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據說,在本朝開朝之初,中原以西的西秦戰亂不斷,持續多年才逐漸形成四個小國,四小國的主人自稱國主,他們居住的府邸叫做宮。
四國各有一套政策,互通往來,直到后來啟國的國主投靠了中原新建立的朝廷,以受命于天為由說服其余三國降服于中原。
三國不肯,朝廷立刻派兵鎮壓。
三國不敵,只好投降。
自此西秦再無國,而只有城。國主也改稱為城主,宮改為城府。
中原皇帝說,西秦情況特殊,可以延續以往的政策治理,但朝廷也會派兵駐扎,且三城每年要上繳賦稅財帛,以示順敬。
三城城主忍辱負重,默默將這股怨氣記在了啟城城主頭上,延續了世世代代,直到到了本朝,他們的后人終于逮著機會齊心將啟城推向了滅亡,才算了卻了先人的遺愿。
這三城分別是:天啟城、明日城、云州城。
啟城滅亡后,三城城民都以為在三城的照拂下可以與日月同輝,繼續無拘無束地傳承一代又一代,不用受中原朝廷的管制,也無需擔心再起戰火。
然而也便是在啟城滅亡的同一年,三城城主竟先后遭到了算計。
明日城城主師然不知犯下何種重罪而被中原朝廷押上京問罪,后來罪名成立,死于朝廷的大牢中;這一代的云州城城主原本是一對雙生子,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而釀成一死一傷的慘劇;還有天啟城城主莫珩,也不知何故大病了一場,病愈后記憶全無,整日癡癡呆呆。
一些知情人士說,這三城城主的不幸皆與一位女子有關。一些江湖術士也曾掐指算過,說這三城會先后遭逢一場“紅顏劫”,倘若躲過去了便過去了,倘若躲不過去,便會禍延子孫。而這將所有傳說都串聯起來的女子。正是來自啟城,閨名胭脂。
為何一位出身平平的女子竟會撼動三城的數百年根基?就連三城最有權威的八卦書籍也難以言說。
只有一些曾經趕赴過那最后一場“秋收宴”的達官顯貴依稀記得,秋收宴上,啟城城主夫人欲將侍女合歡獻給天啟城城主莫珩,以示友好,哪知莫珩卻抬手一指,指向了胭脂。
沒有人說得清莫珩這一指到底和啟城的滅亡有何干系,只是后來許多人非要將兩件事搭在一起,便說正是因為莫珩這一指。開啟了那命定的“紅顏劫”。
再后來,秋收宴后不過數日,啟城便離奇滅亡,只有啟城夫人身邊的侍女胭脂,得以逃出生天。
數月后,天啟城城主莫珩因緣際會重逢胭脂,有意同她結秦晉之好,遭到拒絕。
沒多久,胭脂離開了天啟城。卻巧合地救下重傷難治的云州城城主別云辛,別云辛誓要娶胭脂為妻,卻又偏偏在喜宴當晚招來了一場大火。別云辛死于火海。雙生胞弟別云州重傷昏迷,而胭脂則下落不明。
接著,連一向與人交好的明日城城主師然也不能幸免。據知情人士透露,胭脂離開云州城后便投靠了明日城城主師然,并嫁給了師然。只是婚后不久,師然就被朝廷押上了京城,后來喪身于天牢。
不到一年,天啟城城主莫珩也生了一場令群醫束手無策的大病,昏迷不醒,病因無人知曉,難以對癥下藥。而他在昏迷期間嘴里念叨最多的,便是“胭脂”。
三城城主皆因胭脂而損,只是胭脂卻自此不知所蹤。
他們都是注定被聰明所誤的人
這幾年來,莫珩一直處于這樣的狀態——忘記前一天自己做過什么,偶爾忘記自己是誰,以及忘記身邊人的名字。
天啟城城府里下人眾多,但是能得到莫珩信任的只有連伯。
莫珩有時候也會反思。自己在失憶之前就是這樣的多疑,還是因為失憶而不敢輕信別人。
眾人不知,連伯之所以能取信于莫珩,并不是因為他忠心耿耿。而是因為他和那傳說中的女子“胭脂”來自于同一個地方——啟城。
他們都是從啟城里走出來的幸存者,也是啟城走向毀滅的見證者。
啟城、天啟城,只差一字,卻差之毫厘謬之千里。
天啟城地大物博,資源充沛,兵力富足。而啟城只是在天啟城、明日城、云州城三城夾縫中勉強生存的一座小城,風光秀美。因此全城都致力開發旅游業,并不重視農業和軍事的發展。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小城,卻盛產美女,比如那令啟城城主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啟城夫人,比如那打破啟城城主和夫人愛情神話的第三者合歡,再比如胭脂。
前些年,啟城剛剛滅亡時,人們茶余飯后閑磕牙的話題,多半都是圍繞啟城城主、夫人以及合歡之間的三角戀。然而不過幾年的光景,人們就開始淡忘這段故事,進而將“胭脂”二字掛在嘴邊。
因為胭脂,明日城城主師然中毒身亡,云州城城主別云辛喪身于火海,而天啟城城主莫珩則失去了所有記憶。
有人說,莫珩不是失憶,而是得了失心瘋。或是中了情蠱,否則不會一時好一時壞,整日念念不忘連樣貌都記不清的胭脂。
有人說,天啟城治安太平,而城主莫珩只是生活太過安逸了無事可煩。所以惟有惦念著惟一能記住的名字。
還有人說,那只是因為連伯經常提起胭脂,作為莫珩空白記憶上的第一點墨,令“胭脂”這兩個字想不被他記住都難。
而更多的人在傳說,就是因為莫珩在啟城的最后一場秋收宴上伸手指向了胭脂。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比如癡心錯付的合歡,自此投向啟城城主的懷抱,直接導致了啟城夫人的傷心欲絕。
再比如胭脂,因念及她和合歡之間的情分,以及可憐夫人的處境,幾日后就當面拒絕了莫珩的求婚,留在啟城,也因此親眼目睹了啟城的滅亡。后來又和連伯一起協力將城主、夫人以及合歡合葬后,才去投靠了莫珩。
只是沒想到,這一舉沒有將胭脂留在天啟城,卻將連伯永遠地留下了。
莫珩問連伯:“她有沒有說,為什么要來投靠我?”
連伯說:“說了。她說她只是想來問問你,為何啟城有難時,你要袖手旁觀。”
莫珩良久不語。
連伯告訴莫珩。啟城那時遭逢百年不遇的蝗災,向另外三城求救,然而三城卻緊閉城門哄抬物價,坐等啟城的滅亡,終于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這一天。而胭脂和啟城城主、夫人感情甚篤,心中如何不怨?
連伯還說,胭脂此生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執著于因果報應。太過聰明所以總會被聰明所誤。倘若胭脂可以活得糊涂一些,秋收宴之后就嫁給莫珩,或是在莫珩第二次對她提出求婚時答應他,那么她以后的人生會順利很多,最起碼不用顛沛流離,四處游蕩。
連伯口中的種種跡象都表明,莫珩和胭脂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因為一個女人若是拒絕同一個男人兩次以后,還能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這只能說明她心中沒有這個人。
只是莫珩不愿死心,最起碼不愿因連伯的三言兩語就說服自己相信,所以總是鍥而不舍地追問連伯。
如此接連三天的追問,年過中年的連伯才終于后知后覺地想起一段插曲。
原來啟城還在那會兒,胭脂曾寫過一篇文章投稿于啟城最暢銷的那本八卦雜志,名叫《莫珩與紫》。因為眾人皆知,天啟城城主莫珩最愛紫色,時常以一襲紫色錦袍現身于人前。
雖然那本雜志早已停刊,這件小事卻被莫珩牢牢記在心中,令他原本動搖的信心再度堅定起來。
幾日后,莫珩將城府內的大小事務全都暫交給連伯管理,自己則起身趕赴云州城。
連伯問莫珩為何非要走這一遭。
莫珩道:“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人,連最后僅存的記憶也沒有了,這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最近我時常這樣想,總覺得自己是個無根的人,所以這次只是想去找個活下去的理由。”
連伯又問:“要是結果令你很失望呢?要是胭脂已經不在了呢?”
莫珩笑笑,“有結果總比沒結果好,就算結果不能盡如人意,也好過現在這樣當個活死人。”
活要活得明白,死也要死得其所,也許正如連伯所說,他們都是注定被聰明所誤的人。
美女的身世總是一波三折
有一段時間,小茴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這句話:“多情反被無情擾。”
她不是個多情的人,此生惟有一次動心,最多可稱之為專情。
她想,她只是個庸人,所以喜歡自擾。
小茴的娘出身富戶,與鄰家的哥哥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成年后便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后來生有一女,便是小茴。
只是好景不長。小茴的娘幾次三番撞見丈夫與不知名的女人茍合,卻因為生性懦弱而敢怒不敢言。娘家也在這時經商失敗,家道中落,小茴的娘在夫家更是地位不保,眼瞅著就要被夫家掃地出門,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求救曾經追求過自己的表哥。
表哥對小茴的娘舊情難忘,自然痛快地伸出援手。所以說,一個女人的背后總會有一個苦等。
小茴的娘帶著小茴改嫁給表哥后,日子過得尚可,她們娘倆很滿足,哪知表哥卻不滿足。
表哥認為,身為男人要做一番大事業,勵精圖治,光耀門楣。所以表哥很快就對小茴的娘表示,他要北上發展。
小茴的娘很擔憂,這種擔憂是有一定根據的。她爹當初就是北上發展才發展出第二春,就算曾對她娘海誓山盟矢志不渝,最終也沒能遵守,可見誓言都是用來被打破的。
于是,小茴的娘將這份擔憂告訴表哥,表哥表示希望她能相信自己,倘若不能,便枉費了他們相知一場。
這話一落下,小茴的娘就知道大勢已去。
你看,男人要追求事業時,女人千萬不要阻止。
因為你阻止的不是事業,是男人高飛的夢想。可你不阻止,就難免會成就其它女人躋身二房的夢想。
一邊是丈夫的夢想,一邊是情敵的夢想。要不一起阻止。要不一起成全。
果然,一年后,表哥帶著二房歸家,二房還挺著個大肚子。
聽開過天眼的道士說,那是個男胎。
只是這胎沒有保住,據說是因為年紀幼小的小茴貪玩驚著了二夫人,二夫人飽受驚嚇后喝了安胎茶也未能奏效,胎兒急流勇退地離開了母體。
當家的自然要將這個罪責推給小茴,就算當家的不推,二夫人也會推,因為若是怪罪老天爺不開眼,也不好向老天爺問罪,所以只好找一個就近的順手的好折磨的對象下手。
況且小茴還不是當家的親骨肉,自然不必憐惜。
只是當家的前去問罪時,小茴母女那邊早已人去樓空。
一男娶多妻,那是本能;一女嫁多男,那是技能。
若要將這句話套用在小茴的娘身上,只能說,小茴的娘本不想練就這種技能,是她嫁的那些男人都太喜歡靠本能做事,她也只好自學成才。
世人都說寡婦無情,卻不知寡婦多半是被逼無情。情商都熬干了,還拿什么和你談情。
小茴的娘很快就找到了接手人,這個人可謂是她的終結者。
終結者不帥,不高,不厚道,不有錢,不是好人——原是乞丐,后來落草為寇。
小茴的娘帶著小茴上了山,當了終結者的壓寨夫人,為了保證小茴長大以后不受土匪們覬覦,還特意拉攏了終結者的小兒子,讓兩人結了娃娃親。
年僅十歲的小茴不肯,對她娘說:“女兒只喜歡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那個人不可以打家劫舍。”
小茴的娘笑笑說:“咱們連自己都養活不起,不打家劫舍還劫富濟貧不成?你記著,劫富濟貧的大英雄。都是錢多得沒處扔的那些人,一分錢逼死英雄漢,你見過有哪個英雄去和人搶燒餅的么?”
