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迂回前進,本意是指國際象棋中,棋子“騎士”行走的規則,此處被引申為作家通過諷刺、雙關等修辭手法,躲避客觀或主觀的寫作障礙,略過部分而達到寫作目的的寫作策略。本文通過對《洛麗塔》中的迂回前進策略的案例分析,闡述其獨特的寫作方式,探析原文的主題。
關鍵詞:納博科夫 《洛麗塔》 寫作策略
引言:《洛麗塔》作為納博科夫最具有代表性的經典之作,一直以來都在吸引著全世界批評家的目光。小說一經發表,便給作者本人帶了極大地國際聲譽,同時也帶來了無數的爭議。本文立足于文本分析,對其寫作策略之一迂回前進進行解讀,并分析其使用的原因,及表達的主題。
本文之所以選擇了這個角度作為論文的主題,是因為這一寫作策略貫穿于《洛麗塔》這部小說的始終,對于闡釋原文主題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同時,納博科夫作為一名優秀的現代主義小說家,其在文體創新方面的成就,也得益于對這種寫作策略的使用。基于此種原因,本文通過文本分析,并指出這種策略在文中是如何得到體現的,對納博科夫的文學創作思想和藝術技巧做進一步探索。
一、納博科夫與國際象棋
1.歐洲最后的貴族——納博科夫
1899年,納博科夫出生于沙俄首都圣彼得堡的一個當時地位顯赫并且富有的家庭,是家中的長子。在18歲之前,納博科夫的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光都是在俄國渡過。1917年爆發的俄國二月革命,納博科夫隨全家遷往克里米亞,隨后便去到了英國。親英派的納博科夫家族是沙俄貴族的后代,既有金錢又有文化。弗拉基米爾成長后就接受英、法、俄三種語言的教育,后入俄國自由派貴族設立的丹尼謝夫學校讀書。青年時,納博科夫對于蝴蝶的愛好始于10歲時,到15歲差不多已讀遍俄、英、法三國語言的文學巨著。[1]
作為接受貴族教育的一代,納博科夫在青年時便已經掌握了三種語言,加上其后的流亡生活,豐富的生活經歷令他擁有了使用第二語言寫作的能力,并且形成他在作品運用各國語言詞匯表達的特點。在《洛麗塔》中,主人公亨伯特對于法文、德文的運用得心應手,對雙關語的隨意使用,都是此一特征的體現。現代歷史的巨變在納博科夫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不斷遷徙的生活,流亡異鄉的身份,似乎也預示著亨伯特在本文中的那場四處奔波、毫無目的的旅程。在青少年時期所形成一些特殊愛好也深深地影響了他,一個是對于蝴蝶標本的搜集,一個便是對國際象棋的熱衷。
2.從《防守》到藝術的進攻
納博科夫有兩大愛好:研究昆蟲和國際象棋。這兩個分別代表靈性和智性的事物在同一個大腦里發出和諧的音響,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對于昆蟲類細小事物的偏愛,令到他的小說有了令人贊嘆的細節,環境描寫中的特殊視角,以及主人公的敏銳的洞察力。至于國際象棋領域的造詣,則在他的第三部俄文小說《防守》中找到了用武之地。在這部小說的前言中他說到,“這部小說的俄文書名是Zashchita Luzhina,意思是’盧仁防守’,指的是國際象棋中的一種防守技巧,這種技巧可以說是我在這部小說中創造的主人公盧仁大師發明的。”[2]雖然他本人的棋藝不佳,但在自己的文學世界中,納博科夫便可以大膽地發明創造,一方面是對他自己貴族生活的一種守護,另一方面也是對文學創作目標的一種藝術的進攻。
在前言中,他便展示出了自己偉大的創造力。盧仁從地面上藍白相間的瓷磚聯想到了激戰正酣的象棋棋局。其中,他刻意提到了亞麻地攤上不對稱的圖案,正按著騎士一步三彩格的方式破壞著地毯的底色。正是這種不規則,不對稱的行走方式,在棋局中有了特殊的魅力。國際象棋的規則中,騎士(knight)的行走方式是,先水平方向走兩格再垂直方向走一格;或者先垂直方向走兩個,再水平方向走一格,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走“日”字。相比于其它的棋子,它是唯一行走軌跡不對稱的棋子,其目的性不易琢磨。也由于它行走路線的不規則性,使得騎士在棋局中往往可以身兼多重任務完成進攻,能達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納博科夫將這種方式技巧性地引入到小說的寫作策略中,既是一種創造,也是躲避客觀的寫作障礙,而這一策略在《洛麗塔》得到了很好的運用。
二、迂回前進的策略
1.無處不在的碎碎念
閱讀《洛麗塔》后,最初的印象便是全文中無處不在的括號,約有不少于450處,幾乎每一頁都會有。除去補充說明的部分,括號里的內容基本上是主人公亨伯特的一些自嘲、諷刺、評論,以及對于正文中未曾明說情節的暗示。這些俯拾皆是的括號,客觀上打斷了讀者在閱讀時的思路,而迂回前進正是在這些間歇的縫隙中發揮了作用。亨伯特在全文開篇提到的母親之死便是一例。
“我的那位很上相的母親在一樁反常的意外事件中(在野餐會上遭到電擊)去世了。除了保留在最最黑暗的過去中的一小片溫暖,在記憶的巖穴和幽谷中,她什么也不存在了。我幼年的太陽,如果你們還忍受得了我的文體(我是在監視下寫作的),已經從那片記憶的巖穴和幽谷上方落下。”[3]
