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紅旗譜》中的朱老忠人物形象有其自身的復雜性。作者對朱老忠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定位,迎合當時政治文化的規訓,有意遮蔽了朱老忠身上的某些農民本色,彰顯和放大了其農民性格中優秀的因素,從而符合當時的英雄標準。
關鍵詞:梁斌 《紅旗譜》 朱老忠 農民 英雄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紅旗譜》這部以發生在冀中平原的革命風暴作為背景,通過朱老忠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再現了20世紀中國社會歷史變遷的巨著,書中人物朱老忠也成為“民族性、時代性、英雄性的英雄人物的典型”。時過境遷,一些研究者認為,作家主要歌頌的英雄人物朱老忠游離于斗爭的中心旋渦,“他仿佛是一個茫茫長夜期待光明的飽經風霜的靈魂,許多歷史事件并沒有擊中他穿透他,而只是在他身邊轟隆隆地滑過”。通過對《紅旗譜》的文本細讀,可以發現,“英雄形象”與“農民本色”交織在朱老忠身上并不嚴絲合縫,反而存在著難以彌合的裂痕,這一人物的獨特魅力大多來自后者,而不是長期公認的前者。
一 農民本色:擱置的“復仇”
朱老忠作為“英雄”與“農民”的雙重身份并不完全吻合,反映出創作主體在當時政治文化環境下,運用英雄標準塑造人物時的“框定”與“逸出”。朱老忠僅僅是一個農民形象,但是作者要讓他成為一個將個體生命融入到中國革命歷程中的英雄時,不免有了不和諧的音符。根據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受剝削最重、壓迫最深的貧窮農民,革命性是最強的。因此,故事的開頭就設置了朱老忠身上所背負的血海深仇,家破人亡,被逼走關東求活路。只有這樣,朱老忠才符合“革命”要求,成為億萬受苦農民中典型的人物。但是,在“脯紅鳥事件”、大貴當兵、運濤入獄、反割頭稅等一系列事件中,朱老忠卻隱在了背后,這就為“英雄”走向革命道路設置了阻礙。其實朱老忠這一形象有著復雜性,他的身上既融合了傳統“義”的精神,又對自身有清醒的認識,不愚昧但也有狹隘之處。這種復雜性并不僅僅包含在黨的領導下性格發生的升華——從一個農民英雄成長為一名無產階級先鋒戰士和農民英雄所具有的慷慨無私、重團結、講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兩個方面,體現在面對變故表現出個體的本能反映。朱老忠的血液中浸染了中國傳統文化,他的所作所為不可能超出一個農民流浪者的承受范圍。
依靠土地過活的農民,對于大地有著天然的親切感,渴望腳下踏著屬于自己的土地。外出闖蕩多年的朱老忠仍然選擇了回來,給出的解釋是歸家復仇。真的能復仇嗎?怎樣復仇呢?故事將朱老忠的歸來與嚴志和的離鄉直接撞擊,用嚴志和的現狀引出對頭馮老蘭,這對于朱老忠來說,心里應該有底,闖蕩多年也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的理。作者真實地刻畫出朱老忠的心態:從南闖到北,從北走到南,躲遍天下,也躲不開他們,可他不后悔,一心要回到祖祖輩輩居住的老家去。他想:“我要回去,擦亮眼睛看著他,等著他(馮老蘭)。他發了家,我也看著。他敗了家,我也看著。我等不上他,我兒子等得上他。我兒子等不上他,我孫子等得上他。總有看到他敗家的那一天,出水才看兩腿泥!”這時朱老忠關于復仇的想法已經轉化成了消極的等待。也可以說,“復仇”之下的朱老忠更渴望憑借自己的手藝過日子,而無力改變這種現狀。
