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

靈決心給母親畫張像，這事說著容易做著難，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幾十年前的母親又是啥樣呢？靈的腦海是一片茫然，猶如空白疊加空白，仍是空白。

一

靈想給母親畫像的念頭萌生于十歲那年。

爺爺病逝，他隨父母從南方回到北方的山區小村。給爺爺燒過頭七紙的那天，姐姐帶他去摘酸棗，走著、玩著、來到了向陽坡，姐突然指著石艮下一座綠茵環繞的磚丘說：“咱媽在這！也給媽燒個紙?！闭f著從身上掏出一沓折好的冥紙。

靈驚訝地張大了嘴。

靈非常敬重十八歲的姐姐。在爺爺身邊長大的姐姐出嫁還不到半年，身上洋溢少女特有的那種甜美、爽朗情調。聽她說話有股情真意切的感覺，對了，就是知心、貼己、親人般的那種溫馨感?？涩F在，姐咋突然說個這話?。?/p>

“姐，媽在家吶！媽剛才還給爺爺燒紙呢?！?/p>

“你傻，我格親弟弟，那是后媽，這是親媽，你不知道吧。后媽像姐這樣親過你嗎?！苯阏f著又摟住靈親熱地貼在一起，一陣陣暖流從靈的臉蛋、嘴唇和手掌，撲向靈的心臟，靈的身子竟不自覺地抖動起來。靈看著姐清澈的眼睛搖搖頭說：“沒有親過，可媽也好，給我買新衣服穿來，你看，這有口袋，還有甜甜的糖，給，姐，你吃一塊。”

“好啥呀，那是后媽，肯定沒有親媽親，姐出嫁都不回來看看。靈，你看，這磚丘里的人才是親媽，她把自己安葬在這里，為的是能看見咱前院大門啊。”

“姐，那媽、咋就老了呢，我都沒有……”靈猶疑地盯著那像棺材卻又帶著尖頂的磚丘，不自覺地退了兩步。

“別怕，靈，想媽了吧。媽好不容易生了你，剛半年多就咳嗽個不停地老了，媽留過話，老了就丘到這里，好讓她能看見你進進出出?！?/p>

“能看見我！姐，那，媽長的啥樣啊？我能看到嗎?！?/p>

“傻！陰陽兩重天，咋看啊。那會，媽的奶水少，你躺在媽的懷里呀呀地哭。沒法，媽讓我抱著你找姑媽、找嬸娘、還找村里有奶孩子的要口奶吃。別人家的孩子也要吃奶，哪能都給你吃。奶水不夠，爺爺嘴對嘴地喂你喝米湯，你記得不！”姐說著眼里就流出淚來。

靈的心顫動起來，難怪很多村人見了他都愛說：小時候不大一點點、怪可憐的，現在都長高了。對了，上院那位中年婦女老愛打趣地說：“靈，我是你干娘，知道不?！币部隙ㄅc這有關。

靈伸手替姐抹抹眼淚：“姐，你別哭，我信啊！”

“那，聽姐話，跪下，大聲說，媽，兒子給你磕頭來了！”

“好吧！”靈雙腿一折，齊齊跪倒地，聲音有點發抖地喊道：“媽，兒子磕頭！”說完扭頭看看跪在一旁的姐好像不滿意，靈又接著大聲喊道“媽，兒子，給你磕頭來了！”

此時，相伴一旁的姐姐竟然失聲痛哭起來，好像要胸中積攢了很多的悲傷，她一邊哭，一邊喊著：“媽啊媽，你親個滴滴的孩子回來了，你聽見了嗎，趕緊來看啊，我弟弟回來了！”

縈繞的紙火映紅磚丘，紙灰旋轉著飛向空間，然后飄的無影無蹤……姐姐止住了哭聲，她把靈拉將起來，拍拍褲腿上的土，轉過身來指了指村子。果然，目光穿過村口幾排房子，可以直落前院那兩根青石條拱成的大門上，門上二尺多長的菱形磚雕“和為貴”仿佛就在眼前。

靈想起了爺爺，高蹺的胡子，慈祥的面孔，時常抱著他滿村轉悠，高興了就用胡子扎扎他的臉，再不，就咬他檔褲的小雞雞，讓他癢癢地直喚叫。在前院大門口，爺爺把靈高高舉起來摸“和為貴”三個字的場景好像就在昨天。

