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素自殺后的第八天,麥子總算能夠睡著了。此前一個禮拜她徘徊于極度清醒和破碎困倦中,前者被滋養的重量幾近抵消半斤白晝。每當夜深了以后,麥子家就開始大放光明,組織者像組織一場追悼會那樣歡迎所有燈具到場,從客廳,至洗浴池,到鍋碗瓢盆,到沙發邊上一處原本毫無動靜和生活氣息的角落,至于麥子本人,則在焦灼,驚慌和不可置信中走來走去,制造出大量毫無意義的聲響和動靜,有時她忍無可忍地停下腳步查看自己走過的痕跡。卻發現由于長時間的損耗和使用,燈具們都開始自發鳴叫。而就在這種人為的大面積普照下,不知怎么地看上去所有瓶罐花草飾物衣裳都有了夢囈的氣味,像是獨自生活,又像是逐漸被剝除感官和心理作用后僅存的一具載體?!詈篼溩右活^栽進了臥室,盡管外頭是亮的,但她透過那半遮掩的門縫望去,卻又覺得一切竟然如此鮮活,以至于如此恐怖。她沒有氣力和勇氣下床去一探究竟(譬如誰能知道餐椅邊那道陰影是怎么回事),而是面朝上仰躺平臥于被褥之上,僅僅用顴骨撐扶住兩粒泛紅酸腫的眼珠和一寸蒼白的臉頰,出于某種空白的乏力和無聊她不停地用余光打量著被褥上那朵用絲線和流水工縫紉出來的花瓣,而在這之下,在她仍溫存的身體之上,在她們曾經永恒的恩慈與歡愛中所用來掩藏的,那床被褥的顏色是雪白的。
“如今這像一床墳墓?!彼?。
失眠折磨了這個女人半個月。此外還有從未有過的幻覺,厭食和神經衰弱。她最近一次鼓足勇氣在一個明亮下午出門,是在出事后的第十天。但當一打開房門時,那稠密的金黃色光線緩緩施行在她的手指和發鬢間,她仍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麥子低著頭,用一頂事先準備好的結實而漆黑的帽子把臉遮擋得嚴嚴實實,她坐在一間咖啡屋戶外卡座中的其中一個——因簡陋和偏僻這幾乎無人——等待她與丈夫生前所共同結識的某一位。兩天前L給她家撥去了一連串急管繁弦的電話,那時周身浸泡在幽深而茂密的恍惚中她差點被這響亮驚得心臟痙攣。此前沒有人給她打電話,一個都未有?,F代人知道最好的安慰是不必說,出于一種隱秘的克制他們或完全地交付死亡給命運放逐,或冷漠地靜候痛苦自身泅渡。確實多說無益。但L偏偏不,熱線一撥通她就先抽抽搭搭地飲啜起來,大片來不及連綴的只言片語在混亂的神智下走散,她脆弱得像一個老廚娘(阿門,但竟有人的悲傷同她的一樣重),幾分鐘之后她就這樣傾吐光了所有垃圾,發出嬰幼兒般放肆的嚎啕。她是真的傷心,而她也是自此得知聽聞一個動詞的排泄與繁殖同樣艱辛。“不如我們見一面?”麥子疲倦地問。
“不如我去你家看看?”她急急地懇求。
“不,我們就去咖啡屋坐一坐?!彼f。
放下電話,她想起和這位L結識于三年前,那時她與李素的關系已經趨于方程式般穩定。她和L常在聚會上碰面,她面色活潑,身材均勻,最愛穿一件粉紫色連衣裙佩同款式和質地的蝴蝶結。那種青春又嬌嗔的做派著實令在場不少人感覺眩暈和不適,包括她在內。聚會散漫無常,但僅僅是跟L僥幸地打幾個照面——就在那開燈般電光火石的幾個瞬間,她已經敏感察覺到她孩子氣般的故意抵觸和發狂嫉妒所產生的攻擊對象和原因。不過很快她就原諒了她正愛著李素這個事實并絲毫不感到惱怒或愉快。其實倒也說不上有多么寬容,更深層的原因在于麥子了解這種真正保有純凈和天真情感的人像藍翎孔雀那樣珍稀,正逐漸老去的她無不在這些人面前感到勉強,局促,甚至乎難堪?!敝连F在,她也感到恥于在L面前袒露真正的悲傷和痛苦,盡管她頗具備身份的正統乃至優越性。“或許她竟比我更適合為他哭泣?!彼胫猿暗匦ζ饋?,在等待時起身挪換了一個稍微避開陽光與狗吠的地方。
