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國戲劇和戲曲歷史源遠流長,古人對“戲劇”和“戲曲”文學概念的闡述根據歷史時期不同也隨之產生著發展。本文試圖針對中國古代“戲劇”與“戲曲”的概念加以考辨,重點考察古代文學作品和王國維著作中對“戲劇”、“戲曲”涵義的不同理解,提出對這兩個概念流動性和歷史性的認識。
關鍵詞:“戲劇”與“戲曲” 概念 文學概念 考辨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戲劇”與“戲曲”是文學和藝術研究中經常使用的概念,要研究中國戲曲史,首先要區分這兩個概念,才能確定戲曲史的研究對象,并且更好地把握中國戲曲的特征,追溯它的起源。“戲劇”與“戲曲”這兩個詞語古而有之,但是古人用到這兩個詞與我們今天理解到的含義卻不盡相同,因此我們要充分認識這兩個概念的流動性和歷史性。
一 古人的“戲劇”和“戲曲”概念
1 “戲”、“劇”
“戲劇”一詞,古人很少使用,即便使用,也與今天我們理解的“戲劇”含義不盡相同。古人廣泛的使用“戲(戲)”這個詞語,其含義也是非常廣泛、不確定的。《說文解字》解釋“戲”:“三軍之偏也。一曰兵也。從戈。”后來,“戲”引申為動詞,意為“角斗、角力”,如《左僖二十八年傳》:“請與君之士戲。”而后發展為玩笑、嬉戲、游戲之意,如《方言》:“江沅之間謂戲……或謂之嬉。”自漢代以來,“戲”又泛指百戲、角抵,有表演技藝之意。到唐代,表演故事的戲劇意義更加明顯,如崔令欽《教坊記》載:“樓下戲出隊”,“戲日,內伎出舞。”
“劇”,古字“劇”,從刀,豦聲。“豦”,《說文》解釋為:“豕虍之斗不解也。司馬相如說:‘豦,封豕之屬’。”“劇”是老虎與野豬相斗的象征,也有了格斗角力的意思。“劇”字也有嬉戲和開玩笑的意思,如李白《長干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可見“劇”與“戲”皆有角力競技、戲謔玩笑之意。
2 “戲劇”
“戲劇”一詞最早見于杜牧《西江懷古》一詩“魏帝縫囊真戲劇,苻堅投箠更荒唐”。此處“戲劇”的意義與今天我們說的“戲劇”的含義并不相同,指的是游戲,笑話。“戲劇”一詞在發展過程中也慢慢有了演故事的含義,《太平廣記》引《仙傳拾遺》:“有音樂戲劇,眾皆觀之,定獨不往。”由上述詞義的演變不難窺見古人的戲劇觀和觀劇理念,即戲劇供人們觀賞娛樂和調笑戲謔,觀劇注重伎藝和形式美感,且“戲”本身要有可笑之語,令人發笑。
宋元兩代多不用戲劇一詞,而是用“戲”、“優戲”、“雜劇”等指稱戲劇,且戲劇概念大多尚未脫離散樂百戲獨立出來。北宋陳旸在《樂書》卷一八六“俗部·雜樂”中,單獨列出了“劇戲”一條,并加以解釋:“劇戲:圣朝戲樂。鼓吹部雜劇員四十二,云韶部雜劇員二十四,鈞容直雜劇員四十,亦一時之制也。”陳旸已經認識到雜劇表演的獨立性,但他仍然將“劇戲”與“扛鼎戲”、“吞刀戲”、“吐火戲”、“角力戲”等散樂百戲并列隸屬于“俗部·雜樂”。直到明代王驥德在《曲律》中對于戲劇有了深刻的論述:“古之優人,第以諧謔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與白而歌舞登場,如今之戲子者……至元而始有劇戲,如今之所扮演者。”王驥德在這里用的是“劇戲”一詞,即指的是戲劇,王驥德認為戲劇是綜合歌舞、曲白而成,還要有角色扮演,因此諸宮調不是戲劇。
3 “戲曲”
“戲曲”一詞有兩種意義,一是文學概念,指中國傳統戲劇的劇本;二是藝術概念,是指扮演與舞臺的中國傳統戲劇這門綜合藝術。
“戲曲”一詞最初見于宋元間人劉塤《水云村稿·詞人吳用章傳》:“至咸淳,永嘉戲曲出,潑少年而化之而后淫哇盛、正音歇,然州里遺老猶歌用章詞不置也。其苦心蓋無負矣。”其后,夏庭芝《青樓集·龍樓景丹墀秀》:“戲曲小令不在二美之下,且能雜劇,尤為出類拔萃云。”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院本名目》云:“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渾、詞說,金有院本、雜劇、諸宮調。”劉塤、夏庭芝、陶宗儀所說的“戲曲”都指演唱之曲,是藝術概念。
明清人筆下的“戲曲”往往與“散曲”相對,以“戲曲”指劇中之曲,也指劇本,是文學概念。到晚清姚燮《今樂考證·緣
