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呼蘭河傳》是蕭紅的晚期力作,其獨特的小說架構藝術與鄉(xiāng)土風貌,奠定了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然而,在小說耀眼的藝術光芒背后,結合蕭紅的人生悲劇,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對看客這一文學形象進行了深刻地鞭撻,同時又鮮見地對看客與被看者、看與被看作出結構上的解構。
關鍵詞:看客;被看者;人性;解構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塑造了一個個在人性的困境中艱難跋涉的看客。在生活壓力與文化偏隘的雙重困境下,“看”這種冷漠、推波助瀾、冷嘲熱諷式地娛樂方式實際上成了呼蘭河傳大多數人的生存狀態(tài)之一。“看與被看是呼蘭河傳中最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 漸漸地演化為當地人們根深蒂固的生活習慣與行動必須得遵循的準則, 同時其所形成的世俗力量, 改造與淘汰著呼蘭河城中形形色色的物種。[1]小說中的小團圓媳婦與王大姑娘,她們最終在眾人的冷眼圍觀中串演了自己的人生悲劇,她們所遭遇的這種鞭撻式的被看,實際上也是作者蕭紅的人生際遇。正如蕭紅臨終前的總結:“半生盡遭冷眼……身先死,不甘,不甘,不甘。”[2] 379可見造成蕭紅人生悲劇的原因之一,同樣也是因為看客們這種“看”的“屠戮”方式。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塑造出來的那些“看客”,他們在面對被看者所表現出來的麻木、冷酷以及起哄的態(tài)度,深刻地反應了在貧乏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閉塞的文化視野下,看客的冷漠與人性的失溫。
一、看客的生存與文化群落
小說中,蕭紅一開始就用極其細致的筆墨刻畫出一個水坑對呼蘭河城人存在的意義。旱年中的水坑,做為災難性的自然因素,卻成了呼蘭河城居民“苦中取樂”的戲碼。他們在圍觀中給失蹄之馬喝倒彩,對落水的孩子進行愚昧無知的訛傳。水坑處連年意外頻發(fā),但是沒有人想到要用土將泥坑子填平。原因有二,其一是頻發(fā)的意外事件給人們帶來了“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其二是因為泥坑子能使瘟豬變成淹豬,“經濟又衛(wèi)生”。可見,在呼蘭河城,“看熱鬧”與人們的生存方式已經融為一體。貧乏、窘迫的物質生存缺陷,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他們倫理與道德失守的罪惡感。因此,他們始終能夠以看客心態(tài),將東二道街的大泥坑子視作一番“盛舉”。
然而,泥坑子事件也只是人們“卑瑣平凡”的生活視野。跳大神、放河燈、野臺子戲、十八娘娘大會才是呼蘭河城居民們的“精神盛舉”。這些帶有明顯表演傾向的盛會之所以能成為人們的精神盛宴,正是因為表演的本身突出了觀賞者們的看客意識,他們的看客身份也因此而獲得了心理上和文化上的歸屬感。
“看客是現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一個獨特的形象系列。他們的共同特征是愚昧、麻木、奴性、好偽、無聊、冷漠,對他人的不幸和痛苦不僅漠不關心, 反而將其視為游戲和娛樂的材料 ”。[3]魯迅就曾將看客作為其文學作品中重要的書寫部分,并且成功挖掘出看客身上國民劣根性的形象意義。與魯迅《示眾》中冷漠的圍觀者不同的是,在呼蘭河城,看客們已不愿屈居于看臺上做個無所事事的“觀賞者”,而是蜂擁而進事件本身的舞臺上,做一個推波助瀾的導演者。在小團圓媳婦患病期間,人們爭相“進言獻策”,“想偏方的、請大神的、各種人才齊聚”,他們通過對事件的干預來進一步觀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在《呼蘭河傳》中的所有看客里面,老廚子是個突出的形象。