小茴不語。
后來,小茴的娘沒能活過三十歲就香消玉殞了。留下年僅十二歲的小茴。
小茴不想在山寨里繼續呆下去。主要是因為小寨主再強大也總歸只管一個山頭,而小茴的野心是十座山頭也裝不下的。
小茴偷偷摸摸地潛下山,在附近的村落里躲了三個月。終于擺脫掉土匪們的追查。
這么多土匪們也沒能找到她,除了因為小茴躲得巧妙,還因為土匪們下山以后飽餐秀色,多帶了十幾個姑娘回了山。
那時候,明日城城主師然,正帶著年僅三歲卻身中劇毒的兒子師云,趕回明日城。
究竟為什么師云會在外中毒。又中了什么毒,被何人下毒,誰也說不清。旁人只知道當時的師云渾身紫黑,若不是師然一直用解毒草為他續命,恐怕早就去了奈何橋賞花弄月了。
而就在師云危在旦夕之時。他們遇到了小茴,小茴帶著父子倆去向村里的一位善于用毒的隱士求救。
隱士很快治好了師云,師然欲感謝隱士。
隱士表示,他不需要被感謝,只希望小茴可以有個安身立命的去處。
可見,好心是有好報的,小茴的好心換來了她那之后三年的好生活。
小茴入了明日城城府,負責伺候師然、師云父子的日常起居。偌大的城府里,她平日接觸最多的只有這兩個男人。倘若她性向扭曲。自然不會動心,可惜她正常無比,所以在情竇初開的歲月里,她也只有愛上師然這一個選擇。因為他擁有一座城,能裝得下連十幾個山頭都裝不下的小茴。
后來,小茴成了明日城最得寵的侍女,還有一條最牛逼的至理名言,大意是說:“要讓一個男人喜歡你,首先要喜歡他喜歡的一切并且變成那樣的人,等他喜歡上你后再慢慢改變他,讓他一輩子都能以你的喜好為喜好。”
要讓一個失憶的人信任你,惟有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
只是三年一過,小茴在明日城里的逍遙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
后來她偶爾想起自己的至理名言,都不免自嘲,因為她只做到了前者,卻難以成為后者。
逃離明日城之后,小茴淪落為明日城的頭號追殺目標。雖然明日城城府下達的追殺令里并沒有提及原因,但是大家仍可以將這件事。和明日城城主師然與夫人顧闌珊的離奇死亡聯系到一起。
總之,小茴是明日城的叛徒,叛徒本該受到制裁。
只是不知道是小茴命大還是時辰未到,一批批的殺手蜂擁而出,死的死傷的傷,紛紛栽在手無縛雞之力卻使得一手好毒的小茴手中。而小茴的用毒能力,也因此成為江湖人嘖嘖稱奇的一段傳奇故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將此渲染成了絕世不傳的功夫,恨不得到了只要你遠遠地望見她一眼都會在頃刻間被毒瞎了雙眼的化境。
就在這一天,連小茴自己也忘記了是第幾次遭到伏擊時,從她身后快速沖出六個殺手將她團團圍住,卻沒有一個敢貿然上前。
數日來,江湖上已經再無殺手敢接下追殺小茴的任務,然而明日城又接連加碼了三次懸賞金,又引來了一批懷著僥幸心理不怕死之輩。于是,就在前兩天,這批殺手聚到一起,商議了分工料理小茴的計劃,又都服用了解毒丹,這才互相打氣著一股腦涌來。
傳說中的小茴到底如何了得,在場幾人都很好奇。
小茴此時袖中的毒丸滑入手掌中,蓄勢待發。她武功雖不濟,卻有不錯的輕功以及眼力,此時心中正在計量是否要先發制人。
右邊的殺手劈刀砍來,小茴側身一閃。手中藥丸飛射而出,另一手也順勢抽掉頭上的一枚發簪,簪子尖涂了劇毒,正刺中迎面沖上前的殺手手臂。
三兩下后,已有兩名殺手中毒倒地,余下四人皆不敢妄動。
小茴正準備拿出腰間藥粉,不料卻撲了空,眼神一掃發現藥粉正掉在前方三步遠的地方,距離雖近卻難以取回。
那四名殺手一見小茴面上浮現憂色。心中竊喜,立刻不約而同一起攻來。
卻聽“哐當”幾聲。四人兵器便嘩嘩落地。快得連對方動作都沒看清,只覺得手腕發抖,手筋發麻。
小茴傻站在原地,只是直直瞪著那從天而降動作快如閃電的紫衣人,只見紫衣衣擺隨風而起。復又垂落,罩住了那雙綴著金線的黑色長靴。
四名殺手被突如其來的程咬金打亂了陣腳,從地上爬起來后面面相覷,又見手中再無兵器,士氣大減。
其中一殺手問來者何人。
小茴耳朵嗡嗡,隱約間只能聽到那道似遠又近的聲音說道:“在下,天啟城莫珩。”
那是小茴此生聽過最好的聲音,也是小茴此生見過最令她留戀的背影。
她想,她始終只是一個庸人。
這一晚,小茴和莫珩就露宿在云州城郊外的樹林里。
莫珩沒想到會和小茴單獨相處這么久,起初他只是路見不平,打算拔刀相助完就繼續趕赴云州城。
直到那幾個殺手撒腿而逃后,立于身后的小茴輕聲問他:“你真的失憶了么?”
莫珩回過頭去,正迎上刺目的日頭,看不清小茴的模樣。
微風吹拂起她身上的白色錦衣,將她完美地藏匿于霞光之中,惟有那道聲音微微抖動,“那……你是不是也不記得我了?”
正是這句話,留住了莫珩。
在這世界上,莫珩忘記的人有許多,認識他的人也有許多,只是身居高位無親無故,所以能巨細無遺地說出他身上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的人,是少之又少。
像這樣一個男人,弱點不在旁人,而在他心里。一旦失憶,尋找記憶的道路只會更艱辛。
若是胭脂還在,也許一切都會簡單許多,因為連伯說,胭脂是這個世上最后一個了解莫珩的女人。
只可惜這樣一個對他知之甚詳的女人,卻下落不明。
直到小茴的出現。直到她一點一滴將莫珩過去種種娓娓道來,令他心中殘存的最后一點懷疑也蕩然無存。
小茴令莫珩相信,她是僅次于胭脂最了解他的女人。
比如小茴說,他左手掌心的掌紋只有一條橫亙于正中間,將整只手掌一分為二,便是人們常說的斷掌。
有這樣掌紋的人,通常是命硬刑克并且注定不能平凡一生的。少數幾個知道此事的人,都不免認為,他之所以無父無母無親無友,便是因為這道掌紋。
小茴能道出此事,莫珩只是微訝,畢竟她不是惟一的知情者,也許是旁人透露給她的也說不定。
然而小茴緩緩別開臉時,又道:“在你背后尾骨之上,有一紅痣。呈玫紅色。”
莫珩原本已經轉向另一邊的腳,驀然頓住,一手竟忍不住想伸到背后去摸那顆痣的位置。
別說旁人不可能知道,就是莫珩自己,也是在前陣子沐浴更衣時偶然摸到此痣。當時他不以為意,并沒有拿銅鏡去照,所以不知道那顆痣是否呈玫紅色。
可是這個素未蒙面的小茴,竟然一語道破。
莫珩震驚地望住小茴,這才看清她的樣貌。眉眼濃麗,眼中藏著幾分羞赧,以及幾分與她年紀極為不符的滄桑;鬢角青絲散亂,額頭隱有薄汗,鼻下那顏色淺淡的唇輕輕抿著,顯得不遜與緊張。
莫珩眸色漸深,輕聲問道:“你再說一次?”
小茴頰邊漾出梨渦,道:“城主對小茴有恩。多年來又細心栽培,小茴自是心甘情愿地為城主奔波。誓死效忠。”
莫珩對小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盡信不疑,這很奇怪也很反常,因為自他醒來,他對任何事都是半信半疑,只有連伯例外。
現在,又多了一個小茴。
莫珩問小茴可認得胭脂。
小茴說:“那個女人是個賊,她偷了很多東西,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莫珩問她都偷了什么。
小茴道:“先是你的記憶,再來是云州城雙胞城主的心,他們為了她一死一傷。后來她逃去了明日城,明日城城主師然也因她而歿。”
莫珩深深地望了小茴一眼,“難怪你之前說,若要找到胭脂,就必須去明日城。原來那里才是她最后出現的地方。”
小茴道:“不,我那樣說是因為咱們先要去尋回你的記憶。這比找到胭脂更重要。普天之下,惟有一個人做得到這一點。”
莫珩微微蹙眉,“你知道我因何失憶?”
