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莎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主人公至死不渝的愛情并非由角色本身互為證實,相反,他們陷入了索福克勒斯的咒語,在制造罅隙的設防場境中背道而馳,互為證實變為了一場逆襯角逐,一場反力拉鋸的戰爭使他們精疲力盡。而主人公身邊的小人物伊諾巴勃斯和夏媚煙,以非主人公的身份與氣質,顛覆了前者的互襯格局,為讀者對主人公的預期目標彰顯了可能途徑。
關鍵詞:欲望 愛情 逆襯 角逐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學本來就有超脫現實、完美缺失的審美功能,通常這樣的功能由主人公加以實現。尤其是悲劇,主人公既是情節決定因素,也是促成彼此營造完美悲劇效果、達到形象突顯的重要因子。但威廉·莎士比亞似乎不在乎誰是更重要的因素,他只是順其自然,依照心的召喚塑造角色,或依存、或對照,甚至不惜解構主人公的依存關系,直至發展為逆襯角色。主人公的個性魅力并非由彼此的依存性證實,恰恰相反,普范式的關系完全失去了意義,一場反力拉鋸的現場真實再現,主人公形象的延續發展從預期變成了一場反方向突圍,讀者的閱讀期待突然被急劇懸掛,主人公面臨向已然確定的目標背道而馳的危險。誰來解救?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一對難舍難分的摯愛情侶。女王的傾城魔力對安東尼而言是一副“堅強的埃及鐐銬”,只要置身于她的懷抱,他就忘記了一切,將愛情當作他生活的惟一意義。在他體內沉睡了幾千年的那種欲望,現在被徹底調動,他置身于從未有過的奇境之中,不能自已:“生命的光榮存在于一雙心心相印的情侶的及時互愛和熱烈擁抱之中;(抱克莉奧佩特拉)這兒是我的永遠的歸宿;我要讓全世界知道,我們是卓立無比的。”
安東尼對于文明社會中的一切感到無比厭倦,他要在眼前這種單純的愛情里抓住生命的意義。但警鐘忽然敲響了,信使將他妻子死亡的噩耗帶來,理智教養的力量立刻就令愛情隱退,讓自責與悔恨充滿了他的心頭。在第一個回合中,情欲被打敗了,安東尼回到自己的國家,重新履行作為君主的義務。但統治的挫折和與小凱撒的對決,使安東尼感到疲憊無聊,于是愛的欲望占了上風,他又一次投向了埃及女王的懷抱,而且比上一次更為徹底。他拋棄了凱撒的妹妹,明媒正娶的夫人,從此踏上了追求愛情的不歸路。文明社會的秩序里不再有他這個叛逆的容身之地,與秩序代表統治者的對抗使他失去了游刃有余的根基和準則,他落夾在行為偏激、情感毫無克制的荊棘之路。而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這條路已成了他選擇的全部。他把魂靈交給了女王,盡管他知道這可能意味著甜蜜、永恒的轉瞬即逝。于是像意料中的那樣,他在對凱撒的戰斗中大敗而歸。世俗意義上的失敗,卻為成就他和女王的愛情埋下了伏筆。“你知道你已經多么徹頭徹尾地征服了我,我的劍是絕對服從我的愛情的指揮的”;“不要掉下一滴眼淚來,你的一滴淚的價值,抵得上我所得而復失的一切。給我一吻吧,這就可以給我充分的補償了。”
他似乎已預感到命運之網加緊了對他的收羅,一場遵循與對決的戰爭正在無聲蔓延,他的毀滅成為某種趨勢。而這種心甘情愿的毀滅,促成他同女王的愛達到輝煌高度。“我在這世上盲目夜行,已經永遠迷失了我的路”。文明秩序的歸路已從他腳下消失,從此,他所做的一切只聽從心的指揮。于是,誤判與錯覺就此如影相隨,步步將他逼近了死的玄機。安東尼嫉妒小凱撒,因為凱撒比他年輕,后來又比他更有權勢,他猜忌克莉奧佩特拉一旦同小凱撒見面,就會投入他的懷抱。他的擔心不無道理。那么為了維系愛——他現在惟一的活著的支柱,他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的,就是發揮欲望的極致表現拼搏出一段驚世駭俗的愛情,而推向頂峰的同時,也意味著終結。女王面臨冰峰四起的現狀詐稱已死,期望做最后的稻草人,安東尼順勢在恥辱與憾恨中以自刎尋求絕望救贖。他終于如愿以償,但他的死卻違背了愛情邏輯。他沒有死于捍衛真心的挑戰,沒有死在凱撒的劍下,卻被迫躺在了疑心與嫉妒編織的羅網,死于雙方對愛情深度的一場探試中,他用生命給心愛的女王套上了一條預謀的鎖鏈。在不斷證實又無法最終證實的愛情行程中,以痛苦的體驗感受奔赴欲望的勝利。
