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吳梅村的戲劇創(chuàng)作于吳梅村明亡后隱居直到仕清這十年之內(nèi)。筆者認為他寫于此間的三部劇作以其獨特的方式透露了作者最終走出背恩仕清的心理基礎。本文以三劇作為文本基礎,探究吳梅村從中透露出的復雜心態(tài),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關(guān)注個人命運淪落的表象下涌動著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的背離;第二,家國興亡的歷史幻滅感及與此相聯(lián)系的人生悲劇觀。
關(guān)鍵詞:吳梅村 戲劇 命運淪落 幻滅情緒 個體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吳梅村的戲劇《臨春閣》、《通天臺》、《秣陵春》,據(jù)學者研究認為創(chuàng)作于吳梅村明亡后隱居直到仕清這十年間。而這十年正是吳梅村精神上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期,這期間他從最初幾欲自盡殉明,到后來辜負對他有特殊恩寵的崇禎皇帝,出仕滿清淪為貳臣。筆者認為,他寫于此間的三部劇作以其獨特的方式透露了作者最終背恩仕清的心理基礎。本文擬以三劇作為文本基礎,從文化心理的角度分析吳梅村折節(jié)仕清的思想緣由。
一 命運淪落的表象下涌動著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的背離
吳梅村與崇禎皇帝是有著特殊遇合的君臣。當初,年輕的吳梅村一只腳才跨入仕途即卷入朝中激烈的黨爭,成為溫體仁一黨攻訐首輔周延儒的借口。是崇禎帝親閱他引起爭議的會試卷,大加贊賞,御筆親批“正大博雅,足式詭靡”八字,從而使異議得以平息。崇禎的青眼相看,令吳梅村風光無限,一時無兩。如果不是明朝社稷傾覆,吳梅村憑皇帝之賞識于政壇扶搖直上未必不可能。明朝的覆亡卻讓他頃刻間淪為亡國之辱臣,仿佛一位登頂者一腳踏空跌入萬丈深淵。命運的巨大逆轉(zhuǎn)使他對個人在時代風暴、歷史巨浪里不堪一擊的脆弱與在劫難逃的悲劇有了深切的感受。這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能夠著眼于個體的人在滄桑巨變中的慘痛遭遇和命運沉淪,通過一個個個體生命的不幸來展示時代的苦難和人生的悲哀。不僅“梅村體”詩歌如此,他的戲劇作品也有同樣的特點。《臨春閣》中的張麗華在歷史評價中向來很不堪,她與楊貴妃同樣都是政治的犧牲品,卻被定位為妲己一類的惑主狐媚,沒能得到楊貴妃所擁有的后世同情。《臨春閣》卻為她做翻案文章,把她塑造成胸有韜略、忠心為國的女中豪杰。她與冼夫人一在朝堂,一在邊關(guān),苦撐危局。然而,滿朝君昏臣庸,縱有張麗華的“看詳奏章”、冼夫人的“巡視山河”,又豈能撐得住將傾之大廈?張麗華也就注定逃不過任人笑謔輕薄的悲劇命運。世人將張麗華定位在禍國妖孽,吳梅村則從張麗華的人生中看到一世抱負轉(zhuǎn)頭成空,心氣高潔卻零落成泥,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命運沉淪。冼夫人本是花木蘭式的戎裝女杰,為國守土,壯志凌云。然而,生不逢明主,空有一腔報國熱情,到頭來一事無成,只落得看破紅塵,入山修道。《秣陵春》中,主人公徐適及第前的遭遇是一個典型的淪落故事。身經(jīng)喪亂,吳梅村看到無數(shù)從鐘鳴鼎食淪為貧賤的悲劇,徐適的遭逢喪亂而流離淪落是當時此類悲劇的縮影。《通天臺》中的沈炯說是替梁武帝鳴不平,待幾碗酒下去便顯出了原形——一個仕途失意、滿腹牢騷的落魄文人——便對著異代帝王哭訴自己身世飄零如風中轉(zhuǎn)蓬:“漢武皇呵……我如今在三條九陌,騎著一疋青騾,眼看著他們田、竇豪華,衛(wèi)、霍矜夸,僮仆槎枒,歌笑淫哇。俺這一個不尷不尬的沈初明站在那里,好像個坎井蝦蟆,霜后壺瓜。”(下文引用同書不再標示)原來個人淪落之痛才是他心底深處最深的痛!梅村戲劇最能觸動人心的地方,當是對每個具體人物命運沉淪的演繹。悲憫的目光始終聚焦于一個個活生生具體人物的命運,顯示吳梅村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重視。