小茴道:“那是自然,幾年前你曾派我潛伏于明日城,對于那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你中的正是明日城世代相傳的毒,對人身體無害,卻可以洗刷掉人所有過往的記憶。”
樹影被風吹得繚亂,樹葉沙沙作響。莫珩獨坐在大樹下,閉目思索,試圖從眼前匆匆掠過的景象中尋找些許蛛絲馬跡。
坐在莫珩對面的小茴,和他相隔一堆篝火,火光跳耀,迷亂了她的眼。
小茴還記得,那年夏夜,她逃離山寨,就如同寨主兒子所說的一樣,她的心大得可以裝下十個山頭,所以離開這座小寨子就成了必然會發生的事。
寨主的兒子在山腳將她攔下,卻沒有將她帶回山寨,反而親手將一個包袱遞到她手里。
他說:“我知道自己留不住你,也沒本事留住你。希望你離開這里以后,可以過得比在寨子里要好。”
小茴有些驚訝,卻沒有留戀,只是愧疚道:“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只是……不再是當初剛來寨子里的那個女孩了。”
他的意思是,小茴變了,徹徹底底地變了,而改變她的就是野心。可是小茴卻不這樣想,她認為自己從未變過,只是不屑于再掩藏下去。
如此貌合神離的兩個人,終于在這知了鳴聲不絕的夏夜,分道揚鑣。
后來,小茴在那隱士所在的小村落里隱匿三個月,直到遇見師然父子,之后的三年便致力于奪取師然的心,卻因計劃敗落在親眼見到師然迎娶顧闌珊的那一刻,終于精神崩潰。
小茴不僅親手害死了顧闌珊,連心上人師然也不愿放過,成全了這對亡命鴛鴦。
而明日城也即刻下達了追殺令,小茴自此亡命天涯。
以上,只是傳說中的版本。
而在真正的版本中,卻多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這個人,就是現在坐在小茴對面,對過往的一切都表現得分外無辜的莫珩。
小茴望著他,眼角酸澀,心想,若不是當年她不愿跟寨主的兒子回到山上,那么也就不會在山腳遇到幾個流氓。如果不是那幾個流氓十分難纏,那么她也不會錯手殺死其中一個,被路過那里本不想多管閑事的莫珩撞見。
那么,那么……她的人生也就不會顛覆至此。
小茴清晰地記得。當莫珩將手遞給跌坐在血泊中的她時,說過這樣一句話:“你是我見過的最會殺人的姑娘。”
莫珩的眼中充滿了驚喜與欣賞,那一剎那,小茴的心跳得很快,比剛剛殺人時跳得更快。
后來,小茴被莫珩帶到那個不知名的村落里。村里有一群隱士避居,每個人都身懷獨門絕技。這座村落是莫珩出資建筑的。但凡是想隱退的江湖人,只要去求見莫珩,就會得到這般妥善的安置。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莫珩這也是在為自己的野心鋪設前路,不費吹灰之力地返聘到一批人才。
莫珩讓她在這些隱士中挑選一個作為老師,直到第一個任務出現。
小茴毫不猶豫地挑選了毒隱士。
莫珩問她為什么,她說:“刀劍我不想用,我討厭血。”
莫珩道:“就算討厭,也要學一些基本的功夫,比如輕功,比如暗器,最起碼可以幫你逃命。”
小茴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學習莫珩所說的基本功,她學得很快,并且不止一次自問,為何要聽從莫珩的安排。雖然他救了她,但她仍可以選擇獨自上路,自此自生自滅。為什么偏偏要留在這里呢?
這個問題,小茴終于在一個月后莫珩再度來到村落里驗收成果時,找到了解答。
她想,她是愛上了莫珩。
在這世上,能令一個女人心甘情愿為一個男人效命的,惟有愛情。但若要細究小茴為何會愛上莫珩,只能說,莫珩是小茴見過的惟一一個沒有用輕蔑或可憐的眼神望過她的男人,在他眼中充滿了欣賞,而且他有一座城,以及十座城也裝不下的勃勃野心。
接近師然,對小茴來說并不困難。她只要像在山寨里一樣,戴上面具,不做自己,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信所有人,因為自懂事以來,她大多時候都是在做別人,惟有面對莫珩,才會見到陌生而又真實的自己。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小茴愛上莫珩,也等于愛上了自己的真實。
小茴留在明日城城府三年,第三年師然迎娶了他從云州城帶回的女人顧闌珊。小茴費盡心機調查顧闌珊的真實身份,也費盡了心機令所有人都相信,她為了和顧闌珊搶奪師然是不惜一切代價的。
就在這個時候,莫珩下達了新的指示,盡管那會將小茴推向風口浪尖。
小茴不悔,她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從明日城的內部將其瓦解腐化只為盡快完成任務,返回莫珩身邊。
然而,當師然和顧闌珊先后命喪黃泉后,小茴卻失去了莫珩的消息。
——她成了棄子。
“你說,是我派你去明日城接近師然的?那為什么事后我沒有接你回來?”莫珩的聲音打斷了小茴的回憶。
小茴扯出一個笑容,“因為那時候你正好麻煩纏身。自顧不暇。也是因為這樣,明日城才會為了報復對你施以毒手,令你記憶全無。”
莫珩蹙起眉,“這樣說來,失憶前的我,并不是一個好人。”
小茴有些啞口無言,望著莫珩好一會兒說不出話,良久才道:“好人……你怎么會這樣想?”
她緊接著又急忙改口道:“哦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到底是要做一個好人。還是要做一個壞人,其實這世上的人并非如此簡單。很多人生來就不是好人,卻一直在做善事。還有些人生來就面惡心善,總被人當做壞人而不得不做一些惡事。所以,你并不用計較這個,你只需要知道,在天啟城城民們的心里,你是城主,在你的朋友心里,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在……”
小茴本想說:“在我心里,你是獨一無二的。”
然而,卻被莫珩打斷:“朋友?你是說師然么?他不是已經被我害死了么?呵呵……我想在他心里,我只是一個會隨時出賣朋友的人。”
小茴無言。
第二天,小茴和莫珩起身前往明日城的城郊。這條路。小茴獨自一人時走過很多次,手里會藏一把飛刀,刀劍未必每次都能沾血,卻次次燃著劇毒。泛著幽藍色的光影。
莫珩問小茴:“你用飛刀的功夫,是跟誰學的?”
小茴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你不記得了么?是你給我介紹的師父。”
“哦。”莫珩皺著眉費力地分辨腦中一閃而過的畫面,“我還以為,是我教你的。”
小茴不動聲色道:“怎么會,你是堂堂一城城主。”
“也是。我想我應該不會教你把毒涂在刀尖上。”
小茴不語,嘴角苦澀地抿起。
為何一個人失憶了連性情也會大變?
為何現在走在身邊的這個男人。可以干凈得像是一張白紙?
那失憶的藥,真有凈化心靈的作用么?
莫珩站住腳,看向身側的小茴,“你說我的失憶是因為明日城的一種毒藥?那到底是什么藥?”
“師家祖先研制的藥,世代相傳,據說吃了以后會令人忘記所有‘痛苦’,因為師家祖先認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記憶,所以要令一個人快樂,就要從根本上抹殺他痛苦的根源。”
也許,師家祖先認為這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大概就是記憶全無的小嬰兒吧,因為只有嬰兒的記憶是潔白無瑕的,還未沾染過塵世間所有的悲苦,那么也就無所謂痛苦了。
莫珩喃喃道:“是么,可是為什么我還是不快樂,只想追尋自己的過往?”
小茴接不上話,她沒有嘗過這種感覺,難以身臨其境地去品評,只是心里仿佛被針一下一下戳中般刺痛著。
失憶,就是失去所有的記憶,那么這個記憶里也一定包括她了。
臨近晌午,各懷心事的兩人輾轉來到城郊的竹寮前,卻沒有人上前一步去叫門。
小茴在猶豫什么,莫珩不清楚,他只是問道:“如果恢復了記憶,我又變回原來的那個我,那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等小茴回答,莫珩又道:“也許師家人給我下了這種毒,也是為我好吧?”
小茴冷笑道:“不問一句就隨便拿走別人的記憶,還要打著是為那人解除‘痛苦’的旗號,這不是為你好,是偽善。”
莫珩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卻聽“吱呀”一聲,竹寮的門被人從里面打開。
立于門里那人線條冷硬得如同蠟像,除了身上隨風微擺的靛藍色長袍外,整個人的氣質仿佛不屬于人世一般,不帶半點生氣。
那雙波瀾不興的眸子,緩緩掃過莫珩,最終落在小茴身上,“是你。”
小茴上前一步,正要道明來意,那人已經轉身返回屋里,留下空敞的院門。
莫珩知道。這個人就是小茴所說這世上惟一一個可以解師家祖傳毒藥的男人,也就是受命于明日城的幻術師——三分三。
這世界上任何人事物都是有毒的,何況是愛情
“三分三”這種藥,據說使用劑量不可超過三分三厘,否則就會中毒。而中毒者會出現口干舌燥、面頰潮紅、心跳加快、瞳孔散大、昏迷等中毒癥狀。嚴重者可致死亡。
沒想到,會有人以它為名。
這就是小茴第一次見到三分三時,對他最初的印象。
他是毒隱士惟一的兒子以及傳人。在小茴追隨毒隱士學藝那三個月里,二人日日相見,卻話不投機。往往總是擦身而過而不會望彼此一眼。
對三分三來說,他是毒隱士的惟一傳人,終有一天會名揚天下,自然不需要和一個只在此學藝數日的小姑娘寒暄太多。而對小茴來說,她只需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學到最多的東西。以期為莫珩多分憂一些,便是好的。
直到那日,毒隱士接到莫珩的指示,對路經此處的師然父子下毒手,這才制造了小茴接近師然父子并施以援手的機會。
小茴將師然父子帶到毒隱士面前,很快將師云救了過來。
師然感激萬分,欲報答毒隱士。
毒隱士道:“我將不久于人世,這個小姑娘我放心不下,請你帶走,代為照顧。”
就這樣,小茴成功地潛伏在了師然身邊。
而毒隱士,也被自己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三分三沒有像毒隱士一樣投靠莫珩門下,而是收拾行囊起身前往明日城。毒隱士的師兄在那里身居幻術師一職,生平只與毒隱士交好,對他的兒子也不會怠慢。
三分三本想見過師伯之后就去闖蕩天下。然而師伯卻說他是可以繼承幻術的不世之才,這才將三分三留在身邊。
就這樣,三分三住在明日城城郊的小竹寮里,每日溫習用毒技能以及學習幻術,日子過得不快不慢,很是自得其樂。此時的他,是想不到會在這里和小茴重逢的,然而就是這種想不到,才使得日后的一切變故都超出了軌跡。
在明日城的日子,三分三見到小茴的次數遠遠超過從前。從只是投過去一眼,到定定地望住小茴一會兒,再到說上第一句話,又到兩人可以聊上一刻鐘的時間,直到最后小茴偶爾的勸慰,將三分三從喪父之痛中帶了出來。
沒人想得到毒隱士的死對三分三的影響這樣大,也不知是三分三掩飾得太好,還是眾人都太高估毒門的男人。
江湖傳說,毒門男人無喜無悲,無情無恨,娶進門的女人大多死于試毒的過程,而毒門的男人卻不會為其流下一滴眼淚,哪怕是牽動面上的神經也不曾有過。
毒門的男人當真如此絕情么?