起》引用涵虛子的話:“戲曲之隋始盛。在隋謂之‘康衢戲’,在唐謂之‘梨園樂’,宋謂之‘華林戲’,元謂之‘昇平樂’。”才比較明確地把“戲曲”作為一個演出藝術的概念。
綜合以上論述,古人多將“戲劇”用作競技角力、戲謔調笑、游戲之意,也泛指各種表演藝術,“戲曲”則自宋元間才出現,多指演唱之曲,至明清則多指劇中之曲,即劇本,晚清亦用作演出藝術。
二 對王國維“戲劇”、“戲曲”概念的理解
追溯古人的“戲劇”和“戲曲”概念,可以看出,古人對于“戲劇”和“戲曲”并沒有明確的界定,且兩個詞語的含義與我們今天的理解不盡相同。直至晚清,隨著西方戲劇藝術和戲劇理論的譯介,“戲劇”一詞才被廣泛使用,但界定并不明確,大多與“戲曲”混用。王國維在其對戲曲研究的總結性著作《宋元戲曲考》中,首次提出了“真戲劇”、“真戲曲”的概念,有意識地區分戲劇和戲曲,不少研究者都曾陳述自己對于王國維“戲劇”和“戲曲”概念的理解:
第一,認為“戲劇”和“戲曲”有包容關系,“戲劇”是大范圍,“戲曲”是小范圍。在承認“戲劇”包含“戲曲”的前提下,又出現兩種不同的具體認識。任中敏(《對王國維戲曲理論的簡評》)認為:“‘戲劇’是大范圍,‘戲曲’是小范圍;大可包小,小不能容大。若呼‘戲劇’,已有歌曲在內……若單呼‘戲曲’,則所取太狹,所失太多了!”顯然,任中敏認為王國維眼中的“戲曲”是“戲劇”的組成元素,是歌曲、辭章,是戲中之曲。
第二,認為“戲劇”和“戲曲”是兩個并列的概念。葉長海(《“戲曲”辨》)指出:“‘戲劇’與‘戲曲’二詞在王氏筆下前者指表演,而后者指文學;前者是戲劇演員的藝術,后者則是戲劇作家的藝術……王氏筆下的‘戲曲’,約略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戲曲劇本’。”
第三,認為“戲曲”是“戲劇”發展成熟的產物,由“戲劇”到“戲曲”是一個逐漸成長的過程。查全綱與馮健民(《論王國維關于“戲劇”與“戲曲”二詞的區分》)認為:“王氏筆下的‘戲劇’和‘戲曲’兩個概念的區別乃在于‘戲曲’被認為是完整、成熟的戲劇形式,而‘戲劇’則被認為是‘戲曲’的初級階段、不成熟的戲劇形式。”同時,他們也認識到了王國維對“戲劇”和“戲曲”的界定有不科學的地方,指出:“現有成熟的戲劇形式,不僅有戲曲,還有話劇、歌劇、舞劇、啞劇等。而這些形式,均非戲曲所能代替,一般均以‘戲劇’一詞作其總稱。相反‘戲曲’卻只能是這一總稱之下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
第四,認為王國維對“戲曲”一詞的運用,可能受到了日本學界的影響。李簡認為,在王國維筆下,“‘戲劇’一詞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包括成熟的戲劇和多種與舞臺有關的演出形式。‘戲曲’一詞也并非是‘中國傳統戲劇文化’的通稱,而是表現出復雜的內容。”李簡所理解的王國維筆下的“戲劇”與“戲曲”的關系,與查、馮的理解相似,只不過對兩個詞語的具體界定范圍,則要比查、馮理解的范圍要大一些,“戲劇”包含了百戲、歌舞戲、滑稽戲等多種與舞臺有關的演出形式,“戲曲”包括了西方的歌劇。
在前人理解、爭論的基礎上,筆者認為王國維的“戲曲”概念不只是一個文學概念,也是一個藝術概念,其“戲劇”是一個大概念,包括了“戲曲”,“戲曲”是一種成熟的“戲劇”形式,具體理解如下:
1 “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
王國維在《戲曲考原》中將“戲曲”定義為“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演故事者,始于唐之大面、撥頭、《踏搖娘》等戲”,并在后面詳細論述了扮演的情景。可見,在王國維眼中,“戲曲”并不僅僅只是一個文學概念,而是一個綜合了歌、舞、故事的藝術概念。按照這個定義,具體到我國的藝術形式,包括宋元南戲、元明雜劇、明清傳奇以至近代的京劇和所有地方戲在內的中國傳統戲劇。
2 把“演故事”視為“戲劇”的必備條件
王國維所說的“戲劇”,包括上古至唐、五代的戲劇,稱為“古劇”。并在《宋元戲曲考》提到:“此五劇中(注:指《參軍》、《大面》、《踏搖娘》、《撥頭》、《樊噲排君難》),固與《破陣樂》、《慶善樂》諸舞,相去不遠;其所異者,在演故事一事耳。顧唐代歌舞戲之發達,雖止于此,而滑稽戲則殊進步。此種戲劇,優人恒隨時地而自由為之;雖不必有故事,而恒托為故事之形;惟不容合以歌舞,故與前者稍異耳。”只不過“唐、五代之戲劇,或以歌舞為主,而失其自由;或演一事,而不能被以歌舞。其視南宋、金元之戲劇,尚未可同日而語也”。可見,王國維是把“演故事”視為“戲劇”的必備條件,而以“言語為主”的滑稽戲亦可稱為“戲劇”。