這便是非常典型的迂回前進的案例。亨伯特在回憶母親去世,這原本應該被作為中心的意義被閑雜碎語擠到邊緣處。如同騎士在行走中的最后一躍,這個令主人公難過的回憶便被略過,成為一種朦朧的童年記憶。迂回前進的策略出其不意地繞過了讀者的期待,略過明顯重要的事件,回到了主人公的自我感受。而這些遍布全文的括號正是這一策略最好佐證,如有需要,納博科夫便會毫不猶豫地將讀者打斷,讓他的注意力去到別處。
2.欲望下被壓抑的另一半
迂回前進的除了可以“自然略過”,還有便是將作者自身的某種欲望的壓抑。在解讀這一例子之前需要提到另一位作家——法國人普魯斯特。1966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納博科夫提到了他心中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杰作,按照順序分別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變形記》、貝雷的《圣彼得堡》,還有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前半部分的童話(Joyce's Ulysses,Kafka's Transformation, Biely's Petersburg, and the first half of Proust's fairy tale In Search of Lost Time.)“[4]這里的”fairy”,其實是一個雙關語,有同性戀的含義。普魯斯特對納博科夫有著一種復雜的吸引力:一方面,納博科夫對他的作品的認同,甚至可以說深受影響;另一方面,納博科夫又強調自己作品的獨創性,并且對同性戀持有個人偏見,在現實生活中普魯斯特就是一名同性戀者。
“我碰巧在陽臺上看到街對面一扇亮著燈的窗戶里有個看上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當配合的鏡子前脫衣。跟外界如此隔絕,顯得如此遙遠,這種景象產生了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滿意足的那個孤獨的人兒。可我喜愛的那個嬌美的裸體形象卻突然惡魔似的變成了一個男人給燈光照亮的、令人厭惡的的光胳膊。”[5]
美妙的幻想性感少女變成了一個穿著內衣短褲的中年男性。如果從弗洛伊德的人格形成假設來分析,本我代表著無意識的、原始的欲望沖動,而受到壓抑和摒棄,但卻會在夢境中以扭曲的形象得到釋放。在《洛》中,雖然亨伯特不斷地聲稱自己身上的男性特征,為所有女性所喜愛,卻是一個戀童癖,至少從字面上看是如此,但如果把這一現象看作是某種變了形的表象,而其不過是對同性戀,這種被壓抑的欲望的一種委婉地表達。
3.《洛麗塔》中沒有巧合
在洛麗塔中,除了無處不在并且語氣輕松的調侃,還有一些看似驚奇卻被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巧合事件。作者本人并不熱衷于用通俗小說夸張曲折的情節來刺激吸引讀者;相反,作者對于細節的精細處理,讓那些被安排好的情節,偽裝成了真實的命運。
3.1名字背后的含義
在前面提到的那串名單中,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名列第一。如果講兩人放在一起,你會發現他們最大的共同之處便是在“戲仿(Parody)”方面的精湛技藝,對于不同體裁的模仿,這也是喬伊斯在作者身上產生的巨大影響之一,當然不應忽視的另一點是對于雙關語的運用。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洛》中,亨伯特會在自己的日記中記錄下了一首不存在的“名字詩”,并為之興奮異常,難以自制。
“在一卷《青年百科全書》里,我發現一張薄紙,上面有小孩子用鉛筆開始臨摹的一幅美國地圖,在那張紙的另一面,就在沒有臨完的佛羅里達州和墨西哥灣的反面,有一份油印的名單,顯然是她在拉姆斯代爾學校里班上的同學。那首詩我已記在心里。[6]
……
Byron,Marguerite
Campbell,Alice
Carmine,Rose
Chatfield,Phyllis
……
Green,Lucinda
Hamilton,Mary Rose
Haze,Dolores
Honeck,Rosaline
Knight,Kenneth
Mc Coo,Virginia
Mc Crystal,Vivian
Mc Fate,Aubrey
Miranda,Anthony
Miranda,Viola
Rosato,Emil
…… [7]
一首詩,一首詩,毋庸置疑!發現這個‘黑茲,多洛蕾絲’(她!)列在名單中它的特殊位置,帶著它的玫瑰護衛——好像一位美麗的公主待在她的兩名侍女之間,真是多么奇特和美妙啊![8]
如果把這份名單中的多洛蕾絲作為視覺中心,那兩位玫瑰侍女自然指的是“Mary Rose“和”Rosaline“,還有指代植物花朵的名字,包括“Marguerite”和“Rose”。以及指代珠寶,如”Mc Crystal“和“Rosato“,如果繼續搜尋下去,還會發現很多與職業相關的名字,包括騎士、戰士等等。這樣一首具有視覺沖擊的詩,無疑是作者對于雙關語的肆意把玩。
