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莫里森《最藍的眼睛》主人公佩克拉悲劇根源的前景化視角探析

摘 要：本文試圖超越純文學解讀的藩籬，利用前景化這一重要的文體學概念，通過對語言偏離和超常規特征的剖析，客觀且深刻地再現了佩克拉悲劇命運的形成過程和原因，這種嘗試將語言學理論付諸實踐，不僅為文學作品闡釋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也豐富了文學作品的內涵。

關鍵詞：《最藍的眼睛》 前景化 悲劇根源

一.引言

作為一名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用她溫柔細膩的筆觸描述了在那個種族歧視與壓迫的年代，黑人生活的悲與痛，無奈與滄桑，自我掙扎與自我放逐。毫無疑問，她是黑人社會的代言人，閱讀她的作品不僅能喚醒我們早已冷漠鈍化的對世界的關注，更多的是能激發我們的思考，對于黑人悲劇命運的思考，借而反省自身，從此不再淪落。從這一點講，托尼莫里森的作品又有著普世的情懷。《最藍的眼睛》，作為她的處女作，絲毫不遜色于她之后的作品，講述的是一個名叫佩克拉的黑人小女孩在父親酗酒，母親無視，哥哥離家出走，老師同學嘲笑，甚至黑人社區鄙夷的無助且無望的情況下，瘋狂地渴求自己能有一雙藍色的眼睛，而這個不可能實現的愿望注定了其悲情的結局，她的崩潰與瘋癲與其說是自我歧視，不如說是這種歧視歸根到底是由一切外在的壓力誘發的。佩克拉，這個社會中最柔弱最脆弱的成員，成了其他黑人心中隱秘欲望的承受者和種族歧視的受害者，替罪羊。自19世紀70年代小說出版后，托尼莫里森一躍成為美國文壇的新起之秀，之后伴隨著《秀拉》《所羅門之歌》《柏油娃》《寵兒》以及長篇小說《爵士樂》《樂園》等一系列作品的問世，于1993年“以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充滿詩意為特征的小說中生動再現了美國現實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1]而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自此國內外開始掀起研究莫里森及其作品的熱潮，形成一道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亮麗風景，其中主要包括主題意義的研究，文化批評研究，敘事結構，話語結構，寫作特色的研究以及結合當代西方文藝理論進行批評的研究，于是本文嘗試一個新的角度，試圖回歸語言本真，從文體學的視角探求佩克拉悲劇命運的根源。

二.前景化：語言的突出

20世紀隨著語言學的快速發展，文學研究開始突破單純的傳統文學批評，走向與語言學的結合，從而促進了現代文體學的發展。本文將選取“前景化”這一重要的文體學概念為依據，意在通過對特征化語言所蘊含的信息的捕捉，論證或深化對事物本質的理解。前景化，有時又稱為“突出”，來源于有關藝術交流的一個基本原理，即具有獨創性的藝術作品總是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其所處社會中人們對此類藝術的一般性期望，后來，布拉格學派的杰出人物之一穆卡洛夫斯基將其引入文學分析中，正如雅各布森所言，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其“文學性”，而“文學性”的最大凸顯就體現在語言的前景化，即“藝術動機所激發的偏離”[2]，是作者自覺的、有強烈意識的、帶有特定美學目的的行為結果。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利奇提出了“聚合前景化”和“組合前景化”，即偏離與并置，作為實現前景化的主要手段，前者是“有動機的，對語言或其他社會常規的偏離”，后者是“作者放棄所允許的選擇自由，在原本可以多樣化的地方引入了規則性的形式”。[2]韓禮德后來也認為前景化不僅是對“常規的偏離”，同時也是“對常規的確立”，具體包括語音偏離（如頭韻和押韻），語法偏離（如省略和倒裝），語義偏離（如隱喻，反語，矛盾修飾），語相偏離（如間距和斜體）以及詞匯的重復和句法的平行結構等，通過對這些語言形式特征的感受和把握，進而構成探索和闡釋文本意義的基礎。因此本文的目的就在于借助語言的前景化表達為佩克拉悲劇命運根源的探討提供客觀的依據和科學的闡釋。

三.語言背后的悲劇之源

1. 畸形的母性

正如拉康所說，一個人的自我認同感的確立與鞏固需要他人不斷的承認與鼓勵，否則自我危機感就會產生從而引發災難性的后果。因此，本體的欲望其實是源于他者的欲望。小說中，看似是佩克拉本人渴求一雙其永遠無法得到的藍眼睛，但其實不然，她的渴望可以說是源于一切不公平的對待與漠視，包括她的父母。因為無助與絕望，她只能躲在自己編織的美麗幻想里自我欺騙，自我麻醉，自我欣賞。作者選擇將種族歧視所造成的巨大傷害在社會最柔弱和最脆弱的成員---兒童身上一一盡顯，可謂視角獨特，別具深意。如果說一個成年人憑借自我判斷自我意志可以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依舊保持清心寡欲，在群體犯罪中不隨波逐流，同流合污，基于這種自主性和選擇性，外界的影響就會大大減弱。而小孩不一樣，作為世界的初來乍到者，他們的成長需要父母的關愛，引導以及社會的認可與鼓勵。因此，對孩子來說， 外界的不良影響就顯得尤為致命。佩克拉就是典型。在眾多的外部因素中，首當其沖的就是她的父母。而她的父母恰恰就是在種族歧視中自我墮落的成年人。要說他們也是時代的弱者和受害者，但他們將自身的不滿轉嫁并發泄到孩子身上似乎不可原諒。

