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老屋
我沒有成為院中的一棵樹,卻成了飛出屋檐的一只鳥;我沒有循著血脈的流向舉高老屋的身軀,卻讓他佝僂在故鄉的煙雨里。作為隨父母拔出泥腿子成為城里人的我,有些時候真說不清,我是一枚懸掛在老屋胸前的金燦燦的勛章呢,還是沉甸甸的十字架?我越走越熱鬧,老屋卻越來越冷清。
老屋最早出現在我的文字里,那是露珠的夢鄉、星星的憩園、童話的搖籃。我的故鄉則成了細雨和風、牧歌晚唱的同意詞。這是我的老屋嗎?這是我故鄉的老屋嗎?我用這些陌生的風景兌換了廉價的快樂和膚淺的成功。多年以后,老屋會原諒一個輕狂少年的淺薄與無知嗎?幾度寒暑易節,故鄉代步的工具換成了摩拖,換成了汽車,而老屋依舊以不變的姿態靜聽我歸來的腳步,并且一年一度的春燕啼綠把我喚醒。
讓我最不能忘懷的當屬老屋的門檻。日常生活細節都雋刻在門檻上,踩過了誰的足跡,踩過了多少足跡,看不清了。也許世上有些東西,其深刻就在于他的模糊。多少日子,走出門檻是燦爛的陽光,跨進門檻是溫柔的月光,門檻成了快樂的起點和溫欣的終點。從兒時的爬進爬出,到少年的不經意間,門檻告訴我,那個風流少年可以仗劍遠行了。
老屋要拆遷了,返鄉還家,東拍西攝。那些照片,怎能拼回一段真實的往事?把老屋囚禁在窄窄的五寸照片里,襯以自己淺薄的笑容,這就是對老屋最好的紀念嗎?不,老屋有些超凡有些蟬悟。它可以收容你的疲憊你的淚水,而當你頭也不回地扎進外面繁華的世界,老屋依舊靜默在故鄉的煙雨中……
這些年,我常常想:我為什么能在無根的小城幾經困頓而繼續?也許正因為我的腳上還沾著老屋的泥土吧。
遙遠的老屋,故鄉的老屋,成了我腮邊掛著的一顆淚珠。
遙遠的老屋,故鄉的老屋,永遠是我心中最偉大的建筑。
秋天的柿子
七月葡萄八月梨,九月柿子才上集。
童年的記憶里,那些饞嘴的果子總是在漫長的期待中成熟。入夏以后,我每天都要跑到樹下眼巴巴地望著滿樹青青的柿子流口水,總是幻想它能夠一夜之間變成可口的鮮紅。而青青的柿子縮在層層闊葉里,像一顆顆綠寶石默默閃著光,似在等候霜雪的來臨。有時,我按奈不住好吃的念頭,用石子費好大的氣力投下一顆青硬的柿子,帶著泥就用嘴去啃,木質的柿肉生澀的拔不出舌頭,苦的我直咧嘴。隨著季節的腳步,漸漸地,在柿子的頂端,柿把的周圍,出現了一小圈兒紅點點,仿佛是少女梳妝的一般。紅點點一天天地擴大,遠遠望去,每個柿子就像是姑娘漲紅的臉,羞答答的樣子,像在做著美夢。
柿子的紅圈大了,汁液多了,但還是有些苦澀。外婆為了讓我們早日吃上柿子,八月中下旬,便著手制作醉柿。外婆制作醉柿時,專門挑選一種紅圈兒大了的柿子。醉柿時,把柿子在酒里洗一遍,然后放在密封的瓷罐里悶幾天。從被摘下到被悶在罐里,大概需要一周的時間就可以吃了,不那么生澀了,有了柿子淡淡的甜味,柿汁存有酒精的味道,雖然能吃,但無法與自然成熟的柿子相比美。但我還是非常高興的,因提前實現了我的愿望。柿子從小到大,從草青苦澀到發紅變甜,最后達到純熟,這與人生命成長的過程是多么的相似啊!用酒醉柿子顯然是起催化作用,醉好的柿子比自然成熟的柿子還大,它漲漲的,看上去有些異樣。因為它畢竟不是自然狀態的真正的成熟。人為的強制改變一種生命的自然狀態,這種扭曲無疑是一種悲哀和痛苦。
其實,每棵樹上也總有幾個先紅的柿子,而且紅的特別鮮艷,像是點亮初秋的火種,但它們最終還是在秋天到來之前就已落地了。無聲無息地結束自己短暫而悲傷的一生。
兒時記憶里那幾顆掛在樹捎的柿子,那些被酒醉熟的柿子,那些青青的柿子,如不息的燈火在我心靈的深處不停地閃耀。我覺得那些柿子與我的生命相關,盡管世態炎涼,飽經冷暖。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努力地想把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在屬于自己的時空里釋放,只為能獲得一個燦爛的結束。
海邊的男孩
他,八、九歲模樣,光著腳,腳板結滿厚厚的繭,一眼便會看出,他是踩著沙石長大的,海邊來的孩子。站在一棵高高的柿樹下,凝望著高枝懸掛的幾點紅柿子,黑黝黝的圓臉上兩顆眼睛波動著海藍色的光,明亮、清澈。
深秋季節,葉子脫得稀稀落落,孤孤單單的紅柿子,懸掛在赤裸裸的黑枝上,像雁隊咳落的幾滴鮮血。
柿子又大又紅,肯定甜透了內心,咬一口,一定會流出濃濃的果汁。他的口水開始溢出嘴角。
柿子樹身高而粗,怎樣才能夠得著它呢!他仰起頭,望了望樹冠,打開雙手,吐口唾液,摩摩掌心,左腳心放在右腳背上蹭蹭,右腳心放在左腳背上蹭蹭,展開雙臂,剛好抱過樹的一半,他不曾會爬樹,但一定要爬上去。當剛爬到樹的一半高度時,他的手腳沒勁了,一陣酸疼接著一陣恐懼,樹皮像大號的木搓,但阻不住男孩沿樹干向下哧哧滑落,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衣服破了,肚皮和大腿內則擦出星星點點的血痕,臂腕劃出幾絲紅線。他接連試了三次,回回地失敗,回回摔的仰面朝天。他抬腿踹了大樹一腳,彎腰拾起一顆石子,甩開手臂,用力投向天空,一步一回頭地離開。眼里噙著淚,淚里閃著火。
他有著海浪撞擊礁石的韌性。第三天,男孩扛來一把簡易竹梯,仿佛找到了通往成功的路。男孩笑了,攀上樹杈。他摘取到一大個頭柿子,男孩欣喜若狂,將柿子雙手捂在胸前,長舒一口氣,似是解開一道非常難的數學題。他猶豫片刻,而后低頭大咬一口,即刻,黑色的液體沾粘著蟲子的排泄物賤在男孩的白布褂上。他幾乎要吐出腸胃。他接連啃了幾個柿子,生澀使他無法伸出舌頭。
原來這是一棵早已被廢氣和污水雙重污染的老樹。
初嘗失望的滋味,他感到羞恥。
但此刻,他卻不會想到:多年后他所苦苦追求的某些看似光芒四射的東西,同樣含著苦澀和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