迂回前進的另一種方式,便是對于雙關語的應用,讓讀者在閱讀時收獲更多的含義,但有時他僅僅是一種暗示或者虛假的表象來隱藏。你以為你正看著某樣事物,實際上你在看著另一個。用一種稀松平常的花名冊的形式,隱藏了一首具有美學價值的詩。
3.2 Fate與Mc Fate,被扭曲的“命運”
這首詩中的許多名字,都能在書中其它地方找到,而其中被亨伯特賦予最多意義的便是“麥克費特(Mc Fate)”。根據書中譯文的注釋,Mc是姓名前綴,有“兒子”的含義;Fate則表示“命運”,所以“Mc Fate”可以理解為命運之子。而在作者看來,Mc Fate則可以看作是模仿Fate而生的,中間摻入了人為安排的成分,是一種被扭曲的“Fate”。 在《洛》中,被扭曲的命運取代了命運,普通細節取代刻意創作,這也是為什么亨伯特會在名字中發現一首詩,而不是自己去創作。
在“車禍事件”之前,亨伯特就曾多次計劃著,如何讓夏洛特太太在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然而各種計劃都存在致命的漏洞。他嘆息道,“誰也不能造成一場天衣無縫的謀殺,然而機緣卻能做到。”[9]然而具有諷刺的意味的是,在他徒勞無功時,“命運”給予他一次完美的謀殺。夏洛特太太死于一場意外,但我們卻能意識到這場意外是被精心安排好的。這就是納博科夫對迂回前進的另一種運用:將人為設計的內容,假托命運之手予以呈現。
三、結語
納博科夫對于迂回前進策略的應用是全局性的,在具體的細節上會有不同的表現,當然也不僅僅局限于以上所提到的幾個例子。大致上,作者用迂回前進的方式,繞過了主客觀上的寫作障礙,跳過了那些不適合被直接描寫的場景,如“母親之死“,”洛麗塔在夜晚的哭泣“。迂回前進的方式,也令作者可以用一種比較委婉地方式來表達態度。當然更重要的一點,這種方式讓作者用雙關的修辭,在細節的巧合中植入了自己目標,讓迂回前進成為了命運與人為之間的通道,一種對于二者隨意的轉換方式。
作者也曾在細節處的巧合來暗示著某種關系,這也可以看作是迂回前進的一種,如亨伯特與洛麗塔入住酒店的房間與住址街區號的相同,兩處分別是二人初次相見與初次發生關系的地方。當然這樣的暗示多少也擁有者一絲諷刺的意味。類似的處理也如同名字詩中的“花朵“一般散落于全文各處,這就值得我們在研究《洛》的時候,放慢速度去細細品味。
注釋:
[1]布賴恩·博伊德.納博科夫傳:俄羅斯時期[M].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397-398
[2]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防守[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1
[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11
[4]Robert Hughes. Why Nabokov Detests Freud[N].New York Times.1966.1.30
[5]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31
[6]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78
[7]Vladimir Nabokov. Lolita[M]. New York: Vintage Books,1989:51-52
[8]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80
[9]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133
參考文獻:
[1]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2]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防守[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3] 布賴恩·博伊德.納博科夫傳:俄羅斯時期[M].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4] Vladimir Nabokov. Lolita[M]. New York: Vintage Books,1989
[5] Robert Hughes. Why Nabokov Detests Freud[N].New York Times.1966
[6] 納博科夫.文學講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
作者簡介:邊哲(1989-),男,河北省灤縣人,湘潭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