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長安幻夜·金環錯

2013-12-31 00:00:00面堂兄
新蕾 2013年11期

“哎呀,樣子太多我挑花眼了,這可怎么好……”

支頤在柜臺上的女孩子長嘆一聲,手指劃過陳列木盤里冰涼華麗的一只只圓環。“素面雕花的不夠別致,鑲珍珠玉石的又顯得老氣累贅,你說,我戴什么樣的鐲子才好看?”

回答她嬌滴滴問話的,卻不是金發的波斯人店主,而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托腮凝望她的紅頭發青年,配合著情深意切的眼神,聲音也甜得像要滴出蜜來,“要我說呢,姐姐你肌膚如雪,麗質天成,哪怕什么首飾都不戴都是風韻動人,簡直不必再畫蛇添足了嘛~”

“討厭,你叫誰‘姐姐’啦!”妙齡女孩笑得花枝亂顫,手里的團扇不輕不重地敲在端華肩頭。“為什么是你這油嘴滑舌的家伙在接待客人?金吾衛的大人都這么閑嗎?”

端華還在對著女孩笑意融融,眼角余光卻瞥見店堂深處閃過一抹金發之影,而且——帶著殺氣……他清了清嗓子重新聚起笑容,眨著眼睛態度分外熱切,“……不過話說回來,這樣游玩觀景的好時候,當真什么首飾都不戴也過于素凈了嘛!姐姐這樣的姿容不好好打扮,我這個路人都看不過眼呢!這個……這個碧琉璃的鐲子好像是新款?瞧瞧多配你的衣服……”

他從木盤里胡亂抓了只絞絲赤金鑲琉璃珠的手鐲搖晃著,眼光犀利的女孩卻一眼就盯上了別處——團扇一下點到了端華的手腕。“等等!你戴的這只小東西……倒是很特別嘛!”

在素色扇面的映襯下,端華小麥色線條挺拔的左手腕上,端端正正套著一只暗金色的鐲子。可能是年頭有些久,光澤并不明艷,調子沉得近乎于銅褐。“特別”的是它的形制,既不是金絲紐纏也不是平面雕花,而是略帶扁圓,兩端并未合口聯接,而是巧妙地雕成兩個相對的小小獸頭,雖然只有指肚大小,卻都高高地聳著云朵般的彎角,豎起脖頸的鬃毛,好像在活靈活現地對峙吼叫。

女孩子抽回團扇半掩著唇笑了,“這是什么小孩子氣的動物啊?有這么兇的山羊嗎?是不是還有虎頭鞋搭配?看不出來端華大人的興趣這么可愛~”

倒也難怪她這么說,這只鐲子不但樣式稚氣,尺寸也偏小,和端華的高大身材華麗衣物并不相稱。可紅發青年毫不在意,徑直按著自己的思路把這理解為贊美,挑起眉毛笑得更燦爛了,“真的有這么可愛嗎?你瞧,我對慧眼識珠品味不凡的女孩子最沒有辦法了……”

“——所以,把它轉讓給我好不好?”女孩子雙眸閃閃地截斷了甜言蜜語,“像是有點古老的東西?端華大人請出個價嘛~”

端華的笑容變成了咬住下唇的為難之色。停了一刻,他緩慢不失禮貌地收回了手臂,看起來不下二十個借口紛至沓來,但最終還是用小鹿仔般濕漉漉的眼神望向對方,“真的對不起……只有這個不成啊,雖然只是小物件,可是……它對我很重要。”

“……所以,一定是端華大人最喜歡的人送的?”女孩子有點不甘心地撅起了嘴。

“可以這么說~”端華眼珠的色澤有些變深,像是瞬間望到了極遠的地方,但很快又閃爍起了熱情的星星,“請隨便挑一款喜歡的鐲子吧,算是我送給姐姐賠禮的,讓女孩子失望可不是我的風格呢~”

“這算是什么奇怪的定律嗎?”安碧城一邊整理當季的新首飾,一邊不緊不慢地打量著端華,“怎么每次我不小心把你單獨留在柜臺,就會正好有姑娘來光顧?”

“自然是因為我的風采卓爾不群……”

“而且你的幽默感和我的生意經之間好像有奇妙的偏差啊?”波斯人“嘭”一聲合上珠寶匣,冰冷貓眼石般的眸子轉了過來,“你隨口的贊美差點攪散了一次買賣哦!”

“至少我努力補救了……”端華舉起一根手指垂死掙扎,“她挑走的那只寶石鐲子記在我賬上嘛,又不會賴……”

安碧城瞟一眼他衣袖起落間一閃而逝的暗金色,忽然心平氣和地笑了,“所以,講一講這個小東西的來歷吧?如果我沒看錯,那可不是什么‘山羊’,是生著羊角鷹頭獅子身的西域怪獸。再加上這種頂端雙頭的形制——是典型的波斯薩珊王朝的工藝啊!”

祖母綠的眼睛徐徐亮起了八卦之光,波斯人的聲音循循善誘如同醇酒:“端華大人好像不是個擅長保守秘密的人哦……寧愿回絕女孩子的期望也要留住的寶物,是什么樣的佳人饋贈的信物呢?”

紅頭發金吾衛手指遮住臉發出一聲抵抗的哀鳴,剛好藏住了一抹輕輕滑過的悲傷。他從指縫里看到安碧城索性挨近半蹲著,由下及上細細打量著自己,一副不敲出點什么不罷休的神色。所以波斯人滿意地看到端華臉上罕見地升起一團紅云,只是唇間漏出的嘻嘻傻笑破壞了還挺好看的羞澀之態……

“其實,其實……是兩個佳人啦!我那時候才十一歲,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招人喜歡啊!”

“瑯琊你看!我新得的這個鐲子好看吧?不是老虎也不是金獅子,是一對兒山羊哦!”

端華帶著晚春的熏風一頭撲進門來,曬黑的小面孔上最醒目的是亮閃閃的白色小虎牙。他連珠炮似的說著話,得意洋洋地晃著手腕,李瑯琊不得不拉著他的胳膊讓他鎮定地坐好。

這手鐲尺寸明顯有點偏大,在腕上晃晃蕩蕩。琥珀金色的表面沒有鏨花,只在端口處有兩只相對咆哮,尖嘴彎角的小獸。李瑯琊瞇著眼看了半天,若有所思地喃喃兩句,拋下端華在身后書架上翻找起來。

“瑯琊你不喜歡嗎?真是別扭啊……這樣式我都沒有見過呢。我家里人從東市不知什么地方淘換來的。就是只剩一只,配不成對有點可惜,不然我們一人一只……”端華有點掃興地嘟囔著。

“不是不喜歡啦……”李瑯琊翻開一本厚厚的圖典放在書案上。“是你說的‘山羊’不對。你看這小獸的嘴巴,明明像老鷹的喙。頭部后面這兩個小小的花紋,像是翅膀的變型。也難怪你說少見,這的確不是咱們中原的樣式,倒是波斯的標準紋樣呢。”

端華已經攤開身體半躺在桌案前。“那就是個四不像嘛,波斯人干嗎喜歡這種怪獸?”