文中還有兩個細節透露出朱老忠擱置“復仇”的信息,一是剛回到老家,在萬順老店住宿一晚,店掌柜與朱老忠的對話,“沒說的,一家人。你這咱晚才打關東回來?帶回多少銀子錢?”“哪里來的錢?還不是光著屁股回家。”“下關東的老客們,有幾個不帶銀錢回來的。不落錢,誰肯傻著臉回家。”“這倒是一句真話!一輩子剩不下錢,把身子骨兒扔在關東的多著呢!”從關外回來的朱老忠既不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也不是獨行俠,他是拖家帶口、兩手空空的農民流浪者。那么,父輩的仇,離鄉的恨,又如何“復”呢?另一個細節是大貴被抓去充軍,通過貴他娘(朱老忠的老婆)說出來的,“你想回鄉,我就跟你回來,你看,這怎么過得了日子?馮老蘭比俺家族長還厲害!”身為關東的異客,朱老忠也飽受欺凌。他想回到家鄉擺脫外來者的身份。此外,作者還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鄉鄰鄉親之間的感情對朱老忠情感的熨貼,尤其是嚴志和一家。在鄉親的幫助下,朱老忠蓋起了自己的屋子,生活也慢慢走上正途。那么,朱老忠的歸來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對家的眷戀,對老街舊鄰、千里堤上的白楊樹、滹沱河流水的想念以及想象中的美好。然而,老對頭馮老蘭卻不舒服,害怕朱老忠對他報復,于是先下手抓大貴去充軍,以打擊朱老忠。面對突如其來的厄運,朱老忠、嚴志和兩家人全亂了,像是無頭蒼蠅一樣,病急亂投醫,竟然求二溜似的馮大狗解救大貴。好酒好肉的招待換來的卻是馮老蘭的唾棄。在當時的境遇里,無可奈何的認命之下,只能順從,“我早想叫大貴去擄槍桿子,這正對付”。話雖這樣,卻掩飾不了朱老忠內心的悲凄,悶著頭呆著,飯也吃不下。朱老忠心里對自己這個父親充滿了責備,骨肉相連的親情讓他倍覺生活的艱辛。可見,朱老忠回歸故鄉一方面是遏制不住的鄉愁,另一方面也是求生存求發展的考慮。而鄉親的歡迎與幫助也讓他一家人站住了腳跟,朱老忠心中的仇肯定沒有忘,但他的回鄉并非為了快意恩仇也很顯然。
二 英雄形象:拔高的“革命性”
如果朱老忠一直擱置“復仇”,游離于政治斗爭,那么,這個農民形象將無法達到“英雄”的標準。英雄的標準是歷史的、發展的、多樣的,中外文學中曾經出現過刺客、忠臣、俠客、民族英雄、舍己為人者等英雄形象。建國后的主流文藝觀、審美觀卻是由政治文化所決定的,政治斗爭,尤其是階級斗爭必須成為作品中的主要矛盾,而在階級斗爭中從先進階級、被壓迫階級中涌現出來的接受黨的領導、不怕犧牲、堅決抗爭的革命者才能稱之為“英雄”。因此,作者不得不將朱老忠的形象進行拔高處理。
這從朱老忠支持運濤走向革命道路開始。這么多年的撲騰使朱老忠身心疲憊,他想讓下一輩過得好一點,所以不難理解,他能夠支持晚輩去接觸新事物,以期改變辛苦過活的現狀。當革命浪潮沖擊北方,孩子們開始接受革命者的影響時,朱老忠也及時地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做起了孩子們的參謀和后盾。當運濤從南方來信,說了革命的形勢后,大家歡欣鼓舞,“革命軍北伐成功,咱就要打倒馮老蘭。報砸鐘、連敗三狀之仇,咱門里就算翻過身來了”。運濤坐了監獄,朱老忠下濟南去探監,放不下對孩子的牽掛。在形勢日益嚴峻,地主盤剝加重的時候,朱老忠又是支持大貴在自家門口安鍋殺豬,公然對抗馮老蘭。江濤領導學潮,朱老忠也沒有袖手旁觀,積極作好幫手。他沒有干涉孩子的選擇,并且幫助青年學生脫離困境。到此為止,朱老忠身上的“革命性”得到了提升,但仍然不夠。因為,他既沒有像他父親那樣做出驚動四十八村的事情,也沒有像起義的農民那樣揮刀鏟除“不平”之事,他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民。他的每一次選擇說不上是英雄的舉動,但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農民“合情合理”的選擇。那么,英雄形象怎么能夠進一步顯現呢?