“多嘴”的性格特點與他骨子里對“看”的熱情不謀而合,讓他成為一個冷酷、絕情、麻木的看客。他對童年的“我”說小團圓媳婦是個妖怪,他對落魄的有二伯進行無情的嘲諷、他為馮歪嘴子的兒子“大概是凍死了”而高興的“舉手舞腳”。為了最大程度的獲得“觀賞”的刺激性,實際上他并不期望事態(tài)往好的方面發(fā)展。所以在馮歪嘴子兒子的事件上,老廚子成為一個積極主動的“探訪員”,他跟其他“沒有受過教育”的探訪者一樣,通過“造謠生事”來刺激事態(tài)的發(fā)展從而獲得更進一步的觀賞性。“這新聞發(fā)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面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2]356 。
“看客們無所謂的態(tài)度, 也不帶有傾向性, 而當嘲諷時他們便就有了一種態(tài)度與傾向, 他們是在對于他們所‘看’的‘戲’作出一種評價”[4]。在文學形象上,看客有著共同的病態(tài)性,同樣也有著類似的身份特征。他們大多是社會底層人物,低水平的物質生活決定了他們生存方式的單一,知識上的貧乏決定了他們精神上的寂寞。所以他們一方面從“看”的過程中獲取無需資本的娛樂,同時又希望參與“戲”的評價中來獲取低廉的存在感以及優(yōu)越性。
二、被看者的失落
作為與看客形成身份對位的被看者,往往能在看客的眼神中覺察到一種自我殘缺的“吸引力”。所以被看者往往是自卑、溫順少有抵抗意識的。被看者之所以能成為看客眼中的戲碼,是因為看客正在被看者身上審丑。越是滑稽的、失態(tài)的、違背常規(guī)世俗的越是容易成為看客“獵奇”的目標。看客這樣一群生活艱辛、精神貧瘠的群體,只有在通過對別人的丑態(tài)或諷刺或冷眼旁觀才能找到一種心理上自我慰藉的優(yōu)越感。
但是在《呼蘭河傳》中,看客與被看者并沒有鮮明的界限。在左右鄉(xiāng)鄰街坊間,人們知道彼此既是對方眼中的被看者也是對方眼中的看客。因此一個“資深”看客,對什么樣的事態(tài)會成為別人期待的戲碼有著異常敏銳的嗅覺。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孩子因為說出吃瘟豬肉而被母親打,孩子跑到外祖母面前訴苦,本想安慰孩子的外祖母抬頭一看同院的奶奶正站在門里往里看,于是便扒了孩子的褲子就哐哐的打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外祖母深刻意識到,此刻如果安慰孩子,就會坐實“吃瘟豬肉”的丑態(tài),她一家子就會成為別人眼中的被看者。外祖母深刻體會到被看者的悲哀和無奈,因此她不惜拷打孩子來阻止自家由一個看客走向被看者的滑坡。在這里看與被看實際上改變了人們平和的生存方式,轉而成為一種暴力化的表演,生活的表演性讓人失去了人生的真實與人性的美好。
在蕭紅的短篇小說《手》中,王亞明是個樸實、勤勞、善良、天真的女孩,但是她那雙異于同學的手讓她淪為同學眼中的被看者,而同學則升格為圍觀她的看客。與傳統(tǒng)的看與被看者關系不一樣的是,同學們與王亞明的身份對立更加激烈。王亞明在同學們眼中始終是個無法理解的異類,她也因此受到同學們的排斥甚至是厭惡。而校長是個精明而又不通情理的人,他清楚的知道王亞明那雙青色的手、灰了的上衣會讓王亞明成為參觀者眼中的被看者。參觀者本身就有看的屬性。因此王亞明對“規(guī)律性”的破壞,會讓她成為參觀者的審丑對象,從而嚴重到讓整個學校淪為被看者。實際上,校長此時本身已成了一個低俗、人品卑下的看客。“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馬車夫一樣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的笑出聲來”[2]41。與《呼蘭河傳》的看客群體不同的是,校長站在知識與文化的臺階上、并沒有挽救她處在看客位置上淪落的人性。
三、看客與被看者的解構