此時,L在咖啡屋的另一頭出現,畢身通黑。至帽檐至手套至呢大衣連同那圈金屬腰帶都淪喪晦暗得厲害。黑漫山遍野地簇擁環繞著她走來時,那整齊劃一又肅穆的顏色幾乎要把這身體絆倒。L好不容易坐了下來,打響指要來咖啡,又抽出白花花的紙巾用力擦拭亮晶晶的鼻頭。她捂著一張落寞的臉左顧右盼,出乎意料卻以一種滑稽口吻做開場白:“你知道嗎,我整個三月都在不停生病哦。”她說:“先是闌尾炎,后來是手指刮傷潰瘍,好不容易養好了,摔了一跤骨折了?!彼欀碱^啜飲下一口咖啡,忍不住咯吱笑起來?!鞍ミ?。你知道嗎,真的是很痛啊,而且一次比一次痛?!丙溩硬恢趺吹匾哺ζ饋?,把另一只耳朵朝后靠了靠。“我也骨折過?!彼恍南胙永m這個話題也不錯,“大概就是在前年爬山的時候,確實很痛嘛。”L忽然瞪大眼不說話了,臉上彌漫出母鹿一般的迷茫和慌張,“那你說那個呢……會不會?”半晌后她死死咬住那枚音節不放。麥子看見她把頭向下一摔,兩片薄薄的嘴唇在哆嗦中相互揣摩著,語言就在那震蕩中粉碎,組合,并以沉默告終。她于心不忍,伸出手去握了握L的肩膀,從那烏黑冰涼的呢大衣上撣下一點薄如蟬翼的灰燼。
“他不痛?!彼f,“吃了藥的,他走得很寧靜,簡直就像睡著了一樣。”
L眨了眨眼,仿佛如夢蘇醒般地望著她。“抱歉,那么我想現在是不是也可以說了,我愛著他。”她猶豫著,從喉嚨底部擠出一長串緩慢而傷心的嗚咽。麥子瞟見一個圍綠領兜的服務生探頭探腦地要靠過來,趕快用一個手勢阻止了他?!皼]事的,沒事的,你說吧?!彼吐曄職獾毓膭钏緩過氣來,喃喃自語:“也許我自己也不明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彼恼Z調搖了一搖又低了下去,像是隨時要消失掉?!翱赡銊e說……雖然我心里時常很嫉妒你,但又覺得你們確實般配。李素看上去那么憂愁又消極,而你卻總是那么理智,聰明,考慮周全。我想你肯定比我更適合他,更能照顧他。”麥子微微倒抽了一口氣,竭力不令L察覺到此刻痛苦正從她的瞳孔里飛逝而過。這也許是她迄今最為難過的事,她并沒有照顧好他,或者說他并沒有像她所自以為理解和認識的那樣被相處。L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不少話,她那失魂落魄的語調聽起來時而嘩啦啦地遙遠,時而又在耳膜深處造成了尖銳的摩擦。
L在說她所認識的李素,她說麥子你肯定做夢也想不到吧,我愛上你的男人是因為某次聚會時,他提著一塊血肉淋漓的豬前腿從白毯子和綠草坪中跑過,他的后腳跟提起時像小鹿般輕盈而臉上的神色卻如此驚慌失措。麥子卻在迷迷糊糊地回憶她和李素在一起那七年里他有沒有買過菜,煮過飯。他好像不怎么擅長干廚房里的事。L又說那純粹出自于感官上的極致審美,她之所以愛上這個男人是因為別的男人同他相較都顯得猥瑣不堪。麥子心想這可真他媽太可笑了你們早不是孩子了。她倒真沒料到李素一直都是這樣子被活活呈現,清澈,無辜,偏執。連死亡的慘烈和糊涂如今也不能撼動未亡人心中一分一毫。她假借觀察桌面表層那毫無規律性的花紋嘆了嘆氣。