“波斯人自稱為‘天空的明主’,所以他們崇拜的神獸生著鷹的翅膀和頭顱,又有著獅子一樣強壯的身軀。波斯神話里的大英雄曾經馴服它為座騎,含義是很吉祥的……”李瑯琊看著書頁上用墨筆畫成的鷹首獅身獸飛騰的圖樣,又打量一下端華手腕上的金鐲,忽然發現了什么。

“它們的眼睛,是用什么彩石鑲嵌的嗎?你看這兩個小獸一個是藍眼,一個是綠眼……咦?綠眼睛少了一只?端華,是你不小心碰掉了吧?”

端華的回應是含含糊糊的嘟囔。小孩子瞌睡大,剛才瘋跑了半天,困意說來就來,他長長伸開手腳,戴著鐲子的那只手還擱在矮桌的圖典上。在卷曲華麗的波斯文字旁邊,鷹首的小怪物只余一只的暗綠眼睛,正閃著幽微難以言說的光芒……

“我拿到的時候就少了一只綠眼睛,我也不知道在哪兒啊……”

端華是被鼻端傳來的陣陣刺癢弄醒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撥——抓住了一枝細細的草葉。葉子另一端是只纖細凈白的小手,看清那人的容貌之前,從腕間到胸前的寶光閃爍就先把端華晃花了眼。

青金石、貓眼石聯成的纓絡、金銀錯花還要鑲嵌七彩碧璽的臂釧、叮當作響光彩陸離的耳墜……被各種色彩包圍起來的,是和端華年紀相仿的一張小臉,自得恍如脂玉的膚色迥異于中原人,又大又深的一雙眼睛呈現出冷冷琉璃的藍色。

戴著桃形金冠,插著滿頭花釵的小女孩就這樣半跪在草叢中和端華對望著,半晌才不以為然地移開了眼神。“居然這么半天才醒,你是瞌睡蟲嗎?”

“哎哎?”端華只能發出無意義的疑問聲——話說回來,自己不是剛剛還在后堂和瑯琊閑話嗎?什么時候睡在了一片茂盛而帶著隱隱潮意的深草之中?

藍眼睛女孩卻不耐煩起來,猛地握住端華的手把他拉起身來,“妹妹一定等急了,快跟我走!”

“要去哪里啊?你又是誰啊?”端華不由自主緊跟著打扮得好似貴婦的女孩,一邊竊喜地回味著那異國風情的美貌,一邊卻驚覺那涼冰冰的小手好大的力氣!拉扯間兩人的指尖拂過綠得帶些沉重的草尖,他愕然回望,發覺那黯黯的綠意如同靜默的潮水,充塞了視野,直漫向衰頹的粉墻、半掩的籬門,濃厚得連蟲鳴和風聲都被封鎖在里面……

“你,你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啊……”端華心頭犯著糊涂,問句也變成了低低的呢喃。而那華麗女孩并不回顧,也不解釋,徑直帶領著他穿過及膝蔓草,輕車熟路地走進了綠之暮云掩蓋的庭院——像是遺失在時光琥珀的最深處,沒有人工整理和修飾的痕跡,只有草間磚石碎塊浸染著苔痕,訴說著許久之前,這里也許是有亭臺,有花鳥的游賞之地。而此時,只有一片雖然蓬勃肆意,卻沒有活氣的綠……

——不,這樣說并不恰切,端華視野中忽然出現了一點特立獨行的顏色,就如同前方拉著他疾行的女孩,一樣彩虹般富麗多變的閃光……

藍眼睛女孩回過頭來深深盯著端華,慢慢伸手指向那團彩色,“那就是我的妹妹。她丟了很重要的東西,你去幫她找回來!”

顧不得計較她那命令式的態度,端華帶著“還有一個小美人”的驚喜踮起腳尖——那顯然是個穿著相同款式錦裙的女孩子,背對著端華,半蹲在深草中一聲不響,好像沉浸在無限傷心之中。

“你丟了什么?告訴我我才好幫你去找啊~”端華抹抹鼻子,擺出一個最自信親切的笑容,心里還在轉著念頭:要不要走過去以一個帥氣的姿勢扶起女孩子?她雙肩微微抖動是在哭泣嗎?是不是遞給她擦眼淚的絹帕比較有風度……

被草叢半掩身姿的女孩站起了身,末端系著裝飾鈴鐺的彩帶從裙腰飄墜而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天空沒有云,不知從何而來的大片陰影緩緩推移過來,將悶熱死寂如同箱中空間的院落分隔得半明半暗。

女孩轉過了臉龐。

“丟的就是這個啊……”

堆雪般的肌膚,霞光色的臉頰。幽綠璀璨如同夢魘的眼珠——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卻只有一只。她的右眼只剩下一個漠然的黑洞,一縷細細的鮮血像艷異的淚水,正詭異地劃過花容月貌。

“我的眼睛丟了一只,請你幫我找回來!”

端華再次遇到兩個女孩,是在三天之后的黃昏時分。

從惡夢中流著汗驚悸大叫著醒來,對他而言可是少有的經歷——何況還是在瑯琊面前,就算大大咧咧如端華也有點不好意思……

“都是瑯琊說什么鐲子的小獸頭少了一只眼睛,我才會做那樣奇怪的夢……”他絞盡腦汁為自己找著理由,李瑯琊卻越聽越皺眉,“可聽你描述那姐妹倆的容貌衣著,好像確實是波斯人的風格啊。還是富貴之家的女眷?你怎么會把細節夢得這么……這么認真?”

端華也茫然地眨著眼睛,“就算衣著打扮是真的,地點肯定是假的……不管是將軍府還是王府,都沒有那樣冷清破敗的院子嘛……”

短暫的疑惑之后,端華也就把這不太討喜的夢境忘到了腦后,畢竟他太容易被新事物轉移興趣了。只是那異國姐妹榴花般光彩灼人的美貌讓他有些戀戀不舍……

像是回應著端華小小的思慕,殘春將盡的夕照中,他正背著弓箭按轡徐行。明明是走在熟悉的歸家路上,繞過常樂坊東曲的長巷時,胯下的棗紅馬卻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在原地踟躕地輕踏著前蹄。

雕鞍上神游天外的端華這才反應過來,卻在回頭時一愣——幾個隨從也沒了影跡,坊前巷后,人聲市聲不知何時都消失不見,只有探出曲墻外的森郁草木,被夕陽拖出婆娑搖擺的狡黠影子。

像從沉重暮云中升起點點寒星,錦衣上綴著珠翠的女孩從濃蔭中緩步行出,靛藍的眼睛緊盯著端華,嗔怪中又夾雜著些許不安,“上次你為什么走那么急?明明答應我們的事卻不做!”