“在靈魂們偃息在花朵里的樂園之內,我們將要攜手相親,用我們活潑潑的神情引起幽靈們的注目;黛陀和她的伊尼阿斯將要失去追隨的一群,到處都是我們遨游的地方。”
克莉奧佩特拉,這位出生在明媚陽光里的埃及美女,她的妖媚,她的熱烈,加之與生俱來的生命能量,令一切文明社會里的淑女們黯然失色,也讓男子在相形見拙的同時,對其欲罷不能。女王不受任何道德觀念的約束,她的心就是她的通行證,而這顆熱烈的心里面,對愛情、對權力有著超出常人的貪婪與執著。欲望變得那樣純粹和透明,沒有虛假,也無需遮掩,厭倦文明觀念下高分貝的情感喧嘩與做作,剖白之聲毫無遮蔽地呈現原狀,她愛安東尼,連同他的權力、熱情與勇猛。她憤恨安東尼的背叛,即使她深知他迫不得已,她無法接受光明的愛情必須背負叛逆的罪名,她不惜一切打探安東尼的消息,卻又害怕壞消息隨時割痛心靈:“安東尼死了!你要是這樣說,狗才,你就殺死你的女主人了;可是你要說他平安無恙,這兒有的是金子。”
即使她最終得知安東尼果真與奧克泰薇霞結婚,仍舊日夜策劃,從未放棄奪回愛情的努力,百折不撓,完全不考慮它具備可能的條件砝碼。而這注定要消耗、釋放能量,她在所不惜。對她而言,這個世界不存在什么能量守恒規則,污濁、渙散的能量無以彌補、更無從鑄就極致的生命,她是一個卓爾不群的小宇宙,太多的極致和純粹無法被現實容納,只會磨損、腐蝕,直至能量消耗盡,便散了,猶如流星、閃電,璀璨之后,隕落、消失成為她最后的優美弧線,一切都將在盡頭落幕。
而這樣的極致與純粹卻并未被對方安東尼感知,面對安東尼對她的百般誤解甚至辱罵:“你一向就是水性楊花的人;可是,不幸啊!當我們沉溺在我們的罪惡中間的時候,聰明的天神就封住了我們的眼睛……看著我們一步步陷入迷途而暗笑。”“當我遇見你的時候,你是已故的該撒吃剩下來的殘羹冷炙,你也曾做過克尼厄斯·邦貝口中的禁臠;此外……還不知道有多少更荒淫無恥的經歷……”
她難熬的痛楚無力劃過:“唉!竟會一至于此嗎?”“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我必須等他安靜下來。”
在男性文化視野中,她不“從一而終”,但對自己的心和靈魂卻始終“從一而終”,毫不屈服的剛烈個性,面對愛人的褻詞竟無所適從。難以言說的痛楚雖然經過語詞的表白“讓有毒的冰雹第一個落在我的頭上,讓我的孩子和我的勇敢的埃及人死無葬身之地”暫時消泯,但需要激烈證實的情感,那背后隱伏著怎樣巨大的虛弱與漏洞。
“我被人騙了。啊,這負心的埃及女人!把我誘進了山窮水盡的垓心。……你這妖婦!走開!她必須因此而受死。”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兩位主人公至死不渝的愛情并非由他們本人互為證實,相反,他們陷入了索福克勒斯的咒語,越是相愛難舍難分,越是在奔赴的途徑屢屢撕破對方的傷口,他們不畏生死的宣戰著,卻始終處于玻璃困境中,分明看到了目標,卻無法接近、無以抵達。莎翁在此似乎為他的主人公設下了一個非同尋常的圈套,他們并沒有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殉情成為證實彼此愛情的真實計謀與策略,卻在來自各條鎖鏈的自責、恥辱和深知彼此無法心無芥蒂的悔恨煎熬中狂奔,愛情沒有讓他們越走越近,卻在制造罅隙的設防場境中背道而馳,互為證實變為了一場逆襯角逐,一場反力拉鋸的戰爭使他們精疲力盡,毀滅似乎成為唯一的結局,才使得這類逆襯人物的個性得以凝固、永恒。
我們所熟悉的愛情、美、和諧、高貴顯然被破壞了,附著在它們身邊的陰影和禁忌如影相隨,潛伏在主人公靈魂的深處,于是本應至死不渝的殉情變的模糊,充滿了可疑。而主人公在這場角逐和對抗中不幸沒有結為同盟,卻在強烈的質疑中掙扎,在碎裂中呈現稀微的可靠。
倒是主人公身邊的小人物伊諾巴勃斯和夏媚煙,以非主人公的身份與氣質,顛覆了前者的互襯格局,為讀者對主人公的預期目標彰顯了可能途徑。安東尼“已經永遠迷失了我的路”,他散盡千金,自省自己的“頭發都在造反”的罪過,感受像鉛一樣沉重的靈魂,而在這樣的煎熬低谷中,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親信伊諾巴勃斯背叛了他,投奔了對手該撒。他毫無怨言,悄悄派人把他的錢財連同賞賜一并送給伊諾巴勃斯,并希望他以后再也不要有同樣充分的理由,使他感到有更換一個主人的必要。面對安東尼的坦呈自身,伊諾巴勃斯譴責自己成了“這世上最卑鄙無恥的小人……啊,安東尼!你慷慨的源泉……悔恨像一柄利劍似的刺進我的心。我要去找一處最污濁的泥溝,了結我這卑劣的殘生。”