暮色現在已經慢慢暗下來了,風在她們腳邊開始窸窸窣窣地打轉。麥子重新要來一杯咖啡,在杯緣被斟滿的過程中服務生扭開了桌旁的燈,而L則不時把搭麻的腳放在地上用力跺著。被溫暖的光線籠罩令她偶然察覺到死亡的陰影消褪得挺遠,特別是當另一傷心人栩栩如生地描繪著她所不知道和無從經歷的種種細節。麥子甚至對李素產生了某種懷念,并問L,她那里是否留有些他某些物品或資料,當得到斬釘截鐵的回答時她又問是否她需要他某些東西作為紀念?!罢勊烤故O露嗌儇敭a值得被分配或保存,真是半點意思也沒有。”麥子把第二杯咖啡也一飲而盡,嘆息著說:“我想他要是還在,恐怕也不愿意把物質上的東西作為代表或象征?!盠半傾起身來。將一張面紙從紙盒中連根拔起,敷貼在淚盈盈的眼泡上。“這也是我為什么來見你?!丙溩油nD了片刻,直視著她說:“我想聽聽你眼里的他……只有我,或你。或者其他我并不認識但曾在他生命里短暫盤桓停駐的人,只有在這些交錯縱橫的記憶里他才能夠被真正保留和重現。而我也可以不僅僅依靠一些碎片生活。”L抬起眼睛,望了望麥子鼓動的嘴唇,然后她拉過她的手,提筆往那掌心里寫下一個電話和人名?!斑@是我所知道的?!彼撊醯卣f,“他生前常去一家酒館喝酒,叫‘姐姐’。另外,老板娘叫小夢……”她把帽檐拉下來,又把手套脫下,攥住拉扯?!捌鋵嵨矣X得你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我愛著的也不過是零散局部的他。誰又膽敢宣稱自己完全了解李素呢?”
“但作為他的妻子,我總得做點什么。”麥子不動聲色地說。此時她又恢復到了掌控和處理某些私有財產上的理直氣壯。她揮揮手叫服務生結賬。L則面容凄楚地望向不遠處被撞翻警報大作的電動車,她的視線踟躕在五光十色的車前燈上,那被涂抹得動彈不得的眼珠和難以修飾的黑眼圈表明了她對李素的態度,他離去成為坍塌她孩子氣心智上最后一根稻草。兩個人同時站起來握了握手,麥子用老女人特有的寬容大度扶正了年輕姑娘的帽檐和衣領。
2
麥子同李素的這段婚姻已經維持了近一年。此前她用三年的時間目睹了一個樸素而謹慎的公職人員如何成為沉悶友好的丈夫。這種變化雖然猝不及防——甚至沒能為她帶來一些普遍伴隨婚姻產生的“財產增收和收益回報”——但她倒也坦然接受,甚至于極大地激發了對丈夫的保護和愛憐。李素身上天生有股小動物般的迷惘和孤獨,但那整潔干凈的外表下又似乎暗暗隱藏著掀起暴風雨的狂瀾??偟膩碚f,自相矛盾正是他迷人之處。麥子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看似勢均力敵的相親,他們約好在公園的長椅上碰面。她到的時候李素已經抽掉了半支煙,他朝她頷首示意,可麥子卻使勁地皺了皺眉,于是他就把煙投擲到地上踩熄。在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里,他漫不經心地同她東拉西扯,似乎在看著她,又似乎飄忽不定地想念著那未抽的半口煙,他似乎對她保持了極大的興趣和關注,又似乎對這個女人闖入自己生活充滿警惕,他似乎充滿了克制的倨傲,又似乎自慚形穢。他不時把腳疊到另一只腳上。看著自己的灰白色襪邊,問她一些充滿開放性答案的問題。又緊接著讓她看看天邊那朵云是不是像克里克斯多夫家的麥穗,麥子說我是學工商管理的,對文學和藝術一竅不通。但李素狡黠地笑笑,“我也是瞎編的,就怕你承認?!本瓦@樣一來他倆談得還算融洽,臨走時李素要了麥子的電話和郵箱,說下次再聯系呀。
