏幕上，快閉市了，花停頓了一下，要不，我們去吃飯吧？

夏有些遲疑。

走吧，花不由分說站起了身，向外走去。鄰坐一個很是摩登的女郎從電腦上抬起了頭，余光已經掃在了她的臉上。夏急忙趕了幾步，緊隨在了花的身后。

來到院子里，夏很認真地數了數停在院子里的車輛，真的和自己猜想的一模一樣。夏很為自己的靈機一動叫好，但來交易所和花相遇，卻不是自己的一時沖動。現在的社會，就是這些有錢人在主宰。所以，當花為她拉開車門的時候，夏毫不猶豫地坐了進去。

大奔一出大門就匯入到了都市的車流中，坐在副駕駛上的夏很快又發現，即使在省城這樣的大都市里，在滿街遍野的流動鋼鐵人流中，擁有像花這樣的“大奔”的人也不多。

花的大奔匯入到車流中，就像游在水中的一條“金”魚兒一樣，醒目而又灑脫。去哪里，花沒有說，夏也沒有問。車里面很豪華，坐墊也很舒服。冷氣就像花的呼吸一樣輕輕地噴在臉上，涼涼的、癢癢的，很愜意。秦俑坑里也有冷氣，卻遠沒有大奔車里來得舒適，來得充滿想象力。

大奔仍然在車流中穿梭，到底去哪里？花還是沒有說，夏依然沒有問。

夏只知道，花有一家自己的企業，1a25241621d71f7b0c62238b1e5bb243更重要的是，幾個月前，花和他們這個階層的好多精英一樣，已經和原配離婚了。

再見了，兵馬俑。

市政大樓

只有在清明節的時候，市政大樓前的廣場上才可以動火。

夜色降臨后，廣場上熱鬧了起來。一盞盞路燈把廣場映如白晝，馬路上的車輛更是火燒火燎地穿梭。已經有人拿了紙，在廣場一角點燃了。燃起來的星星火光一明一暗，使得燒紙的人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秋也在廣場一角蹲了下來。秋拿出來的卻不是冥紙，而是一個結婚證。結婚證一角燃起火苗的時候，正好有一對依偎的青年男女從身邊經過。看著封皮上“結婚證”三個大字在火里跳躍，那對年輕的戀人先是松開了緊緊靠在一起的身體，然后把疑惑的目光落在了秋的臉上。

這已經不是一張年輕的臉了，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辨。但從臉的輪廓上，依稀還能看出昔日的靚麗和不俗。這是一張剛剛步入不惑之年但有閱歷的臉，臉上裝滿了故事。是什么故事，那對年輕的戀人不知道，但是，年輕的女孩卻看到，結婚證上的照片看樣子只有二十歲，漂亮年輕得如同現在的自己。燃著的結婚證發出了一陣焦臭味，難道這就是婚姻的味道。年輕的戀人不敢再看、再聞，匆匆逃遁了。秋看到，在遠去的過程中，男孩試圖去抓女孩的手，被女孩警惕地甩開了。

秋先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后臉上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沒人打擾了，秋拿出手機，對準還在燃著的火苗開始照相。照了幾張，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手機調整到了攝像，直到那張“結婚證”在眼前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化為灰燼。

第二天，太陽出來的時候，秋又站在了市政府的門口。應該承認，已經四十歲的秋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臉上雖然有了歲月的留痕，但歲月的沉淀給了秋不同尋常的風韻和氣質。即使站在這個城市最有權力的地方，秋仍然是高雅、適宜的。

還沒有到下班的時間，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往外走了。秋站在下班的必經之地，毫無疑問在等人。秋穿了一身黃色的衣服，醒目、靚麗而又直挺挺地立在陽光下，活脫脫一個果實飽滿、充滿誘惑的向日葵。

這樣的場景當然沒有逃過雪的眼睛。事實上，雪站在自己辦公室寬大的玻璃墻后早就看到了秋。雪的心里有了迫不及待的沖動，但雪是一個善于控制的人。這個城市都被這座大樓控制著，而雪是僅有的控制這座大樓的幾個人之一。

矜持，使雪沒有急于露面。

準點下班以后，樓里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雪才和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市政大樓。雪感覺到秋已經按耐不住了，不停地往大樓張望。雪卻沒有迎接秋的目光，而是站在了樓門口。車輛無聲地滑了過來，雪鉆入了車內。小轎車從雪面前駛過的時候，雪在遮陽紙后面看似無心卻很認真地看了秋一眼。然后，雪發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短信。

