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江西臨川中學一班主任被學生割頸殺害;此前還有檢察官表示,造成未成年人犯罪的十種陷阱,均與孩子家長有直接關系。
那么,這些可愛的孩子究竟為何會化身殘暴的罪犯?本刊記者走進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為您講述他們的心路歷程。
特邀專家 曲振源
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警官
高個子,大眼睛,皮膚被曬得黝黑,兩只手也格外結實。只是額頭上多了些許不該有的皺紋,指縫間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疤。
在這本該大學畢業、職場打拼的年紀,他卻留著近乎光頭的短發,身著淺灰色的半袖囚服,和眾多同號一邊高喊著“一、二、三、四”,一邊邁著整齊的步伐。
他叫賈鵬飛(化名),今年24歲,在未成年犯管教所里已經服刑7年。他說:“還有8年,快了。”他還說:“還想再減點兒(刑)。”
2006年10月,賈鵬飛因伙同他人持槍搶劫被公安機關抓獲,后查出此前有多次盜竊、搶劫他人財物的犯罪事實,經法院審理后,賈鵬飛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18年零6個月。
親子間零溝通
擔心學壞鎖家里
在北京郊區的一座普通民宅里,剛入學的賈鵬飛正在轉動他聰明的腦瓜,手中的鉛筆則在本子上“飛奔”著。坐在一旁的奶奶手里正有一大袋好吃的零食等著他,但在此之前,賈鵬飛必須寫完當天學校布置的所有作業。這時的他還不知道,在未來的5年中,他將是班里成績最好的學生之一;這時的他更不知道,在5年之后,他將走上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并因此成為另一種令人側目的孩子……
如今,賈鵬飛回憶起兒時的生活,總會強調并不富裕但也稱得上小康的家境,用他的話說,“那段時間特別知足,如果一輩子都能這么活著,那就太好了。”在賈鵬飛看來,讓他墮落的原因之一,正是一落千丈的生活條件。
賈鵬飛的父母是鎮政府的臨時工,雖然算不上正經的公務員,但日子久了也能混個一官半職。奶奶是一位賢惠的家庭主婦,即便年過六旬也一直在為家務操勞。爺爺是離休干部,每月的退休金讓這個家從沒有為吃穿發愁過。三世同堂的幸福賈鵬飛最有體會,“要啥有啥,神仙過的日子。”
由于工作忙,父母平時不大有機會和賈鵬飛交流,加上賈鵬飛的父親性格內向,本就話少,母親與兒子的有效溝通其實也微乎其微,所以幼年的賈鵬飛基本只和爺爺奶奶有交流。
直到五年級,父母借錢蓋了房,帶著賈鵬飛搬離了爺爺奶奶家,一切都開始發生改變。
“原來的鄰居我都認識,天天都能一起玩兒。可搬家以后,周圍的小孩兒少了好多,我也都不認識,每天就只剩下寫作業和在家呆著。”不僅生活中的娛樂活動不再,就連日常零花也少得可憐。“他們都不給錢,每天只允許吃一塊錢的早點,夏天熱了也沒錢買冷飲。”這讓賈鵬飛的心理落差非常大,甚至一度認為家里遇到了巨大的經濟困難,父母已經無力掏錢繼續撫養他了。
看到同學們依然有錢買零食和漂亮的衣服,寫完作業還能一起做游戲,自己卻只能整日困在家里,放假也會被父母擔心跑出去學壞而反鎖屋內,而且每天的交流也只局限于“吃飽了嗎”,“寫作業了嗎”,這一切都讓賈鵬飛覺得生活失去了色彩,甚至產生了“他們不再愛我”的感受。
相比兒子繁復的內心狀態,生活在賈鵬飛父母的心里卻一如既往地平凡,他們從未覺得與賈鵬飛交流過少,也從未對孩子不滿的現狀做出解釋,任憑時光如流水,匆匆又是一年。
然而,賈鵬飛卻未在這一年里匆匆度過,他做出了一個改變自己,也改變這個家庭命運的決定。
一天偷10輛機動車
這算少的
“有個人天天站在我們學校門口,抽著煙,偶爾替別人打架。”賈鵬飛說,這位當年大他許多歲的“哥哥”便是后來給他的生活重新帶來色彩,也讓他最終鋃鐺入獄的人。
“誰被欺負了,只要他認識,都會幫著出頭。手下一群小弟,打起架來從沒輸過!”在賈鵬飛心里,這位“大哥”一直很牛。