此后他們又陸陸續續通了幾次無關痛癢老友般的電話,吃了兩次西餐。麥子不想承認此后在如帷幕般逐漸拉開的,她與警察,公務員,22歲男大學生所擦出的戲劇性火花中曾多次恍惚地想起這位怪人,但絕非甜蜜而是一種古怪的好奇作祟。然而,真正使得他們的命運發生側翻并為這今后的劇變埋下隱患的,發生在另一次相親上,在一間大理石色的咖啡廳,麥子通過幾個來回的理論性對話終于明白對方所要闡述的事實,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生活的優越性,他甚至提及在某個據點或公共場合連環殺人案的概率,以及普及公民擁有槍支合法性概念。麥子眼角劃過地面上一塊突起的花邊六角形瓷磚,提出是不是能去上個廁所。半個小時后,李素來了,穿著一件談不上莊重的細格藍條紋襯衫,仍在抽煙。他把臉埋在一股又一股彌漫得像發了瘋似的煙霧里。若有人要借此搭訕??峙碌孟蕊嬕槐澙@。麥子用手敲敲桌子,李素就將那臉從煙霧中遞出來。瞇著眼笑笑。
他慢條斯理地同這位麥子的相親者談他的外祖父,他曾經收藏了一把彈道生銹的蘇聯制造k-332型號機關槍并在1998年患上糖尿病時企圖自殺失敗?!霸谒脑岫Y上,我用手摸著槍桿光滑的脊椎,像條魚?!彼f,狡黠地低下頭去摸煙。麥子的高跟鞋跟碾過李素的腳,她拿眼神氣急敗壞地看著他?!澳憧次易鍪裁茨兀俊崩钏鼐拐f,“我瞧著吧,這個人挺好的?!彼麖乃{白色軟殼包裝盒里遞出最后一支煙給無政府主義者。“抽吧,抽吧?!彼麚u搖頭,“她不適合你?!丙溩託獐偭?,跳起來掄著裙角和一雙敲打在地面上的高跟鞋小木樁揚長而去。事后,她在日記中捫心自問,是否這是李素借機表白?顯然不,因為至此他就像一滴水一樣在這座城市喧囂和炎熱的背景中蒸發不見。
而他們倆最后一次也是最最具有永恒和反常意味的相遇卻要等到這個城市所有河流干涸之后,已經到了深秋,麥子仍沒有找到半個合適的男朋友。為了節省房租她找到并搬進了一處名叫“玫瑰小鎮”的郊區公寓,生活在這孤零零的,并且荒涼得像暗中進行著核爆實驗和沙塵污染的幾棟小樓里,麥子埋頭呆在公司里整理報表和會議數據明顯增長了一首詩朗誦的時間,另一個下班前五分鐘,市場部總經理干脆讓她趕去市政務服務中心領取一份稅務單,就在那,她看見李素正坐在服務窗口前發呆,他所負責的窗口整個下午無人問津。
她像花壇里的一顆石子鑲嵌在漫長而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里,急得直跺腳。而就在最角落,那用來遞交表格的服務窗口邊正搖晃著他一截用來撐住下顎的手臂,磨砂玻璃剝削了那張臉某些精準的局部,譬如顏色始終蒼白的嘴唇,略略有些渙散并不專注的眼神。他的手臂沖著另一端慢慢掉下去了,神經質地在口袋里摸了一摸,隨之額頭在玻璃上驟然變長,李素對準電腦,慢慢地打了一個呵欠。此時,大廳里稀里嘩啦地又涌入一群人,高跟鞋和皮鞋走投無路般在光潔的地板上彈跳著,經過短暫的面面相覷后四處奔走散去。不少人擁到了李素的窗口前詢問,那只手臂又慢吞吞地放了下來,搖擺著,搖擺著的頻率同他略略厭倦和踟躕的表情所要傳達的意義一致,他起身去喝水,將半只肉胳膊和鮮紅的嘴唇跟著擠進窗口處的中年婦女則在大叫大嚷著:“你,就是你,你是怎么回事?都說了是你們負責,你倒給我解釋解釋!”