端華的小腦袋實在處理不了這真實與夢境混雜的景況,只能懵懵懂懂地下了馬,半晌才蹦出一句:“我還怕以后見不到你呢,我就說嘛,這么漂亮可愛的小妹妹才不是我的幻想呢……”

淺淡的笑容像飛鳥的影子掠過面容,但馬上又消失在幽藍的深瞳之中。她轉過臉輕哼一聲,掩飾似的整理著胸前的琳瑯珠串,嘴里像在嘟囔著什么:“真是沒辦法,偏偏要拜托這樣的傻瓜……”

端華這才注意到,巷陌轉彎的樹影中還藏著一個小小的身形。她的衣飾容貌和姐姐一模一樣,舉止卻羞澀拘謹,可能是因為這樣的韶年稚齡就失去一只眼睛,打擊分外沉重吧……她被藍眼睛女孩子用力一拉才勉強挪近光亮,罩在頭頂的晚霞色披帛遮住了受傷的右眼,只露出一半被悲戚不安沾染的臉。

“請幫我找回來吧,我想要我的眼睛……”

端華心里還有一大堆疑惑,此時卻被軟軟的一句懇求一掃而空。在意識到之前,他已經不由自主挨近了這對奇怪的姐妹,滿心都是想為她們做點什么的希冀,卻不知該如何出力。

藍眼睛女孩好像聽到了端華心中所想,在他開口之前就忽然湊近過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現在正是好時機,快帶我們一起去找!”

“可是要去哪里找啊……”端華還沒說完,手指就觸到了冰冷堅硬的箭桿——女孩子帶著他的手撫上了挎在腰間的箭囊。“就用你的箭來指示方向!它會帶我們過去!”

遵從著女孩子的指示彎弓搭箭,端華全不明白這舉動的意義——出生于武將之家,騎射練習是如影隨形的責任,但從沒有如此漫無目標地向著天空放出雕翎。何況手上還覆著女孩子的輕柔力道,耳邊伴著她芳香的吐息……拉開供少年試射的弓身不需要太大力氣,而弓弦回彈、箭支脫手的瞬間,一切都改變了。

弓弦的振動驚醒了凝凍如水晶的空氣,漣漪由近及遠一波波蕩開,將暮光中的深巷變得邊界模糊。金紫色的余暉就是層層暈染的波浪,飛向天空的箭矢就像墜入水中一般被吞沒了痕跡!

就在它消失在端華視野中的同時,更復雜的色彩洪流突然占據了他的全部感官。風聲、夕照、天空的叢云和地面的煙樹、甚至是飛逝的時間……像一場顛倒了世界次序的混亂飛行!而始終沒有消失,穩如磐石的,是女孩子加諸在他手臂上的溫度。

被洪水沖刷,被疾風卷走的感受可能只是持續了一瞬間,端華猛然睜開眼睛,一切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他已不在那條熟悉的小巷,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洶涌的綠意,快有半人高的雜草染著已經開始變得昏暗的淡金陽光,帶出一股越是繁茂,就越顯得衰敗的廢棄氣息。

“我們這是到了哪里啊?”

藍眼女孩此時才松開端華的手,并沒理會他的疑問,而是拉著小姐妹在四周一番探查尋覓。回過頭時,兩個人臉上都有了真正的喜悅之色。

“真的回來了!我們真的成功了……”

端華此時也多少習慣了姐妹倆自說自話,不搭理別人疑問的風格,只好自己定了定神四處打量,忽然靈光一閃,“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荒涼院子!哎?那不是在我的夢里嗎?”

“才不是‘你’的夢!”藍眼女孩不耐煩地擺擺手,緊走幾步指向前方的角落,“別多說了,我們要找的東西就在那里!”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潑濺般毫無章法生長的長草藤蔓之間,隱隱現出了堆疊的青灰磚石。與此同時,干燥而靜謐的空氣中,詭秘地混進了一絲細細如同嗚咽的水腥……

循著這新鮮又陳腐的味道,端華一步步走近暗影沉重的庭院深處。腳步踏上不知堆積了多久的層層朽葉,“沙沙”聲像反復揉皺紙張一樣令人煩躁。

最后一絲夕照倦慵無力地掠過青石打磨,略高出地面的圓柱形井欄——原來是口水井半掩在橫斜綠影之中,只是四周不見轆轱和汲水工具,井臺也傾塌了一半,看起來和這無名院落一樣人跡罕至,被時間銷蝕風化了原本的形態。

端華撥開幾枝遮住井口的野草,扶著井欄向深處俯望,撲面而來的寒意先讓他屏住了氣息。生命力旺盛而甜蜜的暮春風物并未在井中現出相應的鏡像,水面黝黑寂靜得異樣。上空不時掠過擺動植株的風,卻絲毫也不能擾動幽深的井中世界,簡直像地底深淵指向彼方的惟一通路。

端華打了個寒戰,放在石井臺上的手指都冰凍得蜷曲起來。他想起身,想回頭問問姐妹倆“丟失的眼睛怎么可能在井里”,可那古鏡般的水面似乎有著難以描述的吸引力,吞噬了一切色彩的漆黑漩渦攫住視野和魂靈把他往下拉扯……在沒法估測距離的深深水底,他忽然瞥見又濃又艷的綠色乍明復滅——就像一聲發自地心的幽幽嘆息。

端華驚呼了半聲,瞪大眼睛尋找那一點綠芒,急切問卻難尋蹤跡。他慌忙撐起身回頭呼喚姐妹倆:“我看到了!井底有綠色的閃光!是不是你們要找的……”

他眼中所見的景物又一次顛倒了,而最后最鮮明的印象就是姐妹二人突然逼近的美麗面孔。她們那急切中又含著謙疚的神情,端華當時并不能理解。他只覺出四只小手在肩背狠狠一推,自己就此失去平衡,一頭栽進了不知年份的暗黑深井之中!

他覺得自己好像觸到了井壁上尸衣般的青苔,好像接近了沉潛在水底的幽光……在他身軀砸碎冷冷水面的同時,隨著破冰般濺起水花的轟響,這些被拉長放慢的幻象也碎裂成了虛空中的粉末……

端華是被自己的嗆咳和慘叫嚇醒過來的,睜開眼的同時,他的雙手還保持著一個可笑的姿態在空中舞動著。他定一下神,眨一眨眼,猛然坐起身來——由于動作過猛,背后骨節都發出“咔嚓”一聲哀鳴。

他坐在云煙障地一般的草叢中,身下的蔓草被壓倒一片,倒像他在其中摸爬滾打了一番。他心煩意亂地伸手扒了半晌,帶著泥土氣的枯葉碎梢從蓬亂紅發間簌簌而落——從頭到腳,他身上可是未曾浸染一點水跡。

前方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牽衣藤蔓將來人阻了一阻,驚訝的女性聲音隨即傳了過來:“你是誰?在我家院子里干什么?”