我是不是太賤了？秋走進來的時候，臉上有一絲不悅。

怎么想起來找我了？雪沒有接秋的話。

二十年前，你會這樣對我嗎？秋的話不依不饒。

二十年前，你能這樣對我嗎？雪的笑深藏不露。

秋有些尷尬，張了張嘴，再沒說出話來。

好了，想吃什么，隨便點。這回雪笑得很爽朗。

這是一個兩人的包間，雖然小一點，氣氛卻很靜謐、溫馨。秋低了低頭，拿起菜牌的同時，調出了手機里的視屏。看著那束火苗在昏暗的屏幕上開始跳動，秋把手機推到了雪的面前，開始認真地點菜。

幾乎菜牌上的所有菜肴，不管是涼菜、熱菜，還是海鮮、走獸、飛禽，秋都很熟悉。十年來，秋整日和它們為伍。秋知道自己想吃什么、愛吃什么，但秋卻不知道雪想吃什么、愛吃什么，秋只有一邊翻弄著菜牌，一邊感覺雪的動靜。

雪卻一直沒有動靜，秋甚至感覺不到雪的呼吸。秋知道雪已經看完了視頻，但雪卻一直沒有說話。秋不知道雪心里的想法，秋只有繼續漫無目的地翻著菜牌，繼續翻著，直到把每個熟悉的菜肴翻得陌生，翻出滿臉驚喜的表情。

這么多好吃的，我都不知道該吃什么了？秋順勢抬起頭，看見雪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好像要看穿她的腸腸道道，看得秋心驚肉跳。

雪不失時機地笑了，吃點綠菜吧，綠菜環保、健康。更重要的，雪又笑了笑，安全。

這哪里還有二十年前越過墻頭偷敲窗戶的影子？二十年前，她就是他的天，就是他的一切。而她，似乎從沒有留意過他。秋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二十年后，他卻成了她的天，成了她的一切。而他，似乎永遠讓她抓不住。盡管，她知道她一直是他心里的一個遺憾，他也一直在心里沒有放棄過她。要不，她也沒有今天的勇氣了。

我知道，你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我不會要名分的，秋咬了咬牙，過了半輩子，我才發現，心里真正喜歡的人是你。

過去的磨難把你變得復雜多心了，雪笑了笑，餓了吧，點菜，隨便點。

從山頂到山腳的距離

夏天的山頂，已經像冬的名字一樣寒冷。何況現在是冬天。

冬獨自一人，站在冬天的山頂上，孤苦而又伶仃。有風從身邊吹過，風里帶著透骨的寒意，襲遍全身。冬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她不甘心。今年，冬已經五十歲了。五十歲的她已經蒼老不堪。歲月像一個喜新厭舊而又喜怒無常的強盜，偷走了她的青春。五十歲，她好像已經走完了一生。一生中，她都主動地、無怨無悔地向生活敞開了懷抱，她無時無刻不想擁抱美好的生活，難道她錯了嗎？但生活一直在辜負她，并最終把她拋棄在了山頂上。

為什么？冬站在山頂，向山怒吼。

冬的聲音傳出去的力度很大，但又以同樣的力度反彈了回來，為什么？

她在問山，山卻在問她。一問一答之中，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山頂陷入到了黑暗中。冬有了一種絕望的感覺，雖然，從山腳到山頂是她一步一步走上來的，但真的獨立無援地站在山頂的時候，冬卻是那么的不忿和不舍。因為，她還有希望沒有實現。

月亮恰到好處的出現了，重新把冬從黑暗中拯救了出來。冬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救命稻草一樣用目光緊緊地抓住了月亮，恍惚中，那個叫月的男人出現在了面前。

救我？冬沖著月大聲喊著。

月是這個社會被稱為完美的男人，他集知識、財富、權力于一身。看著眼前這個丑陋不堪的女人，他表現出了良好的素養。

你是誰？月的眼睛里全是同情和憐憫。

冬受不了這樣的目光，要知道，三十年前，同樣的眼睛里面發出的卻是炙熱的光。冬明白自己今非昔比，曾經有一份美好的愛情擺在她面前，她沒有珍惜，所以，今天就不能責怪像月這樣優秀、完美的男人也變得世俗，以貌取人。

你真的忘了，我是當年的春啊？冬的語氣有些急促。

你真的是春？月很是認真地又把冬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還是有點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我是春，是三十年前的春啊。冬極力啟發著月的記憶，你忘了，三十年前，你在秦俑坑里向我眨眼；三十年前，你往我的桌倉里放過情書；三十年前的好多傍晚，你沒有少敲我的窗戶……