“小姐,到你了?!丙溩踊剡^神來,趕緊伸手接過表格?!澳抢锇l生什么了?”她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回頭看。只見李素已經走到了拉閘門的開口處,正在試圖向幾位圍繞在那的人群解釋著什么,保安人員帶著警棍慢條斯理地奔過去了,因為有人一把揪住了他洗得漿挺的白領子,還有人急撲撲地揮動著羽翅般的手掌吐了欄桿一臉唾沫。李素還是那個表情,有一點點驚訝,更多的是困惑。他用平靜甚至是近乎溫柔的手勢在口袋里打著轉,然后拿出了半包煙?!坝腥艘闊焼幔砍閱幔砍榘?。”人群寂靜了半秒,煙干脆利落地被打掉了。保安人員順著大理石地板一條光潔的對角線四下驅散著。并毫不費勁地使得所有人閉嘴?!罢l要登記2010年度的鄉鎮企業農副產品稅率單的。千萬記得那個帶紅色框的別填。”李素對著某個不知名的人群疲倦地嘟嚷了一句,把煙拾起放進口袋。
麥子已經順利領取到表格,順著那條被人為驅散開的通道走到他身邊。“你是怎么一回事呀。竟然還學會在上班時間抽煙?”她自己都沒料到開口的這一句批評如此理直氣壯,不由得揚起眉頭怔一怔。李素不做聲地笑笑,蒼白的眼珠子在那張幾乎不曾大搖大擺大擰大轉的神情中溜達著,忽地一下全瞟到墻上那面做什么都干脆利落的時鐘上。咔嚓,咔嚓,噔——只聽清脆的一聲,他下班了。麥子張口結舌地說:“這下可好?!崩钏厝匀恍Φ没秀?,伸手把制服上被扯歪的白領子整了整,擼起襯衫袖子來,就在這一瞬間她猛然發現他的可靠,盡管看上去是那么地消極,笨拙,甚至不合時宜。但當這種脆弱的優美性在公共場合,在與他人交往甚至于工作中被淋漓盡致地舒展開來時,他對事物毫不苛求的態度反倒使人舒服。至少對麥子而言如此。
李素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花壇邊上抽煙。煙像一只鶴一樣消彌在他的顴骨處,又順著耳蝸幻化成一叢沼澤,他在其中如同其所構成的一部分一樣并不形成任何打擾。他把最后一點煙蒂按進花壇里摁死了,意猶未盡地對著灰燼擺了擺手,這才看見麥子還站在旁邊凝視著他?!罢娌缓靡馑?,又讓你抽了不少二手煙吧?”李素嘆了口氣?!皼]事?!丙溩诱f?!案纱嘁黄鸪燥垎h。”
此后借由那頓飯所開展,并迅速蔓延繚繞開來的關系主要是建立在麥子的主動上,然而結果同大多數人的愛情一樣,親吻,擁抱,爭執打鬧并不緊不慢地走向和好。漸漸在被埋沒的時間慣性中,麥子逐漸熟悉了這個人連同他的名字和長有一顆痣的身體進入自己的生命和日常生活中,在最熱烈萬狀的時刻她甚至驚喜不已地領略到了聶魯達所謂的“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寂靜得像消失了一樣”?;蛘呤钱斃钏鼐椭聿停粡垙V州晚報或午后寧靜的暖風徐徐抽煙時,她甚至恍惚察覺到了自己就像是一株默不作聲的竹子身上切割下的一處甜蜜分岔。只有一次她向他提及,也許到了應當戒煙的時候。“我想要有個我們的孩子?!痹谀莻€夜晚的昏暗徐徐降臨,并在兩人的皮膚上匍匐下一只溫柔的撫慰的手時,她躺在床上,用因赤裸而微微顫抖的身體頑皮地環住了他的頸子。李素回過頭去漫不經心地吻著她的嘴。麥子把頭在臂彎里蹭了蹭。“親愛的,你說呢?”她繼續追問。顯然當一場由淋漓盡致的愛運動所引發的后遺癥中,她那渙散又破碎后無比強硬的情欲不肯罷休地要得到一切坦白。“說呀,說嘛。”麥子搖著他的手。后者的瞳孔則在疲倦中一圈一圈滴滴答答地走著,忽然他躍起來,企圖再次用骨頭踏碎她,他低下頭去攪動著舌頭,用一種近乎野蠻的親昵撕咬著她,麥子在其中得到了某種全新而陌生的恐懼,在委屈和不知所措中找到了憤怒。她跳起來用力一把推開他,伸手拍開了床邊的臺燈,兩個人的身體同時從黑暗里像蛇般鉆了出來,驚訝又沉默地凝視著彼此。
