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九月過后,我們去利山。利山是一個畬族小村落,離麗水城區20余公里,屬蓮都區大港頭鎮。
深秋的浙南山區,層巒蒼蒼。林木中不時也有幾樹十幾樹的紅葉和黃葉。清澈的小溪潺潺淌出。沿溪溯流,陵谷間細弱的村道蜿蜒至一座木門前。木門古色古香的,上面題書有大字:“美麗鄉村——利山畬族村”。
陽光明麗。木門旁有古樟投下斑駁之影,散落著平凡歷史的依稀痕跡。
村莊坐落在狹窄山谷間的一片平地上,四周修竹茂林圍繞。潔凈的新屋沿坡而建,小青瓦、馬頭墻,灰白相間,墻線錯落有致。新屋前,平展著水田。千百年前詩人筆下的田園風光,在這里得到了呼應。
在村口,我們遇見了村主任徐榮亮。他帶領我們穿行水田小道。水田里荷葉尚田田,蓮蓬采摘已盡,一枝兩枝的芙蕖仍舊倒影出生機。徐榮亮向我們說起了利山過去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利山的畬族先民。
浙南是畬族的聚居地之一。據史料記載,唐永泰二年(766),畬民從福建遷徙落戶麗水景寧。之后,畬民在浙南逐步開枝散葉,足跡遍布麗水山區的角角落落??滴跞吣辏?698),景寧畬族的一支遷移至利山村,距今已有300多年歷史。景寧如今是全國唯一的畬族自治縣。
與“畬”字所代表的刀耕火種之意一樣,利山畬族先人披荊斬棘,在一片荒蠻的深山中,開辟出了一片適合生存的家園。利山村地勢平坦,中間有小溪流過,適宜耕種、灌溉。復雜的地形和閉塞的交通,又將戰爭的烽火擋在了山外,使得畬民在此繁衍生息、薪火相傳。如今,小小的村莊已發展至100多戶300多人。其中,畬民占據了六成以上。
然而,自上個世紀80年代起,年輕人紛紛沿著狹窄鄉道奔向山外,尋找新的生活和夢想。昔日人聲鼎沸的利山逐漸變得冷清,老人們守著即將坍塌的老屋和日漸荒蕪的田地,無力再留住舊日的時光和傳統。
田園牧歌的生活,是鄉土中國一個古老而又美麗的夢,但在轟隆隆的現代化車輪面前,這個夢似乎又很脆弱而不堪一擊。正如在《一個村莊里的中國》中,學者熊培云沉痛地寫道:“每個人的故鄉在淪陷。”當土地上微薄的收獲,已無法容納年輕人的雄心壯志,離開就成為了不二的選擇。徐榮亮便是在進城打工潮中,離開了村莊,全家人搬到了城里創業,留下搖搖欲墜的老屋和撂荒的土地。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利山的故事,卻來了一個大大的轉折。如今,這個一度面臨消逝的小山村,卻突然一躍成為遠近聞名的村莊,專家學者、游客,還有記者,紛至沓來,紛紛研究“利山經驗”、爭睹利山“芳容”。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利山村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作為變遷的親歷者和主導者之一,徐榮亮告訴我們,這一切,都起源于一個叫“美麗鄉村”的建設行動。從2010年開始,短短幾年時間,麗水共投入50多億元資金,惠及村莊2400多個。與此同時,麗水根據國家有關少數民族特色村寨保護與發展規劃綱要,投入人、財、物,大力開展畬族特色村寨建設。兩大行動計劃,引領著浙南的古老鄉村,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變局。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利山村開始動手拆舊屋,建新房,鋪路網,造廊橋,修水渠……村莊面貌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如今,這里又加入“千村示范、萬村整治”工程。
在新舊利山的交替之間,變化的是村莊的環境和居住面貌;不變的是畬族特有的文化生活記憶和代代相傳的精神紐帶。村口的一堵圍墻上,畫上了畬族始祖龍麒的頭像;畬族的圖騰和織帶圖案貼上了家家戶戶的外墻和窗欞。在一幢修葺一新的老屋前,門楣上嵌著用古體書寫的“馮翊舊家”四個黑色大字,在青瓦白墻之間顯得特別耀目。老屋的主人雷大媽說,“馮翊舊家”是雷姓祖先的意思,雷大媽的子女在城里上班,一直勸說她搬過去住,但她舍不得丟下老房子,因為看到“‘馮翊舊家’就覺得沒忘記祖宗”。
有人追求新生活,也有人懷念舊時光。雷大媽一直留守著,徐榮亮則經歷了“鄉村—城市—鄉村”的生活軌跡。在利山新村的設計者看來,這兩種殊途同歸的方式,恰好代表了利山最理想的發展方向:讓留守的人留得住,讓外出者回得來。而實現這種理想模式的關鍵,是產業發展。如今,村莊房前的大片水田被集中統一承包,種上了荷花,收獲蓮子;家家戶戶的新房里,都辟出幾間房屋,裝修改造成客房,開設農家樂。已經有旅游公司在策劃,將整個利山村作為民族特色文化和休閑旅游景點來開發。對于利山村民來說,這也許是比拆舊建新富有吸引力,他們相信能在短時間迅速完成角色的變換。
文化學者趙柏田曾說:“浙西南的這片山地至今完好地保存了古典中國傳統的一部分,它是器物的,也是文化的,更是與日常生活交織著的。在這些地方行走,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古典中國的醇正氣息,一個雞犬相聞的田園世界?!弊罱鼛啄?,趙柏田多次赴麗水走訪古村落,這里的秀麗山水和相對完整的江南農耕文明,令他深深嘆服。
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深山中這些讓專家學者們感到驚艷無比的古村落和古典的雞犬相聞的美麗生活方式,因為交通不便、資源貧瘠而逐漸變得衰落、破敗,正在一個一個地消亡。當新舊交替成為無法避免的抉擇,類似利山村這樣,通過資源要素回流、通過拆舊建新、通過環境和基礎設施的改變,能否為古村落的保護提供樣板意義?這樣的重建,能否挽留住瀕臨消失的鄉村生活,甚至重塑鄉村文化的精神?
答案是肯定的。□
(本文攝影:吳小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