端華幾乎驚跳起身,而晚春濃釅的生命力仿佛一瞬間在廢園中復活過來,鳴蟲的長吟、飛鳥的振翅、風掠過屏障般的春草、遠遠街市傳來叫賣聲……像乍然開放的花噴涌出所有色與香,將端華強硬地拉回了現實之中。

分開亂草走來的,是位年約三旬的婦人。煙褐與蓮紫色系的衣裙像漸漸凝聚的夜色,襯得肌膚皎潔勻凈。眼尾和唇角細小的紋路顯出些許時光痕跡,但天然端麗的眉目姿容彌補了那一點點遺憾。

端華就像只頂著觸目紅毛的小鳥,團在草叢中掛著滿身敗葉和她對望。婦人看清了他的年紀,還是相同的疑問,語氣卻放緩了好些,“……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會在這兒?”

她走近打量著他的模樣,再次皺起了眉,“你是摔倒了嗎?有沒有受傷?”沒等端華回答,她已經半蹲著抬起他的小臉,細細端詳有無傷口。

被她溫柔的注視弄得紅了臉,端華前言不搭后語地訴說著:“是,是姐妹倆帶我進來的……她們拜托我幫忙找東西,她們生得特別漂亮……”

他四下亂瞟著想找點憑證,可那頤指氣使又莫名心狠的姐妹、半是廢棄卻深不可測的小井,都像荒誕夢境中的逼真細節,隨著意識的清醒飄散無蹤。記憶中那口井所在的方位,只有一支箭矢斜斜插進地面,箭尾的白翎和月色初度的草尖一同隨風輕擺。

端華很想向這位態度親切的美人好好解釋,可那一團迷霧的前因后果要怎么解釋得清?他呆了半晌終于嘆口氣,放棄地隨口胡謅:“我在外頭射箭玩,不小心射進了你家院子,就進來想找回我的箭……”

“是怎么進來的?”

“跳、跳墻?”已經編了開頭,端華只好冒著汗繼續往下編,好在這嫻靜婦人也沒再往下追問,微笑著將他扶了起來,替他撣著身上的塵土草屑,“小孩子就是頑皮,一支箭而已,也值得翻墻爬樹這么危險?”

端華擺出自認為最可愛的表情傻笑著,蹭過去拔起了入土幾寸的箭支。他留意細看周遭地面,還是只有繚亂植物和零星幾塊碎石。

“明明有一口井在這里啊……”端華的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不抱希望地轉過了身。

短暫的靜謐像綢緞柔滑地漫延開來,婦人雙手交握在茶末色的窄袖下,白晰如云石的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淺笑,“……你在說什么?”

端華只覺得像被當場抓到說謊,只得胡亂向身側一指,“這兒好像有口井,可能是我看錯了?”

婦人輕笑了出來,“自然是看錯了,這舊園子已經好久……”她的話語突然截斷,冰涼得出乎意料的手指一把扣住了端華的手腕。

“……這是什么?你怎么戴著這個?”她第一次失去了閑適的儀態,黑沉沉的眼睛緊盯住了端華手腕上的金鐲,聲音也不自主地搖顫起來。

端華被嚇得不輕,他直瞪著自己被舉高的手臂,喘了口氣才說出話:“是我家里人給我買的呀!我才戴了沒幾天……”

暗金鏨花的雙獸頭上,寶石鑲嵌的眼珠帶出針尖般纖微的反光,在端華細細的手腕上搖搖蕩蕩。婦人那繃緊的神情一點點平復下來,水汽卻隨之濡濕了雙眼。她連忙放開了端華的手,掩飾地用袖緣輕遮住眼角,只是聲音已經染上了欲言又止的悲戚。

“沒想到在小孩子面前這么失態,請不要見怪,我只是……”婦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著端華的亂發,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失而復得的珍寶,“我家的孩子,也曾有這么一只手鐲,乍見之下,我以為他回來了……”

端華抬頭望著婦人朦朧的笑顏,只覺得話里有話,“你的孩子在哪里啊?”

“他不在了,再也回不來了……”婦人的表情平淡,聲音里有種痛楚的鎮靜。端華忽然明白過來,心都抽緊成了一團。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跑進來,不是故意惹你傷心的……”他有點張皇地解釋著,婦人深吸了一口氣,終究沒有讓淚水滑落下來。

“沒有關系,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了……來吧,我送你出去。”

接下來短短的一段路程,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踏出后院,繞過回廊,穿過前廳,走近了大門首。一路上廳堂軒榭的格局精致,修葺整齊,與那僻靜小園的狀況大不相同。

婦人拉著端華的手,雙眼仿佛望向虛空,唇角卻保持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端華不知那是否是沉浸在回憶中的微笑。他努力試著去想象,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他或她可能遭遇到什么樣的不幸,不得不與親人分離,只留下一座荒蕪的花園和無法重來的記憶……

——可那對異國姐妹一直執著于“回到”這里!端華心頭忽然閃過一片電光,他想抓住零碎片斷中若有若無的聯系,幾乎是脫口而出:“你見過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姐妹嗎?她們是不是你的孩子的朋友?”

婦人像被一句話猛然扯出了漫長溫情的往事,帶著驚醒般的神情看看端華,眼中的不悅之色一閃而過。半晌才嘆了口氣,再次揉了揉端華的頭發——只是這方式就像是客氣的一句“這孩子怎么是個白癡”。

“我們全家人都不想再提起過去的事了,那樣傷心的記憶,改變不了的結局,哪怕只是回想起來都是一種痛苦——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彎下腰看向端華的眼睛,聲調里已經不再帶著笑意,“頑皮不懂事也好,不能體會大人的心情也好,請不要再有下次,不要再來這里打擾我們好嗎?”

“我一定是被那位夫人怨恨了……”端華小聲呻吟著,同時伸出一只手不敢用力地捂著右眼。“還有,我沒能完成姐妹倆交待的事情,她們肯定也在記恨我——所以我是被女人的詛咒弄成這個樣子的!”

他嘟嘟嚷嚷地放下了遮蓋的手,露出的右眼紅腫得相當嚴重,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隆起的眼皮泛著紫色,簡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這副慘樣看得李瑯琊的小臉也皺成了一團。“好像比昨天更厲害了……敷的藥完全沒用嗎?”

端華的右眼出現不適,從那晚走出陌生婦人的宅院就開始了。他被送出門后很有點暈頭轉向,但很快就分辨出來,自己置身于“東市”下首的永寧坊。這里是傳統上富商大戶的住宅區,卻是和自己迎頭碰上波斯姐妹的常樂坊隔了好幾條街……那漫無目標射向天空的一箭,敢情是什么縮地搬運的法術?!