旁人不解,小茴卻知道,那是因為他們自小食毒,面部神經早已僵化,不會哭不會笑,即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外人也不能從表面窺測一二。
所以,當小茴戳穿三分三對毒隱士的不舍時,可以想見這種洞悉一切的本事對三分三有多么大的震撼力。
也就是這種震撼力,令三分三在小茴不知何故受到明日城追殺時,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將她救下。
因為此舉,明日城大小姐師欣顏當著眾人的面,打了三分三一巴掌。
師欣顏十分肯定小茴就藏在竹寮中,卻始終找尋不到,氣急之下轉而羞辱眼高于頂的三分三。
卻不想,三分三不止眼高于頂,還是塊兒硬骨頭。
直到眾人退散后,三分三才將藏在竹寮密室中的小茴帶出,聲音平緩道:“如果有朝一日你再回來有求于我,我會連這次的利息一起討回來。”
小茴頷首,知道毒門男人從不念恩也不念情,毒隱士照顧自己三個月是因為莫珩的指示,三分三救下自己一命,也是因為她曾在他最痛苦的時候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如此簡單。
小茴道:“你放心,我也希望自己不會再回到這里。因為只要不回來,那就說明我一切都好,不需要你的幫忙。畢竟,能找你幫忙的事,一定不是小事,不是好事。”
小茴離開了竹寮,一路逃往明日城外,即便路上多次遭到明日城派出的殺手伏擊,她都沒有升起過任何返回竹寮避世的念頭。
她知道,若是三分三想藏一個人,哪怕是師欣顏把他殺了。哪怕是放把大火將這里燒了,那個人也會平安無事。但她更加清楚,能讓三分三救下一命的代價,必是不便宜的,非金錢可買,非人命可償。
所以自那天后,三分三再未見過小茴,直到這日清晨。他坐在屋里續寫毒經時,聽到院外細微動靜,仿佛聞見那道熟悉的毒香,當即放下書冊,起身去看。
果然在門前見到闊別已久的她,只是……身邊多了一個男人。
三分三想。小茴一定不知道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味,是用三種毒草和三種毒花配制而成的香料。當日小茴躲到竹寮時,由他親手下在飯菜里。一經服過,終生氣味不退,只有熟悉用毒且生來氣味敏銳的人才聞得到。
不過,連三分三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下此毒香,或許只是一時手欠。
毒門的男人對女人喜歡用連本帶利的方式
莫珩和小茴進屋之后,不等小茴為二人引見,閑坐在一邊的三分三已經替二人道明來意:“莫城主。是來找回失去的記憶的?”
莫珩頷首,“小茴說,你是這世上惟一可幫助我的人。”
幫助?
三分三看向小茴,后者卻神色木然,仿佛發生在這個屋里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
三分三微扯嘴角,“既然是小茴說的,那么明天便開始吧。”
莫珩神情一頓,問道:“沒有條件?”
三分三不答反問:“請問莫城主能給在下什么條件?”
莫珩愣然。三分三需要什么呢?他對他一無所知。
三分三垂下眼,也不多為難,“條件的事,在下自會和小茴談,莫城主不必掛懷。明日午時,后廂藥室里見。”說罷,便起身入了內堂。
留下神色微有疑惑的莫珩,以及自始至終都表現得置身事外的小茴。
莫珩知道,小茴和三分三之間必然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協議,或者不為任何人所知。只是。這又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的目的只是找回記憶,找回記憶中的那個女人,卻不會和這里的人有任何關系,即便是小茴也一樣。
也許,在某一程度上來說,他依舊是失憶前的那個莫珩,感情之于他只是負累,也是隨時可以出售的。
只要到了明天,他就可以找回自我。
后來,直到許多事情已經走到無力挽回時,莫珩回想起今日的一切,才越發后悔沒能阻止小茴。哪怕是只言片語的關心問候也沒有。
所有變故,從小茴踏入三分三的房門那一刻開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三分三靜坐在屋里,房門沒鎖,子時方過只聽幾聲敲門聲,他也沒有應聲。任由門外那個女人推門而入。
小茴關上門,站到桌前,眼中一片漠然,就如同此時正望著她的三分三一樣。從這個角度來講。他們都是生性冷漠自私的人,所以吝嗇于對人假以辭色,哪怕是微微一笑都覺得奢侈。
三分三道:“我說過,若有朝一日你有求于我。我會連上次的利息一起討回來。”
小茴自然記得,“你放心,我也希望自己不會再回到這里。因為只要不回來。那就說明我一切都好,不需要你的幫忙。”
她若一切都好,自是不用回來。
所以,莫珩便是她的“不好”么?
三分三望著小茴雙眸的眼神,緩而慢地向下移動,越過瘦削的鼻尖、干澀的嘴唇、潔白的頸子,最終停留在衣襟相合的領口。
他的聲音輕輕的,仿佛不存在這個人世般的冰冷,“如果你不能熬過這個晚上。我也不會治好他。”
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公平的交易了。
隨著衣服一件件墜于地面,隨著燭火被三分三吹熄,隨著那用了十幾年的床榻吱吱呀呀地作響,隨著門外寒風一下下地撞在門扉上,自始至終緊閉雙眼的小茴都沒有吭過一聲。
她只是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就像忍受母親去世,忍受山寨上孤獨的日子,忍受在隱士村里的訓練,忍受被莫珩遺棄在明日城等種種遭遇一樣。
她知道,只要忍過今晚,明天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小茴曾不止一次地見到豎著走進三分三房間卻橫著被抬出去的女人,她們有些是自愿上門的。有些是來做生意的,也有些是為救自己一命的。
三分三的樣貌放在人群中很是出類拔萃。偶爾走出竹寮總會招惹一些慕名而來的女人。她們著迷于他的不茍言笑,甚至滿懷期望可以融化這座冰山,卻并不知道他的無喜無怒并非性格使然。
自小服用毒草的毒門男人,總會時不時被體內的劇毒反噬,那種痛苦據說生不如死,只是看在外人眼里,他們的神情依然紋絲不動,面部肌肉早因毒草而麻痹,失去了表現痛苦或歡樂的本能。
劇毒反噬的威力難以估量,每每此時三分三總會找上一兩個女人徹夜歡好,以減輕痛苦,翌日再由竹寮中負責清掃后院的下人將已面色青黑、通體發紫的女人尸體抬走。
這些。是抱著征服男人的念頭冒死撲火的傻瓜。
還有些女人,明知道三分三全身劇毒,卻依然登門造訪。她們大多受到仇家毒害,早已命不久矣,便本著命懸一線之際也要搏一搏的想法,希望可以借此以毒攻毒。
只是,在小茴的記憶中,最終能從毒門男人身下茍延殘喘撿回一條命的,只有一人。
那就是三分三的母親。
據說,三分三的母親就是這樣結識了毒隱士。
她自愿留在毒隱士的身邊,為其生兒育女,更是自愿甘心地吞下遞到她嘴邊的每一顆毒藥。
毒隱士保她平安,親手料理了她的每一個仇家,令她再無后顧之憂。
而她,連續數年為他以身試藥,直到終于不堪負荷而咽氣。
那時候的三分三,不過四五歲大。
小茴并不知道,毒隱士在彌留之際曾對面無表情立在床頭的三分三說過,若這世上有哪個女人可以為毒門男人延續后代,那個女人必然是小茴。因她體質特殊,也因她對毒性知之甚詳,是生來適合嫁進毒門的女人。
三分三乍聽此言不以為然,直到多年后的今天,當小茴帶著莫珩出現在竹寮外,這段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對話才破繭而出,盤桓在腦海中久久不散。
毒門的男人一出生就已身懷劇毒,除非每日照三餐服食毒藥壓制,否則根本沒有存活的可能。三分三想,也許這就是因為他們作惡太多而不得不世世代代遭受的詛咒,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毒隱士臨終前一定要將他托付給幻術師的原因吧?
