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概念的引入,使得高中階段的詩歌學習由初中階段的宏觀體會轉變為微觀賞析。意象是中國首創的一個審美范疇。表現在詩歌藝術中,我們可以將其簡單地概括為:意象就是(物)象與(情)象的組合,即詩中的形象。唐宋詩詞中的意象可謂眾多,其中“樓”意象更以其所承載的獨特的文化內涵成為眾多意象中最別致的一個文學意象。
人教版高中課標語文教材所選的古詩詞中“樓”的意象(在有些詩句中樓的形象由“欄桿”、“闌干”、“雕欄”或“憑欄”、“倚欄”等詞眼帶出,成為一種借代)散見于15篇古詩詞(包括課后“探究討論”與“相關鏈接”中引入的詩詞),共有17處,其中必修2處,選修《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15處。在唐宋詩詞中,“樓”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意象,它的頻繁出現早已超越了作為建筑物的實用意義,而成為唐宋詩人情感的負載體。
現將教材中“樓”意象分類及分析如下。
一、小大之辨
“樓”這一意象出現在唐宋詩詞中,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雖同為樓,但是意味迥然。我們按其出現的不同風格及包含的不同意蘊姑且分為兩種類型:大氣磅礴,猶如“偉丈夫”的雄渾壯闊之樓,其為一,如“城上高樓接地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登岳陽樓》),以及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和《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所出現的皆是這種雄壯之樓。典雅別致,猶如“小家碧玉”含情脈脈之小樓,其為二,如“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有仙子”(《長恨歌》),以及“何處相思明月樓”(《春江花月夜》)等,則以婉約含蓄的“小樓”面貌呈現于詞作之中,成為“樓”意象中至關重要又別具意味的一種,并成為足以獨當一面的“小樓”意象。
二、登樓望遠,盡賦深情
雖然雄壯之樓與婉約小樓在具體的象征意義方面有所差異,但它們所蘊涵的文化內涵卻驚人的一致。這一點我們從辛棄疾的《丑奴兒》可見一斑:“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少年情懷總帶幾分唯美與浪漫,為表示自己不幼稚、不淺薄,對于人生有閱歷、有體驗,因而刻意地學習古人登高懷遠,并且選擇“層樓”這一意象營造傷感的氣氛,從而醞釀為文作賦的深沉愁緒,并以此作為年輕生命的點綴。可見,“樓”與“愁”在詩人眼中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者可以說詩人們總是將“樓”與“愁”捆綁起來,使人產生望樓而生愁、登樓亦生愁的共同的文化心理。
(一)以雄壯之樓寫失意豪情
在《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中,辛棄疾悲憤地吟唱:“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夕陽快要西沉,孤雁的聲聲哀鳴不時傳到賞心亭上,面對著落日,這位江南的游子,一個人獨立樓頭,聽著南飛鴻雁來來往往的聲音,看著腰間佩戴的寶刀,悲憤地拍打著亭子的欄桿,可是又有誰能領會他這時的心情呢?“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寫出了詞人對遠在北方的故鄉的思念。“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時詞人思潮澎湃心情激動。但詞人不是直接用語言來渲染,而是選用具有典型意義的動作,淋漓盡致地抒發自己報國無路、壯志難酬的悲憤。“欄干拍遍”是胸中有說不出來的抑郁苦悶之氣,借拍打欄干來發泄。用在這里,就把詞人雄心壯志無處施展的急切悲憤的情態躍然顯現在讀者面前。這時詞人南歸已八九年了,卻投閑置散,做建康通判,不得一遂報國之愿。偶有登臨周覽之際,一抒郁結心頭的悲憤之情。另一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是辛棄疾于66歲任鎮江知府,登上京口北固亭后所寫的一首感懷詞。北固亭是京口(鎮江)名樓,登樓可望已屬金國的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辛棄疾在京口期間,肯定不止一次登樓,登樓之時,心中必定是幾多感慨,蓄積起來,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面對千古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志士登臨應有之情,全詞表達了詞人堅決主張抗金,而又反對冒進輕敵的思想,抒發了對淪陷區人民的同情,揭露了南宋政治的腐敗,亦露出詞人報國無門的苦悶。
(二)以“小樓”寫深情
“樓”中的“小家碧玉”即“小樓”以其典雅的身姿、婉約的風格成為詩人們抒寫情愁的寵兒。徐復觀說:“一切偉大藝術家所追求的,正是可以把自己安放進去的世界。”“小樓”之為物,可算一方小小的世界,文人的情思懷感足以在其中馳騁飛揚。然文人們一旦進入這一方天地,則所被激發的情感多是愁思。“一登樓,就發愁”、“一遇樓,便有憂”成了一種固定的抒情模式。這種愁情,可以是閨怨相思,也可以是故國之思、羈旅懷鄉等。