一會兒竊喜著自己可能身懷某種無人知曉的異能,一會兒又為姐妹倆翻臉無情的行為沮喪不已,端華就這樣一路糾結地找回了常樂坊。幾個隨從正沒頭蒼蠅一樣亂轉,信誓旦旦說當時只不過一轉彎,端華就平白消失在空氣中,他們跟過來時,眼前只剩一匹百無聊賴啃著草皮的馬。

端華懶得多說,揉著越來越癢的右眼重新上馬出發。回到將軍府的時候,他的右眼已經看不大清東西了,接踵而來的低燒更是讓他失去了活蹦亂跳的體力。盡管不得已躺倒在床上養不大不小的病,這幾天來的離奇際遇卻像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旋轉無休。來探病的李瑯琊認真地聽完了他的講述,自告奮勇接下了替他訪查的任務,今天正是來回報進展。

“你說的位置沒錯,那里果然有座大宅。我已經著人打聽清楚了,是一位姓樓的綾錦商人的府郾。他們家……在那一帶很是有名。”李瑯琊帶著有些傷感的表情凝視著端華,“兩年前,樓家八歲的小公子失蹤了。這案子報到了京兆尹,整個永寧坊都被翻了過來,卻還是沒有找到。有人說他是被拐走的,還有人說……是被專門偷盜小孩的妖魔攝走了,所以才會沒留一點線索。”

端華聽得暫時忘記了眼睛的疼痛,半晌才垮下肩膀吐出一口氣,“原來那位夫人真是失去了兒子,怪不得她會生氣。有人突然跑到家里去戳傷口,無論是誰都會發怒吧……”

“哦,其實失蹤的孩子不是她的兒子。”李瑯琊抬頭補充了一句,“樓家大宅屬于小公子的父母,可惜幾年前他們相繼病亡了。樓家似乎人口不旺,是一位旁支兄弟繼承宅第,收養了小公子。你見到的那位樓夫人,應該是孩子的嬸嬸吧?”

“原來如此……那還是很可憐啊!”端華想起樓夫人凄涼的微笑,心中就微微抽痛。他煩躁地倒在枕頭上滾來滾去,“所以我們該怎么辦啊?那姐妹倆為什么偏要讓我去這家找不存在的東西……”

他忽然注意到李瑯琊的沉默,后者凝神思考的樣子甚至不大像十一二歲的少年,“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嚇人……但樓家小公子被妖魔偷走的傳聞,有沒有可能是真的?”

“瑯琊的意思是……”

“樓夫人不是說過嗎?小公子和你都戴著相同款式的手鐲。你這只獸頭少了一只眼睛,夢里的波斯女孩也少了一只眼睛。她們現在纏住你不放,偏偏又把你帶回那個失蹤孩子的家。所有這些跡象加起來不是太危險了嗎——難道所謂‘妖魔’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你?”

李瑯琊挨近一點,神情憂慮,“端華,也許我們應付不了這樣的事,不如去找司馬承禎或者師夜光這樣的術士來處理……”

“可我不想傷害那姐妹倆啊!小姑娘失去一只眼睛也很可憐啊……”端華不假思索的回答讓兩個孩子都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李瑯琊安靜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不論端華你怎么決定,我都會和你站在一邊的。”

小小的盟友拿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我去試著查一查鐲子的來歷好了。”

他想從端華手腕上拿下金鐲卻沒有成功,圓環古怪地卡在腕關節處,明明大小無虞,卻就是沒法脫離手腕。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只好放棄,“……那我來畫個圖樣吧,看來端華你還真是被她們選中的人啊……”

“你已經被我們選中了!你答應過我們的!”

端華在一片幽暗中聽到那個悲切的聲音。他努力想看清楚,腫脹的右眼卻一陣陣作痛,痛到讓他開始恐懼……在遙遠的高處,徐徐亮起一點燈火,他想靠近過去,身旁濃稠的黑暗卻像膠質一般封鎖拉扯著手腳。就在糾纏之間,他忽然發現,高懸在彼方的光明不是來自搖曳的燭火,而是帶著水波的輕顫,凝結成月輪般的正圓形。

“它就在這下面,請幫我們找到它啊……”不知是姐姐還是妹妹的聲音,帶著惶急的嗚咽。話中所指讓端華突然明白過來——不是夜空,不是月亮,高高漂浮在頭頂的是圓形井口,自己正置身于漆黑絕望的井底!

端華猛地睜開眼睛,正對上被微弱燭光照亮的床頭小屏。他只呆了半刻就坐起身來,向著空無一物的臥房空氣喊了半句:“……我想明白了!”

被驚醒的侍人睡眼惺松地走進門,只看到床上散亂成一團的衾被,理應“臥病”的小主人已經蹤影全無。

端華來到樓家宅院的時候,天際剛剛浮現出疏淡的光影。他等不得去正門叩環,繞到后首攀上了墻頭。在另一端落地后卻怔住了——草地修剪整齊,樹木與池塘規劃精致,不是他曾經來過的蕭條小園。

沿著石子甬路往前摸索,他覺得自己至少穿過了兩三重院落,回想著那天在樓夫人帶領下走過的路程遠近,似乎該走到了主屋的位置?在花樹掩映的游廊盡頭,他瞥見有房舍窗格中殘燈未滅,也顧不得多想,便徑直向著那一點微明跑去。

簾幕低垂的間隙,庭戶中泄露出幽微的沉水香氣息,只是配合著女性冷淡而嘲諷的聲調,并沒有讓人心境平和的情調。

“這么大的酒氣和脂粉香,又是去平康坊享樂了一夜吧?這股放浪形骸的臭氣,用多少名香也遮蓋不住呢!”

端華停住了腳步。他聽出那是樓夫人的聲音,只是完全不帶一絲那晚溫柔感傷的意味,而是像冰針般入骨生寒。房中半晌才響起回答,像是個囁嚅的中年男人,“……我不過是逢場作戲,放松一下心情罷了,夫人不是一向不介意么……”

“你以為我介意你去哪里風流?!”樓夫人忽然拔高了聲調又強行壓低,“我只是擔心,你把什么不該給的東西給了人!”

男人的聲音移向了門邊,看樣子是想一走為上,“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醉得厲害,先,先找個地方去睡,夫人你也早點安歇好了……”

門扉豁朗一聲分開,走出一個意料之中,形貌平庸還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意料之外的是,門外石階上呆站著一個衣履不整的紅發少年,跟他端端正正打了個照面。

“哎呀這是……見鬼了?!”男人夸張的反應把端華嚇得往后一閃,房中的樓夫人一把推開堵在門前的男人,定神往外一瞧,也莫名地煞白了臉。

“你,你不是那天的小孩么……”能看出她費了些力氣才鎮定下來,讓自己露出一個穩妥的笑容,“你怎么又來了?”沒有笑意的眼睛迅速瞟了瞟端華的腰間,“又來找你的箭嗎?”