“你為什么不肯要個孩子呢?”麥子問。而他一側身用脊椎避開光亮,低頭睡了。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李素不再同她談論這個話題。他對報紙和電視上任何一切有關適婚年齡生育的報道宣傳視而不見。躲避著隔壁鄰居那個滿臉橫肉的小胖子就像躲避著一只捆綁在家門口的大牲口般謹慎,這一切不禁讓麥子懷疑其中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譬如,存在另一個女人。她暗暗下定決定,要利用一切巧妙的手段給予一一偵破,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麥子都到李素的單位前去等他下班,那棟棕褐色大理石的行政樓分為十一層。每一塊玻璃鑲嵌著一塊磚縫都像省略號般齊整,繞過兩個旋轉大門再乘電梯,李素那件皺巴巴的白襯衫和他沉睡般泛光的眼睛就在服務窗口上打印出柔和的輪廓,并迅速映入許多公民的眼簾。傍晚六點,他以一種晃悠悠——甚至有時還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緊張的姿態——走到她跟前時。左手口袋里的煙盒已經抽空了半邊。麥子問他晚餐想吃點什么,下個月電信的繳費單是不是該順道去取了?!岸夹小6夹??!崩钏芈冻鲆桓辈恢每煞竦纳駪B,他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溫柔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于是幾個回合下來麥子一無所獲,甚至隱隱約約察覺到其中蘊含著某些難以解釋甚至從未浮出水面的羞恥感,也就在那時候她知道了他曾經偶爾去過叫“姐姐”的一問郊外酒吧,面對她有力而簡潔的詰問,他甚至痛苦得像名原告。他的羞恥感如此荒謬又沉默得如此堅硬,以至于她終于不得不絕望地意識到毫無改變的可能,一個關于他和她的孩子就這樣在可能團聚的幻想中靜靜夭折了。最后麥子懷疑他患上了某種生理結構上的缺陷和無從察覺的破綻,并決定在心底原諒這個答案。
但就在他們以令人心碎同時又稍感安慰的方式達成和解的第三個月,麥子卻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至于原因不得而知。也許出自那因大量到期而購買的安全套,也許出自冥冥之中上帝他老人家一個黑色的幽默。她小心翼翼地從醫院打車回家,感動到心砰砰直跳,又忍不住懷疑其實那是腹中的嬰孩在盲目地揮舞著那尚未成型的某個拳腳。出租車開到樓下。她一眼看見李素蹲坐在陽臺上抽煙。頸子含在兩根像雞骨頭似的肩胛骨里一跳一跳,盛夏的汗漬把他的襯衫印染出了一層紫黑色的鹽味,麥子沖上樓。彎下腰去欣喜若狂地一把抱住他?!奥犖艺f句話好嗎?親愛的,請把煙掐了。”她邊說著邊義正言辭地伸出手去。呢喃般地在他耳邊吻了吻。李素聽著,呆呆地皺著眉頭。松開手溫順地讓那煙頭自行隕落。他像是從另一處剛剛生長出來的,巨大而笨拙的嬰孩般慢慢靠近并使勁地摟住了她,用略略發硬而濕潤的鬢角沾著她的下顎不放,一股熟悉但容易令所有孕婦聞之作嘔的煙味沒頭沒腦地亂躥。
