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地之歌》管窺馬勒的悲劇情結

摘要 《大地之歌》是奧地利指揮家及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創作晚期的作品，至今仍是上演率很高的作品，是兼具哲學性構思與多元創作技法的上乘之作。本文從調性、和弦、音響等方面入手對《大地之歌》進行音樂分析，并以此管窺其創作理念中的悲劇情結，進而對其產生悲劇情結的成因進行解讀。

關鍵詞：悲劇情結 作曲技法 精神內涵

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奧地利指揮家及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是19世紀末晚期浪漫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之一，被后世視為連接19世紀晚期與現代音樂的杰出作曲家。馬勒一生創作大量作品，體裁涉及交響曲、聲樂套曲、清唱劇等，他的交響曲在形式上具有構思宏偉、規模龐大的特點，演奏他的交響曲通常需要巨型的交響樂隊。他多變且富有創意的作曲手法，吸收了貝多芬、勃拉姆斯的精華以及柏遼茲、李斯特、瓦格納的曲式與和聲技法，把歌曲旋律當做素材并以巧妙的對位法加以處理，形成極為大膽的合成和弦音響，他在和聲、調性上那些模糊而不穩定、尖銳而不協和，以至于近乎哭喊的音響，正是他創作時心理所表現的悲劇情緒。

藝術歌曲和交響曲是馬勒的主要創作領域，在這兩個領域中其最為著名、對后世影響最大的作品是他的“將中國詩詞融入交響曲”的《大地之歌》。這部作品是他創作晚期的作品，既是對他一生的創作理念與創作手法的總結性作品，又是應景于他生命即將完結時期心境的一部作品。文章從調性、和聲、音響等方面入手對馬勒的《大地之歌》進行分析與研究，揭示其創作《大地之歌》時通過多種作曲技法反映其悲劇情結，并試圖探求其產生悲劇情結的成因。

一 頻繁轉換調性，暈染音樂的悲劇性情愫

馬勒在為《大地之歌》創作和聲效果時，并不是通過和弦結構復雜化來發展的，而是通過旋律片斷調性的轉移，來表現音樂色彩的變換，使音樂的悲劇情愫娓娓道來。

1 大小調的交替使用

在第三樂章《青春頌》中，歌詞作者署名李太白，但原詩已無處查對，馬勒將詩作視為苦難人生旅途一首美好的插曲，表現出馬勒“酒入愁腸化作淚”的心情。開始部分的音樂活潑、充滿情趣，旋律使用中國五聲音階，仿佛是詩人伴著音樂的吟唱。對比樂段中部，從第35小節到第96小節，馬勒運用大小調之間相互轉換的運用，如：G-E-e-G-g-G-g，旋律在大小調之間頻繁轉換，音樂的色彩呈現出忽明忽暗、多色調的藝術特征；在和聲語言上運用的是簡單的三和弦連接，使作品顯現出悲劇、質樸、清新的藝術風格。尤其是弦樂下行大跳的動機進行，使得筆鋒急轉，調性轉換給音樂蒙上一層灰紗，給人一種虛幻，猶如夢境一般的感覺，馬勒用這種凸顯悲劇因素的手法暗喻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艱難跋涉。

2 樂句暫時離調的使用

在作品第二樂章《寒秋孤影》中，原詩為錢起的《效古秋夜長》，復調性質的寫作技巧與詩的意義相通，人聲演唱部分與樂隊的融合讓悲傷、凄涼的情緒得以無限的渲染。第15小節到21小節之間，旋律明顯是在d小調中進行，但在各個小節中又迅速出現變化音，讓旋律在模進的過程中每一次都更換一個調性中心，并且構成遠關系調，由于這些更換的調占用的時間很短，因此并沒有產生轉調效果。馬勒運用這種寫作手段增加了和聲調性的色彩度，使和聲效果變得更加多變，突破單一調性的限制。此外，樂章最后由雙簧管吹出“悲戚的孤獨者”的音調，也被稱為“悲哀的音調”的表現形式，由原來的a音改變成降a音，象征著無盡的悲哀和凄涼，添加著人聲的哀怨、無奈，表現出一段悲劇性的音樂色彩。

二 降低和弦功能進行，凸顯音樂的悲劇性色彩

在傳統和聲運用中，強調的是功能性，具體表現在圍繞一個調性中心進行一系列的和聲演變，而馬勒在表現悲劇性和聲色彩過程中力圖打破這種傳統寫法，即不讓和聲的進行得到通常的效果，以此產生與傳統和聲功能不同效果的色彩音響。