端華吸了口氣,沒理那個在一旁張口結舌的男人,努力把腦中飛躥的念頭組合成詞句,最先出口的卻是一個肯定句:“我知道你們家的事兒了!”

他懊惱地甩甩頭,冷靜下來接著往下說:“你們的侄子已經失蹤兩年了對不對?我知道重提這個讓你們很難過……可是你們有沒有仔細找過后園?就是我去過的那個荒涼小院子!”

中年男人喉間發出一陣被掐住脖子般的倒氣聲,看來是舊事重提的悲痛讓他說不出話。樓夫人盯了他一眼,回答端華的語氣依然平靜:“當然找過了,這個家我們都找遍了——你為什么這么問?”

“那里一定有一口井!”端華停了停又修正說法,“是曾經有一口井……你們是后來才搬進這宅子的,所以不熟悉園子里有什么。也許是被埋掉了?填平了?所以那里現在只有一片荒地。但從前一定有口水井,那里面可能有孩子的線索!”

樓夫人慢慢瞪大了眼睛,驚疑、憂慮、急躁還有更復雜的感情浮上了凝秀的面龐。端華將之理解為喜出望外卻又害怕希望再次落空。

“快進來慢慢說!”樓夫人拉著端華把他往屋里帶,在碰到他腕間金鐲時,她的手指像觸到火焰般往后一蜷,隨后又扶著端華肩頭讓他在榻上坐好。

“我們是沒想到,廢園里可能還藏著這樣的死角……”樓夫人略帶慌亂地握著端華的指尖,半跪著好平視紅發少年的眼睛——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端華忽然發現,從進入樓家大宅開始,右眼的腫痛就消失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連忙重新集中精神來面對樓夫人的疑問。

“可我們只見過一面,你是怎么想到這一點的?你對那孩子的事知道多少?”

端華咬著嘴唇想了片刻,小聲給出一個自己都不信服的答案:“我、我不了解別的事情,也沒見過你家的小公子,可我就是知道……也許,也許跟它有關系?”他舉手晃了晃腕上的鐲子,一直悶不作聲的中年男人忽然大喊了一聲:“一只鐲子算什么證據?!我看這小子是胡說八道編鬼故事來尋開心!”

“你閉嘴!”樓夫人的尖叫同時嚇住了男人和端華,她眼中的光芒讓端華想起了箭頭鐵灰色的銳鋒。“哪怕只有一線希望,我也愿意去試一試!我可從來沒放棄過那孩子!”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樓夫人含淚望著端華,忍住了一個哽咽,“可是你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這樣子跑過來,你家里人不擔心嗎?”

端華抽抽鼻子,自豪與感動幾乎要沖破小小的胸膛,“沒關系,我偷著跑出來的,他們誰也不知道!”

“哦……”樓夫人點點頭,火燙得有點奇怪的手指再次撫了撫端華的臉頰,帶著一個苦澀而冷靜的微笑直起了身,走到小案前倒了杯茶慢慢地喝著。中年男人一直緊張地盯著她的動作,眼珠轉來轉去,臉頰都開始抽搐。

樓夫人又斟了杯茶,這次是遞給端華,“你一定跑累了也說累了,喝點水休息一下吧。”

端華被房間里的古怪氣氛弄得坐立難安,干脆跳起身推辭:“我不渴,我們還等什么?快去園子里找那口井啊!”

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外跑,手指觸到了門扉才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就迷失在宅院中找不到那片小園。所以他回頭想說請夫妻倆帶路……

所以他及時看見了迎面砸來、本該擊中他后腦的沉重物體,它帶起的冷風甚至先一步刺痛了眼睛。

全憑著身體的本能,端華在那瞬間往下一滑,靠著門坐倒在地上。如同碩大桃果的黑鐵香爐狠砸在門扇上,沉香屑、木頭碎片和著火星飛散在半空,如同一陣夾著暗器的迷離香霧。

——是一直立在書案旁的長柄博山香爐。方才在對答中靜靜吐露著低徊香氣,作為驅除煙花之地香艷痕跡的工具。此時卻被樓夫人抓在手中,當做了兇狠攻擊的武器。

濺落的火星燙到了跌坐的端華,可頭上肩上的刺痛遠遠比不上他此刻的震驚。“為什么……”他想這樣喊卻喊不出來,只能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一對男女。

一縷黑發滑落在樓夫人的臉側,她居然在此刻還保持著優雅的風度,只是臉頰浮現著病態的火紅,手指死死扣住香爐烏黑的長柄,無機質的笑容就像某種機關壞掉的人偶。

“你就這么想跟他作伴嗎?我成全你……為什么要躲開呢?”

中年男人又發出那種窒息的抽氣聲,來回亂看著夫人和端華,艱難地擠出支離破碎的字句:“你又要,又要……要惹出禍事的呀……”

“你閉嘴。”這次樓夫人的口吻簡直溫柔得讓人毛骨悚然。“我就知道是你壞了事。沒有殺人成事的膽量,倒是有偷盜遺物的心機。是你瞞著人把那該死的鐲子偷賣出去,才會招來這個不依不饒的小子!”

“現在……”她雙手提著香爐一步一步逼近過來,眼中的神色歇斯底里。“現在,還不快幫我了結這小子,在他出去亂說之前!”

端華突然向后猛一仰身,被砸壞的門扇經不起他的重量,本來反扣的鎖閂竟被這一下撞開,他從破洞中一路翻滾下了石階。頭臉不知磕破了多少處,可他哪里還能顧及,爬起來就不辨方向地跑著,根本沒有時間為自投羅網而后悔。

該是曙光初現的時辰,卻偏偏是個云霾遮蓋的陰郁早晨。鉛水般沉黯的光線中,奇石假山、樹叢花圃,都像心懷叵測的活物,一個接一個突然冒出在端華奔逃的路徑上,把庭院布局攪得更加復雜混亂。

身后的腳步越追越近,隱隱還能聽清樓夫人冷靜地下著命令:“你繞那條路去前面堵他!”慌了神的端華遠遠望見前方有一帶低垣,他心懷僥幸想著也許那里是后墻的位置,便全力狂奔而去。可還沒跑出多遠,偏離了卵石裝飾的道路突然下行變成了一道斜坡,他一腳踩空,裹挾著草葉塵土滾落下去,只拋下半聲小小的驚叫。

