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悄然來臨,一秋滿臉盡是黃金甲的杏樹,此時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春夏飛來飛去的蜜蜂,此刻也不見蹤影。風也比前期加大了,夾著沙粒塵土,擊打在臉上。這幾天我非常有備而出,等待遲遲未降的雪。
我打自南方來,還沒見過雪,據說雪前寧靜,雪落無聲,萬籟俱寂。從這方面來說,一點不像故鄉的冬天,花草依然開放,牛羊依然亂跑,村民們依然忙忙碌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爺爺為此常說:“秦理村世世代代沒有冬天,只有耕種”。爸爸也說:“午明縣一生一世沒有雪,只有逃亡”。那時候,我也常想,既然故鄉沒有冬天沒有雪,那就讓我去尋找回來吧!
雪,不就是白色顆粒狀的東西嗎?故鄉海邊也有呀!我掏出一把鹽向爺爺說:“爺爺!您看,我找到了,這是故鄉海邊的雪”。可爺爺笑著說,“哪能一樣呢,一個在地,一個在天,地是陰,天是陽;陰就是地獄,陽就是天堂;海里的水流落到岸邊,風吹日曬會自然成鹽,北國的水升騰到天上,經神仙一摸就脫胎成雪;地上的鹽是咸的,苦命的,天上的雪是甜的,圣潔的”。
雪,不就是鋪天蓋地,白茫茫的景物嗎?唐詩宋詞里有描繪呀!我拿出唐詩宋詞向爸爸大聲朗讀:“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告訴他,這是豪放飄逸的雪;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沉郁頓挫的雪;“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這是渾雄曠達的雪。可爸爸嚴肅地說,“我不是讓你背詩詞,生活在書堆里,而是要實施逃離,離開你出生地方,到遠方去,去看遠方的精靈,去擁有遠方的精靈”。
終于,九月的某一天,我簡單收拾行李,搭上了開往北國的列車。或者準確地說,九月一日上午八點三十分,當村民們扛著犁耙,趕著牛兒奔向田野時候,我緊緊捏著一張半價的車票,依依不舍和爺爺擁抱,跟父母淚別,向親友揮手,就奔向即將飄雪的北國。這張半價車票是憑大學錄取通知書打折的,此刻既是我實現大學夢想的跳板,也是爸爸憧憬遠方的信物。爸爸少年時代讀書很用功,成績一直數一數二,是全鎮學校的尖子生。但因爺爺是富農,爸爸不能參加高考,高中畢業即回家務農。他那時常跟爺爺吵架,埋怨自己的身份。隨著結婚生子,爸爸與爺爺關系逐漸緩和。不過,這種變化妥協并不是說爸爸的夢想已趨于平淡或死心,而是另外的一種執著與延續方式,他把希望依托在兒女身上。一次,他拿著南宋詩人盧梅坡《雪梅》來提問我:“你怎樣理解‘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的含義”,我說:“梅花是主角,雪是陪襯物,美在其它事物烘托下才會更加美麗”。“那‘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這一聯呢?”“這是梅花戰勝冰雪天氣,拉開人們期待已久的春天序曲。”爸爸微笑點點頭,又嘆著氣說:“梅花固然可以傲立風雪中,但要永遠記住‘梅花香自苦寒來’的道理。沒有上一代人忍受的苦難和你們自己經歷的磨難,想實現愿望是不可能的”。
回憶秦理村半個多世紀以來的點滴故事,我根本算不上第一個向北遠行的旅人。上個世紀50年代,二禿子光榮地加入抗美援朝志愿軍,經常在雪地里打仗,后來被炮彈炸飛兩只胳膊,回村里郁悶而死。60年代,三娃子在新疆建設兵團當運輸兵,有一次出車,回來路上遭遇雪崩,永遠地長眠在雪山下。70年代,阿四帶著一本紅衛兵證書,一路上滿腔熱血,暢通無阻來到北京。在一場所謂革命與反革命的紅白械斗中,死無葬身之地。80年代,大牛拿走家里所有積蓄,風風火火到天津闖蕩世界,由于人生地不熟,不久,就被幾個油嘴滑舌的“狗不理包子”騙得血本無回,只能流落街頭,回家路上依靠乞討才撿回半條命。90年代,幾個剛出校門的女生,有一天百無聊賴,竟然主動去找人販子,哀求人家把她們賣到遙遠地方去,從此杳無音訊。最近幾年,又有一批批村民北上,加入“北漂”一族,有幾個不務正業青年被扭進派出所。警察問:“為什么偷盜打劫?”他們說:“天下這么大的雪,沒吃的東西,哪有不鋌而走險的狼”。
秦理村向來不缺少遠走他鄉的人,至于誰見到了雪,誰擁有了雪的完整人生,這個追問,道難壞了村民,沒幾個說得清楚。有的說是那個給日本關東軍當挑夫的人;有的說是那個參加紅軍爬雪山的人;有的說是那個參加北伐革命戰爭的人;有的說是那個參加太平天國起義的人;有的說是某年某月村里洪澇旱災,背井離鄉的那個人;有的說是某月某年村里瘟疫橫行,死里逃生的那個人;有的說是村里共同的祖先——邕江山頂洞人;有的說是邕江山頂洞人的祖先——猴子;有的說是猴子的祖先——昆蟲;有的說是昆蟲的祖先——泥土。
“那不如讓我們死去,變成與世無爭的泥土,本身就是雪,無需再追問”。
“還沒看夠世界的模樣,還沒到外面闖一闖,還沒目睹外面的精彩,這樣死去,太無厘頭了。”
“外面精彩又如何?出去闖闖又能怎樣?還不是窩窩囊囊回來,不是缺了胳膊瘸了腿,就是被欺騙被勞教。與其說是糟蹋了自己,不如說是丟盡咱村人的臉面”。
“從這個意義來講,秦理村還沒有一個人,找到真正的雪”。村民們總是以這樣一句話結束爭論。
那就繼續尋找吧,既然海邊的鹽不是雪,既然唐詩宋詞里的雪不是雪,既然回來的村民見過的雪不是雪,既然消失的村民成了雪不是雪;那就繼續尋找吧,一代代人盡去,沒有開始的結束,沒有結束的開始。
九月,誰在村頭為我餞行:“勸軍更近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九月,誰在祖祠堂前為我勸勉:“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知君”?
九月,誰預言第一次離家的孩子,能找到夢中的雪花?
九月,我離開了偏僻純樸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