書中還有一個作者著力描寫的人物——嚴志和,這個人物可以說是朱老忠的一面鏡子。一方面烘托出其具有更多的“革命”性,另一方面映照出其存在的真實與合理性。嚴志和是“悶”在土地里的人,幾次抗爭下來已經筋疲力盡,只剩逃避。他固守著土地,承受著磨難,老實巴交想法簡單,缺乏堅韌的生命力,他在耗著自己的生命。面對與自己一樣艱難度日的難兄難弟,朱老忠很自然地成為了他精神的靠山。朱老忠有主意,會做事,身上散發著對生活的熱愛,多大的困難也不輕言放棄,多苦的日子也有滋有味。同時朱老忠還盡心盡力地幫助嚴志和一家度過難關,嚴志和家的問題就是朱老忠的事情。在那個人人饑寒交迫的時代,誰也幫不了誰的情景下,朱老忠伸出的援手使得嚴志和在無助中看到了一根稻草,不管能不能使上勁,他感受到的這種溫暖情誼就足以支持全家生活下去。朱老忠是嚴志和眼里的“英雄”。作者把這個“英雄”升華,成為革命斗爭中的先進人物。他是那個時代典型的苦難經歷者,他是眾多受苦者的代表,有著堅強的性格和不屈的精神,這就使他變為了“時代英雄”中的一員。
三 政治規訓與個人經驗
《紅旗譜》文本中的裂痕與當時文學創作的時代有著密切關系。新中國建立初期,社會需要文學表現革命戰爭年代艱苦卓絕的斗爭。周揚在第一次文代會上說,“現在正是時候了,全中國人民迫切地希望看到描寫這個戰爭的第一部、第二部以至許多部的偉大作品。”因此,反映革命戰爭生活、謳歌革命英雄形象則成為時代文學的主流。創作者梁斌本人也參加過以爭取民主和抗日為目標的保定第二師范學校的“七六學潮”。發生在他家鄉的“高蠡暴動”極大地影響了他,促使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梁斌談到《紅旗譜》創作的時候說,“我寫這部書,一開始就明確主題思想是寫階級斗爭,因此前面的楔子也應該以階級斗爭概括全書”。作者這一創作思想很明顯和時代要求相契合。但是作者又認為,“人物必須扎根于現實,然后大膽地盡可能用理想和聯想去加強和提高。當時,我不想受任何束縛。”因此,我們在朱老忠的身上看到了裂痕,作者極力想把他塑造為“時代英雄”,但又力求從生活出發,在兩端之間搖擺,在靠近一端時往往會忽略另一端。作者選取了有著強勢生命力的朱老忠作為正面歌頌的對象,把他走向革命的道路看成是順其自然的,或是天然的。他性格中的優點是革命的基礎,從而遮蔽作為農民的朱老忠所具有的本性。
但梁斌的個人鄉村經驗畢竟不能被政治理念完全改寫,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而作者對朱老忠這一代農民的刻畫,更多地表現出中國農村、農民原本的生活狀態,通過朱老忠的語言及其肢體動作的描寫展現出來。例如,朱老忠偶遇嚴志和,問他為什么下關東,嚴志和悶頭不說。朱老忠說:“你還是這個老僻性,扎一錐子不冒血!”再如,當聽說運濤參加革命軍后,朱老忠“挺起胸膛,在院里鬧了個騎馬蹲襠式。兩手連續著把兩只腳一拍,扔地一下子鬧了個旋風腳,又啪的戳在地上,兩手叉在腰間。”這樣的一些細節展現了真實的歷史環境和農村生活,以及鮮活的農民形象,再現了朱老忠一代農民艱辛的生存圖景和艱難的掙扎。這些成為這部作品的突出特色。給朱老忠這個英雄人物涂上了民族的色彩。
總之,當朱老忠由農民轉為英雄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有缺陷的“英雄”,他身上所有的品質天然地促成了他的英雄行為。有論者認為,“朱老忠的性格雖然集中了中國農民英雄傳統的美好品質,但在沒有與新時代的革命精神結合之前,在沒有接受黨的教育之前,其局限性是很明顯的”。但這種局限性恰恰是朱老忠農民的本色,也是作者個人鄉村經驗的流露。朱老忠本質上是個農民,農民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革命”在朱老忠身上留下的痕跡就是在時代風云中農民有了另一種出路——朱老忠的選擇。《紅旗譜》中對農民的描寫,已經不同于對農民劣根性的剖析挖掘,而是關注時代之下的農民生存境遇和發掘農民性格中的優良一面,為“革命”添磚加瓦。“作者以無產階級的集體意識,去置換落后農民的個人意識。進而全面遮蔽了他們自身思想的先天不足”,“以無產階級革命理想,去置換落后農民的保守觀念。進而人為強化了他們自身缺乏的政治信仰”,由此可見,作者對朱老忠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定位,迎合著當時政治文化的規訓,有意遮蔽了朱老忠身上的某些農民本色,彰顯和放大了其農民性格中的優秀因素,從而符合當時的英雄標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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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梁斌:《漫談〈紅旗譜〉的創作》,《人民文學》,195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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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宋寧,女,1982—,山東菏澤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寫作,工作單位:菏澤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