腳踝扭傷,手掌擦破的痛楚讓端華保持著清醒,他知道那對魔鬼就追在后面,此時趴在草叢中裝死可不是好主意,卻還是在撐起身子時愣住了——衰草寒煙,春色淡漠,仿佛時光也難以流動——這里就是他遍尋不獲的小園。只在挨近后墻的地方開著一道小小的角門,想必另有夾道通往前廳,那天晚上樓夫人帶他走的就是這條故意繞遠攀高的路徑。而任何人從前方走來,都難以發現地勢極低,藏在坡下的這個小小院落。

這片刻的猶豫暴露了行蹤,樓夫人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草坡上方。端華咬咬牙爬起身,拖著受傷的腿往角門處挪。衰朽木門上黯淡的銅環卻不祥地一閃——那庸庸碌碌卻無疑是幫兇的中年男人從外推開了門,正堵住端華的去路。

眼看已經無處藏身,端華惶急到了頂點,身為武將之子的血氣倒被一下激發出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泥,刻意不去管手上沾了多少血跡,彎腰從地上抓了一塊大些的石頭,慢慢往角落退去,眼睛卻狠狠盯著一左一右包抄過來的夫妻。

樓夫人青黛色的裙帔緩緩拖過草叢,她不知什么時候丟掉了沉重的香爐,腕間卻閃著更加兇險的光芒——從她拿著匕首的姿勢來看,她尚且不算個熟練的殺手。發髻半偏、殘妝未褪的樣子比平靜時更添幾分嫵媚,只是那雙眼睛——不像女人,不像活人,簡直像嗅著血腥上浮的深海怪獸。

“你們這些小孩,你們這些小孩總是這么不乖……”她聲音輕得像在吟唱搖籃曲。“就像我那可愛的小侄子,我下過慢性毒藥,也故意疏于照顧要他生病,可他就是不肯安安靜靜地去死。我只好自己動手送他走……”

她看著端華舉起石頭的防備姿態,格格地笑了,“好孩子,不要掙扎,我向你保證不會很痛……你要是不喜歡刀子,我們可以用條結實的衣帶,就像我的侄子一樣——然后你們就可以一起睡在井下,沒有人會打擾了~”

端華覺出灼熱的液體滑過臉龐,可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恐懼而流淚,那是他從沒體會過的深刻的憤怒。“所以……”紅發的少年嘶啞地開口,“所以失蹤的小公子,其實兩年來一直被埋在這里,就埋在你們的腳底下……你們還裝成一對傷心的叔叔嬸嬸!”

從腕間流下的鮮血一點點沾染了獸頭金鐲,把它的顏色染得更沉黯。“不會沒人知道的。她們一直想努力告訴我真相!你們瞞不了所有人!”

“她們?”樓夫人慢慢擰起了眉,“她們是誰?”

端華突然覺出腳下土地傳來古怪的震動,像來自地心極深處的吼叫顫抖。他立足不住,向后栽倒在亂草中。震動并沒有停止,而是上升著越逼越近,大塊泥土簌簌發抖地向下崩塌,直到一道黑色渦流撕裂地面,尖號著沖向廢園的天空。旋風里有泥土,有磚石,有紙片一樣被扯碎的植物根莖……它們匯合成無堅不摧的龍卷,硬生生將地面掘出一個深不見底而且不斷擴大直徑的黑洞!

端華不得不舉起手臂擋在面前,他被狂風刮得睜不開眼睛,只聽見不遠處那中年男人發出一聲絕望尖銳的嘶叫:“……是那口井!是那口井!”

樓夫人的眼睛瞪得簡直要爆出眼眶,她曾經秀麗的面孔止不住痙攣,看起來就像個慘青的惡鬼。她盯著被黑色風暴阻隔在那頭的端華,再望望幾乎癱倒在地的男人,還是扭曲著嘴唇又往前邁近一步。

她不該走這一步的。

端華只覺得左腕傳來一陣嚇人的灼熱,力道和熱度簡直像要把皮肉都撕扯下去。赤金的火焰瞬間包圍了他的左腕,又像兩道火鞭奔涌向前,直撲向樓夫人!

端華吃痛的慘叫和樓夫人驚駭的尖叫混在了一起,而兩只怪獸難以形容的吼叫更是響徹云霄——是的,挾著火焰狂風現出幻形的,是兩只頭如鷹隼,身軀如獅,又生著碩大羊角和雙翅的生物。它們的身形帶著微妙的半透明感,但每一下撲擊和擒咬都帶著驚悚的力度。樓夫人的身影瞬間淹沒在風與火的激流中,她狂亂地尖叫著、詛咒著,向著半是虛空的對手揮舞著匕首,但還是抵擋不住超越自然的力量,被兩只怪獸裹挾著拖向黑洞邊緣。

它們拽著她投向黑暗奔涌的深淵,在掠過端華身邊時,那羽毛戟張的頭顱忽地轉向他,冷色系的巨大立瞳中居然流露出瞬間的溫柔,云外山脈一樣的藍,南浦草色一般的綠,仿佛在紛亂如地獄的場面中停駐了時間……

怪獸的身影已經隱沒進了下方的黑霧,樓夫人在掉下黑洞的瞬間絕望地向四周攀扯著,居然扒住了瀕臨崩塌的土地邊緣。和拉扯下墜的力量抗衡著,她象牙色的手指變成了用力過度的慘青,半露出洞口的表情讓人不忍直視。

“救救我……”她的喉嚨尖叫過度已經劈裂,每一個字都用盡了求生的渴望。

端華隔著咫尺之遙與她對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對于一個十一歲的好動少年來說可是絕無僅有。他垂下眼睛看看腕上的金鐲——它幾乎被鍍上了一層血色。它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兒,不該離開曾經的小主人……

端華再次抬起頭盯著樓夫人鬼魅般的臉,聲音沒有一點動搖。

“你就在下面呆著吧——沒有人會打擾你!”

樓夫人的眼睛黑得如同噩夢,她指尖下的泥土終于碎成了粉末,她就這樣空洞地向上瞪視著,保持著緊抓住什么不放的姿勢墜入了無底深淵。

被卷到半空的土石開始回落,雨點般回填進曾經的井口,寒云翻滾如同冥界入口的黑洞卻奇異地接納了這些物質,不到片刻就被再次填平,只是草木春深的偽裝已被徹底剝去,還留著石欄殘跡的井口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端華還沒回過神,從側面襲來的力量突然把他撲倒在地!是那個一直龜縮在旁的中年男人……不,該稱他為繼承了財產與獨子弱息撫養權利的“樓家老爺”,他不知何時摸起了樓夫人丟在草間的匕首,哆哆嗦嗦地抵在端華喉間,直劃出幾個小血口。

“不關我的事,都是那個女人的主意!我也不想殺人啊……你不能害我,不能害我……”他渾濁的眼睛閃出了兇光,“你也去死吧,你死了就沒人知道這一切!”