起初,賈鵬飛的幸福來自他被欺負時有“大哥”出頭幫忙平事兒,漸漸地,他開始為幫別人平事兒而興奮,甚至為幫兄弟盜竊機動車而整宿睡不著。“從上初一開始,我就不去學校了。每天跟著他們一塊兒偷摩托車,一般都能賣100多,好車能賣300多,最貴的賣過1500。”
賈鵬飛回憶說,自己第一次偷車完全是仗著人多勢眾。“一開始我也害怕,但是我們一去就是三五個兄弟,心里就有底了。如果有人發現,就趕緊跑,跑不了就跟他們干一架。我們開始只偷摩托車,因為得手相對容易,只要把電線一挑,再一踹腳蹬子,車就著了。后來偷的次數多了,發現‘小面包’也挺好偷,因為它后座邊上的車窗是側開式的,卡子也是塑料做的,用改錐扎進去一撬,窗戶就開了。”賈鵬飛說,按照“大哥”的方法,每次都是他從撬開的車窗鉆進去并把方向盤下方的電線挑斷,然后再交叉在一起將車打著。
對當年盜竊財物的過程,十多年過去了,賈鵬飛卻依然記憶猶新,只是言語之中再也聽不到沾沾自喜的成就感,取而代之的則是感慨、悔恨以及對人生重新開始的期待。
漸漸地,賈鵬飛一伙兒從單次作案5分鐘變成了30秒。偷盜的“手藝”在提升,作案的頻次在增長,“每天至少都能偷10來次。”賈鵬飛回憶說,他們偷盜的汽車以客貨兩用為主,每輛都能賣一萬多元。隨著“成果”的暴增,他們將一些車輛留作自用,“地兒大、車況好的,我們自己留著開,剩下的就都賣了。”
留作自用,這在很多人看來不可思議,然而賈鵬飛卻說,在郊區空曠的鄉間公路上他們很快學會了開車,而且這門技術還為日后盜搶提供了巨大便利。“我們把車開到人家院門口,剪斷門鎖,然后把車倒進去,再把院門一關,電視、電腦、鍋碗瓢盆,能裝什么裝什么,直到把車裝滿,我們再開車逃跑。”每次逃跑時他們都不會上車就關車門,而是等車開到一半車身在門內、一半在門外時,讓負責開院門的“兄弟”迅速竄上來,然后再把車門關好。“不能停車,而且得加大油門,這樣碰到主人回家,他才不敢攔我們。”
不過,已經把偷盜當做生活方式的賈鵬飛也曾在作案過程中被發現并被送進派出所,但因為那時年齡小,民警只能將其父母找來,罰些錢,說教一番,便讓賈鵬飛回家了。其間,父母也曾用自己的方式教育兒子,但在賈鵬飛看來,“他們真正生氣的是罰款,有一次罰了5000,到家我就挨了一頓臭揍。”
直到2005年2月,剛滿16歲的賈鵬飛又被送進了派出所。然而這一次,他接到的卻是一副手銬,以及勞教1年零2個月的處罰。
想干大事兒
就得買把槍
乖順、禮貌,這是賈鵬飛現在給人的第一印象,你甚至根本無法將“持槍搶劫”的罪名和他聯系起來。當被問起入獄前的狀態,賈鵬飛的臉上不再有當年的驚恐和不安,反而流露出平靜、坦然的神情,他憨笑著說:“我認罪。”
然而在2006年4月,賈鵬飛心里想的卻是一幅購槍、搶劫、盜竊的全國作案地圖。
“東北、河北、山東、四川,從哪兒去,從哪兒回,走哪條高速,我們都想好了。先弄槍,然后一步一步按照計劃走。”賈鵬飛說,“我最大的計劃是搶個金店,一票就能弄好幾十萬。”
說起購槍,賈鵬飛的經歷可謂是一帆風順,但小有波折。
因為盜竊30余起,賈鵬飛曾在2005年2月被勞動教養1年零2個月。其間,賈鵬飛與小A成天混在一起。倆人是盜竊同伙,“一塊兒進來,前后腳出去。除了睡覺,我倆幾乎干什么都在一起。”
小A的同號是個東北人,家里有個親戚是專門販賣槍支彈藥的。不過,小A起初并不知情,也不敢將自己和賈鵬飛商量好的“大計劃”輕易告訴他人,因而這個“好消息”始終沒能傳入兄弟倆的耳朵里。
直到有一天,二人在一家洗浴中心偶遇了這名“老朋友”。觥籌交錯間,兄弟三人開始商量著未來的人生去向。
“要想搶得干凈利落,得弄把這個。”賈鵬飛一邊說著,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手槍的樣子。
聲音雖小,但“老朋友”卻已心領神會,“這個好辦,我親戚就是賣這個的。”
話音剛落,賈鵬飛和小A便看著彼此兩眼放光,嘴角一個勁兒地往上翹。最終,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的哥兒倆,一把摟過這位東北的好兄弟,開始詳細打聽著買槍的具體辦法。
“到時候你們跟我走,去東北,帶上現金。”
“多少錢合適?”