“好啦,好啦?!丙溩酉衲赣H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兒嗎?”李素哆哆嗦嗦地用手翻弄著口袋,胡亂地盯著那還沒來得及熄滅的一點火星看?!安??!备袅艘粫?,他輕輕地張開嘴,“你把孩子打掉好嗎?”隨著那話語舒展開來,原本孤立蜷縮著的影像忽然又堅硬且無限地放大起來,在墻壁上投下一道陰影。麥子笑了笑,也跟著站了起來?!安??!彼颜Z調放得更慢,“你呀,想都別想?!?/p>
然后,毫無征兆且難以置信地,李素用另外一種方式,用任何做不得抵賴和反悔的方式宣告了他對世界上其余不完全屬于麥子,但仍有自由意志的獨自的生命的裁決。當漫長并且瑣碎的葬禮上一處緊接著一處細節展開并劃下帷幕,麥子站在喧嚷而紛紛雜雜的人群議論中,隔絕著大客廳里鮮艷的鮮花和寂靜而沉默的墓棺,憤恨著,滿臉淚水地望著手中的骨牌。她渴望最好能夠一次性暈厥過去,但骨子里的理智和堅韌最終使得她挺了過來,并且下定決心找到原因。三天之后的祭拜結束,她站在空蕩蕩而冰涼的鍋爐前,捧著滿懷豐厚而精致的祭祀品和冥紙,當第一簇火星冒起時,她似乎恍恍惚惚又倍感憐憫地聞到了那種因高溫和集中燃燒而散發出的煙霧,出于一個母親的本能,麥子迅速向后退了幾步。此時此刻她才發現,那原來是祭祀場里一口昨晚剛剛清空,尚沒有殘留下任何痕跡的鍋爐,如今大量單薄的冥紙墜落其中如荒野幽魂般飄蕩著。嗤嗤冒煙,火透過金色凝聚成一點耀眼的光斑,明亮得發燙。麥子靠近火爐,平靜地擦了擦被炙熱烤出的一層細汗,感覺著——感覺到自己生命中似乎從未有過這般驚奇天真又目眩神迷的時刻,仿佛李素生前所有抽過的煙都團圓了,一只緊接著一只在黑暗中如蝴蝶飛逝。
3
當麥子處理好一切事宜后,便獨自去往了那間小酒館。她在門口徘徊踟躕了許久,終于忍不住走近那塊如酒紅色夕陽般低低垂落的簾幕,某些時刻,透過稀疏的光影她能看到,里面一個人也沒有,許久,從房間里走出一個女人靠在吧臺上。出乎麥子的任何意料,她同她恍然掠過印象中的,甚至乎是自娛自樂所取得的名字毫不相稱,這個叫小夢的女人,就像是童年時被人虜獲,繼而遺忘在該處的身體之上的一個名稱。這是一個始終陰沉著臉的胖女人,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像停落著小鳥般,罩著一件吉普賽長袍。這個女人獨自在店里煩躁地轉來轉去,見到有人進來,索性仰起頭坐在吧椅上發呆,兩條腿像剛學會走路一樣無計可施地交叉著。麥子單是看了一眼,便有緣有故地討厭了她,何況看到她也在抽煙,手法倒很細膩,霧氣茫茫如蛇般嘶嘶在指尖盤繞。她如今聞不得半點煙腥味,馬上嘆了口氣深深向后一退,小夢以近乎仁慈般的姿勢一動不動?!皻g迎你呀,你要喝點什么呢?”她慢悠悠地說。
“我找小夢。”她硬邦邦地說著,又補充到,“我是一個孕婦。不能喝酒。”
“是嗎?是嗎?”小夢沒精打采地說,“我就是小夢。”說完將那來不及抽盡的半支煙塞進煙灰缸。
“是L讓我來找你……我想問問李素,你還記得這個人嗎?”麥子說著,以一種冷靜克制的眼神四下打量,在潛意識里她仍懷有一絲飄渺茫然的期望,渴望敏銳地察覺到這里一處處堆放的凌亂繁雜事務中所有關于亡人的零丁痕跡。但她驚訝地默認了自己與那段浮光掠影似的記憶毫無默契可言。就如同麥子最初同L所說的,在所有交錯縱橫的記憶孔壁里找到一個完整的李素,但小夢也罷,L也罷,她們有幸同他共同擁有的部分載體都如此自私,以至于她根本無法穿插到兩處狹窄的縫隙里找到他的整體。麥子在鐵銀色的木椅前激動地東張西望,又走到了一處倒掛著的壁畫前發呆,可其實她什么也發現不了,最后她沮喪而痛苦地坐了下來,夜幕降臨后,小酒館里有一把蒼老的嗓音正在悠然吟唱著什么,小夢忽然甜美地笑了笑——臉像湖般綻開理解的內容——她對她說:“也許我能告訴你些什么。”
