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十月底,因為講座,上了電臺。電臺的主持人,約我談《論語隨喜》;錄音前,閑聊片晌;她感慨著說,讀了此書,才驚覺自己閱讀能力之退化。按理說,依她原有之程度,本該駕輕就熟、讀來輕松才是;孰料,這些年來,因長期之網絡瀏覽,淺閱讀已成習慣,于是,心思浮動、一身躁氣,讀了《論語隨喜》,竟頓感艱辛、多有障礙。無奈之下,她只好把心一橫,暫時不再碰觸網路文章。且喜,根基猶在,這晌,恢復得快;一星期后,再讀《論語隨喜》,她說“好看吔!”
我呵呵笑道,本來就好看!《論語隨喜》之好看,不僅是觀點,也不僅是說理,甚至也不僅僅是書里頭的生命態度,其實,還在那文字本身。她聽罷,頷首稱是,言道,《論語隨喜》的文字特殊,雖頗具文言之風,乍看難讀,但細細一看,卻又通暢易讀、節奏鮮明;尤其念出聲來,那樣的簡潔精練,特別有種韻律感。
是呀!自從白話文運動之后,大家將中文該有的韻律感都漸漸遺忘了。中文之音調,原本豐富(現在四聲,古代甚至是七聲),因此,抑揚頓挫之際,跌宕起伏之間,一向具有強烈的音樂感。古人為文,即使不寫韻文、不寫詩詞歌賦,就算所謂的散文,也依然瑯瑯成誦;好的中文,就像戲曲的詞句,不僅唱詞,連念白,也都講究個音聲葉韻;這樣地“無聲不歌”,才是中國文章的本色。
中國文章,正因如此“無聲不歌”,才熏陶了一代代的讀書之人。讀書人性情之平正,本源于“樂”教;這“樂”教,不僅在于琴棋書畫,也在這“無聲不歌”的文章吟哦。正因“無聲不歌”,所以,中國的文章,一向又稱“禮樂文章”。所謂“禮樂文章”,并非文章直書禮樂;而是文章之自身,就可以是禮樂。文章若直書禮樂,難免會成韓愈所說的“文以載道”,也多半演成理學家那般竟日言道卻又酸腐難聞。事實上,文章就是禮樂;換言之,文即是道。
中國文明是“一即一切”,所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中國文明也是“部分即全體”,所以,水墨有長卷,看戲有折子;每一個片段,都可以無始無終、圓滿自足;因此,禪宗說,“當下即是”。于是乎,文章雖說小道,卻因具體而微、可具現禮樂文明,故也可以是“經國之大業”。然而,到了宋、明,理學家好言道德、高談心性,卻鄙視文章之士(朱熹對蘇軾就多有不屑),遂輕忽了文章后頭的禮樂風景,更尤其失去了那個“樂”字。沒這個“樂”字,讀書人就不免日益僵硬、日趨陳腐,多半不可愛了。
中國的文章,宋儒是一劫;而后,白話文運動走入極端,過度貶抑文言,脫離了中國文章的本色,亦不妥(當然,網絡發達之后,更有一劫)。中國的文章,雖和語言多有干涉,但終究,那仍是個有別于語言、更細致也更豐富的獨立而穩定的傳統。因獨立而穩定,故中國文明雖多有憂患,卻總能歷劫常新,獨獨在世界史上綿延不斷,又獨獨能有大一統的人世風景;又因細致而豐富,故讀書之人可受其熏陶,可日漸涵泳于文章,可培養出平正而明亮之性情。這樣的文章傳統,外有助于王天下,內有益于修身;內圣外王之間,骎骎然入道矣。因此,文即是道;換言之,文章就是修行。
這樣的文章修行,自“我手寫我口”之后,從此圮頹。白話文運動強調“我手寫我口”,面對文字,只視之為工具,只從屬于語言,不再虔敬,也不復留心于修辭。現代的文章中,即使所謂“名家”,其作品,用字遣詞多粗糙,行文也常拖沓而雜蕪,至于文字之音節鏗然,更已成廣陵之絕響。于是,中國文章那細致而豐富、獨立而穩定的傳統,遂斲毀殆盡;如此斲毀殆盡,若換成陳丹青更激烈的說法,即是,“文脈已斷”。文脈既斷,首當其沖者,就是讀書人自身。讀書人整天念書、竟日為文,當文章不再和悅清亮,也不再音聲瑯瑯,反倒支離蔓衍、一片急躁,甚至充斥陰郁之氣時,所謂讀書,就不再是涵泳,也不再是熏陶,更不會是所謂“樂”教了。
這些年來,讀書人性情丕變;或躁或郁,總心不得安。個中原因,雖說千頭萬緒、林林總總,但根柢說來,這“樂”教之淪喪,仍是關鍵。“樂”教之中,最直接、也最平常的,不正是我們天天閱讀的文字嗎?白話文運動,至今已近百年;所謂白話“文”,畢竟不能只是白話,終該有“文”呀!有了“文”,所謂“文章”,才能名副其實;有了“文”,所謂“文人”,才能在精神上有所著落;有了“文”,所謂中國“文明”,才可能“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呀!
事實上,我們不必抹煞白話文,也毋庸徹底回歸文言文。但不管如何,文言文那深厚的傳統,仍可供白話“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有了文言豐沛的養分,白話既可成其“文”,更可成其大;不只通于市井,更該行于廟堂;不只用于一時,也更該流傳于千古。白話與文言,從來就不該相互貶抑,反而應該如戲曲與舊小說一般地有機綰合、彼此相融,進而打成一片。如此綰合、如此相融、如此打成一片,就可讓白話文再獲生氣,重歸中國的文章傳統。這么一來,一篇篇精練簡潔、音聲瑯瑯的白話“文”,就不僅僅讓讀者眼亮氣清、精神一好,更將召喚中國讀書人平正和悅的好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