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楊慎貶戍滇云的特殊遭遇及其貶謫滇云后的生活環境,形成了其特殊的心態,使其貶謫滇云前期的作品中表現出了欣喜中隱含著感傷,期望中交織著迷茫的情感特征。
【關鍵詞】楊慎 貶謫 前期作品 情感特征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3)32-0188-02
貶謫之于文人,無異于滅頂之災,給生活帶來的沖擊是非常巨大的,官職罷免,身陷囹圄,流落異地,牽累親友,必然遭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折磨。因而,貶謫給人心靈的沖擊是非常痛苦的,巨大的生活、心理落差使很多貶謫文人在貶謫之初就痛不欲生難以自拔。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詩寫出了許多貶謫文人的遭貶初期的普遍心態:“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該詩寫于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上《諫迎佛骨表》后,被貶為潮州刺史,一夕之間,身份地位便生云泥之變,命運遭際便有生死之別。倔強如韓愈這樣的人,一朝貶謫到異地為官,立即生發決絕之憤懣,產生必死異鄉之絕望。相較言之,明代楊慎所遭受的貶謫懲罰比韓愈更為慘酷,貶謫之地比韓愈更為荒遠,貶謫之苦比韓愈更為沉痛,而楊慎貶謫前期的心態與韓愈卻有所不同。探清楊慎貶謫滇云前期的心態,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楊慎貶謫滇云作品中的情感特征。
楊慎(1488~1559年),字用修,號升庵,又號博南山人、金馬碧雞老兵等,四川新都人,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和學者。父親楊廷和曾任明武宗、世宗兩朝首輔,楊慎也于正德六年(1511年)殿試奪魁,授翰林修撰,可謂門楣煊赫,仕途顯達。然而嘉靖三年(1524年)“議大禮”中,楊慎兩次上疏進諫,繼與同僚跪門哭諫,震怒世宗,中元日楊慎因議禮下詔獄,十七日遭廷杖,二十七日復遭廷杖,斃而復生,即謫戍云南永昌衛(今云南省保山市)。在這兩次廷杖中,被逮入獄的190余人,17人被當場杖斃,而楊慎僥幸死里逃生,遠戍滇云,最終至死都未被赦免召回。
楊慎《南竄始發京》詩記錄了當時從京城遣發的情形,“秋風蕭蕭發,驅車出郭東。問我今何適,竄身向南中。南中萬余里,去去與誰同。親交滿京國,咫尺難相通。且喜脫幽縶,未睱悲道窮。矯目盻浮云,但羨高飛鴻。”雖然是遍體鱗傷,雖然是親人離散,雖然是遠戍邊陲,但楊慎還來不及回味,來不及痛苦,來不及怨恨,來不及憤怒。遣離京城使楊慎心中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喜悅、是大難不死的僥幸、是重獲自由的欣喜。這種心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從京城到達滇云的一段時期里,悲嘆不幸的貶謫遭遇,悲嘆多舛的命運,悲嘆故園的遠隔,但又心懷召回復起之希望,心懷回歸團聚之希望,悲歡交集成為了楊慎貶謫滇云前期作品里的主要情感特征。
楊慎謫滇,有繼室黃娥伴送,由潞河而南,溯江西而上至江陵,在江陵渡口與黃娥別離,黃娥溯江西去,返回蜀中,而楊慎則需繼續南下,登陸至滇。楊慎寫下《臨江仙·江陵別內》詞: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詞中上闋敘事,起首點出夫妻離別之地——江陵渡口。“楚塞”指江陵西面之南津關,它扼守西陵峽口,是入蜀要塞;“巴山”指西陵峽兩岸的巴蜀山巒。在離別的渡口,詞人自勸“莫上江樓”,實是怕登樓添愁。“征驂去棹”分寫夫妻一溯江返鄉,一登陸赴邊,從此開始勞燕分飛的生活。下闋抒情,以雙宿雙飛的禽鳥襯托出夫妻離別的哀傷,借皎皎明月抒發離別之愁。詞中可見到夫妻難舍難分情感,能見到親人離別的感傷,但整體來看,其中的情感和一般的離愁別緒實在沒有太大的區別,絲毫看不出詞人經歷了議禮廷杖、由翰林官宦變為遠戍邊陲小卒不幸遭遇的感受,這也正是詞人“且喜脫幽縶,未睱悲道窮”的真切感受,詞人還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喜悅之中,這種情緒沖淡了廷杖貶謫之痛,詞人還懷抱著召回起用的希望,這種希望使他還來不及對謫戍邊陲有太悲觀的想象。
楊慎的這種心態使他在遠赴滇云旅途中的心情格外寧靜,他能夠沉著應對一路上驚心動魄的遭遇,其《恩遣戍滇紀行》詩中記錄了其面對“荒村聚豺虎,夾岸鳴蛟鼉……暗灘持楫防,洄溜揚帆慄”的場面,同時,楊慎還悠閑地記錄下了沿路的驛站行程,欣賞描寫沿途自然風光和民俗世態,寫成《滇程記》,茲錄其中一段:
