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施濟美與張愛玲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文學的兩朵奇葩,一個抒寫性靈,追求藝術化人生;一個順應世俗,消費歷史細節來支撐生命。因此她們筆下的女性存在很大差異,本文將著重比較分析施濟美、張愛玲筆下女性形象在婚戀觀、女性悲劇命運構成方面的異同,在比較的視野和思維活動中挖掘施濟美張愛玲獨特的女性書寫特質,并為她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定位做出盡量準確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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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濟美與張愛玲雖然都生活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都是上海的時代女兒,但是她們筆下的女性以及她們自身秉持的婚戀觀確實截然不同的。施濟美承接五四“浪漫愛”傳統,堅持精神之愛、知己之愛,甚至為了保存愛的純粹,通過疾病、戰爭、自我犧牲精神等,讓愛夭折在最美的時候,對婚姻持一種決裂的態度;而張愛玲筆下的“女結婚員”稱斤論兩的將愛情和婚姻放在天平的兩端,男女之間始終脫離不了物質利益關系的權衡,沒有什么純愛,只有赤裸裸的經濟關系,因此張筆下展現的是一幕幕無愛的、苦澀婚戀悲劇。
精神與物質:婚戀觀異同
施濟美雖生活在新感覺派大力倡導“洋場愛”之后的四十年代,但是她在情感追求上卻依然承接的是五四的“浪漫愛”傳統。
她筆下的女性堅持柏拉圖的愛情理想,注重精神之戀,不沾染絲毫肉欲。《藍園之戀》中葉湄因和英傳的愛情可以說是施濟美推崇的典范。他們一起拍照,唱歌,讀感傷小說,純潔而又朦朧,沒有絲毫男歡女愛的媾和與肉欲。彼此最深切的交流也就是“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在深黯的夜色中悄悄的看了他的臉,那張臉上有一雙英爽深情的眸子薩向她凝視”[1]。這顯然與張愛玲《色戒》中王佳芝與易先生充滿赤裸裸的肉欲之愛有著天差之別。
她筆下的女性愛得恒定而持久,甚至帶有古代貞女般堅貞不渝的色彩。如《嘉陵江上的秋天》里,成秋在失去愛人后秉持“他死后我斷斷不會再愛別人”的信念,對沙鷗的執著深情、苦苦相戀不為所動,最后甚至為了逝去的愛情獻身;而《鳳儀園》中馮太太雖傾心康平,但終將他拒之心門外;《莫愁巷》中尹淡云為表哥終身不嫁更是施濟美自身的寫照。
她筆下的女性多是未婚的或是已孀居的,在施濟美看來,愛情與婚姻是不相容的,因此描繪的重點在于純真愛戀或凄惻悲劇,鮮有對婚姻生活的具體描繪。如《藍園之戀》濃墨重彩的描繪了林太太年少時與表兄的愛情悲劇和她孀居后重回故園的心理狀態和細節,卻對林太太人生中的婚姻生活輕描淡寫的帶過;又如《群鶯亂飛》中韓叔慧矢志獨身;《我不能忘記的一個人》中的秦湘流和《紫色的罌粟花》中趙思佳,作者為了讓她們脫離女性在男性中心社會所設定的傳統社會角色——妻子,安排她們一個遠走他鄉,一個寂寞死去。 這些無不反映了她對婚姻懷疑和割裂的態度。正如她在《申報·自由談》上的《小雨點》中寫道:“很少的女人在嫁后還有她自己,因為太記得自己,就不成個賢妻良母。——所以女人多了一個姓之后,多半就失去了個性”[2]的那樣,在施濟美看來,婚姻是絞殺愛情與個性的墳墓,女性在兩性婚姻中處于不自主受擠壓的狀態。于是為了保持愛情的純粹,她就用各種意外來拒絕婚姻的降臨,讓愛在走向婚姻之前夭折。這種選擇固然體現了女性在“少女時代對婚姻和愛情的悖離認識”[3],但同時,這也是施濟美作為現代知識女性對女性命運的洞徹體會和悲觀預言,出走后的“娜拉”彷徨無路可走,只能再次回歸家庭,重新背負那個延續幾千年了的妻子——女奴的身份。