1 段落之間的調性對置

在第一首《大地苦難的飲酒歌》中，這首作品引用唐朝詩人李白的《悲歌行》，段落之間的調性對置得到了完美呈現，這不僅反映在調性上，主要反映在主、副部主題的旋律線條特征上以及力度等音樂各織體要素上。主部主題是以圓號奏出的富有較強力度和情緒激昂的先上后下的四度音程開始，與此相對應的副部主題始終在a和降e兩音中作上下環繞進行，旋律發展纖細憂慮，力度的表現被控制在一個P中，音樂的進行呈現沉思冥想的特征。主部主題一開始在a小調上呈示，按照傳統和聲寫法，當主部主題結束在主和弦上時，副部主題是在e小調上進行，而馬勒卻打破傳統和聲功能，將該副部主題放置于d小調上，使段落之間色彩對置更加明顯突出。馬勒用簡單的和聲運用表現出了作曲家對生之眷戀、死之恐懼的情緒；作曲家借助中國古詩的意蘊，抒發自己的悲劇情懷，音樂聽來如泣如訴，相比李白“懷才不遇”的感慨更入木三分，悲痛欲絕。

2 段落內部的色彩性和弦對置

在第五章《春日醉客》中，馬勒通過上、下句間鮮明的對比組成音樂寫作技巧來表現其悲劇性色彩。這一樂章為復樂段結構，與中國的多段體詩有異曲同工之美，用“分節歌”形式與中國唐詩意境巧妙結合來抒發作者的悲劇性情懷。每一段上樂句的藝術特征旋律的表現都在較小的音程范圍內出現，節奏急促，調性頻繁變換，而下樂句旋律的表現音程跳躍大，往往使用六、七、八度的音程跳進。在調性對比上，下樂句也呈現出穩定的特點。例如，第一樂段（1-14小節）上樂句從A大調轉向降B大調，而下樂句（9-14小節）中旋律穩定在F大調上。上樂句中短短的8小節由A大調向降B大調的特殊轉調，表現出醉酒中模糊的理智神情，搖晃的人體姿態，巧妙地勾畫出醉酒者步伐不穩的生動形象。

三 多手法運用不協和音響，勾勒音樂的悲劇性音調

20世紀初和聲發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音樂的不協和性越來越多，盡管和弦的三度疊置結構仍是基礎，但由于和弦外音的自由運用，音的各種臨時結合，密集和弦的連接，都造成了實際音響的不協和性，此外這些不協和情況大部分不能夠解決。馬勒的《大地之歌》中，為了表現出悲劇性色彩的音調，許多地方都出現不協和音響狀態，給人以無調性的效果。

1 密集的連接造成音響的不協和

在作品中，有時會出現從和弦的結構上看是三度疊置關系，但從旋律進行中看，是由一些毫無功能關系的和弦密集連接在一起，造成了和聲音響上的無調性。

如第一樂章《大地苦難的飲酒歌》中，第47小節到第52小節出現了G音上的屬七和弦，A音上的大三和弦以及降B上的大三和弦，這幾個和弦不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個調中，把這些和弦密集連接在幾個小節內，即使單個和弦很清晰，我們所聽到的仍是一串毫無關聯的音響連接。馬勒所運用的這些和聲連接造成了一種有別于功能和聲音響效果的特殊手段，給人以無終止的感覺，以此加重悲劇氛圍。

2 運用半音進行增加緊張度

在第一樂章《大地苦難的飲酒歌》中，馬勒拋棄了傳統的奏鳴曲式，代之以“副歌”的形式出現，其中三次出現“疊句”，為了提升情緒，使聽眾更加激動，馬勒讓疊句的三次結束都極富意義，即每次結束都比前一句升高一個半音，副歌第一次出現結束在g小調上，第二次結束在降A大調，第三次結束在a—A大小調。這種以半音進行的調性手法作為每一部分結束造成了極強的緊張度和不協和特征，是馬勒悲劇性情愫的一大表現。

此外，在作品中馬勒廣泛地運用了七和弦和九和弦，基本上這些和弦都不做解決，有時這些和弦上方還有旋律，這就更加強了和聲的不協和性。在傳統的和聲運用中，高疊和弦是必須解決的，但馬勒不予解決，這充分表現了他的悲劇性音樂特性。

四 馬勒悲劇情結的成因解讀

《大地之歌》是馬勒創作晚期的大成之作，作曲家將其純熟的作曲技法、創作理念、精神內涵都融入了這部作品。馬勒在《大地之歌》中所凸顯出的悲劇性情結不是短時間內形成的，這既是社會和生活對作曲家的歷練，又是其人生觀和價值觀的綜合體現。正確認識、理解作曲家在作品中的這種悲劇情結須從以下幾個因素入手。