毒隱士希望到了三分三這一代,可以擺脫命運的捉弄。
而三分三卻只是希望,小茴可以熬過這晚的折磨。
毒藥反噬的痛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曾見過身下的女人因耐不住痛苦而咬舌自盡,連流出的汗水也攙雜著血水。
房事之于他,等于一次又一次的屠殺,甚少感到過歡愉。
只希望,小茴可以例外。
悶熱的床帳之內,男人身上發出難以形容的香氣。
小茴閉著眼,思緒早已遠去,腦中余下的零碎畫面充滿了裂痕。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莫珩自小成長的地方,天啟城城府。那日深夜,她心中羞赧卻偏要揚起眉梢故作風情地偎進莫珩懷中。當灼熱的呼吸輕拂過她的面頰時,她著迷地望著掛在他嘴角的笑容,心中恍然這或許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這世上的大多數痛都是小茴厭惡的,但是惟有初夜之痛被她視若珍寶,更何況還是獻給自己愛的男人。
小茴不知道和自己不愛的男人共度春宵,算不算是一種痛,她只知道當她的知覺從九霄云外飛回時,觸目所及三分三痛苦而扭曲的臉,她是麻木的。
她此刻惟一的希望,便是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小茴沒有辜負自己和三分三的期望,果然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但是不管是誰的期望都不重要,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當小茴走出三分三的房間時才松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日頭,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三分三站在屋內,他們之間相隔了一個門檻,卻如同身處兩個世界。
“你滿足了我的要求,我也會滿足你的。你讓他準備一下,午時過后就可以開始為他施行幻術。”
小茴沒有回頭,她本想問三分三,為何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三分三就是三分三,三分三提出的條件惟有三分三才懂,她只需要選擇同意或不同意。無所謂知道原因。
于她來說,他們只是做了一場交易,連朋友都算不上。
每個女人背后都有一個傷痕
在啟城隕滅前的那個春日,啟城城府內的合歡花開得極美,凡是見過那一幕的人都終身難忘。
花園盡頭云煙裊裊,穿著白衣紗裙的城府侍女款款而來,在花園深處那兩個男子面前站住了腳步。
那個身穿藍袍的是明日城城主師然,另一身穿紫衣的正是莫珩。
師然背對著侍女,從頭至尾沒有回過頭,莫珩則對她淺淺而笑,直到侍女行過了禮無聲地越過二人。
此時此刻,誰也料不到這個侍女竟會在不久之后名動三城。
胭脂,一個香味濃郁的名字,卻配在一個半點脂粉不施的侍女身上。這就是莫珩對她最初的印象,雖然清清淡淡,卻仍是留了痕跡。
在后來的秋收宴上,啟城夫人有意將貼身侍女合歡贈與莫珩,只是話才說了一半,莫珩已站起身,笑意融融地將話接了過去:“夫人指的可是身后那位白衣姑娘?在下那日在花園見到這位姑娘,便想問其芳名,又怕唐突佳人而作罷,事后真是萬分后悔。想不到夫人今日突然提起……”
接下來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夫人身后的侍女合歡豁然暈倒,擾亂了場面。
而胭脂,則神色倉皇地將她牢牢擁在懷里,眼里全然裝不進莫珩。
據說,合歡醒來以后去找過莫珩,卻無緣錯過,合歡只是和莫珩的下人說了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便失魂落魄地離去了。
再后來,合歡搖身一變成為啟城城主的側夫人,打破了啟城城主和夫人鶼鰈情深至死不渝的愛情神話,而合歡也因此一躍成名,紅遍三城。
然而,就在眾人津津樂道于啟城城主的三角愛情時,啟城卻遭了一場百年不遇的蝗災。災情嚴重,可一向生活過于安樂的啟城高官們卻拿不出急救措施。
面對來勢洶洶的蝗蟲,就連啟城活得最久的老人也說:“這一定是上天要亡啟城。”
老人的話最終成為現實,前后不過數日。
啟城城主攜同兩位夫人先后赴死,與啟城共存亡,而與側夫人合歡情同姐妹的胭脂,以及城府的老管家連伯,是僅存的生還者。
胭脂問連伯,啟城為何會被一場蝗災所滅。
連伯告訴胭脂,啟城的滅亡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為。
胭脂大驚,繼續追問,連伯才道,當啟城的田地被洗劫一空,城主一夜急白了頭后,臨近啟城的三座城明日城、天啟城和云州城非但沒有及時援救。反而還哄抬物價,并緊閉物資運輸,徹底斷了啟城借糧的后路。
啟城內外,尸橫遍野,啟城城主心病成疾,很快死于這場饑荒里。膝下無子的城主一去,群龍無首,朝臣和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啟城很快就成了空城。
胭脂不懂,為何一個無論是經濟還是軍事都不足以和三城抗衡的啟城,會在一夜之間成為眾矢之的,有幸成為三城一致對外的箭靶子。
連伯說,那是因為啟城占據了另三城之間最中心也是最有利的兵家要地。三城之中誰能拿下啟城這塊地,誰就擁有了軍事話語權。而啟城這樣一個只有旅游業發達的小城,之所以可以在這夾縫中世代生存,只是因為另三城互相制衡的緣故。三城之中有誰敢輕舉妄動,另兩座城必然干預。
可如今,三城卻首次達成了共識,啟城的滅亡便屬必然。
胭脂和連伯走出了死人堆。離開了啟城,一路步行到相隔最近的天啟城,去找天啟城城主莫珩。
連伯問胭脂。為何要找莫珩。
胭脂木然道:“哦,沒什么,就是想問問莫城主為什么不救啟城吧。”
見到莫珩不過七日,莫珩就盤下了天啟城的一座酒樓送給廚藝精湛的胭脂,并且將暫住在酒樓里的連伯接進城府和胭脂團聚。
可以說,莫珩已經從經濟和人際上將一個女人壟斷了。
而任何正常的女人,都會選擇接受這種壟斷,將天啟城城府視為安身立命之所。
只可惜,胭脂從不是個正常的女人,否則也走不出那座死城。
一個從死人堆里走出來的人,是可怕的。她的可怕就在于什么都不怕。而這個可怕的女人,很快就在一城之主莫珩深情告白時將其拒絕。
“城主,您是想胭脂幫您尋摸個合心意的夫人么?胭脂見過的女子不少,能善解人意輔佐城主的卻不多,思來想去,只有合歡,可她……已經死在了啟城,她說她是為了啟城而亡的,是陪葬,是追隨,我身為她的妹妹卻不能鼓起同樣的勇氣,所以至今不能釋懷。”
合歡成了莫珩和胭脂之間永遠的心結。
如果這是個童話故事,合歡本該成為莫珩的妾室,那么她便不用死在啟城,就在她剛剛成為啟城城主側夫人不過百日,花樣年華的時候。
這一點,就跟天要亡啟城一樣,是逃不開的宿命。
莫珩不是個甘于認命的人,所以他試圖做最后的爭取,他抓著胭脂的手,希望能再博得她一絲心動。
不想胭脂卻執著地問他:“城主當初為何要拒絕合歡?這也是合歡想問的,這件事改變了她的一生。”
莫珩無奈,只得道:“胭脂,你真是個較真的姑娘……你們夫人說合歡喜歡我很多年。我卻感受不到,我甚至記不得誰是合歡。但那日在啟城城府的花園里。我卻聞到經過我身邊那個小姑娘身上的淡淡糯米香,后來中午吃的糯米糍和你身上的氣味一樣,我想那一定是你做的。而你說的合歡,我只記得在秋收宴上她身上的香味最突出,只是太濃郁了,并不適合我。”
胭脂皺起眉道:“我并不是不擦花香,只是整日在廚房忙活,不想嗅覺被其他氣味干擾。”
莫珩說:“這就是了,其實我的鼻子有些敏感,聞不得脂粉味,還好你只是叫胭脂。”
合歡的一場暗戀終于毀在一次精心裝扮上,這是胭脂始料未及的事。
于是,胭脂又將槍口調轉至三城見死不救一事上,她問莫珩,為何三城要棄啟城于危難而不顧。夜深人靜時他們三位城主能否安然入睡?
莫珩嘆道:“胭脂,你知道什么是國家么?維系國家的是政治,不是惻隱之心。”
接著他告訴胭脂,最初提出袖手旁觀這一主意的人,是云州城城主別云辛。
莫珩的坦白,直接改寫了他和胭脂,以及另兩位城主的命運。
——這段和傳說稍有相悖的故事,便是莫珩在接受第一次幻術施法后,找回的記憶。
有時候我們尋找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可以令筷改變的原因
第一次幻術施法結束后,莫珩就像每一個接受過幻術治療的病人一樣,臉上寫滿了悵然若失。
沉默,成了他惟一會做的事。
三分三已見怪不怪,幻術施法消耗了他太多精神,他很快轉身進屋休息,并未理會失神的莫珩。
小茴將莫珩扶回房里后,為他倒了一杯水。塞進他的手心,見他不喝只是握著水杯,便又拿過杯子湊到他的嘴邊。
“喝一口吧,保存點體力。”
莫珩抿了一口水,清水撫過他干裂的唇,像是撫過干裂的土地。
小茴從身上拿出一個金屬盒,扭開蓋子用無名指沾了些里面的藥膏,輕輕涂在莫珩的嘴上。
莫珩一驚,欲躲開,小茴拉住他,“是紫草膏,治療傷口的,很有效。”
莫珩抿了抿嘴上的紫草膏,說道:“那年蝗災,三城對啟城見死不救,這一提議原本是我提出來的,是么?”
小茴握著紫草膏的手微微一抖,全然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一時未能掩飾住驚訝的情緒。
莫珩苦笑,“果真是我……雖然在幻術里,我對胭脂說是別云辛,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是我。”
小茴無言。她想過如何為莫珩賣命,甚至原諒他將自己棄如敝履的行為,卻從未想過要如何安慰他的場面。她以為,像莫珩這樣的男人是不需要人安慰的,能安慰他的東西惟有權力。只要她雙手將他要的東西捧到他面前,就是對他最好的安慰。
要取悅這樣的男人其實很難,也很簡單。
這天晚上,小茴有些喜出望外——當她發現一個只愛權力的男人也需要女人撫慰時,她怎能不喜悅?
于是,她選擇用人類最原始的方式表達她的撫慰。
這遠遠不同于上一夜和三分三在一起時的痛苦,盡管小茴很清楚地知道,也許莫珩根本不在乎此時此刻和他一同倒在帳下的女人是誰。
小茴抓住了每一時刻盡情享受這得來不易,覺得過去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然而翌日清晨,當小茴醒來時,已穿戴整齊背對著她坐在床榻的莫珩卻輕聲說道:“如果當時我對胭脂坦白,說那場屠城的主謀是我,也許她就不會跑去找別云辛報復,她會留在天啟城,因為我才是她要報復的那個人。那么,也許我就有可能留住她了。是么?”
這一刻,小茴突然明白,就像合歡是胭脂的死結一樣,胭脂也已成為莫珩的死結。
當小茴將這一想法告訴三分三時,三分三一邊搗藥。一邊面無表情道:“他又何嘗不是你的死結?每個人都有死結,這很正常。”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輕而易舉地戳中了小茴的死穴。
她握緊拳頭正要發作,卻聽門外傳來細微的動靜,而三分三也在同一時間放下了藥碗。起身走了出去。
小茴在他眼中看到了防備,也隨后跟了出去。躲在前廳入口的屏風后。
來人是一男一女,一叫鉤吻,一叫香附,他們都是三分三的同門師兄妹。鉤吻輕功絕頂,香附暗器超群,他們不約而同來到此處,也不約而同地用同門敘舊為由在竹寮里住下。
小茴自認這一男一女與她和莫珩都毫無關系、毫無交集,便不多理會,然而心中也有些警惕,畢竟能讓三分三如此專注應付的人,本就不多。
當夜,小茴再度來到莫珩房中,將白日的事告知。
莫珩已不再失神,仿佛前日的事只是大夢一場,無須再多掛懷,“這二人前來,必是為了幻術秘籍。”
據說幻術師一向單傳,即便上一任幻術師有三位弟子,也是如此。三分三便是那個單傳,而鉤吻和香附則必須尊重幻術師一門的法則,即日離去,自行闖蕩。
也便是從那一年起,江湖上多了兩位高手,他們仿佛從石頭縫里憑空冒出來一樣,無人得知來歷。
小茴居無定所多年,自然知道這二人大名,只是不曾想他們和三分三本屬同宗。
小茴道:“只要他們不妨礙這次施法,他們爭什么,和咱們無關。”
莫珩看向小茴,口中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我想去一趟明日城城府。”
小茴一驚,“何時?”