可惜爺爺也老了，不然，可以問問媽的事。

靈在爺爺的家中尋找著舊時的記憶，淘淘墻洞，發現一個銅桿銅煙嘴，拿起來一聞，好似爺爺的味道。再往里掏掏，有一個暗紅色的小木匣，這好像是爺爺經常變戲法、變零吃的道具，打開一看有本陳舊的歷書，翻看間一張褪色的照片掉了出來：哎，這穿棉衣棉褲的就是爺爺，他帶個可笑的黑色瓜皮帽坐在中間；左邊站著一個男子，頭帶軍帽，穿個解放裝，下著肥大的棉褲，哦，是父親；右側有兩個身穿粗布偏襟衣服的女人，手拉手站的在爺爺身邊，她們是誰呀，好像有點說不來的感覺，似生，似熟？

靈把這張照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想了想，這姐姐也真是的，她在多好啊，也不知她那個婆家磨凹村在哪里？姐走時說過兩天再來。這可咋辦，靈急切間把照片拿給父親做鑒證，父親拿起照片后眼神立刻閃動起異樣的光彩，還緊問道“從哪里找來的”。父子倆正在交談中，被姐姐稱作后媽的媽走過來了，她很快地掃視一下照片，張口說道：“靈，這是你沒見過的遠房姑姑，照片都舊了，也有死人，小孩別看了，收起來吧?！?/p>

靈說“不，我還想看看帶瓜皮帽的爺爺！”他把照片重新捧回在自己的手中。晚上睡覺，他摸摸那張平平整整的照片，仔細地揣進衣服口袋里。他在為今天的發現興奮，姐姐知道很多秘密，這個照片讓她看看，說不定，有啥故事呢！

早上，雞鳴三遍，太陽老高時，靈才醒來，起床穿衣，順手一掏口袋，啊，碎糟糟的，照片咋全成碎屑啦！

靈慌亂地喊叫起來：“爸，你快來看啊，爺爺不見了，爺爺的相片沒了！”

靈的父親來了，他不動神色地捏捏那堆碎屑說：“大概是老鼠啃的?！眿屢瞾砹?，翻翻了那撮碎屑，說：“好好的照片，咋糟了，見鬼了吧！”

靈一臉茫然，這老鼠也太神奇了，咋對一張照片感興趣呢！口袋里的糖還在呢。這，該不會是爺爺來變戲法吧。他心亂想著，身子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二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靈帶著媳婦，抱著個胖娃娃回老家看望姐姐來了。姐姐分外高興地說道：“哎呀，媽要在的話，看見你成家立業了，不知該有多高興呢！”說著，讓姐夫把荊條籃筐拿過來，倒出一堆軟棗、花生、核桃，讓靈和媳婦品嘗山里的果實。

“姐，這次回老家來，爸把咱家的事都說透了，正式交代把咱媽的磚墳清理清理，帶上供品燒個紙，祭奠一下。過段時間，爸還要選個日子，給自己定制個棺材，也給媽做個新的，準備將來合葬用。姐，你說這是干嘛啊，老爸身體還好著呢，急啥嘛！”

“靈，按咱這的規矩，過了六十歲的老人可以提前做喜材的，好放心百年后的事情。咱爸還說啥了。”姐急切地問道。

“還說，以前媽和姑姑、爺爺都去東陽地區住過。后來，因為抗美援朝氣氛緊張，爸天天忙個不停，媽才挺著大肚子回了老家，沒想到會得了急癥病逝。爸說他難受得差點把媽的磚丘扒了。姐，我小，也記不得，媽到底長的啥樣??？”靈說著眼里噙上了淚。

“靈，別掉眼淚，你是男人，輕易不哭。我知道你想媽，我也四處找過媽的照片，親戚家都說沒有。我想，咱還是去過世的姥爺家找找吧，順便也去看望一下舅舅?！苯阏f著就換了衣服，提腿出門，說走就走。

姐弟相伴趕了十里路來到西泉村，與舅舅簡單寒暄后，提出要找尋母親照片，舅舅、舅母當即屋子上下，箱柜里外翻了個遍、還把所有的相框卸開查看一番，啥收獲也沒有。舅舅不好意思地說：“姑姑的照片確實沒有，早知道這樣，照張像保存著多好?！本藡屧谝慌蚤_口說：“靈，你媽和你姨姨關系好，也許照過相，去姨姨家看看吧?！?/p>