1 令人窒息的社會環境

19世紀60年代的奧地利雖然是君主立憲制的國家，但實際掌握政權的是脫離社會基礎的保守中產階級，他們以非民主選舉的手段確保自身利益，并與帝國官僚、貴族共享權利，整個奧地利彌漫著虛偽、放縱與非民主的氣息。進入90年代，約瑟夫皇帝雖然被迫改革選舉法，但依然不能控制搖搖欲墜的國家機器。這種令人窒息的社會環境讓馬勒對國家經濟的衰退、對中產階級與人民不可調和的矛盾喪失信心，逐漸產生懷疑一切的情緒，內心的不安全感充斥在馬勒的晚期創作過程中。作曲家也曾為緩解和宣泄這樣的社會環境對其造成的壓力而冥思苦想，但由于自身階級性的限制，并不能通過一己之力改變社會環境，所能做的只是通過對社會的深刻認識產生令其悲觀的情緒。

2 充滿兩面性的矛盾人生

馬勒的一生都充滿了兩面性，這可以從他的身份、職業、種族、信仰、性格以及人生觀與價值觀等各個方面證實。首先，從身份上來說，馬勒是一個信仰基督教的猶太人，猶太人身份下的民族特性使他很難像其他基督教徒一樣“忠實地虔誠”；其次，他是一個定居在維也納的波西米亞人，這使馬勒在經歷奧地利的人情百態時，常常難以拿捏到底該以波西米亞人的身份“置身事外”還是應以維也納人的心態“深陷其中”；再次，馬勒是一個認同“東方神秘主義”的“浮士德式”的哲學家，這讓他在看待問題時，掙扎于天真與世故之間；最后，天性敏感的性格以及對生命的思考讓其時而熱愛生命，時而厭惡生命。馬勒眼中的世界，十分體面、虛榮、繁華，并且似乎無疑將永久這樣維持下去，然而，世界卻在這樣的外表下崩潰而化為碎片。馬勒的靈魂包圍、滲入并照亮了這些殘酷的畫面，并極為戲謔的方式預示了人生可能會何等悲慘。正是這各種各樣、充滿兩面性的矛盾人生讓馬勒長期處于一種不安定的心境，為其晚年形成悲劇情結提供土壤。

3 生活的打擊與精神的折磨

如果說上述兩個因素是馬勒悲劇情結形成的間接原因的話，那么馬勒晚年生活所遭遇的打擊與精神上因此而飽受的折磨就可以看做是導致其悲劇情結的直接誘因。這一時期的打擊與折磨可以用“命運的三重打擊”來概況，即從維也納歌劇院的退職、女兒的因病夭折以及體檢時被查出的心臟病。從維也納歌劇院的退職為馬勒的職業生涯蒙上了一層濃濃的哀愁；剛剛進入鄉間生活不久，女兒的因病夭折讓馬勒在日常生活中越發變得被動與消極；然而，最為致命的打擊則是在身心都極度疲憊與傷心的情況下，卻被查出患有心臟病，這三個打擊逐步將馬勒引入悲劇情結的深淵，他由女兒的不幸離世喚起“對他兄弟姐妹不斷死亡的記憶”，由自己被查出的病情引發其對終極生命的各種思考，這些對死亡的記憶與感受驅使馬勒在構思《大地之歌》時將悲劇情結作為創作理念。

五 結語

馬勒的《大地之歌》不僅將個人的生活經歷、對時代與社會的感悟以及對生命大徹大悟的精神融入其中，更通過多種音樂創作手法淋漓盡致地表現其悲劇情結，為后世的器樂作品創作如何彰顯精神內涵提供了純熟的可參考規范；馬勒生活在新舊音樂時代的交替期，對他的創作理念與作品的深入研究將豐富人們對這一時期音樂風貌的理解與認識。

參考文獻：

[1] 張鹿樵、鄧映易：《馬勒：大地之歌》，中國時代經濟出版社，2002年版。

[2] 蘇珊·M·菲勒：《古斯塔夫·馬勒的歌曲——交響曲〈大地之歌〉》，《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

[3] 李秀軍：《馬勒〈大地之歌〉音樂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中國音樂》，2007年第2期。

[4] 黃慶鵬：《透過聲樂套曲〈旅行者之歌〉看馬勒的內心世界——紀念馬勒誕辰一百周年》，《大舞臺》，2011年第9期。

作者簡介：劉曉靜，女，1976—，山西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音樂學、作曲理論與教學，工作單位：包頭師范學院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