與施濟美謳歌的精神之戀不同,張愛玲張揚的是物欲、肉欲占主導的俗世之戀。從文明發展史看,現代婚姻制度其實是私有制的產物,它保證了財產和特權向血緣關系下游傳遞的合法性,因此,婚姻從一開始就帶有自私的烙印的。而且,婚姻是合法性交的唯一途徑,“性”是構成婚姻的原動力之一。張愛玲深諳婚姻這一本質,因此,她筆下“有沉默的夫妻關系,有怕致負責,但求輕松一下的高等調情,有回復到動物的性欲的嫖妓”[4],還有“姘居”,卻唯獨沒有愛情,婚戀中 “欲”總是大于“情”的。
她筆下的女性對婚戀首先是出于對經濟利益的考慮,一切曖昧、調情都是為了獲得物質保障和肉欲滿足,婚戀滲透著灰暗底色,注定通向那“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5]。如深諳婚姻之苦的白流蘇(《傾城之戀》)為了擺脫兄嫂的白眼選擇再婚。她覬覦范柳原妻子的位子,無非是因為他富有,可以讓她擺脫寄人籬下、受人白眼的屈辱生活。在這種從一開始就目的不純的情況下,很難說他們之間有真正的愛情存在。與其說白流蘇、范柳原詮釋了一場傾城之“戀”,不如說他們上演了一場由時局成全的調情游戲。當白流蘇真的成了范太太,二人獲得了求財或求欲的各自圓滿時,他們的戀愛游戲也就此終結了,范柳原“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別的女人聽”[6],白流蘇對著豐沛的物質悵然若失,那也許存在過的真情也消失的無影無蹤。顯然她有的只是現實的歸宿,卻不是愛情的歸宿。這樣婚戀故事在張愛玲小說中比比皆是,白流蘇也好,玉清(《紅鸞禧》)也好,她們雖獲得了金錢地位、生活保障,但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丈夫、孩子、家務的漫長勞役中磨掉光彩。果然,“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只是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的為謀生而結婚的女人”[7],形形色色的男女關系也不過是生計需求和生物欲求的疊加。
張愛玲筆下的很大一部分作品跳過了愛情,直接從描寫兩性婚后生活開始,不幸的婚姻始終是張反復描繪的主題。《金鎖記》中曹七巧無愛的婚姻將她從一個潑辣率真的麻油西施變成了一個扭曲變形、瘋狂狠毒的欲望囚奴,反映了自然人欲不能被抒發的可怖后果;《沉香屑:第二爐香》描寫了婚后羅杰的性苦悶,反映了兩性婚姻的不和諧。
也許《半生緣》中的顧曼楨與沈世鈞的戀情是張愛玲小說中對純真愛情唯一正面化的描寫。曼楨善良質樸,世鈞深情真誠,他們的愛情是如施濟美筆下的愛情那樣帶有唯美浪漫的純愛色彩的。但是,即便這唯一不染塵垢的愛戀也因命運世事的錯落而夭折,曼楨和世鈞的愛情悲劇再次證實了張愛玲對所謂純真愛情、理想婚戀存在的否定,即使有,也注定被時間、空間、社會所屈抑,最終走向絕望。當曼楨失去貞操,迫于社會輿論的壓力,為了孩子而認命嫁給祝鴻才的那一刻,張愛玲作品中的唯一一抹鮮亮的純愛色彩也黯淡了。
總之,施濟美張愛玲二人筆下的女性形象奉行的是有著天淵之別的婚戀觀。一個執著于“情”,一個執著于“欲”;一個悖離婚姻,一個反復描繪不幸婚姻。雖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但她們對婚姻的本質態度其實是一致的,即她們都不信任婚姻,認為所謂的現代婚姻制度依然包含著濃烈的男權色彩。女性在婚姻中依然扮演著妻子——女奴的被動角色,在家庭的漫長勞役中磨掉生命的光彩。從中反映出她們對現代知識女性人生道路和前景的不看好與遲疑態度,女性解放之路依然晦暗不明。
自主選擇與宿命推動:女性悲劇命運構成的異同
施張筆下凄惻蒼涼的女性命運悲劇滿目皆是,同樣刻骨銘心,卻有不一樣的悲劇構成。
