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相較于其他小說,臺靜農的《拜堂》對“五四”啟蒙文學主題的貫徹頗有特點。形式上,作者采用零度寫作的方式,在非極端事件中突出農民在倫理、金錢壓迫下靈與肉的掙扎:內容上,作者通過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鄙陋民俗的展現、人民靈魂苦況的揭示三個角度展現了“五四”一代作家“為人生”的文化批判立場。
關鍵詞:《拜堂》 啟蒙 文學
當代學者鄧曉芒教授認為:“啟蒙是在一種霸權語言自身的危機中,在以文化自省的方式放抗這種語言霸權的同時,創造新時代的新語言運動?,F代啟蒙以人本主義和理性主義為核心理念,確立起自由主義的價值原則,也就是說以反對一切形式的語言霸權作為自己的旗幟?!盵1]在該小說中,作家站在“為人生”的啟蒙主義文化批判立場上,從批判國民劣根性、展現鄉土社會鄙陋民俗、揭示人民靈魂的痛苦境況三個方面,貫徹了“五四”啟蒙文學主題。
一、批判國民劣根性
汪二的父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酒鬼,是野蠻愚昧、“民智未開”的典型。他好吃懶做,不敬神明、不顧兒女,成日耽溺酒食。大兒媳雖然還未給汪家添丁,但也算半個親人,大兒子尸骨未寒,他居然打算賣了兒媳湊生意本。我們合理地推測,汪二的爹是嫌棄兒媳克夫,又兼貪財利己,方急著把兒媳賣了。傳統社會,女子是男人的財產,可以任意販賣,這種漠視人的價值,扼殺人的生命,剝奪人的權利的反人道主義思想,在汪二父親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采用羅蘭·巴特式的“零度寫作”,不帶任何主觀色彩,在非極端事件中依然能達到深刻揭露和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效果。
二、展現鄉土社會鄙陋民俗
要深入解讀《拜堂》,還需要從“烝報婚”說起?!盁A”即父親死后,兒子娶庶母;“報”指的是兄、叔死后,弟娶寡嫂,侄娶嬸母。烝報婚源于奴隸制社會,是宗族出于利益考慮的結果。烝、報具有奴隸制時代的野蠻特性,女性被隨意“轉賣”。封建制確立以后,烝、報漸被視為“亂倫”的淫行,要受到治罪。已是民國時期,農村中依然存在奴隸制的殘留,鄉土社會的落后不言自明。
民間有“十八層地獄”之說,寡婦再嫁,死后要被剪斷十指,亂倫通奸要裸身受寒冰封凍之苦。文中有段環境描寫:“燈籠殘燭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條迎著夜風搖擺,荻柴沙沙地響,好像幽靈出現在黑夜中的一種陰森的可怕?!逼嗬涞沫h境襯托人物驚恐的心理;在寫到拜堂時給死去的汪大磕頭時,“汪大嫂的眼淚撲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顫動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著,顏色變得可怕。全室中的情調,頓成了陰森慘淡。雙燭的光輝,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張皇失措了。”民間佛道的讖語,給活人的靈魂判了死刑,他們面臨的是未知世界對心理世界無休止的煎熬折磨。這正反映了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對自然人性的摧殘,在批判陋俗的基礎上重申了人本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價值。
三、揭示人民靈魂的痛苦境況
婚禮本應普天同慶,《拜堂》寫的卻是在半夜偷偷進行,連唯一親人都不出席的特殊婚事。作者從民間視角,寫出勞苦百姓的血淚人生,反映金錢、倫理對他們的壓迫。從汪二角度講,他要典當小襖才能買黃表,可見兄長的婚禮喪禮掏空了家底,這意味著汪二沒有聘禮,根本娶不進媳婦,而嫂子已經進門,如果汪二娶了她,等于有了媳婦還省下了彩禮的錢。從嫂子的角度看,她是二婚,家里又窮,在農村社會,二婚的寡婦是“破鞋”,不可能有好的歸宿,至多嫁給殘疾人或病人,而且很可能受虐待和侮辱。汪嫂曾嘆息:“我想也只有這一條路。”他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勢群體,而社會給她們的選擇只能是別無選擇。
文中的汪二是麻木懦弱的,買黃表專挑黃昏的時候,還撒謊假托他人名義,甚至忘了蠟燭這關鍵的物品。娶嫂子是亂倫,且愧對兄長,可見他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而汪嫂則是堅強、勇敢、有主見且直面現實的女性,她想買炮、貼燈紅紙,驅鬼煞;她自己绱鞋,獨自在深夜請來趙二娘同田大娘為牽親人,就為了禱告神靈,取得合法身份,能正常而公開地過日子?!皩砣兆娱L,哈要過活的?!薄皩砣兆娱L,要過活的?!薄翱偟脠D個吉利,將來哈要過活的!”連續出現三個“過活的”,揭示在貧瘠的生活和吃人的倫理雙重煎熬下,活下去是如此地艱難,不但委屈無處訴,還要打斷牙和著血往肚里咽,掙扎地活下去。這也昭示了啟蒙的迫切,啟蒙就是給國人“松綁”,從人的立場出發,以人為目的,為中國人像人一樣活著而進行思想文化上的努力。
進一步說,臺靜農塑造汪大嫂這一形象,有反傳統的意義,遙接了魯迅“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盵2]的立人之說,如果汪大嫂是毫無主見的“貞婦”,必定上吊自殺以誓節烈。反之,她“不守婦道”地和汪二結合,自己操辦婚事,敢作敢當,頂著倫理語言霸權的壓力,縱使恐懼在陰間的折磨,但仍舊要帶著微茫的希望堅強地活著。拜堂場面愈是莊嚴,求生欲望就愈是強烈,作者描繪底層人民的生存韌性和對命運的抗爭,背后是作家為個性自由而辯護,為人格尊嚴而吶喊。
魯迅對于臺靜農的評價是:“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于這作者的了?!盵3]臺靜農以“五四”啟蒙為宗旨,寫出“生死場”的血與淚,以自然主義的手法和沉郁陰冷的基調,于不動聲色間完成對傳統文化的批判。香港文學評論家劉以鬯說,二十年代,中國小說家能夠將舊社會的病態這樣深刻地描繪出來,魯迅以外,臺靜農是最成功的一位。[4]
注釋:
[1]《廣東社會科學》2003年第四期
[2]魯迅.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3]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4]劉以鬯.臺靜農的短篇小說.臺靜農短篇小說集.臺北遠景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