佩克拉的母親寶琳在一戶有錢的白人家里找了份長期的工作，相比于自家的鋅皮浴盆，在塵土飛揚的后院里曬干的又脆又硬的灰撲撲的毛巾，粗硬如羊毛般又黑又亂的頭發，這里的瓷盆，銀色水龍頭，一摞摞白色的繡邊枕套，藍色矢車菊圖案滾邊的床單，孩子柔軟的金黃色頭發和粉紅色睡衣等等一切都讓她歡喜，同時更加厭惡自家的骯臟和丑陋。于是她越來越忽視家庭，“孩子和丈夫---他們就像臨睡前反思的那一閃念，就像一天里清晨和深夜的邊緣時刻，這些黑暗的時刻只會把在白人家度過的白晝時光襯托得更加明燦，精美，可愛”。[3]一次佩克拉應她母親的要求去白人家取衣服，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桌子上依舊滾燙藍莓餡餅，沒有得到母親的心疼與憐愛，相反，寶琳一個箭步沖上去，用手背把她抽翻在地，佩克拉滑倒在果漿中，寶琳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又抽了她一下，并用氣得拔尖了的嗓音沖她大罵，“Craze fool…My floor， mess…look what you work…get on that …now that…craze…my floor…my floor.”[4]這句話可謂盡顯了寶琳上氣不接下氣，怒不可竭的狀態。雖然短小，但“我的地板”卻重復出現了三次，因而被前景化，充分暴露了寶琳畸形的母性。她把對家庭的責任和孩子的疼惜全部轉嫁到白人的家庭中，而佩克拉對于她，就好似一個令人極其嫌惡的外來者，她弄臟“她的”地板更加讓她對其憎恨不已。這讓佩克拉感到恐懼，無助之下想到的只能是逃避。“Please， God，”she whispered into the palm of her hand. “Please make me disappear” she squeezed her eyes shut. Little parts of her body faded away…almost done， almost. Only her tight， tight eyes were left. They were always left. Try as she might， she could never get her eyes to disappear…這段話“消失”一詞的重復出現，突出強調了佩克拉渴望擺脫痛苦求得解脫的強烈愿望。她將這種愿望訴諸于上帝，一個看似萬能實則虛無的幻想，似乎早已注定了這終將是一場無法實現的幻夢。就算在此刻，她的眼睛怎么都消失不掉，如果眼睛消失不掉，那還有什么意義呢？因為一切都在眼中，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于是她開始祈禱：Pretty eyes. Pretty blue eyes. Big blue pretty eyes. Big blue pretty eyes. Run， Jip， run. Jip runs， Alice runs. Alice has blue eyes. Jerry has blue eyes. Jerry runs. Alice runs. They run with their blue eyes. Four blue eyes. Four pretty blue eyes. Blue-sky eyes. Blue-like Mrs. Forrest’s blue blouse eyes. Morning-glory-blue-eyes.同樣，“藍色的眼睛”出現不下十次，這樣的前景化充分表達了其內心急切的訴求和堅定的執念，同時散發著某種危險的氣息，夾雜著令人窒息的緊迫感。

2.扭曲的父性

說到佩克拉的父親，他的罪惡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說寶琳因為內化了白人的審美標準開始嫌惡自己丑陋的外表并將這種嫌惡波及給佩克拉，讓她從小就處在極度自卑中自哀自憐，那喬利的丑陋則是源自絕望，放蕩，惹是生非，向弱小者施暴這些令人發指的行為上。他燒了自家的房子，讓家人露宿街頭，他強暴了自己的女兒，成了“貨真價實的老狗，毒蛇，耗子一樣的黑鬼”[3]。他對佩克拉做出無恥行為之前一系列的思想活動毫無保留地揭示了他扭曲的心理，“…He wanted to break her neck---but tenderly. Guilt and impotence rose in a bilious duet…if he looked into her face； he would see those haunted， loving eyes. The hauntedness would irritate him---the love would move him to furry.”這段話從前景化的角度分析，明顯產生了語義偏離，其主要體現在諸如明喻，暗喻，矛盾修飾等修辭手法的運用。其中矛盾修飾法是將兩個意思截然不同的詞放在一起，產生特殊的深刻含義的一種修辭手段。用它來狀物寫景，能突出事物的實質；用它來描繪人物，能使其更加鮮明；用它來表達復雜的思想感情或意味深長的哲理，能使其更強烈，更深刻。譬如“擰斷卻溫柔地”將喬利那種壓抑扭曲的情感生動形象地展現了出來，或許喬利是愛她的，但他卻不知如何正確釋放這種愛，酗酒成性讓他渾渾噩噩，喪失了人性和愛的能力；佩克拉那雙“驚恐卻又充滿愛意的眼睛”同樣糾結與復雜，別具深意，她愛他可以說是出于本能和一顆質樸善良的心，但這種愛又被驚恐籠罩，這從側面證明了喬利長期以來的所作所為給佩克拉幼小的心上烙上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正如作者莫里森總結的“邪惡的人以邪惡的方式去愛，殘暴的人以殘暴的方式去愛，軟弱的人以軟弱的方式去愛，愚蠢的人以愚蠢的方式去愛。一個無拘無束者的愛絕不是安全的。被愛者得不到任何饋贈。唯有施愛者占有自己愛的饋贈。在施愛者毫不顧忌的目光的注視下，被愛者被剝得赤裸裸，蒼白無力，目瞪口呆。”[3]佩克拉懷孕了，明明是喬利的罪孽，卻生生地讓一個孩子默默承受。母親的視而不見、其他人的嘲諷和幸災樂禍，讓悲痛因為無人分擔而顯得格外強烈。