在看與被看的二元結構中,看一直處于優(yōu)勢的主導地位。看客通常有著廣泛的群眾有基礎,而被看者往往是大眾視野中的異類和獨行者。嘲諷、干預、或者冷眼旁觀的方式都是對圍觀這種冷暴力的縱容或者默許,因此看客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了被看者的生活和命運。
《呼蘭河傳》中,祖父像個智者,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參與看與被看戲劇化過程的人。但他的智慧并不是對愚昧無知的文化痼疾的洞穿,而是憑借豐富的人生閱歷對一切感到見怪不怪。所以祖父實際上是個看與被看者的“中間人”,他阻止“我”去“看”小團圓媳婦的熱鬧,他雖然并沒有參與到無聊、無知的看客行列,但他跟那些看客們一樣也認為小團圓媳婦有病。所以盡管祖父一直在主動地抗拒看客身份,但在整個愚昧、蠻荒化的文化鉗制下,他同樣對被阻止被看者的悲劇發(fā)生顯得無能為力。
當然,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對看客形象的塑造并不是完全悲觀絕望的,他對看客冷漠、人性淪陷鞭撻的同時,又對人性的復歸保留了希望,對看客現象作出了抗爭和解構。
有二伯、馮歪嘴子與他的小兒子的存在,是對看客文化和圍觀“事業(yè)”的最大的諷刺和抗爭。落魄的有二伯與潦倒的馮歪嘴子一次次傳出自殺的消息,看客們圍觀他們上吊、圍觀他們的跳井,但他們一次一次的讓看客們失望,他們最終都堅強而又完好的活著。有二伯甚至第一次打破了他與看客們的對立地位,他第一次讓看客們在被看者身上失去了興趣。“以后有二伯再‘跳井’和‘上吊’,也都沒人看他了”。[2]339至于馮歪嘴子的小兒子,在別人眼里,他們都認為這孩子非死不可,但這孩子卻一天天活了下來,看客們的期待視域也在這孩子身上落了空。人們希望在活下來的“孩子身上去觸到時間”,但孩子反而停止了成長,時間在孩子身上是靜止的,人們在孩子身上的期待視域再次落空。但實際上,在孩子的父親眼里,孩子在長大、在拍手、在搖頭、在代表著一種希望。
小說中的“我”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是童真的。而“我”作為一個孩子,正因為不諳世事,所以正處在人性的初始點。“我”參與了眾多圍觀事件,但“我”的圍觀是孩童好奇的天性,在“我”的眼里,不存在任何世俗的缺陷。“我”的圍觀與看客的“看”恰好是對立的,看客們認為小團圓媳婦有病,他們各種各樣的藥方帶給了小團圓媳婦無盡的折磨和痛苦。而“我”不僅堅持小團圓媳婦是正常、健康的,而且還通過陪小團圓媳婦玩耍來帶給她快樂。實際上“病怏怏”的小團圓媳婦,此時脫離了看客們的“審視”,在童真善良的“我”面前,也是健康、活潑、有著真實自我的。“她說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彈著。他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身邊,她就起來了,她想要坐起來在炕上彈著玻璃球”。[2]312所以“我”,并不是個看客,而是個保留著自然人性的幼年圍觀者。幼年的圍觀者并沒有惡化為一個成年看客,這也是蕭紅對人性在生命形態(tài)上的保留。
結合蕭紅“半生盡遭冷眼”的身世,蕭紅對看客形象的鞭撻,實際上是對看客身上流露出的人性淪陷的批判。而蕭紅對看客與被看者的解構,實際上是對溫暖的人性的復歸的一種希望的寄托。
注釋:
[1]王小惠.蕭紅小說的啟蒙意識[J]. 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11,(2).
[2]蕭紅,蕭紅小說精選[M].北京: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2.
[3]洪耀輝.命悲劇隱喻與文化啟蒙符碼的合[J].文學評論,2009,(3).
[4]繆軍榮.看客論[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0,(9).
作者簡介:張毅(1989-),男,海南師范大學研文學院現當代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