一聽此言，姐弟二人又奔走八里路來到元嶺村。姨姨正在家看護胖胖的小孫子，小家伙一個勁地吃著手指頭，非?？蓯邸ｌ`想抱抱這個胖娃娃，誰知，小家伙不認他這個外地人，大聲哭鬧起來，誰也哄不好。直到孩的娘來了，掀開衣服把奶塞進孩子嘴里后，娃娃才安靜下來。靈看著孩子鉆在懷里吃奶的樣子，竟怔怔地呆住了。孩的娘用異樣的目光瞅了靈一眼，抱起孩子走開了。

靈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這女人咋能生出這么多的奶水來呢，這奶水是啥滋味呢……

姨姨家也沒有媽的照片，靈只好使勁多看了幾眼姨姨，盡管姨姨說她和母親是堂姊妹，她是圓臉、母親是方圓臉，靈還是把姨姨的摸樣在腦海拓印了好幾次。

靈帶著媳婦和孩子住進了當年母親居住的屋子。

本家兄弟和媳婦已把房子打掃干凈，燒熱的炕爐旁煨著一把古董似的大鐵壺，屋中的桌子上有白生生的饃饃、金黃色的煎餅、褐紅色的油果子和一堆青青的蘋果，幾條干凈的褥子被子疊放炕床之中。眉花嫂子正忙著貼窗花、貼剪紙，還圍著炕周貼上了漂亮的圍紙。

“靈，你們回來了，累了吧！那個柜子里有蜂蜜，有雞蛋，先給媳婦和娃沖得喝點，別讓人家笑話咱山里人不懂事?！鄙┳訜嵝牡卣泻糁?/p>

“哪呀，好嫂子，進門如到家，全是咱家人的感覺，還是咱老家人熱情?！毕眿D的答話，引起滿屋一片笑聲。

九月的山鄉，清冷的月亮圓圓地懸掛天際，漫射的寒光映向起伏的山麓，把高低嵯岈的房舍疊放出了奇形怪狀的影子，遠處燈燭施放出絲絲暖意，引導著夜歸人返回家中，漸次融入寂靜的天地。

站在前院大門的靈，收起了四眺的目光回到屋內。母親——這個無法給予指向目標的念想，讓他碾轉炕頭，遲遲無法入睡……屋門開來，靈警覺地睜開了眼睛，哎呀，家里咋冒出個白色的人影，正輕飄飄走向妻兒安睡的木床。這是誰??！靈嚇的閉上了眼睛，可稍一思索他又睜開了眼睛，不！不管是啥，我都要看看。他緩緩地把手臂撐向炕沿、行將起身的剎那間，白影一晃、沒了。靈驚訝地滿屋子一看，只見白色的月光緩緩透進窗戶。

第二天，靈和姐談起了這件事：“完全不像在做夢。我明明白白地看了兩遍，還思索來著，還有意識地準備坐起來，可是，一閃不見了?！?/p>

“哎呀，準是媽回來了，來看你們了！”姐驚奇地給出了結論。

“不對吧，媽咋不看我呢，我特別希望那白影轉過身子來，可，她一直沒轉身。”

“哎喲，我格親弟弟，轉過身來那還了得，媽，怕把你嚇著了。”

“嚇著我，媽不怕嚇著我媳婦、不怕嚇著我孩子啊。這也有點怪吧！”

“對了，其實，媽最想看的是小孫子，你的娃啊?！?/p>

“也可能是吧，姐，我想好了，沒有照片，找人給媽畫個像，找個畫的好的人畫。姐，你再把媽的摸樣好好說說吧！”

三

北京出差，靈在頤和園看見有人給游客畫素描。他蹲下來向畫師打問道：“這位老師，我給你說個中年婦女的摸樣，能給畫出來嗎”。那畫師頭一揚毫不猶豫地說道：“可以啊，你外地的吧。咱北京大的去了，大人物、小女人、胖娃娃，連那高鼻子洋人都畫過，海的去了，來來來，坐這，您說仔細了?！?/p>

靈細細地說了一遍：“年齡，30歲左右，圓臉、額頭上有點劉海，頭發大都往后梳系發髻，眉毛是細長型的、眼睛不大不小，嘴愛閉著，鼻子不高不低的，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對，美麗、端莊。”畫師揮動著畫筆刷刷刷畫將起來，一位栩栩如生的女性突顯在白紙之上。靈左看看，右看看，覺得畫得還真不錯，連聲道謝地付給畫師二十元錢，細心地把畫收了起來，就等回老家給姐驗看了。