3. 失調的社會環境

父母作為保護孩子免受傷害的第一道屏障，佩克拉從一出生就不曾擁有，注定了她在艱難的時世中寸步難行，遍體鱗傷：雜貨鋪老板雅克鮑思基不屑的眼神，黑人小伙伴無情的調侃，淺膚色女人杰拉爾丁刻薄的咒罵等等。盡管小說的整體基調是悲情的，但書中也不盡是消極的力量，克勞迪婭一家，作為書中唯一正面力量的傳達者，有著強烈的撫慰人心的作用。克勞迪婭和姐姐弗里達，同佩克拉一樣都是黑人小女孩，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成長環境和經歷，母親愛唱歌，樂觀向上，持家有序，父親為生活努力打拼，雖然生活艱辛，卻幸福而穩定。所以相比于佩克拉的卑微與軟弱，她們有著基本的自我認同和反抗不公的意識。當她們聽聞佩克拉懷孕時，她們決定盡一切努力幫助佩克拉把孩子生下來，克勞迪婭甚至已經幻想出了嬰兒出生時的樣子， “its head covered with great O’s of wool， the black face holding， like nickels， two clean black eyes， the flared nose， kissing-thick lips， and the living， breathing silk of black skin.”克勞迪婭極盡贊美之詞，“兩枚銀幣似的又黑又亮的眼睛”“讓人禁不住想要親吻的厚嘴唇”“鮮活的在呼吸的綢緞般黑皮膚”一系列比喻的使用毫不吝嗇地表達了對嬰兒的期待，喜愛和黑人血統的肯定。最終她們決定在佩克拉家附近種上金盞花，以孩子的思維認為只要花苗長出來了，一切便會正常。自此金盞花便與佩克拉的命運緊密結合起來，因而小說的最后一段變得隱晦而深刻。

It was the fault of the earth， the land， of our town. I even think now that the land of the entire country was hostile to marigolds that year. This soil is bad for certain kinds of flowers. Certain seeds it will not nurture， certain fruit it will not bear， and when the land kills of its own volition， we acquiesce and say the victim had no right to live.

在這里，金盞花和土壤的關系被置于前景中，而把不倫，痛切而不可理喻的性導致的可怕結果引入背景。作者沒有過分追究佩克拉孩子夭折的原因，而是借助土壤對金盞花的摧毀，有力控訴了社會的淡漠和社會人的冷眼旁觀和坐以待斃。這種突出“無關緊要”的信息而淡化驚世駭俗的內情的處理，可謂意蘊深遠，發人深思。

四.結論

本文主要探析了佩克拉悲劇命運的根源，區別于純文學分析，特色在于借助語言學的分析手段，提取文本中被前景化了的語言特征加以佐證分析，從而使得闡釋更為客觀且具說服力。正如莫里森自己所評論的，“我的寫作期待且需要參與性的閱讀，這同樣也是文學應該達到的效果。不僅僅是單純地講故事，更要能啟發讀者。因此我的語言會留有縫隙和余地讓讀者自己去探索。”[5]在故事冷靜沉著的文字背后我們看到的是，莫里森作為一個黑人作家，內心在為自己同胞的悲劇流血。佩克拉作為替罪羔羊，她的悲劇是她父母和黑人社區的自我歧視自我墮落強加給她的，所以要獲得別人的認可必須先得自我肯定，黑人作為一個獨立的種族實體，應該要看到自己文化傳統中的精華，應該為自己的黑皮膚感到驕傲，這一點是作者透過悲劇想要傳達的，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地方。

參考文獻：

[1] 唐小霞.《最藍的眼睛》國內研究綜述. 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3）.

[2] 許力生.文體風格的現代透視[M]. 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 2006.

[3] 楊向榮.最藍的眼睛（譯）[M].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4] Morrison， Toni. The bluest eye [M]. New York：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1993.

[5] Harris， Trudier. Fiction and Folklore：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 [M]. Knoxvill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