自從明日城城主師然突然去世后,明日城和天啟城已劃清界限,雖然在外人看來二城關系一如既往,不知內部和諧早已崩裂。
莫珩笑了,“現在。”
因為莫珩的一句話,一個時辰后小茴便和他一同潛入了明日城城府。
小茴不懂莫珩為何非要來此,莫珩說道:“你不是說這里是胭脂最后出現的地方么?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也許會想起什么也說不定。”
小茴提醒道:“可是胭脂已經墜崖身亡,就算要去,咱們也應該去城府十里外的斷崖。”
莫珩不語,轉身向城府內部更深處潛入,小茴只得跟上。
兩人越過一個轉角,迎面撞上一個同樣帶著面紗的男人,男人不由分說和小茴交起手來,幾下之后雙雙摘下對方的面紗。
竟是鉤吻。
三人一起離開城府,一同來到城府外不遠的樹林里。
不知出于何種信任,鉤吻很快對莫珩、小茴道明來意,聲稱自己夜探城府為的正是幻術秘籍,他知道從三分三那里是絕對得不到的,就想來城府中找尋秘籍原本,希望獲悉個中奧秘。
小茴道:“這種幻術只對明日城特有的失憶藥有效,其它的失憶癥是無用的,就算你學會了幻術,也要找到對癥下藥的人才行。據我所知,在這世界上吃過這種藥的人大多已經死了,你……”
鉤吻打斷小茴:“我知道,那個藥我已經拿到了。”
在小茴震驚的目光下,鉤吻繼續說:“我會在恰當的時機讓香附吃下這種藥,然后再在施行幻術時,改寫她的記憶。”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一個男人興起改寫一個女人記憶的念頭?
除了愛情,小茴想不出其它。
鉤吻對莫珩提出條件:“如果你們愿意幫我,我會得手的更容易些,那么我也會毫無條件地幫你找回記憶。”
接著。鉤吻又對小茴說:“至于你要的。我也有能力幫你做到。”
直到鉤吻走遠了。莫珩才問小茴她“要”的是什么,小茴聳肩說:“我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許是誤會。”
莫珩不再追問。
在遇到鉤吻之前,小茴從未想過自己的秘密會被人窺探得如此清晰,她用了一整晚的時間去琢磨自己到底何時露出過破綻。直到后來看向銅鏡,才豁然明白,必是她看向莫珩的眼神出賣了她,就像鉤吻看香附的那種眼神。
他們所求一致,所以不會成為敵人。
只是小茴沒想到,第二天香附也為了同樣的原因前來找她。
那時,香附將小茴引出竹寮,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前夜的那個小樹林里。
就像鉤吻的坦然一樣,香附也很坦然,并且淡定。小茴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們師出同門的緣故,連話都說得一模一樣。只不過在香附的故事里,主角換成了三分三。
香附很早就愛上了三分三,但是三分三于她無情,所以香附想用同樣的偽造記憶的方式對付三分三,希望小茴不要理會鉤吻,轉而幫她。
小茴找不到自己要幫香附的理由,就像她找不到幫鉤吻的理由一樣,對她來說這兩個人都是過客。他們的故事也不應該摻入任何無關緊要的人。
所以小茴拒絕了香附。
但是香附卻說:“我在師兄的房里發現了女人的東西。我說的是二師兄,三分三。”
這句話成功止住了小茴的腳步,當時的她正轉身離去。轉身的同時撞上了不知何時站在十米之外的莫珩的眼神。
小茴吃驚之余,也來不及阻止香附說出更多的話,或者說香附早知道莫珩站在那里,她是故意說給莫珩聽的。
“我知道。你喜歡的不是二師兄,是莫城主。我也知道二師兄一向是利字當頭的人,除了明日城城主的吩咐,他是斷斷不會無緣無故為旁人效勞的,除非有足以收買他的交換條件。比如,女人。”
這樣直白的拆穿,將小茴牢牢地釘在了地上。香附得逞地在她耳邊輕笑道:“你還是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否則我保證不了自己不會說得更多。”直到原本冷眼旁觀一切的莫珩也轉身離去,直到樹林里只聽得到樹葉沙沙聲,小茴才跌坐在地,雙手抱住膝蓋顫抖著。
太陽落山時,小茴才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走回竹寮,一路來到莫珩的房間。
當一個女人在心愛的男人面前,被人拆穿她曾和另一個男人有過肌膚之親的事時,那種通體透涼的感覺,小茴終于領教到了。
她寧愿被莫珩遺棄一百次,利用一千次,也好過這樣赤裸裸地被他得知自己委身他人的事實……一次。
于是,當小茴已經想好為自己洗白的說辭時,才提起勇氣來到莫珩面前。
她以為,她可以將謊言圓得足夠真。
卻不想,這并不是莫珩關心的重點。
莫珩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沒想過,三分三幫我找回記憶的代價是這個。其實你并不需要這樣做。”
這句話奪走了小茴在腦中杜撰的一切臺詞。
莫珩根本不在乎他們是否有過交易,他更在乎的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欠了她一個人情,以及無力的愧疚感。
是的,此時莫珩的臉上寫滿了愧疚。
這深深地刺痛了小茴。
小茴深吸一口氣,坐到桌前,扯著嘴角說:“我和他從未有過那種交易,不過香附說的也沒錯。三分三為人做事是需要代價的,只是這個代價并非她猜測的那樣。三分三……他曾答應過他父親照顧我,但他并不愿意。于是我就對他說,只要他答應幫我做一件事,他父親的遺愿就一筆勾銷。他答應了。所以他才會為你施法。”
小茴站起身走到門口,一腳已跨出門外,微微瞇眼對著門外刺目的日頭,“還有,我這輩子只有過一個男人,我的第一次給了他,日后的每一次也都給了他。只可惜這個男人已經把我忘了。”
小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睜著眼說瞎話將臺詞一字不漏地背出的,她只知道即便這樣的掙扎是無用的,她也會極力挽救到最后。
至于莫珩是否相信,小茴沒有勇氣知道。
一切都止于希望。
紅顏薄命,搏的是自己的命
市井流傳有關胭脂和云州城城主別云辛的傷情故事,是這樣的——
在別云辛眼里,胭脂是個不被仇恨所拘束的奇女子,她沒有因三城毀于別云辛的一個提議而惱怒和記恨,否則她便不會在別云辛遭受三十幾個刺客行刺身受重傷之時,選擇將他救下。
所以從這一刻起,別云辛對胭脂一見鐘情。
這樣的一對相愛的男女原本是該受到上天祝福的,因為他們應驗了一個道理:越是邪惡卑鄙的男人越會追求美好單純的女人,因為單純和美好總會無條件地包容邪惡和卑鄙。
這樣的搭配之下出現的產物,注定是一場童話。
但好在,童話就是童話,始于民間。毀于現實。
別云辛不知道的是,在胭脂心里,要真正地報復一個美男子,首先是要讓他愛上自己,再用愛情的虐反復折磨他的靈魂,而要對付一位城主,首先是要讓他主動把江山奉上,再將他的誠意踐踏在腳下。
別云辛既是美男又是城主,理應雙管齊下。
據說,在他們新婚當夜,忽來一場大火,城主別云辛死于火海,城主的胞弟別云州身體多處燒傷,而胭脂則下落不明。
又據說,胭脂在失蹤之前曾留下一句話:“若只要你的命,不足以慰藉啟城的子民。毀了你,便等同毀了這座城。”
彼時,因為秋收宴上莫珩的錯位青睞,和啟城城主迎娶側夫人一事,胭脂和合歡同時揚名于三城。只可惜合歡很快香消玉殞,這樣的揚名也很快被合歡的悲壯所取代。
此刻,因為胭脂和別云辛的錯位愛情和她的那句話。胭脂得以再次揚名。鋒芒遠遠蓋過了當年的合歡。
畢竟,一個女人的悲壯,遠遠不如另一個女人在悲壯之余順便毀了一座城來的偉大。
這就是紅顏薄命和紅顏禍水的區別。紅顏薄命搏的是自己的命,而紅顏禍水能禍害多少人卻是未知之數,可能是一個男人,可能是一群男人,也可能是一座城池。
而古往今來多少紅顏禍水都會成為輿論爭相討論的目標,胭脂也不例外。
從這以后,云州城的女人們就被徹底改變了愛情觀——以“一生一定要毀了一個男人”為終身目標,以“為自己犧牲性命”為擇偶標準。
也就是從這天起,云州城突然多了十幾個叫胭脂的姑娘,她們是為了紀念這段愛情而改名的。
在這盲婚啞嫁的年代,“胭脂”就代表了突破傳統枷鎖的神話,當童話被人神話后,那便是一種信仰了。
信仰是難以被磨滅的,也許當云州城城滅之時,惟一能留下的只有曾經最美好的信仰。
——以上,是傳說中的別云辛和胭脂的故事。
在莫珩接受第二次幻術施法的夢境里,這兩人的故事卻是另一番光景——
就在胭脂決定去云州城之前。莫珩為胭脂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于莫珩的妹妹莫媛和別云辛的胞弟別云州的故事。
原本,莫媛在一次秋收宴上對別云辛一見鐘情,讓莫珩為她牽線說媒。
莫珩竭盡所能圓了莫媛這個心愿,然而當莫媛心花怒放地嫁到云州城后,那個在洞房之內掀開她蓋頭的男人卻不是別云辛。而是他雙胞胎親弟別云州。