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價值體系中,群體利益、集體價值是至高的,個體命運從屬于群體命運,在群體利益面前個人的生命甚至可以忽視。儒家所推崇的圣賢從伯夷叔齊、屈原到文天祥,無不是站在群體利益的高度成仁取義。在吳梅村的時代,個體命運還無法和群體命運相提并論。但是,明中葉以來王陽明的心學、王艮的王學左派以及極富叛逆精神的李贄的出現(xiàn),引領(lǐng)了在晚明形成高潮的追求個性解放、反對程朱理學束縛人性的人文思潮。王陰明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李贄說:“人即道也,道即人也。人外無道,而道外亦無人。”認為人心才是本體,理是外在的強加于心之上的。其學說旨在肯定人心的地位,大膽肯定人欲的合理性,主張尊重個人,給予人以更多的自由。這場思想解放運動對儒家傳統(tǒng)價值觀造成了極大沖擊,對封建士大夫人生態(tài)度、價值取向也必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盡管在明朝覆亡的刺激下,明末人傳統(tǒng)的家國君父傳統(tǒng)倫理觀念獲得強勁反彈、空前高漲,明亡時士大夫中許多人殺身成仁,殉節(jié)人數(shù)之多、殉節(jié)的方式之觸目驚心都堪稱空前。但是,晚明思想解放思潮仍是涌動在封建士子思想深處的潛流,它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在這種思想大背景下,吳梅村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關(guān)注個體命運,著重描寫大歷史動蕩下個人不幸的創(chuàng)作傾向就可以理解了。吳梅村的戲劇人物性格、故事設置都在以其特殊的方式隱曲地傳達出作者的心曲。雖然劇中人物的思想不能與作者的思想混為一談,但梅村戲劇的特點是劇中人往往是他自己的代言人,這個特點在《通天臺》中表現(xiàn)得特別典型,沈炯的境遇與吳梅村極為相似,沈炯某種意義上說即為吳梅村的化身。《通天臺》劇中的沈炯清醒時想著梁武帝,心中似乎充溢著孤臣逆子的傷悲,幾盞熱酒下肚后涌上心頭的卻都是個人的人生失意、懷才不遇的傷感,活脫脫一個任何朝代都有的滿腹牢騷的落魄文人。作為食祿守土的朝臣,人們沒發(fā)現(xiàn)沈炯國難當頭時有何救國存亡的作為,對社稷的傾覆他并無多少自責,對光復河山更無半點籌劃;作為屈仕敵國的貳臣,對于舊主故國他也沒有什么愧疚。吳梅村以歷史人物沈炯故事為藍本,卻刻意淡化沈炯已出仕西魏做了貳臣的史實,而強調(diào)他天涯羈旅、無可歸依的飄零境遇。故國淪亡沈炯確實心懷哀痛,但亡國之痛又是和個人命運的淪落之悲相交織的,更多的是關(guān)注他個人自身的命運。這種對自身生命的尊重可視為獨立自由人格的萌芽。這正反映了受到晚明個性解放思想浸潤的吳梅村的思想特點。尊重個體獨立生存價值是在現(xiàn)代社會普遍推崇的價值觀,生活在數(shù)百年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吳梅村,不可能對此有清晰的認識,他的個體價值意識仍交織在封建倫理的基調(diào)之中,但畢竟在他的思想中已把個體命運提高到了相當重要的地位。正是基于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當清王朝以強權(quán)逼使其出仕時,在個人命運的考量與忠孝節(jié)義的固守發(fā)生矛盾,結(jié)果忠孝節(jié)義敗下陣。因此,可以說,這種對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的背離,是其走上變節(jié)仕清這條不歸之路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 家國興亡的歷史幻滅感及與此引發(fā)的人生幻滅感
吳梅村戲劇還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歷史真諦的思考和對人生意義的悲劇性認識。吳梅村變節(jié)仕清的人生選擇,與他的人生幻滅感有著密切關(guān)系。而其對于人生世事的幻滅感基于其對歷史的反思。三部劇作無論哪一部,劇中人物對國家氣數(shù)已盡的感慨都隨口就來。《秣陵春》王母位下箜篌娘子說南唐國主“一念牽纏,辜負了百般點化。這是天緣無分,王氣將終”。《臨春閣》智勝和尚說:“俺觀江南王氣將終,眾生劫因已至。”《通天臺》沈炯說:“只是興亡大事,理數(shù)昭然。”劇中人的感嘆折射了吳梅村內(nèi)心深處的關(guān)于家國興亡的幻滅情緒。《通天臺》中羈旅長安的沈炯為遣愁登上漢武帝通天臺。看到通天臺滿目蕭條,聯(lián)想到自家君主梁武帝的悲慘結(jié)局,悲不自勝而泣涕漣漣。被哭聲驚動而顯靈的漢武帝感嘆道:“若論人世滄桑,哪個不到這個田地?便是孤家何等英雄,雖然宗廟園陵,粗成結(jié)果,究竟哀蟬落葉。”漢武帝的這段道白滲透著吳梅村對人生世事、家國興亡的悲涼感悟,這就是:再強悍的生命也逃不脫最終的寂滅,漢武一世之雄杰到頭來不過是一抔黃土,更何況蕓蕓眾生?再強盛的王朝也逃不過灰飛煙滅的結(jié)局。秦磚漢瓦都化作塵與土,更何況內(nèi)外交困的大明帝國?所謂家國天下,所謂九五之尊都逃不過盛極而衰、雨打風吹去的歷史宿命。