真是春？月睜大了眼睛，隨即又自嘲地搖了搖頭，他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女人和年輕時自己心目中的女神聯系在一起。

月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別騙我了，我心目中的春不是這樣的，你不要再玷污我心中的女神了。對了，我還要開會。月一轉身，就從眼前消失了。

月是冬最后一點希望了，她絕不能讓他溜掉。冬向著月消失的地方猛撲過去。等到冬感覺身體懸空的時候，已經晚了。五十歲的女人冬在滿山的月光中，呈拋物線狀從山頂向山腳飄去。

耳邊的風嗖嗖地吹著，但卻沒有秦俑坑里清爽的感覺。想到滿坑的兵馬俑，冬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幸福的感覺。那時候，冬還是春，雖然青澀，渾身卻溢滿了誘人的魔力。那時候，她只喜歡風。風雖然清貧，卻在她心里是文化和知識的代名詞。為了風，她拒絕了花、躲開了雪、回避了月。但能怪她嗎？她沒想到嫁給了文化，文化卻是那么的貧窮。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全浪費在了不靠譜的文化上。

文化害死人啊。

冬的身體仍然在自由下墜，模糊的半空中，她突然聞到了花的香味。那個同樣侵占了她十年青春的花襯衫又在眼前搖晃。為了這該死的花襯衫，她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她一直深愛的風——她窮怕了。冬清楚自己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在她心中，花也只不過是財富的代名詞。那時候，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整個社會都是如此。為了能和花在一起，她不計較名譽，整整和他同居了十年，直到他的股票被套，公司倒閉。她是想和花過一輩子的，但是他沒有給自己機會啊。那時候，冬也不是冬，冬還是夏。

身體好像越來越重了，下墜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冬在心里急促地想，我是怎么變成秋的，再不想，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去找雪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對于雪，冬承認自己看走了眼。在自己眾多的愛慕者中，雪是最不起眼、也最弱小的一個。要說有優點，除了皮膚像雪一樣耀眼，基本上能留在記憶中的，就是這只丑小鴨很小就表現出了膽大妄為的性格。只有他，表面上看著不吭不哈，卻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膽大妄為地想吃天鵝肉。他不止一次越過她家的墻頭敲響自己床頭的窗戶。不用她動手，自己的父親早就一棍子把他趕跑了。這能怪自己嗎？不光是她一個人沒有想到，所有認識雪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吃了豹子膽的越墻小丑后來竟成了省城的父母官。經歷告訴她，文化不靠譜，錢財也靠不住，說沒有就沒有了。只有權力，權力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為了這個權力，她愣是豁出了雖然四十歲但風韻猶存的女人的身體，給雪當了近十年地下的情人。冬覺得自己是對得起雪的，雪和她交往了十年竟然沒有任何人知道。但她雖然保住了雪的名譽，雪卻沒有保住自己的官位。雪是因為受賄被雙規的，雪和她的關系也是雪被調查以后雪自己交代出來的。雪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卻把自己逼到了山頂。

雖然是黑夜，但因為有月光的存在，冬依稀看見了山腳下丑陋的土地，它們正靜靜地張開懷抱等待她的降臨。冬忙中偷閑看了一眼仍在山頂的月亮，想，月是怎樣一個男人呢？他看起來是那么的熟悉，卻又是那么的陌生。他既現實，又虛幻，這樣集知識、財富、權力于一身的理想中的男人，現實中有嗎？

冬來不及想了，因為，她已經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和山腳下的土地結合在了一起。冬只有五十歲，五十歲的冬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感嘆道：人的一生其實挺短暫的，只不過是從山頂到山腳的距離。

山腳

春風緩緩度人生，

夏花燦爛如煙云，

秋雪鑄就荒唐夢，

冬月無痕落山根。

山腳，幾片枯葉在風中瑟瑟發抖，苦苦掙扎，好像在懷念綠葉時的風光與活力。月光仍然站在山頂，居高臨下地俯視，看不出一絲表情。春亦或是夏，又比如是秋，還有冬，如今都幻化成了我，靜靜地臥在山腳的巖石旁，身體擺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字，像是要站起來，又仿佛被頭頂的巖石死死壓住。

動彈不得。

月光下，孤零零趴在巖石旁的“我”，應該是女人，但即使是男人又如何？無非就是把春夏秋冬變化為風花雪月，換一個性別重復同樣的故事。現實如此，誰又能改變宿命。

我，這個女人或者男人身旁，春夏秋冬如故，風花雪月狂舞。

責任編輯：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