莫媛痛苦萬分,度日如年,尤其是在每日都能見到別云辛的情況下,更是心力交瘁,更不要說別云州對她的百般欺凌虐待。
莫珩請求胭脂能代為寬慰莫媛,胭脂雖不知自己能否做到,卻十分同情莫媛為情所困的處境,便應了莫珩。
只是卻不知何故,胭脂到了云州城不久,那邊就傳來了云州城城主別云辛即將大婚的喜訊,而新娘子就是胭脂。
同一時間,莫珩也接到了莫媛的家書,書中稱別云辛要搶娶胭脂,胭脂勢單力孤不得不答應。
莫珩大驚,立刻派了數十名殺手前往云州城,血洗婚宴。
殺手雖無一生還,卻成功地阻止了這場婚禮。
只是婚禮雖然阻止,別云辛和莫媛不知為何一起葬身于火海,別云州身受重傷,命懸一線。
胭脂也下落不明。
后經多方打聽,莫珩輾轉得知,胭脂是被明日城城主師然救走,后隨他去了明日城,改名為顧闌珊。
只是這事過了不久,明日城那邊就傳來了明日城城主師然和顧闌珊的喜訊。
短短時日,接連兩次喜訊,令莫珩不得不暗中去了一趟明日城,希望可以帶走已經更名為顧闌珊的胭脂。
只可惜他才將人帶到半路,師然就突然殺出,莫珩和師然很快大打出手。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這一傷,正是莫珩。
為了救下莫珩,胭脂只好以命相搏,沖向山崖。
師然連忙去阻,卻反被胭脂用毒反制。
師然因此含恨咽氣,但是胭脂也被隨后趕到的師欣顏以及追兵打下了山崖。
而莫珩,也自此失憶。想來應該是師欣顏下的手。
莫珩從連連夢魘的幻術中驚醒,接著就和上次施法后一樣,失神良久,為了胭脂的下落不明,為了過往記憶和傳說的相去甚遠,也為了一些懸而未決的疑點。
這晚,莫珩對小茴道:“我想你說得對,我是該去那個斷崖看看,也許能發現些什么。”
小茴卻說:“不必了,我已打聽到她的下落。”
莫珩一驚,望向小茴的眼神充滿了期待,那樣的眼神是讓人不忍辜負的。
小茴說:“之前有人說在啟城遺址見過她,后來她去了西秦以西円族,應該是為了逃避明日城和云州城的追殺。”
明日城和云州城為了胭脂,相繼折損兩位城主,也難怪二城會如此。
是以,莫珩便有了前往円族的打算,只是心中還有些猶疑不決。
小茴追問緣由,莫珩喃喃道:“不知為何,記憶中她的樣貌,始終模糊。即便她現在就站在我面前,我也未必認得出。”
只記其事,不識其人,這到底算不算找回了記憶呢?連莫珩自己也說不清。
紅塵間,悲傷事,已太多
就在莫珩決定離開竹寮前往斷崖的當口,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計劃。
鉤吻猝死于藥房中,房間內門窗緊閉,看似不像有人來過。
像是鉤吻這樣毅力和決心都非常人所比的男人,在沒有完完整整地得到香附之前,是不會甘心赴死的。
這個道理,這間竹寮里的人都明白,因為大家都是這種人。
自這天起,香附變成了殺死鉤吻的最大嫌疑人,因為她的動機足夠明確。
莫珩和小茴為了此事去找三分三時,三分三正在搗藥,一如既往的淡然。
小茴說:“雖然這樣說很多余,但是我們還是希望你多小心香附,尤其是要小心她端來的食物。”
原則上說,三分三是百毒不侵的,所以天下任何一種毒藥都不應該要的了他的命。但換句話說,這樣一個百毒不侵的男人一旦中了毒,那便是全天下人都解不了的毒。比如明日城獨有的失憶藥,比如一些連三分三也叫不出名字的混合毒藥。
毒和藥本就是一線之隔,用對了是藥,用錯了就是毒。
三分三長嘆一口氣,很是憂心,他說道:“香附失蹤了。從昨晚開始我就沒有見過她,今早竹寮里出了這么大事也沒見她。她不是一個沒交代就消失的人,除非有事發生。”
一直沉默不語的莫珩也蹙起了眉,這事太過蹊蹺,也許現在僅僅是開始。
果然,不幸接踵而至。
當日下午,三分三在竹寮外的河邊發現了香附的尸體,死狀和鉤吻一樣,都是中毒而亡。
當小茴和莫珩趕到時。三分三已經將香附抱起,轉身一言不發地走向竹寮,留下兩人站在河邊望著地上毒藥稀釋過的痕跡。
小茴一語道破莫珩心中的疑問:“難道是他動的手么?這里最熟悉地形和毒性的人就只有他,而且動機也足夠。他們要奪走秘籍,壞了師門的規矩,他理應清理門戶,將他們置于死地。”
鉤吻和香附先后死于三分三最擅長的技能之下,在這里除了他以外還有誰能做到這步?
或者說除了三分三以外,還有誰最有動機和能力將他們置于死地?
只是有意思的是,三分三似乎無意掩飾這一點,甚至沒有解釋過半句。
接下來的那三日,竹寮中持續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明日城城府不知如何獲悉了鉤吻和香附的事,先后派了官府的人前來調查,并頻頻請三分三回去官府問話。
莫珩不便出面,和小茴一直守在竹寮后院,足不出戶。
直到事發后的第三日清晨,小茴起了大早,忙里忙外地整理出行囊,又叫醒莫珩和三分三,對二人提議離開竹寮,出去避禍。
三分三望著小茴良久,心中明白她是怕這兩條人命的事繼續調查下去,會影響第三次幻術施行,而非擔心他會被官府問罪。
她從來都是自私的,這一點從未變過。
所以,三分三隨同莫珩和小茴離開竹寮一路向西趕往円族避禍時,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何要這么做,為何要成全小茴的自私。
即便官府要定罪,明日城大小姐師欣顏也會極力將他保全。原因很簡單,幻術不能無人繼承,最起碼在他找到繼承人之前,他不能死。
我們總是在錯誤的時間相遇
前往円族的路途并不順利,莫珩一行三人在短短一日之內,就經歷了三批殺手的追捕。
殺手們招招殺招,攻向莫珩。
幾次之后,莫珩和小茴已有些體力不支,反觀三分三,只是站在一旁仿佛頗有興致欣賞風景似的,視眼前的殺戮于無物。
這些殺手都是沖著莫珩來的,連瞎子都看得出來。
只是為什么?為什么明日城城府不將目標對準接連犯下兩件命案的三分三,卻對準莫珩?
這一點,在小茴搜殺手尸體時,找到了答案。
殺手來自中原朝廷,準確地說是來自中原皇帝宗和帝。
莫珩十分不解,因在他記憶中,他從未得罪過宗和帝,盡管他的記憶并不豐厚。
小茴思索了一會兒,為莫珩找到了解釋:“其實,在你失憶之前,你曾為宗和帝調查過一樁陳年舊事,那件事關乎著皇家的……丑聞。”
一個皇帝,一個男人,他最在乎的丑聞是什么?
除了“綠帽子”,莫珩再也想不出其它。
小茴繼續道:“當時你調查完這件事后就失憶了,可能宗和帝覺得你已經沒有威脅,不會泄露他的秘密了,便沒有對付你。可現在……”
現在,他已逐漸恢復記憶,盡管記憶的內容和宗和帝全然無關,宗和帝也決不能冒這個險。
他們都知道,殺戮不會停止,除非莫珩身首異處。
這個“知道”實現得十分之快,就在小茴思索如何幫莫珩脫身時,又一批殺手將他們三人團團包圍。
這樣的殺氣,逼得棲息在四周樹上的飛鳥也四散逃竄。
而能培養出這樣殺氣的殺手們,也絕對是數一數二的殺手。
除了宗和帝,普天之下還有誰有能力在同一時間內調動驅使他們為他賣命?由此可見,一個帝王要殺一個人的決心的可怕。
而莫珩,他只是一個成功的城主,一個將天啟城治理得井井有條,令城民富足安康的好城主。這樣的城主是不可能有時間有精力醉心武學的,除非他預感自己終有一天會被天下最頂尖的數十位殺手包圍。
換句話說,如果傾盡全天下這么多頂尖殺手都不能制服一個功夫雖高逃命功夫卻不高的城主,那必然是開了金手指。
所以,在這樣殘酷的客觀條件下,莫珩很快敗下陣來,而敗下陣的代價便是遍體鱗傷。
一刀、兩刀、三刀……
連莫珩都數不清自己挨了多少刀。
連幫他助陣的小茴也已瀕臨極限時,一道青色身影殺入包圍圈,從他周身散出許多綠色煙霧,凡是被煙霧籠罩的殺手頃刻間紛紛倒地。
眼前一陣翻天覆地,接著視線一轉,小茴已經被青色身影帶到了安全地帶。
不消說,這青色身影就是一直袖手旁觀的三分三。
小茴一把抓住三分三的袖子,“快去救他!”
三分三低頭看了看小茴的手背,上面也有刀傷。
他掏出隨身藥瓶,漫不經心地打開它,將藥粉倒在小茴的手背上。
小茴一把打翻藥瓶大喊著:“別管我了!你快去救他!”
三分三微微掀開眼簾,“憑什么?”
小茴無語凝咽,怔怔地望住三分三。
卻見三分三勾起嘴角,“第一次我答應你為他施法,代價是你陪我一夜。這一次我要的……是一生。”
在小茴震驚的目光下,三分三俯下身子湊到她耳邊輕吻,“你若同意,我必保他周全,你若不愿,那便聽天由命。”
良久,小茴扭開臉去,望向殺手圈中茍延殘喘的莫珩,張了張嘴,無聲地吐出一個字。
小茴不知道三分三是否聽到那個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的字,她只知道下一秒,三分三就自身邊消失了,再一眨眼,他已站到莫珩身邊。
那些最頂尖的殺手懂得應付小茴的毒,卻應付不了最頂尖的用毒高手的毒,畢竟這樣的實戰經驗是終生難遇的。
他們一個個倒下,直到咽氣之前都還在恍惚地思索,自己到底是中了哪一招,還有沒有命吃一塹長一智?