在他向下揮出匕首之前,從墻垣那一頭傳來了急切的大叫,比叫聲更快的是幾個迅捷的黑影,他們豹子一樣飛躥過墻頭,將壓在端華身上的男人遠遠撞開,隨即追上去把他狠狠摜進草叢,不顧他的慘叫反扭起雙臂捆了個結實。

端華撐起身子,驚訝地看著幾個金吾衛服色的青年和樓老爺滾成一團。而另一個孩子撞上他胸口帶著哭腔說話的時候,全身的疼痛都在瞬間爆發出來,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李瑯琊緊緊抓住他雙肩,聽到呼痛聲又連忙松手,試圖用袖子擦掉端華臉上的血跡——他自己看上去也沒好到哪兒去,臉色蒼白疲倦得像幾夜沒睡。

“對不起啊端華,我來得太晚了……我答應你去查鐲子的來歷,查到那鐲子是從平康坊的舊貨市場上流出的。我拜托了司馬在東市的人脈,最后找到一個證人,她說她記得很清楚,鐲子是樓家老爺押出去抵酒錢的,她當時還笑話過他,說被夫人管得這么厲害,拿小孩子首飾來抵賬……我一聽就覺得不對,怪不得樓夫人認識鐲子,原來它本來就是樓家的東西!可一個惦記失蹤侄兒的好叔叔,怎么可能拿侄兒的隨身東西去變賣?我馬上跑到將軍府找你,可你……”

他忽然覺出端華伏在肩上的頭顱越來越沉,“端華?端華你在聽嗎?你是哪里痛?”

“我好累啊……”端華整個人都趴在了李瑯琊肩頭,疲憊感席卷而來,連身上的傷痛都不那么強烈了,“讓我睡一覺,睡醒以后再把整個故事講給你聽……”

李瑯琊只好輕輕拍撫著紅發少年的后背,他的左手輕輕垂落下去,染著暗紅的金鐲也像隱沒在碧草深處。只有那微粒寶石鑲成的小小獸眼,閃著似有似無,但總如星辰不滅的光芒……

“那口井,竟是真實存在的?”

安碧城在端華講述的間隙煮了一道茶,而在故事的最后,兩人誰也沒有去喝。此時波斯人才移動茶具,輕輕碰了碰端華的手指。

端華讓自己重新集中精神,向著安碧城微微一笑,“當然是真的。后來京兆尹和金吾衛重新掘開了那口井,其實并沒有多深,只是干枯了有些年頭,又被填埋掩飾得很好。”他喝了口茶,輕輕闔上眼睛,“在井底,他們發現了樓家小公子的遺骸。已經變成白骨的小手里,握著一粒小小的綠色寶石……”

“只有小公子?那位在你眼前掉下去的樓夫人呢?”

端華的唇角抿出一個堅硬的弧度,“那個女人——蹤影皆無。我想她肯定是被拖進了地獄的最底層,正跟她那位后來被斬首的夫君一起享受報應呢。”

安碧城點了點金鐲的獸頭,“可它的眼睛還是少一只,你并沒有取回那顆綠寶石,還是沒有完成女孩子的囑托嗎?”

端華在茶煙里輕嘆一聲,雙眼朦朦朧朧,“不只是寶石,連這只鐲子也不是屬于我的東西呢,可不知為什么一直脫不下來……”

波斯人的笑容明亮而溫暖,“不如就把它當做一個禮物,感謝你讓她們和小主人團聚。”

“我也是這樣說呢~”門外傳來李瑯琊柔和的聲音,他靠在青竹簾下,素色衣衫染著淡墨似的陰影,“樓家夫妻為了謀奪財產殺害親侄,藏尸在后園兩年之久,這是當時轟動一時的奇案。結案之后,樓家大宅也作為兇宅衰敗下去,后來就慢慢傳出很有意思的怪談呢……”

“哦?”安碧城拖長了尾音,同時瞟向伏在柜臺上藏起臉暗笑的端華。

“怪談說,樓家后園的廢墟上,黃昏與暗夜交替之時,會出現兩個衣著艷異的西域美人,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一起做游戲。他們偶爾會向外面的同齡孩子發出邀請,如果同意了就會被關進園中從此不放出來——當然這后半段是以訛傳訛。這故事的精華在最后——”

李瑯琊再次微笑了,笑容里一半是調侃一半是安慰,“有的頑劣孩子卻不怕鬼怪,特意挑選陰暗天氣在園子里游蕩,想要加入那三個鬼小孩的游戲。久而久之,他也變成了怪談的一部分,還得到一個綽號叫作——‘永寧坊的紅發鬼’。”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线| 亚洲午夜18| 91尤物国产尤物福利在线| 在线国产91| 国产sm重味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一级大片在线观看| 无码人中文字幕| 亚洲精选高清无码| av午夜福利一片免费看| 在线毛片网站| 亚洲精品久综合蜜| 久久精品丝袜| 午夜精品国产自在| 免费视频在线2021入口| 亚洲国产综合自在线另类| 亚洲开心婷婷中文字幕|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一区| 亚洲国内精品自在自线官| 在线观看无码av免费不卡网站| 日韩中文无码av超清| 欧美日韩中文国产va另类| 欧美日韩高清在线| 热热久久狠狠偷偷色男同| 亚洲最大在线观看| 欧美a级完整在线观看| 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视频| 久久男人资源站| 免费女人18毛片a级毛片视频| 国产18页| 高清免费毛片| 免费Aⅴ片在线观看蜜芽Tⅴ|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影院| 波多野结衣久久高清免费| 国产精品19p| 国产99在线观看| 亚洲天堂久久新| 美女被操91视频| 中国一级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偷伦在线观看| 精品伊人久久久大香线蕉欧美 | 成人福利在线视频| 亚洲国产综合第一精品小说| 再看日本中文字幕在线观看| 国模粉嫩小泬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黄色免费电影| 大陆精大陆国产国语精品1024| 黄色福利在线|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欧洲色就色| 真实国产乱子伦视频| 欧美一级黄色影院| 国产特级毛片| 国产在线拍偷自揄观看视频网站| 亚洲乱码精品久久久久..| 亚洲—日韩aV在线| 中文字幕欧美日韩| 毛片免费视频| 亚洲一区精品视频在线| 欧美日韩在线成人| 91欧美在线| 在线观看免费AV网| 全部无卡免费的毛片在线看| 国产精品久久自在自线观看| 亚洲首页国产精品丝袜| 一区二区自拍| 九一九色国产| 国产又粗又猛又爽视频|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88|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视频| 亚欧美国产综合| 美女免费黄网站| 欧美一级特黄aaaaaa在线看片|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无码| www中文字幕在线观看| 影音先锋丝袜制服| 欧美午夜性视频| 又黄又湿又爽的视频| 理论片一区| 亚洲大尺码专区影院| 色综合久久综合网| 国产精品美女在线| 9啪在线视频| 乱人伦中文视频在线观看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