九月初九重陽節。靈為獨身三年的老爸炒了幾盤好菜，還買了只香噴噴的燒雞擺在桌上。幾杯酒下肚。老爸感慨地說起了過往的人事，也憶起了母親的過去，說她善良，一個人守在家中從不言苦，還挺勇敢。1943年四月初七，日本人進村掃蕩，她抱起父親放在家中的報紙文件，就鉆進了水渠洞……

靈一直不想給年逾80歲的父親任何刺激，特別是后媽去世后?，F在看到父親胸懷敞開，當即把母親的畫像鋪展桌面，請父親鑒證。

老父親把花鏡仔細地擦了又擦、鄭重戴好后，這才端詳起了畫像：“從發式看像個農村婦女，衣領綴有盤扣，穿著是農村人打扮沒錯。從相貌看像城里人，你看，細眉細眼的，臉型也清秀，這畫得是誰?。俊膘`失望地收起了畫像，父親表情如此平淡，肯定畫得不像母親。此后，靈按照父親的描述，又請人畫了兩次，姐姐看過后說比較像了，可父親認為：輪廓相似，神態不像。

靈說：“明白了，這和人物攝影一樣，神態沒有體現出來?！?/p>

四

靈又回老家了，頭頂孝帽、一身白衣白褲、領頭跪在青草縈繞的磚丘前。姐來了、媳婦來了、兒子來了，侄兒、侄媳，還有村民們也來了。撐起遮擋陽光的葦棚，鋪展開嶄新的壽衣壽裳，把描畫精美的棺材抬過來擺放整齊，躺了六十年的母親今天要翻身入墓了。

靈輕輕地撤下磚丘頂上的第一塊磚，接著是第二塊，撤第三塊磚時露出了一個螞蟻窩，頓時失去護庇的螞蟻亂串起來。靈心里一顫，輕輕地端起磚來把螞蟻擱置到空地上。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把所有的磚塊全部搬開后，展露在眼前的竟是空空蕩蕩的六尺空間。

“媽哪，媽在哪！”靈突然感覺自己的的思維停頓了，陷入一種無比寂靜的境地，他木然地把目光投向了姐姐。

姐姐也慌亂起來：“當年，老媽的棺材是擱在這的，沒錯，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還給老媽棺材里塞銅錢來的……”

“六十年了，奶奶也許真入土了?！膘`的兒子輕輕地扒了扒那層土壤，松松地間或含著些許木屑。

靈頓有所悟，他轉身跪倒在地，望著那堆約為隆起的土壤，像考古似地輕輕拂去一層一層的混合物，哦，出現了一枚銅錢，姐欣喜地接到手中，擦拭一番興奮地說道：就是這塊，就是這塊乾隆元寶。

靈繼續輕輕拂去一層一層的混合物，又拂出一個瓷罐、又觸摸著一個瓷碗，觸近，再觸近，靈的心急切地跳將出來，眼前的混合物越來越細，這是否母親曾經的皮肉；這長長的是否母親曾經的血管……有了，圓圓的頭顱出現了，依次是身骨、肢體，還有散開的腳趾骨，這就是母親啊，我的親媽！原來媽的額骨比較高、比較寬，眼窩比較深的，這骨骼堅挺……莫名的興奮像浪潮突襲而來，一個婦人的形象在靈的腦海中漸漸顯現出來！對，是眼神，是帶著笑紋的眼神，還有堅挺的鼻梁，堅毅的神氣！這就是母親，是真實的媽媽?。?/p>

打開描畫精美的棺材，把母親骨骼請進去。姐姐在一旁又驚呼起來：媽，媽，你在這里??！她呼叫著從哪棺材中慢慢舉起了一幅照片：眼神帶著笑紋，鼻梁堅挺，一幅慈祥堅毅的神氣。靈突然明白了，十多年前，父親力主提前定制棺材的意圖，是老爸把母親的照片放進了這口棺材之中，為百年之后的合葬一幕畫好一切。

靈激動地站立起來。他不由地大喊起來：“媽，等了六十年的老媽啊，是老爸來請您入土了，咱回家吧！”

靈把一床大大的黃色被子罩在了老爸、老媽和媽的三口棺材之上，像完成了一項歷史使命般感到分外滿足，他把一把豆子撒到了向陽坡上，明年，這里仍將生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