“你要買幾把?”
“兩三把吧!”
“那帶個萬把來塊的就夠了。”
……
就這樣,仨人叫上另外兩名賈鵬飛熟識的道兒上兄弟,一同踏上了開往遼寧的火車
在交易地,賈鵬飛見到琳瑯滿目的槍械,內心被一陣又一陣的狂喜和激動沖擊著。在一番把玩后,指著一把左輪手槍和一把五四式手槍對老板說,“這個要1把,這個要3把。”說罷,便讓小A掏出厚厚一摞人民幣和老板進了里屋,自己則繼續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擺弄起剛入手的幾把真家伙。
“左輪三千五,‘五四’是四千,有兩把‘五四’是給洗浴中心那個老板帶的,但是后來我看他還想要,就把另一把也賣他了。”賈鵬飛告訴記者,這一趟他們一共花了一萬多,但賣給洗浴中心老板的3把槍,讓他們又賺回三千塊錢。
“幾十萬”大計劃
從壯膽開始
不敢乘火車,也不敢坐長途,賈鵬飛和小A一路打的,先從東北行至秦皇島,準備由此再回北京。
剛到秦皇島時,天色已經擦黑。倆人準備試試身手,便合計著攔車搶劫。
“我跟他說了,他只負責嚇唬,如果有人反抗,我就照著腿摟一發。”如今,賈鵬飛回憶那次作案的經歷時,言語中依舊滿是驚恐和緊張。
不遠處,一輛白色小轎車緩緩駛來。賈鵬飛一個健步沖到車前,掏出槍,兩腿開立,右手的食指緊緊扣著扳機,如果再多一點力氣,子彈就會沿著膛線飛出來。
賈鵬飛站在路中央,雖然四月的晚風依然有些刺骨,他的額頭上卻微微滲出幾滴汗珠。砰砰亂跳的心臟,飛速流動的血液,讓賈鵬飛的呼吸越來越緊促,指著擋風玻璃的槍口也開始快頻率地一上一下搖擺不停。
眼看車子就要撞向自己,可“開槍還是不開槍”的問題卻在賈鵬飛的腦子里轉個不停,遲遲沒有結論。即便如此,他的嘴里卻始終一言不發。
幸好,司機一個急剎車。“他救了自己一命。”賈鵬飛告訴記者。
沒等車停穩,一旁的小A已經拉開了車門,然而慣性卻讓他撞在了汽車右前輪上方的金屬板上,腳下一個趔趄,使一切看起來很不像是搶劫該有的樣子。
賈鵬飛沒有擦汗,依然舉著槍,一邊指著司機,一邊向他走去。直到左手拉開車門,右手順勢把槍口頂在了司機的頭上,他才嗽嗽嗓子,低聲說道:“把值錢的都交出來。”
面對兩個帶槍的孩子,車上4個成年人雖有心反抗,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一邊嘴里念叨著“別傷害我”,一邊把項鏈、手機、現金一一遞給小A。
賈鵬飛看小A關上了車門,并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便不再糾纏司機。
“你走吧!”說完,便用力將車門一關,飛快地跑進了路邊的雜草叢里。
就這樣,兄弟二人完成了買槍以后的第一次搶劫,巨大的成就感和得手之后的興奮,讓兩個孩子本就已經無所畏懼的膽量,又上升了一個等級。
此次作案,倆人一共劫得現金9000多元,金項鏈1個,手機2部。豐碩的成果讓賈鵬飛嘗到了持槍作案的甜頭,“以后如果有反抗的,就照腿打。柳樹都能打穿了,我就不信這一槍下去,他們還敢折騰。”這話既是說給小A的,也是說給賈鵬飛自己的。賈鵬飛說,從那以后,他再也不那么懼怕開槍了,只是覺得,能不開槍最好……
專家觀點
要跟孩子有效溝通
賈鵬飛之所以走上犯罪道路,與父母不善于和他溝通交流有很大關系。