麥子茫然地轉著眼珠?!笆菃幔俊彼f。
“他的死是早有意料的一件事?!毙粽f。“他向你提及過那個關于因糖尿病而自殺的祖父的故事嗎?當他十六歲時在葬禮上觸摸到那柄光溜溜的猶如魚般的槍桿時,那種狡猾的感覺就深深地吸引了他。反正吧,自從我認識他以來,李素就夢想著做這件事,說到底,死亡不可控和難以判斷的力量除了死亡本身,還有什么能從中得到呢?”“可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是作為一個人啊?!丙溩尤滩蛔「吆傲似饋?,“他還是一個行政人員,一個丈夫和父親,他怎么就沒想到,而且非要選擇這條路呢?”“因為你并不理解他?!毙粽f,“哪怕是與你戀愛結婚,在光亮而充滿規律的行政大樓里一處玻璃窗的保護下辦公,而那份工作看起來是如此正統以至于他忍不住想靠抽煙來滅絕那個古怪的死的念頭。老實說吧,我曾有一度——反正他自己也是這么想的——認為他可以依靠這種方法。遲早死于肺癌?!毙粽f著就皺了皺眉,點燃了一支煙。又反射性地很快熄滅。
她長大了嘴巴漫不經心地朝四周看了看,“哎呀,你不會理解的,這一類人。知道我和李素第一次碰面是在什么地方嗎?恐怕你做夢也想不到,是在一間鋪滿淡藍色壁紙的大廳,地面上散落著許多把柔軟的椅子,燈光歡快而充滿快餐廳的喜悅。當我們依次進入時,看見許多個穿著紅衣的志愿者正欠身發放著宣傳單,上面印刷得五顏六色,還有愛心。有人很快把那張單子撕碎了,就有人又小心翼翼地遞上去。后來進來了幾位穿著西裝的人,感謝上帝,幸好他們并沒有帶口罩。其中一個高個兒輕聲細語地說,我們開始吧,然后他點亮了投影儀,那是一次冗長,枯燥而源源不斷制造出厭煩的抑郁癥宣傳講座,這些所謂健康,甚至是積極向上的人通過麥克風和甜美的微笑一再試圖救贖我們??伤麄儧]有意識到正是這樣恰恰迫害和損毀了我們的生命,我們所要得到的——”小夢停了下來,那張長滿褶皺和冰涼的臉在麥子的瞳孔里放大了,又輕飄飄地渙散開去,這次她又點燃了一支煙并將其惡狠狠地投擲出門口?!拔覀兯玫降?,并不是一味地反駁,勸解和鼓勵,無非是要有一個人肯站出來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呀,就是這么地令人痛苦??善粋€人也沒有,散會后我和李素毫無例外地成了朋友,我依靠酒,他依靠煙,就這么一直活到了現在。”
她站了起來,凝神盯著外面的夜色看,又看了看麥子示意天色不早了,你還是走吧。她用一只胳膊攙扶住門把手,手指把弄著珠簾上那一小顆一小顆的玻璃珠玩耍,露出了凄涼的笑容,“倘若這是一篇情節成熟的小說或電影。人們便會認為這一切是十分荒唐乃至稀奇的,突兀的設定,不流暢的一個妻子的探索,一些瑣碎的枝蔓生長在這間隨時會倒閉的小酒館里,而其余平庸和難以察覺的線索卻隱藏在所有共同生活的記憶中,說到底,我們這是沒有答案的。這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盡管大家都擺脫不了這個命運——但那又能怎么樣呢?你不是圣徒,也不是迷惑而走在荊棘中的羚羊,恐怕只有死者自己知道真正的答案。要我說啊,沒什么可以解釋的,只有惟一的一點例外,就是這整件事降臨并發生得更早了一點,那個例外是你們的孩子,迫使他不得不盡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