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自由主義的線條

徐慶華 號了一，別署一齋。1963年生于上海，1983年《書法》雜志“全國首屆篆刻評比”優秀獎，后師從韓天衡；1987年中國美術學院學士，2005年中國美術學院碩士，2009年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導師王冬齡教授，現為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設計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美術學院現代書法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東南大學中國書法研究院研究員，上海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青年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上海開明畫院副院長，上海香梅畫院副院長兼秘書長。1994年、2006年兩度應邀赴新加坡講學并舉辦個人作品展。1986年作為藝術指導參加電影《篆刻藝術》的拍攝。2002年獲中國文聯“德藝雙馨”藝術家稱號。2009年，作品被文化部選送載入『神舟7號』“和平頌——太空飛行藝術之旅”并全國巡展。作品被中國美術館、中華藝術官、浙江美術館及美、日、韓、新、馬等國多家藝術機構及個人收藏。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整個中國剛剛從一場夢魘中醒來，每個人都帶著羞澀而迷茫的表情憧憬未來，對自身和民族的命運開始了新的思考。1982年，享有世界聲譽的當代藝術領軍人物安迪·沃霍爾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登上了長城，并為新中國已經逝去的政治領袖人物繪畫了人物肖像作品。可能這位世界級的藝術大師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的這次偶然之舉給中國藝術界帶來的影響。當時，國內尚未出現現代藝術的概念，一種關于藝術如何自由表達的思潮卻在萌芽，每個具有革新意識的藝術家都預感到一場風暴即將來臨，都在為迎接藝術的新生而進行準備。

而此時的江南塵埃初定，柳風桂雨。徐慶華年近弱冠，在這種溫潤的氣息里，像條自由的線，穿梭在傳統藝術的叢林里，尤其對篆刻藝術如醉如癡，自由而靈動。

“我那個時候還沒覺得是藝術，對一切書畫的東西都好奇。因為我覺得這些東西很好玩，很對我的脾性。”時隔多年以后，徐慶華坐在上海松江偌大的個人工作室里回憶自己青蔥歲月。

或許是對藝術天生的敏感，徐慶華從小就對造型藝術感興趣。從小人書連環畫開始，到木刻版畫等，經手之物，無不心追手摹。但限于條件，能找到的名作畢竟少數，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韓天衡先生的印。

韓天衡先生金石篆刻拙中藏巧，雄奇簡靜，卓然一家，自成“韓派”。“我當時看到韓先生的刻印，一下就迷上了。”徐慶華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

徐慶華為了觀摩韓天衡先生的刻印，幾乎走遍了上海的各大美術館。劉海粟、李可染、謝稚柳、程十發、黃胄、陸儼少等國畫大師的畫作上均有韓天衡的刻印。但畫作畢竟寥寥，更不是當時的條件能看得到的。徐慶華突發奇想，既然在美術館里看不到太多的原作，不如買些畫冊回家品讀？這個靈機一動的想法讓徐慶華獲得了更多的資源。他幾乎收集齊了當時能看到的所有鈐有韓先生篆刻的畫冊，心追手摹，摹刻幾可亂真。

1983年，上海舉辦文革后“全國首屆篆刻評比”。徐慶華獲得優秀獎。

那年，他剛滿19歲。次年，韓天衡將其列入門墻。一扇通往藝術的自由大門似乎轟然洞開。

徐慶華在這方寸之地，靈氣四溢。限制與破局，刻板和自由，逼仄的空間里的線條似乎獲得了空前的靈動之感。在韓門眾多弟子中，徐慶華獨具天地，深得韓氏真傳。在篆刻江湖盛傳的一段軼事印證了此事的真實不虛。據說在80年代中期的“全國第二屆中青年書法篆刻家作品展”中，徐慶華以亂真的刀刻之法參賽，但被個別評委質疑韓氏代刀而降格評為二等獎。

徐慶華崇尚佛學。佛學里不著形相而自由的深層理念深刻影響其印學創作。《金剛經》云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即所有有相的事物，其實都不是實相。因為“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作為藝術家的徐慶華深悟此理，寫神則生，寫貌則死。在他之后的創作方向里，他擷取北魏石刻佛像中的精華，加以提煉、概括、抽象、寫意，使得造型更加生動、簡約、大氣，并輔以厚重、渾樸的線條，創造出他心中的每一尊佛像。而此佛像印系列，深得世人贊譽，以至引來無數的追慕者。

“簡練、質樸、雄渾、大氣，具有現代意識”。徐慶華這樣評述自己的印學特點。

八十年代中期，在書印領域深負盛名的徐慶華進入書畫圣地——中國美院深造，少年成名的才子更如游魚入海。這座近現代書畫重鎮，名家輩出燦若星辰，深刻影響著現當代書法的走向。

