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北之行起于深秋,夜晚的火車上十分寂靜,只聽到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與這寂靜并不相符的是我腦中興奮的情緒。“嚴風吹霜海草,筋干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的景象已在我的腦中千百遍展現,甚至躺在那狹小的鋪位上,我都能夠熱血沸騰的想象出馬踏匈奴的豪情。天還未亮,我從火車上下來的時候,所有的豪情都被酒泉那個小小的站牌熄滅。站在簡陋的站臺上,看著深藍色的天幕濃郁的籠罩著一切,漫天的星斗是唯一的新奇。作為我旅程的開始,這里和它名字來源的傳說相比,是在太普通了。
酒泉是個安靜的城市,一切都干凈的顯出了大地原本的輪廓。我站在太陽初升的酒泉大街上,看不到漢家驃騎將軍,看不到那傳說中被倒入御酒的清泉,看不到火箭衛星導彈。街道上,零星走過幾個路人,還有帶著紅領巾的學生,整個城市被一種靜謐的灰色調籠罩著。也就是此刻,我開始重新審視這場西北之旅,它以一種關于歷史最激動的想象,鋪墊了一個華彩的開始,卻在直面歷史的沉淀時,被擊中了心靈深處。那所有的沸騰都被這樣的沉厚撫平,從心底生出一股蒼茫。
深秋的酒泉被升起的太陽照耀,破開了清晨的霧氣時,我已到達了酒泉公園。那眼清泉是我見過最清透的泉水,泉水流出蔓延開來,繞過中心霍去病的主題雕塑。旁邊的湖中荷葉黃綠參半,甚至在深秋還有荷花未凋謝。園中不知名的鳥兒唱著只有它們才懂得的歌兒,我站在那泓清澈的泉水邊。兩千多年前,有一位年輕的將軍,在和我相同的年紀,為了保護國家長驅入大漠,他將御賜的美酒倒入了這泉水中。那時,這里沒有這樣的滿池荷花,有的是黃沙漫天,有的是戰爭帶來的未散盡的血腥味,有的是一望無際的未知與危險。他留下的除了在最耀眼時隕落的傳奇生命,還有這塊充滿了名字詩意與豪情的土地。
我知道,在這片看似普通而平靜的土地上,還有我無法進入的衛星發射基地。在那里有著無數和霍去病一樣,為了保護國家而努力奮斗的人。他們在這里奉獻了所有,懷著曾經漢家羽林從驃騎的意志,只為崛起的古國再次飲馬瀚海,封狼居胥。
友人如約前來接我的時候,看到我還坐在這清泉邊,笑著問道:“酒泉如此醉人,讓你舍不得離開嗎?”
“醉人的不是酒泉,而是這泉水歷經千年傳承的信念。”我最后彎下身子,將手探進泉水,冰涼卻不刺骨:“它始終沒有消失過。”我回首最后看了一眼雕塑中央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笑了一下:“他從未消失過,他不是流星,而是恒星。他不止將御酒撒入了酒泉,也將他的靈魂留在了這里。現在,就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那從這里騰空的所有飛行器,都是他的化身。”
友人了然應道:“所謂‘縱死猶聞俠骨香’,今日才算是明白了。”
從酒泉出來,友人帶我坐上了大巴,車子徐徐啟動后,他才道:“看不到衛星發射基地真正飛天的飛行器,便去敦煌看看那些壁畫中的飛天吧。”
從酒泉前往敦煌的路,平坦筆直的仿佛沒有盡頭,道路兩邊金黃的樹葉鮮亮的耀眼,與那貧瘠,充滿砂礫的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玩笑的對友人道:“現在坐車還覺得辛苦,很難想象當年的人是如何虔誠的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建立了這座城,并且賦予了它瑰麗的靈魂。”
莫高窟的檢查十分嚴格,我寄存了隨身的物品,看著那密密麻麻布滿石窟的墻壁。在導游的帶領下,我和友人進入了一個有一個黑洞洞的石窟,在導游電筒微弱的光下,看著那墻面上浮現出的神與人。斑駁的色彩,透出先人虔誠的信仰;歷史的創傷,露出民族悲涼的過往。看到那因為《九色鹿》而名滿天下的《鹿王本生圖》時,導游特意指出了石窟上方由于曾經在此做飯而熏黑的痕跡。參觀莫高窟的過程,我與友人沒有任何對話,那些玄秘美麗的飛天和一個世紀前那些歷史,仿佛沉重的壓得我們都喘不過氣來。
直到參觀結束,自由活動時,友人才靠著鐵欄深深的嘆了口氣:“當初看王道士的故事,就已怒其不爭,只是看到了莫高窟,看著那些殘缺的美麗,看著那些再也無法恢復的真品,看著那些再也不能抹去的傷口,總會胸口悶悶的。”
我搖頭道:“不爭的不是王道士,而是一個時代。”我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那石壁前:“看看現在的這里,如此美好。不是因為如今沒有了王道士這樣的人,而是因為現在不再是那個可以讓人任意欺凌的時代了。”
友人聽了,沉默了許久,釋然道:“你說的有理。”
“保護這里的不是那墻壁上神性的飛天,她們的美麗是祖先對上天的敬畏。”我抬手,撫上那古老的巖壁:“保護這里的,是酒泉清冽的泉水留下的忠魂,是在那大漠深處無數默默無聞的研究者們,是那一次又一次真正騰飛入九天的飛行器。”
我向前走了兩步,漸斜的夕陽籠罩了整個莫高窟,如烈火般的紅霞在秋日顯得溫暖。想到踏上行程前,所有豪情萬丈的期待,突然覺得當時的自己太過天真。英雄不是詩中“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云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那樣簡單。塑造一個英雄的是長久的寂寞與困苦,是在大漠的磨礪,是抵御外辱的堅定,是任何都無法動搖的決心。英雄要保護的,也并非僅僅是想象中抽象的版圖。它細致到泉水的清冽,荷花的盛放,鳥兒的歌唱。霍驃姚所令人傳頌的不是顯赫的家世,不是封侯拜將,不是恢弘的陵墓,而是那未及弱冠便能將國之安慰肩負的勇氣與能力。
“我也想成為那樣一個人。”站在莫高窟前,夕陽將我的影子拉的很長,我突然而來的一句話,令友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好奇道:“什么樣的人?霍去病那樣的英雄嗎?”
“霍去病那樣有能力保護這一切美好的人。”我回望著莫高窟,石窟緊閉的門扉讓人看不到里面的壁畫,但我知道反彈琵琶的飛天在其中,美麗不可方物:“有朝一日,愿我手中也能誕生出‘飛天’,在蒼穹之中,讓這片養育了我的土地再也不會受到任何曾經苦難。”
友人先是一怔,然后大笑著拍我的肩道:“好志向,只是大漠深處的孤寂可不是那么好征服的,‘飛天’也沒那么容易造出來的,這可不是常人能堅持的,可別到時候后悔。”
“我們先民的圖騰是龍。”我回答道:“有生之年,愿見它潛龍騰淵,鱗爪飛揚,凌云御風,翱翔天宇。為此無悔。”
言畢,我看向那金黃的樹葉,被夕陽鍍上了紅色的光。它們和飛天一樣,在這里佇立了成百上千年。此行最大的收獲不是西北的風光,而是在這片土地上,我已得到了最可貴和重要的信念。“效法羲和馭天馬,志在長空牧群星”,我的飛天夢在此也才開始踏上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