1.閨怨相思之樓
歷代男子游學、游宦、游腳甚為風行,給室中女子留下了難以平填的感情空白。南朝民歌早有“望郎上青樓”的詩句,寫來明白剔透,無所藻飾。對于女性來說,小樓不僅是她們全部的生命空間,更是她們通向外面的唯一橋梁。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中寫道:“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經過了青楓浦的游子,此時正是愁思郁結,思念拉扯著他的情思,隨著月光飛向遠方的“明月樓”。而遠方“明月樓”上的思婦,此時也正迎著秋風,獨倚欄桿,望月懷人。登樓望月可使他遙寄相思。在這里,明月加上小樓,營造出清冷而沉郁的詩境,讓人感受游子、思婦的兩地相望、相思之情。
又如著名女詞人李清照在《一剪梅》中所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抒發了遠離思戀之情。“云中誰寄錦書來”寫別后思戀,“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兩句則構成了一種目斷神迷的意境。明月自滿,人卻沒有團圓,大雁空回,錦書未有。“月滿西樓”既是實景的寫照,更創設了一種孤獨憂傷的凄美意境,讀來不禁令人萬分感慨。女詞人通過自己生活和情感的經歷,從女性的角度,用細膩的、柔婉的筆觸抒寫離人去后閨中生活的郁悶壓抑、無聊寂寞,具有獨特的韻味。
2.憶故國之樓
由“小樓”而思故國,常見的就是在改朝換代之后,詩人登上高樓,憑欄而望,觸景而生懷念故國之情。南唐后主李煜在其創作生涯亦是其生命的最后期間,用血與淚凝結為一首首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懷念故國的詞作。李煜在其絕命詞《虞美人》中抒發了這種濃郁的愁苦:“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清陳廷焯《云韶集》有評:“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宋太祖開寶八年金陵城陷,李煜肉袒出降,被封為“違命侯”。從此幽囚于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樓之中,過著朝夕以淚洗面的凄涼生活。詞中抒寫亡國的哀痛,今昔身世的悲恨,凝聚成一個無法化解的“愁”字,詞人以痛不欲生的呼號起筆,渴望天地毀滅,殘生結束。“小樓”句承上句,“又東風”點明他歸宋已一年,時光消逝,引起無限感慨。從詞中,我們分明看到這樣一番景象:夜闌人靜,幽囚之人,獨上小樓,凄楚之情,涌上心頭。小樓既是他現實世界中幽囚之所,又是他亡國之君心中的情感樊籠。
又如《浪淘沙》中寫道:“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是一首亡國之君絕望的哀歌。上片寫詞人被春夜雨聲從夢中驚醒的凄苦感覺,下片寫最怕憑欄遠望的悲恨心情。如今無限江山已屬他人,故國難歸,舊歡難尋,作為失去自由的囚徒,只能在夢中找回一點慰藉。為什么“獨自莫憑欄”呢?因為一旦憑欄向南眺望,便見到南唐的廣闊江山。雖然能望見,但是身為臣虜,無論如何也回不到故國去了。獨自憑欄,再添一份孤獨感。以往是一國之君,萬民之主,而現在伶仃一人,生活沒有安全感。于是詞人深嘆“別時容易見時難”。江山依舊,物是人非,如果登樓憑欄而望,就只會更懷念故國,更懷念舊友。家國的淪喪,個人的失意,隱痛頗深,然而又表現得如此婉轉曲折,使人不禁黯然神傷。
3.羈旅懷鄉之樓
王粲的《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消憂。”是文學史上最早將登樓與懷鄉結合起來表達的作品。“獨上小樓”以遣羈旅懷鄉之愁,亦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小樓承載著游子們深深的懷鄉之情。高中階段所學的詩詞中單純地寫登樓以遣羈旅懷鄉之情的未見于課本,但正如我們在前文所提到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那個經過青楓浦的游子所向往的“明月樓”寄寓了他對家鄉的無限懷念。再如辛棄疾在《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所寫:“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夕陽快要西沉,孤雁的聲聲哀鳴不時傳到賞心亭上,更加引起了詩人對遠在北方的故鄉的思念。
羈旅懷鄉的詞人將“小樓”作為與家鄉近距離接觸、與佳人近距離交流的平臺,他們的情感甚至是靈魂由于登高望遠,而出離于身體追隨家鄉而去。
概而述之,唐宋詩詞中頻繁出現的“樓”意象,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且已活化為一種獨特的審美意象,表現創作主體的情感體驗,其精致細微的文化氣質使之披上了一層凄婉、憂郁的情感色彩。在詩歌教學中,要著意引導學生把握這一傳統而獨特的詩歌意象,搭建一座與創作主體心靈溝通的橋梁,以此觸動心弦,使之與創作主體欣然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