施濟美筆下,愛情籠罩在陰翳之下,被非理性所愚弄。這朵烏云主要由以下幾個因素構成:自我犧牲精神、疾病和戰爭。
自我犧牲精神:道德戰勝情感的高邁抉擇
施濟美以及她筆下的女性是秉持著“犧牲自我,成全他人”的愛情觀的,因此,施筆下很多的女性愛情悲劇是女主人公自主選擇的。如《圣瓊娜的黃昏》中的司徒藍蝶,當她得知戀人柳翔前女友黎萼病入膏肓,迫切需要他陪伴時,司徒藍蝶毅然退出,不惜以自毀聲譽、讓戀人誤解自己的方式來刺激柳翔放棄自己。愛情本是自私的,但施濟美筆下的女性卻紛紛以一種道德的自覺完善和情感的理性約束壓制人的自然本性,表現出一種“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人文關懷。這與張愛玲筆下那個人主義至上的愛情觀形成鮮明反差。
疾病:給愛情絕美收束的肺病
在施濟美的《古屋夢尋》中,沅和荷珠青梅竹馬,本是一段天造地設的美好姻緣,然而在施濟美的筆下注定沒有所謂的完滿,荷珠患上了嚴重的肺病,她為了“我怕有一天會令你傷心”[8],而拒絕了愛情,選擇獨自面孤獨與死亡,獨自回家養病。在施濟美筆下,“愛情竟是如此脆弱,常常受到無情的病患的阻隔,使柔順而又富于犧牲精神的女性選擇主動放棄和退出。”[9]疾病,是施濟美筆下女性愛情悲劇的一大成因。
而在諸種病患中,施濟美尤其偏愛肺病,在她看來肺病是一種很美的病,“只有生性敏感的人才能感染上結核病。……結核病是藝術家的病。”[10]也因為肺結核這一唯美風致的隱喻意義,使得理想主義的女作家選擇用這一疾病來給愛情劃下休止符。歸根結底,疾病是讓愛情永恒,不受婚戀世俗玷污的媒介,故施濟美對疾病報以一種寬容贊美的態度。
戰爭:對不可知命運的失落性書寫
施濟美的戀人俞允明在戰爭中喪生,因此因戰亂而失去戀人成了施濟美永恒的傷,這傷痕在她的心房埋下種子,開出憂郁繾綣的花來,付諸于筆下,便是一段段因戰爭而導致的愛情悲劇。《藍園之戀》葉湄因也即后來的林太太和表哥因戰爭之故而姻緣蹉跎,斷送一生幸福,皆因這戰亂的時局將她的戀人送向戰場;《嘉陵江上的秋天》成秋的戀人在因戰亂的時局而意外身亡,成秋悲痛欲絕終以身殉愛;《暖室里的薔薇》丁老師,歐陽丹娜的戀人參加空軍犧牲等等,無不以彰顯了戰爭的巨大殺傷力,它是漂浮在愛情童話世界之上的一抹陰云。
總之,施濟美筆下的悲劇更多的偏向主人公的自主選擇,是作家為尋求一種審美效果而采取的手段。除此之外,人為不可控的非理性因素也是其小說女性悲劇命運的重要組成部分,如疾病和戰爭,無不是非理性對人生的撥弄嘲諷。此外,肺病的意象和戰爭的殘酷似乎也隱喻著作者的某種精神痼疾:即在施濟美眼里,愛情只存在烏有之鄉中的美麗幻影,注定無法走向婚姻的,這也許從側面昭示了施濟美作為現代知識女性對現實婚姻的懷疑與恐懼。
與此相反的,張愛玲筆下女性悲劇的構成因素則側重于社會和人性的雙重戕害,悲劇更多的由一種外在因素主導,是人為不可抗拒因素發揮的魔力。當然女性內在性格和內化了的人性因素也是重要原因,畢竟性格決定命運,同時張愛玲獨特的人生經歷也在她筆下的一幕幕婚戀悲劇中若隱若現。
社會的擠壓
張的小說書寫了金錢、輿論、局勢等社會因素對兩性婚姻的影響,功利性婚配觀念必然導致無愛的苦澀婚姻。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是一個凄惶亂世,生活在夾縫中的人們生命與財產安全隨時受到威脅,而男權中心社會里女性這一弱勢群體更是戰戰兢兢。缺乏主體意識的她們,出賣青春與肉體求得物質生活保障無疑是有限選擇中的一個必選項,婚姻更是她們求得生存和幸免的最優選擇,這種功利性的婚配觀念使婚姻從一開始就有了某種交易的色彩,缺少真誠前提。這種社會因素的聯合絞殺下,悲劇也就不可避免了。如《紅鸞禧》中的玉清便是這樣一個典型,她天生麗質,心高氣傲,但貧寒的家境卻總讓她有一種“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不平之感。因此通過婚姻來完成鯉魚跳龍門,提高社會地位、改善經濟困境成了玉清最大的理想和追求。她如卡夫卡《地洞》中那只小動物,在不可終日的恓惶里一點點積累自己的嫁妝,終于如愿以償嫁給了有錢人,但是婚禮一結束,她慘淡的后半生也就此拉開了帷幕。在張愛玲的小說中,金錢、輿論、社會種種的壓力下,女性悲劇命運不可抗拒也無法避免。