3 “戲劇”被以歌舞,才是“真戲劇”
王國維認為中國戲劇有一個逐漸走向成熟的過程,“戲曲”才是“真戲劇”。《宋元戲曲考》“宋之滑稽戲”,稱“此種滑稽劇,宋人亦謂之雜劇”,“是宋人雜劇,固純以詼諧為主,與唐之滑稽劇無異。但其中腳色較為著明,而布置亦稍復雜;然不能被以歌舞,其去真正戲劇尚遠”。第四章“宋之樂曲”提出:“然后代之戲劇,必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戲劇之意義始全。故真戲劇必與戲曲相表里。”可見,“演故事”被以歌舞是成為“真戲劇”(即“戲曲”)的必備條件。王國維在《戲曲考原》中提出“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4 “真戲劇”使用代言體才能稱為“真正之戲曲”
《宋元戲曲考》“古劇之結構”提出:“唐代僅有歌舞劇及滑稽劇,至宋金二代,而始有純粹演故事之劇。故雖謂真正之戲劇,起于宋代,無不可也。然宋金演劇之結構,雖略如上,而其本則無一存。故當日已有代言體之戲曲否,已不可知。而論真正之戲曲,不能不從元雜劇始也。”王國維認為戲劇發展到宋金兩代,從其表現形式上來說,已經可以稱為“戲曲”,只是苦于宋金戲劇“其本則無一存”,因此對宋金戲劇是否使用代言體,無法證明,若直接稱其為“戲曲”,沒有材料支撐,又不能稱為“戲劇”,這樣就不能與前面的“戲劇”加以區別,因此稱其為“真正之戲劇”。而元雜劇是有劇本可考的“代言體”,故可以稱其為“真正之戲曲”。此處,王國維并不是暗示,沒有劇本就不是“戲劇”。
王國維對于“戲劇”逐步發展為“戲曲”的過程,可以表示為:戲劇(包含了百戲、歌舞戲、滑稽戲等多種與舞臺有關的演出形式)→真戲劇(“戲劇”被以歌舞)、戲曲→真正之戲曲(“真戲劇”使用代言體)。
盡管后人對王國維的“戲劇”和“戲曲”概念有不同的理解,但不能就因此認為王國維對這兩個概念未加區分。王國維是站在他所處的歷史時代,在繼承傳統意義的基礎上,從歷史性的角度來考察“戲劇”這一概念和戲劇史的,他對歷史的共時性尚缺乏認識,戲曲是中國戲劇發展到一定程度后的產物,但是在中國存在著形形色色的戲劇形態,或許正經歷著不同的發展階段,但他們仍是戲劇范疇。我們之所以能夠看到當時并不能稱之為成熟的一些戲劇形式發展成熟,成為一門戲劇門類,是因為我們處在今天這樣一個發展的歷史時代,王國維所處的歷史時代有他的歷史局限性,我們今天所處的歷史時代肯定也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無論是古人,還是近代的王國維,對于“戲劇”和“戲曲”的理解都與我們今天的理解不同,我們不能因為其對概念的界定與我們今天對“戲劇”、“戲曲”的定義不同,而對前人強加責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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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姚華:《說戲劇》,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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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驥德:《曲律·雜論》,《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5] 王國維:《王國維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
作者簡介:尹玉璐,女,1988—,江蘇徐州人,中央戲劇學院2013級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戲曲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