在安東尼得知妻子死去,猜忌、悔恨決定離開這迷人的女王時,也是伊諾巴勃斯以抗拒懷疑的明朗態度向他明示:“唉!主帥,不,她(克莉奧佩特拉)的感情完全是從最純潔微妙的愛心里提煉出來的……這決不是她的狡獪。”
一個不太起眼的小人物,輕輕幾句話,卻將萬劫不復境遇下的主人公點滴消彌,凸顯出個性的魅力。敏感的讀者不會不經意這樣前后呼應、輕描卻別有深意的話語。
同樣,克莉奧佩特拉身邊也有一位小人物——夏媚煙,在一切尚未定奪之時,或許,主人公自己還處于混沌不清等候事實檢驗的邊界,夏媚煙已經自然而然道出了主人公的心結:“娘娘,我想你要真心愛他,這一種手段是不能取得他的好感的。”
一針見血,懷疑和矯情始終是愛情死穴,拿心靈冒險,除非有富足的情感備份,否則遲早會玩火自焚。
安東尼終于沒有逃脫命運之手的玩弄,熄滅了他王冠上最后的鉆石,女王再也不用費盡心機與他的愛情爭輝,失去了反力拉手——心中的主,她突然失掉了重心:“這寂寞的世界上沒有了你,就像個豬圈一樣,叫我怎樣活下去呢?……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平凡的感情支配著我。”
深刻、永恒的愛正是平凡的永恒棲居地,此刻的真諦,卻與主人公失之交臂,因為不能平凡地體會彼此,他們永遠失去了自己和對方。女王斷然拿起了那條“可愛”的蟲兒,尼羅河毒蛇的利齒咬斷的不只是生命的葛藤,也咬斷了奔赴欲望中蓄含、克制的長久疼痛。當一切誘惑、壓力、甜蜜與苦痛坍陷,豐盈的生命驟然失去張力,就像熒熒跳動的火苗漸漸熄滅。
“在這萬惡的世界,再會吧!現在,死神,你可以夸耀了,一個絕世佳人已經為你所占有……閃耀著金光的腓勃斯再也看不見這樣一雙華貴的眼睛!”夏媚煙替已死的主人整飭好王冠,同法而死。夏媚煙完成的不只是忠于主人的使命,她以智性的悲劇選擇,透析、追問的姿態實現了一次華貴生命的飛翔,生命的鐘聲停止了,但留下的卻是她們無盡的渴望。
夏媚煙和伊諾巴勃斯一樣,姿態輕描淡寫,卻為凸顯讀者預期中的主人公形象、撤除讀者內心對主人公的警覺和不信任,添上了功不可沒的重重一筆。想象假若失去了他們,主人公互為逆襯的格局必將控制讀者解讀,任其發展,詮釋將會遠離莎翁初衷,在錯位的風景里,誰來拯救主人公呢?
他們原本要與命運爭輝,卻和死神狹路相逢;他們原本心息相依,卻為欲望所遮蔽。在這場對抗角逐中,或者悲壯以卵擊石,或者無奈默默承受,非此即彼的選擇以逆襯的方式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秘密出入心靈的門,無法完全敞開,卻能捕捉到真實的碎片。
參考文獻:
[1] 莎士比亞,朱生豪等譯:《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莎士比亞全集6》,新世紀出版社,1997年版。
[2] 李勁:《〈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人物心理分析》,《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
[3] 張楠:《“米茲拉伊姆”之謎新解——也論克列奧佩特拉女王》,《江蘇大學學報》(高教研究版),1993年第1期。
[4] 譚利思:《莎士比亞〈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中的變形思想及其辯證涵義解讀》,《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
[5] 殘雪:《迷人的野性與蒼白的文明——讀〈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書屋》,2000年第6期。
作者簡介:高彥,女,1969—,內蒙古鄂爾多斯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國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工作單位:鄂爾多斯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