人性的戕害
除了對社會性因素的揭示,張筆下的女性悲劇的構成人性的惡的戕害也占了很大比例。張筆下,世間無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緊張而對峙的,彼此傾軋、猜疑,就連親情與母性也不可信任。如《花凋》中的川娥身患肺病,但父親認為自己連姨太太都養不起給女兒買藥就太冤枉了,母親怕被發現自己有私房錢而漠視川娥的病情,兄弟姊妹更是相互傾軋沒有手足之情,最終導致川娥郁郁而終,在這個無愛的世界,親情聯合絞殺了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半生緣》中曼璐出于嫉妒也為了挽救自己的婚姻,任由丈夫強暴妹妹,并且囚禁曼禎為自己的丈夫生孩子,而曼楨的母親因金錢的誘惑而對此三緘其口,致使曼禎與世鈞這一對戀人咫尺天涯,“姐姐、母親集體參與了對曼禎與世均愛情的迫害”[11];而《金鎖記》中曹七巧以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敏絞殺兒女的幸福時更是將人性之“惡”放大到極點。人性的惡與命運的捉弄是女性悲劇命運的一大成因,表達出了張愛玲對人性的絕望與蒼涼的悲劇意識。
可以說,施濟美與張愛玲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文學的兩朵奇葩,一個抒寫性靈,追求藝術化人生;一個順應世俗,消費歷史細節來支撐生命。正是這種價值取向和人生選擇的本質不同,導致了施張筆下的女性形象在婚戀觀、女性悲劇命運構成方面的巨大差異。但她們對女性生存狀態的關注和女性意識方面卻又存在共通之處,二人共同抒寫了四十年上海文學的不同篇章,這不能不讓我們深思那個時代女性人生的厚重。
注釋:
[1]施濟美.尋夢人.鳳儀園[M].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
[2]施濟美.小雨點.申報“自由談”,1948.8.
[3]王羽.“東吳系女作家”研究 [D].華東師范大學,2007.
[4]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
[5]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文集[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
[6]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文集[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7]張愛玲.談女人,張愛玲文集[M]. 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8]施濟美.古屋夢尋.莫愁巷[M]. 上海:文匯出版社,2010.
[9]王羽.“東吳系女作家”研究 [D].華東師范大學,2007.
[10]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11]王靜.論張愛玲小說的婚戀模式及其悲劇性探源[J].吉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0,(1):72-74,81.
作者簡介:王芳芳,南京師范大學2012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