正如劇中漢武帝還對沈炯說:“沈卿,你家梁武帝,原是個西方古佛,恐怕那因緣纏繞,倒虧了一陣罡風,把有為世界一齊放倒,然后撒手逍遙,天然自在。這些興亡陳跡,不過他蒲團上一回睡覺,竹篦子幾句話頭,你只管替他煩惱,為著甚來?”這番話看似漢武帝寬解沈炯,卻流露出作者潛在的意識,即從佛家的空幻、寂滅的眼光來看,慘烈的改朝換代以及在此過程中亡國之君的悲慘遭遇,竟然可如“蒲團上一回睡覺,竹篦子幾句話頭”一般稀松平常,淡淡說起,輕輕放下。這番看似瀟灑的話語中卻透著濃濃的悲涼,它的背面是深深的幻滅:潮起潮落,時間將無情的一切蕩滌干凈,一切都歸于虛空。既然家國興亡原是歷史長河中載浮載沉的正常現(xiàn)象,是不可逆的宿命,那么面對江山易主、王朝改姓歷史進程,再赤誠的忠心、再周密的謀慮也只不過延緩滅亡的過程而已,結(jié)果都是螳臂當車,縱使粉身碎骨也改變不了歷史大潮滾滾向前。《臨春閣》創(chuàng)作于順治初年,是三部戲中最早完成的。劇中第三出,智勝禪師為張貴妃說法,告知江南王朝氣數(shù)將盡。禪師的話和《通天臺》中漢武帝勸解沈炯的話同出一轍,都是認為國家的滅亡如同草木之盛衰榮枯一樣,是自然運行的必然規(guī)律,既如此,作為天地間渺小的人,只能順應神秘的天意。此外,譙國夫人冼氏的命運也散發(fā)著看透紅塵世事的幻滅情緒。嶺南節(jié)度使冼夫人縱有壯懷激烈的英雄氣概和忠心報國的一片赤心,到頭來還是無法力挽狂瀾,擋不住陳朝灰飛煙滅的宿命,她自己也只落得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吳梅村戲劇中主要人物都是他抒發(fā)主觀情志的化身,他并不在意人物形象性格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性,以冼夫人在前幾出表現(xiàn)出的忠烈,她在得知江南淪陷、國君和貴妃皆死時,應該是舉兵血戰(zhàn)等激烈的反映,吳梅村卻把她的結(jié)局安排為入道。突兀和牽強的情節(jié)安排,只能理解為吳梅村希圖以此來表達他內(nèi)心對世間萬事皆空的幻滅情緒。《通天臺》中初次露面的新朝君主在《秣陵春》里終于正式登場,主人公徐適因宋皇的賞識得中狀元。《秣陵春》中已經(jīng)沒有《臨春閣》中那對明王朝出于哀思而怒其不爭的悲憤,表現(xiàn)出來的是萬念俱灰之后的順世。劇終李后主再次出現(xiàn),他面對荒蕪的舊日亭臺說了一番徹悟的話:“世間的光景,自然是這樣的。如今證了仙果,也不放在念頭上。”李后主這種萬念皆空的思想其實是屬于吳梅村自己的,這種基于滄桑之感的虛無主義構(gòu)成了吳梅村基本的歷史觀。
立功、立言、立德所謂“三不朽”是儒家人生觀中理想的價值目標。吳梅村戲劇中所表達的歷史幻滅感,從根本上即是對這一人生目標的懷疑和迷惘。他親眼目睹了曾輝煌一時的明王朝在滿清鐵蹄下灰飛煙滅的慘痛過程。他試圖從歷史中去解釋現(xiàn)實的困惑,然而他看到的卻是周而復始的興亡輪回,是一次次的華屋成丘,繁華成煙,滄海桑田。原來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而毫無意義的,任何巨大而痛苦的代價所獲得的都將逝去。對歷史無法預料和掌握的幻滅和迷惘,引發(fā)了吳梅村人生的幻滅感。既然一切都是速朽和不可預測的,士人殫精竭慮建立的功業(yè)也就是無謂的。既然追求理想道德境界的“立德”這個正統(tǒng)儒家人生觀中的終極價值目標,到頭來不過是水月鏡花的夢幻,那么也就沒有必要去拘執(zhí)于忠孝節(jié)義等倫理綱常。從這個意義上看,吳梅村去方就圓而變節(jié)仕清,他對歷史、人生的悲哀而深刻的幻滅感是其重要的心理基礎。
吳梅村在清王朝壓力下出仕。從國變之初幾欲殉死的節(jié)士到為士林恥笑的貳臣,吳梅村于十年間經(jīng)歷了精神上的裂變和沉淪。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三部戲劇,以其細膩、清晰反映作者心靈軌跡而成為研究吳梅村仕清原因的重要參照。從這個意義上講,三部劇作在吳梅村的精神變遷史上具有標志性的意義。
參考文獻:
[1] 吳偉業(yè):《梅村家藏稿》,臺灣學生書局影印本,1975年版。
[2] 吳偉業(yè),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3]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4] 李贄:《焚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
作者簡介:張?zhí)K榕,女,1962—,江蘇鹽城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工作單位:鹽城工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