“不能和孩子進行有效溝通的父母,通常對家庭教育也不夠重視,這就會導致孩子養成以自我為中心的習慣,并且不會從他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做事時也不會顧及他人利益,久而久之,就會變成為一己私利而不擇手段的罪犯。”曲教官特別強調,賈鵬飛的經歷并非個案,與他相似的家庭,如今并不在少數。
其實,父母和孩子的溝通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在未管所里,警官每天都會和自己負責的孩子們聊天,一方面是了解他們的思想變化情況,另一方面則是借此發現他們所面臨的生活問題和心理問題。曲教官表示,父母在家里的角色就像這些監獄中的警官,必須經常主動和子女進行有效溝通,交流的內容不能局限于吃飯睡覺這些生活瑣事,更要深入孩子內心,將他們不理解或理解錯的事情一一解釋清楚。以賈鵬飛為例,如果父母當年能夠及時發現孩子的內心變化,將家里借錢蓋房的事實和全家面臨的經濟壓力用平和的語氣告訴賈鵬飛,并和孩子商量零花錢的具體金額、用途等問題,恐怕他也不會把自己包裹起來,最終和壞人走到一起。
身教重于言教
光說不練,那是嘴把式,父母對孩子的教育,離不開自身行為的垂范。
如今,社會已經處在互聯網和自媒體泛濫的年代,大量的不良信息充斥其間,使得“三觀”尚未定型的未成年人極易受到蠱惑。“炫富、謾罵、淫穢,這些內容很難在網上杜絕,那么父母的引導和約束就顯得更加重要了。”曲教官表示,最好的教育方式不是說,也不是打,而是身體力行地給孩子做出榜樣。“爹媽怎么做,孩子就會怎么學。”
對于年紀稍大一些的孩子,家長還要注意培養他們的生存本領。在曲教官看來,無法生存的孩子往往容易產生對社會的恐懼甚至仇視,繼而誘發犯罪行為。“賈鵬飛現在每天都會悉心照料他種下的黃瓜和青椒,如果一個人能學會照顧植物,他自然也能學會照顧人,能有愛心。”曲教官表示,這些看似培養生存技能的工作,卻蘊含著很多做人的道理和處事的原則,并且在潛移默化中讓參與者心領神會,而后落實在行動上。
其實,類似的教育方式并不難實現,做家務就是一項很好的勞動。年紀小的孩子可以飯后幫著刷刷碗,年紀大一些的,父母就可以手把手地教他們做飯了。看著一摞整潔干凈的碗筷,看著一盤香噴噴的菜肴,孩子們的心里不會沒有成就感,而這種成就感,恰恰是激勵他們再參與的源動力。
嬌生慣養易成禍端
雖然父母對子女有不可推卸的監護責任,但孩子自身也要有意識遠離犯罪,尤其是提醒自己,盡快改掉身上的不良習慣和錯誤價值觀。
以賈鵬飛的案子為例,他從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要啥有啥”的生活,不免養成花錢大手大腳的壞習慣。而且隨著時間的積累,孩子的心里還會慢慢形成這樣一種概念:我想要什么,家長就應該買,不買就是不愛我。正是出于這種觀念,賈鵬飛才會對搬家以后的生活十分不適應,并且為了繼續滿足自己的物質需要,不惜鋌而走險。
還有一個中學生,由于中考失利,自認為一輩子的前途毀了,并因此自暴自棄,最后也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其實,這些悲劇都是因為孩子心態不對,沒有及時發現自身存在的問題。當然,這同樣離不開父母和學校在平時對孩子的教育,更離不開關鍵時刻對孩子進行心理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