徐慶華在少年時代曾遍臨王福庵及其《說文部首》、許慎的《說文解字》等傳世小篆，以至于“現在如果寫小篆的話，我基本不查字典，除非有個別極其生僻的字”。至于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等現代名作，更是爛熟于心。多年的悉心臨摹，使得徐慶華深入中國書法的深山道藏得以異常滋養。而王冬齡、陳振濂等當代書法名家獨特而寬容的教學方式更讓徐慶華自由的線條枝繁葉茂起來。

“王冬齡老師在我們上大一的時候，規定我們學習魏碑和唐碑各一種，為我們日后的學習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可謂終身受益。還有他開放的教學理念和創作實踐，深刻地影響了現代書法的進程和我的藝術道路，我有今天這樣的藝術狀態，與導師的引領和鼓勵密不可分。另外，我記得上大三的時候，陳振濂老師為我們上現代書法課，要我們在課堂上完成一件現代書法作品并作說明，但當時我對現代書法毫無感覺，看其他同學都創作的十分投入，而我卻無動于衷，最后就交了白卷。但陳老師并沒有為此責怪于我，他看了我的說明后表示肯定。因為我覺得，對于藝術，如果沒有真感覺，還不如不做。我以為對于藝術創作，真誠是第一位的。”外表儒雅之極的徐慶華，說起這番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堅決。正是這樣強烈的藝術個性，讓徐慶華在書法領域破繭而出。自由的線條開始走向狂放。

我有幸入得徐慶華的工作室現場，機緣湊巧能看到他剛剛創作完成的草書作品。如果不是現場看到，誰也不會相信這樣的狂草出自外表謙和沉靜的徐慶華之手。一副虎字，一副詩詞作品，筆走龍蛇，滿紙煙云。曾有論者指出：“徐慶華草書的藝術體驗，有目的的構成意與境的視域，這種視域跨出本體論的限制，張揚了狄奧尼索斯的酒神精神。其返虛入渾的藝術形象，旨在建構味外之旨的象外之象”。

“在所有的書體中，我最偏愛草書，而在草書中，我尤鐘情于狂草。狂放不羈的線條，大起大落的節奏，攝人心魄的氣勢及變幻莫測的空間，觀之常令人有一種莫名的感動。狂草的藝術表現力極其豐富，每每使我在超越技法的同時，能獲得一種放浪形骸之外的快意和心靈無所掛礙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形式的，更是精神的。我一直以為，自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雖難以企及，卻心向住之。”

真正的藝術都是酒神精神的極度張揚和狂浪中到達自由的境地。而徐慶華謙和的外表與此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觀徐慶華書法，由一根線條起勢，輕重疾徐、枯濕濃淡，倏忽狂舞成排山倒海的洶涌氣勢，藤箱沉潛，入木三分，破壁欲飛之勢深具龍蛇之象。而他關于自由的“心向往之”，卻真真是道出了一個藝術家在溫潤如玉的表象下的夫子告白。

自由，既可以看做徐慶華對于藝術的追求，也是他人生歷程的最佳注解。觀其草書，神情潤色，志出云霄。自由的線條呼喚心靈直至綿延不息。

張懷瓘《書斷》云：“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此語用來評述徐慶華的藝術歷程再合適不過了。

在平常人的眼里，徐慶華現作為上海交通大學藝術系的教授，應該有著因循守舊按部就班的老師形象。但在熟知他的人眼里，卻是一個藝術上的不安分者。徐慶華起步于篆刻，爾后醉心書法。以書法線條為基礎，徐慶華實現著向抽象畫甚至向雕塑的轉身跨界，而他成功實現了向陶瓷藝術領域的躍進。他藝術上的轉身與越界，讓諸多同行望塵莫及。

旺盛的創作力恰恰源于對生命本質的深刻穎悟，對自由的深沉追求，也是徐慶華對藝術創作規律的天才把握。“我也會像常人一樣，在某些時候陷入創作上的瓶頸。但我跟其他人的區別在于，我能把這些事情暫時放下，先做其他事情。等過一段時間之后，再回來創作。一個人做事情，不能停滯不前，得讓心靈自由。心靈不自由，手就放不開。我們經常說放下，而不是真的把事情都放下，而是讓事情在心里集聚一段時間，這樣更容易把能量釋放出來。”

徐慶華自篆刻入書法，轉而抽象畫、雕塑，在各個領域自由出入，不拘一格，在一根自由主義的線條里肆意抒發人生的體驗和感知。正如他強調，書法是線條的藝術，無論什么形式的創新，都只是線條的演變。而由書法進入現代抽象畫，正是此理念的踐行之舉，背后則是一個無限豐潤自由的心靈。

在生活里，徐慶華恬淡雅逸，深得道禪之意，而他在藝術里的肆意奔放，倒也暗合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雄闊景象。徐慶華自號一齋，是否出于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不得而知，但從他的藝術歷程看，無論是早先的醉心篆刻，還是現在的潛心陶瓷，無不是由書法線條的“一”以化之，只不過這根線條在徐慶華“書非書”的天地里成了自由的象征，時而雅靜溫和，時而筆走龍蛇。這根單一的線條，在徐慶華自由心靈的潤澤下具備了無限的可能，呈現出高華的人生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