幸運的是,三分三救出了莫珩。
不幸的是,三分三也因此受了重傷。
畢竟,一口氣面對這么多頂尖殺手,于他也是第一次。
三分三傷得比莫珩要重,用毒過甚,自身總難免遭到反噬。
望著荒野中的一地尸體,聞著空氣中漂浮著的毒藥味,小茴來不及顧得許多,不由分說就脫掉了莫珩和三分三的衣服,分別換在殺手身上。
然后她又發現殺手中竟有女人,于是便又如法炮制地將自己的也換下。
她將這三個殺手的臉毀了容,偽裝成兩敗俱傷的假象,這才喘了口氣,將莫珩和三分三帶離現場。
此后,三分三昏迷了七日,小茴就照顧了他七日。
在這七日內,莫珩的外傷已經好了許多,這都要歸功于三分三的靈丹妙藥。
可三分三卻日趨嚴重。
如果三分三永遠都醒不過來,小茴也不算違背了誓言,她的的確確陪了他一生。
然而三分三卻醒了。
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話便是:“現在我是沒本事為他施法了,還得辛苦你了。”
三分三將幻術的要領和口訣教給小茴,小茴需要幾日熟悉其中的章法。
幻術并不難,只是難在外人想不到會如此簡單。但是即便再簡單的技能,也需要熟能生巧。
小茴欠缺的只是熟能生巧的過程,以及一次實踐機會。
后來直到三分三咽氣了,小茴才明白。三分三教自己幻術并非怕耽誤了第三次施法,而是心中明了自己大限將至罷了。
而就在三分三咽氣的前一刻,小茴也一直陪在他身邊,他們說了許多話。
小茴喂他喝了一杯水。坐在床沿,柔聲細語道:“其實,香附很愛你,而鉤吻也很愛她。如果香附不是那么愛你,她和鉤吻應該能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只可惜,他們都太執著,到死也不肯放手。”
三分三一眨不眨地望著小茴的側臉。眼神沉靜如水。
這令小茴想到,或許他們就像鉤吻和香附一樣,如果沒有莫珩,那么她和三分三也會是一對神仙眷侶。
只是造化弄人,她和三分三總是在錯誤的時間相遇,所以注定不是彼此正確的那個人。
小茴輕嘆著:“哎,若不是他們如此執著,我也不用殺了他們。若不是我在竹寮中找到了你煉制的毒藥,我也沒本事殺了他們。若不是你也被自己的毒藥反噬,我也沒機會喂你吃下這么多毒藥。只是沒想到鉤吻和香附只沾了一點就一命嗚呼的毒藥,你卻要吃這么多天才有效果。”
小茴握著三分三的手安撫道:“你放心,你的幻術我會幫你傳承下去。明日城若是知道我是你惟一的傳人,就算和我有深仇大恨也不會再追殺我了。畢竟他們老祖宗的遺志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到時候,我就會以明日城幻術師的身份在那小竹寮里安身,不用再過著被人追殺的日子。我還可以幫莫珩一點一點地從內部瓦解明日城,成為對他最有用的女人,他必然不會虧待我。”
男人功在社稷,女人工于心計。
就像小茴,她勾畫著美好的藍圖,將每一個人都算計在內,并且成功地做到了這一切。
“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丟下你的。我答應過你,我會陪你一生,就一定會做到。”小茴對三分三笑著,神情溫柔。
三分三也漾出笑容,聲音沙啞道:“好。”
三分三咽氣之后,小茴將他埋葬火化,并將骨灰散于空中。然后和莫珩繼續上路,向西而去,前往円族,去尋找那身世成謎的胭脂。
一路上再無殺手,因為宗和帝已經達到了目的,這令莫珩和小茴很順利地來到了目的地。
円族就在眼前,距離他們不過三里。
小茴告訴莫珩,胭脂就在前方。
莫珩卻停下了腳步。
小茴不懂,莫珩說道:“我想在這里找回余下的記憶。我想記起她的模樣。這樣……當我見到她,就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
小茴看著眺望西方的莫珩,笑道:“好。”
傳說,始終是傳說
莫珩很快接受了第三次幻術施法,由小茴操刀。
他也很快見到了胭脂。
胭脂面對著莫珩,笑容恬淡,眼角上揚。
她說:“我這個人沒什么志向,只想著三頓溫飽,一路到老,事業不見得要做得多紅火,只要比其他人活得都長壽就夠了。”
莫珩笑看她道:“真好,我也有這個心愿,這是不是就叫做白頭偕老?”
胭脂很是無措、緊張,莫珩只得握住她的手腕,打開了她緊握的拳頭,慢慢撫平,翻過手背,一路抬起,湊到嘴邊,輕輕一吻。
胭脂登時驚了,抽回了手,連忙站起身后退兩步,又被身后凳子絆得踉蹌出去。
莫珩不急不忙地伸手一拽,把她穩住,接著站起身將她攬在身側,“怎么這么不小心,你這樣怎樣與我白頭偕老?”
胭脂閃現驚慌的眼神,是停留在莫珩腦中最后的記憶。
接著鏡頭一轉,兩人身著和方才不同的衣衫,站在和方才不同的屋子里,依舊是面對面。
莫珩對胭脂說道:“等莫媛的事解決以后,你回來了,咱們便成親。”
然后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手指白而修長。
胭脂說:“你有一雙好看的手。”
接著低頭看向自己的,粗糙,干燥,指甲還有裂痕。
莫珩沒有答她,只是微笑,唇是淡淡的紅,微微上揚著弧度,下唇略薄,笑起來時,唇角有淺淺的酒窩。
而胭脂的五官,也在此時逐漸清晰,而不再僅止于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
她竟是——小茴。
莫珩從這幻境中猛然驚醒,來不及消化任何事,正要回過身去抓立于身后施法的小茴,卻在轉身的瞬間,迎面接住無力倒入懷中的她。
鮮血一股腦地噴在莫珩胸前,小茴已經面色鐵青,嘴角的血跡呈青黑色。
小茴氣若游絲地極力要抓住莫珩的手,張著嘴說不出一個字,腦中迅速回憶所有細節,霍然間明白了一切——她在竹寮中找到置鉤吻和香附于死地的毒藥并非巧合,那是三分三安排的;她在照顧三分三時屢次下毒得手并非巧合,那是三分三心知肚明的;她即將為莫珩施行第三次幻術并非巧合。那也是三分三的用心良苦。
小茴明白,三分三一定是在自己照顧他并且下毒的同時,也給自己下了一種無人能解的慢性毒,而且他相信除了他,她一定找不到第二個人能解此毒。
三分三甚至猜到了,莫珩將會想起小茴就是胭脂的“事實”。
但就算莫珩想起一切也于事無補,因為倘若三分三不死,小茴便無事,便要履行她對三分三許下的“一生”的承諾。
那么,莫珩和“胭脂”便是一場虛無。
反之,倘若三分三死了,小茴便也命不久矣,不出幾日就會追三分三而去。就算她可以讓莫珩想起她就是“胭脂”,也再無可能再續前緣,徒留遺憾罷了。
可以說,小茴雖善于布局,工于心計,但三分三卻更勝一籌。
莫珩抱著奄奄一息的小茴趕到円族時,經過打聽迅速找到了隱居在此的一對善于用藥的隱士夫婦。
當隱士夫婦見到他們的剎那。莫珩也認出了那位丈夫——明日城城主師然。
雙方都很震驚。
震驚過后,師然夫婦二話不說就開始著手為小茴治療。
小茴緩過一口氣時,便將莫珩支開,似是有話要對師然夫婦說。
師然夫婦明白。這事必然關乎“胭脂”。
果然,當小茴得知自己無藥可救時,便向他們二人求了個不情之請:“我知道,我冒充夫人的身份很是卑鄙,我也知道用幻術偽造記憶是罪不可恕的事。我只是……一個可憐的求愛不遂的蠢女人,這輩子別無所求,就只希望我愛的男人也可以愛我。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失憶之后一直對‘胭脂’念念不忘,許是有人對他編造了他和‘胭脂’曾經有情的謊言,令他對此盡信不疑。我只知道,這是我的一次機會,惟一的一次機會。既然他相信自己深愛著‘胭脂’,那么只要我變成‘胭脂’,便可以得償所愿……”
話說了一半,小茴咳了許久。
師夫人連忙端上一杯水喂她喝下,輕聲安慰道:“我們都明白,也都能理解,就像我急于擺脫這個名字一樣,我們也會幫你隱瞞下去。告訴他,你就是‘胭脂’。”
或許對莫珩來說。對小茴來說,只有“小茴就是胭脂”,才能成全每一個人的夢。
既然是夢,就不該打碎,就該成全。
小茴咽氣之前見了莫珩最后一面,她用盡最后一口氣對他說:“我原來想,就這么陪你走下去,一起去尋找‘胭脂’,雖然我知道咱們永遠都找不到,但是可以一直陪著你,看著你如何思念‘她’,心里就覺得很好過。我不告訴你我是誰,只是出于怨恨,怨恨你當初放我離開,怨恨你曾經的遺棄,所以即便在外面風餐露宿也不想回頭找你。只是那天……當我知道你離開城府出來尋我時,又不爭氣地一路相隨,陪你去尋找……我自己。”
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些話,小茴就神情安詳地在莫珩懷里咽了氣。
莫珩抱著她逐漸冰冷的尸體,呆坐了一整日,后被師然夫婦打暈。
醒來后,莫珩表現得很平靜,許是心中早有覺悟尋找胭脂之路本就是一條不歸路,尋找失去的愛情本就意味著一場悲劇。
畢竟,曾和胭脂有過瓜葛的男人,下場都很凄慘。
三人合力將小茴火化后,莫珩問師然,他的夫人來自何方。
師然說,自從失去胭脂,他就輾轉來到円族,并被她漸漸開解遠離了悲傷,后來結成夫婦。
莫珩又問師然,當年別云辛死于火海后,為何小茴沒有回天啟城找自己,反而跟隨師然去了明日城,還很快傳來喜訊。
師然說,那是因為小茴和莫珩早有共識,去明日城只是為了幫莫珩搜尋可以瓦解明日城的機密,只是在機密得手并要隨莫珩返回天啟城時,被明日城的追兵阻止。師然因此受了重傷,小茴掉下山崖下落不明。后來,師然將城主之位傳給年僅七歲的兒子師云,自己則隱居于此,并對外宣稱“師然夫婦相繼身亡”的假消息。
師然的解釋,抹平了莫珩殘留的所有疑慮。
翌日,莫珩不告而別。
后來許多年過去了,當“胭脂”已經成為西秦乃至紅遍中原的傳奇時,明日城在城主師云和姑姑師欣顏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云州城城主別云州也極力將它維持在別云辛還在世時的繁華,至于天啟城卻因群龍無首而走向沒落,鳥獸四散。
有人說,在云州城的郊外見過別云州為胭脂立下的衣冠冢。
有人說,在啟城遺址找到過胭脂的故居和遺物。
也有人說,在西秦以西的円族,聽過一首關于胭脂的歌謠,而做這首歌謠的人,正是在西秦和円族邊境拔地而起的那座“胭脂城”的主人——公子因旨。
更有人說,公子因旨無論是聲音、身形、談吐,還是對胭脂念念不忘的那份心思,都像極了失蹤多年的天啟城城主莫珩。
只是公子因旨終日帶著金屬面具,無人可窺探廬山真面目,是以他究竟是否就是莫珩一事,始終無人能證實。
胭脂和公子因旨,一個相繼毀了三位城主,另一個則創造了一座城。
胭脂城和公子因旨也因此成為了西秦的當世傳奇之一,與和胭脂有關的“紅顏劫”一說并駕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