渣城驛達安南,號六亭(黃土坡、盤江、寶甸、水洞、尾灑),實十亭而遙。有西關坡、黃土坡、癩石坡,至盤江。江出烏蠻,匯于廣西者香江(即左江),饒瘴癘,草青之月,有綠煙騰波,散為宛虹駮霞,觸之如炊秔菡萏,行人畏之。江岸乃靖遠伯南征喪大師之所,媚水溢時,多化為異物(居人言:水漲江渾,鬼物咸化為無頭尾魚及傘衣之類,舟人有逐之者,必遭溺死)。過江有盤江坡、倒馬坎、哈馬章,山幽箐邃,吐霧彌天,不分只尺,行者前后相呼。南闉有尾灑井,清甘可茗,夷言尾灑,華言水下也。
在記錄中,楊慎能夠細致地記錄驛站路程,記述沿途風物,甚至采集當地異聞傳說,可看出其心境是比較寧和的,而對沿途奇風異俗、獨特風物的驚異與好奇,似乎使他忘記了謫戍之痛,絲毫看不出一個罪囚貶謫途中的顛沛流離。其《踏莎行·貴州尾灑驛元夕》詞:“羅甸林中,新盤山下。村燈社鼓元宵夜。東風卷地瘴云開,月明滿野寒星掛。白雪歌聲,青錢酒價。當年樂事憑誰話。寂寥孤館坐愁人,小窗橫影梅枝亞。”在這貶謫途中,正值元夕佳節,詞人心中肯定有無限感慨煩憂,然而詞人還是能感受到西南之地元宵夜村社燈鼓的熱鬧歡愉,因為詞人心中充滿了“不辭晝夜苦,但使逢春暉”的希望,正是在這種懷抱希望的心態,楊慎才能夠在艱難的謫戍途中真切地感受和描述異域的山水風物。
到達滇云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能夠召回起用的希望給了楊慎很大的精神力量。《戎旅賦》中“曰明庭其布德兮,子行歸乎肆赦”盼望朝廷廣施恩德,赦免楊慎歸還;《南鄉子·荊州元夕》“遙猜,紅豆音書甚日來?”正揣測好消息的傳來;而《浪淘沙》(歸思滿琴心)中“花發月圓須記取,好在春深”似乎得到了一些消息;在一首《鷓鴣天》詞題中更是記錄到“七月十八日舟宿汶川驛江滸,雨夕蕭然,五鼓始寢。夢與劉善充賞海棠,賦詞一闋,醒而忘其半,為足成之。意者春有歸期乎?”詞人對自己的夢進行分析,似乎該夢還預示了歸期。當然,在對赦免召還的期待中,楊慎逐漸感受到了貶謫的孤寂與無奈,強自忍受著貶戍之痛,排遣心中的迷茫憂愁,其《鷓鴣天·乙酉九日》云:
早歲辭家賦遠游,東西南北任萍浮。熟知津路無勞問,慣聽陽關不解愁。臨遠水,望歸舟,流波落木又驚秋。多情黃菊休添淚,且向尊前泛玉甌。
“乙酉”指嘉靖四年(1525年),楊慎剛剛至滇。詞人從早年生活寫起,曾經也離家遠游漂泊江湖,對離別之事已極為熟悉,漂泊之苦也已看淡。“任萍浮”、“無勞問”、“不解愁”似乎寫得非常灑脫,但下闋中“流波落木又驚秋”之“驚”字,點出楊慎貶謫滇云后的痛苦和迷惘,痛苦的是歲月流逝一事無成,迷茫的是生活無著、前途渺茫。最末,詞人只好勸慰自己不要多情多愁,自尋煩惱,不如借樽前之酒,化解諸多煩憂。詞中雖已有貶謫之痛的抒寫,但因為懷著期望,所以詞人還是能夠自我排解。隨著時光流逝,希望越來越渺茫,無奈、失望的情緒也變得越來越濃,其《江城子·丙戌九日》詞:“客中愁見菊花黃,近重陽,倍凄涼。強欲登高,攜酒望吾鄉。玉迭青城何處是,山似戟,割愁腸。寒衣未寄早飛霜,落霞光,暮天長,戍角一聲,吹起水茫茫。關塞多愁人易老,身健在,且疏狂。”其中“丙戌”為嘉靖五年(1526年)。轉眼又是重九,而楊慎此時的心情比去年要沉重凄涼許多,登高望鄉,“山似戟,割愁腸”,已是肝腸寸斷,凄涼難忍。戍角悲鳴,煙水茫茫中,喜悅之情已無蹤跡,籠罩在詞人心頭的是迷茫的前途。雖然最后詞人還是勸慰自己不妨疏狂,保重身體,但其中沉重滋味顯然已非去年可比。
當然,懷著起復想法的不止楊慎一人,很多楊慎的親友一直都認為楊慎的貶謫只是暫時的,因為楊慎貶謫滇云之初,其父依然任嘉靖朝首輔,楊氏家族有多人在朝廷供職,楊廷和的門生故吏任要職者的很多。如楊慎在滇云認識的好友楊士云就是這樣認為的,楊士云(1477~1554年),字從龍,號弘山,大理喜洲人。弘治辛酉(1501年)科云貴鄉試解元,正德丁丑(1517年)中進士,以文望選翰林院庶吉士,名動公卿。從政期間,楊士云目睹朝政日非,群小用事,“當權者非數候不得見,閽人非重賂弗為通,遂閉關不出,以病報”。楊慎貶戍滇云之時,楊士云賦閑在家,遂得與楊慎交往,其《題升庵悠然亭》詩為:“聞到西來金馬客,卜居正對碧雞山。玉堂舊夢鶯花里,白鶴遺蹤紫翠間。流水卷簾心共遠,片云倚枕意俱閑。陶情不作離騷賦,指日君王定賜還。”詩中就是以朝廷的起用來安慰楊慎的。同時也就是在這樣情形中,養成了楊慎貶謫滇云前期的特殊心態。
欣喜隱含著感傷,期望交織著迷茫,種種情緒糾纏成為了楊慎謫滇初期詞的特點。楊慎謫戍滇云不僅是仕途上的失意,而且是親人遠別的折磨,這種人生遭遇奠定了楊慎謫滇詞沉郁悲怨的情感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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