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莫言獲獎感言,對文學的“有用”與“無用”的悖論進行了討論與思考,結合時代文明背景,將文學的影響與科學的影響作了深刻的比較論證,結合莫言獲獎感言的點睛之句“沒有用處,也許就是它最大的用處。”潛移默化的喚醒文學之夢。
關鍵詞:莫言;諾貝爾獎;獲獎感言;有用;無用
“文學與科學相比較,的確是沒有什么用處。但是,我想,文學的最大用處,也許就是它沒有用處。”[1]
莫言諾貝爾獲獎感言以這段對文學“用處”意味深長的思考而收束。它是中國古典智慧的回響,又有點像戛然而止的啟示。
老子說: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王弼注說:有之所以為利,皆賴無以為用也。(王弼,《老子道德經注》第十一章)耶穌說:你們作完了一切所吩咐的,只當說,我們是無用的仆人。(路加福音,17:10)
站在世界最有影響力、全球矚目的領獎臺前,莫言記在腦子里的講稿,顯得迂回曲折:的確——但是——我想——也許。何以如此?
讓我們抄寫一份2012年諾貝爾獎獲獎名單,除了“講故事的人”莫言,還有:物理學獎得主法國科學家塞爾日·阿羅什與美國科學家大衛·維因蘭德;化學獎得主美國科學家羅伯特·萊夫科維茨和布萊恩·克比爾卡;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英國科學家約翰·格登和日本醫學家山中伸彌;經濟獎得主美國經濟學家埃爾文·羅斯與羅伊德·沙普利;和平獎得主歐盟。按我們對數的濃厚興趣,文學獎得主莫言屬于其中——十分之一。
但我們的媒體為之“狂歡”了,這是自然的。他們的眼界往往并不在“諾貝爾文學獎”,而在“諾貝爾獎”——其中更關鍵的部分。一言以蔽之,“獎”而已矣。這是自然的:我們對“獎”的重視,是從孩子抓起的,正如我們的美育,是從同時松懈的一樣。好像只有一個人,在對這個獎項所包含的“信念”表示“崇高的敬意和真摯的感謝”——當然,這個人是獲獎者本人,獲獎者本人對授獎者表示的敬意和感謝在我們看來是不算數的,是不會真的“崇高”和真的“真摯”的。所以,我們報道獲獎者的獲獎感言,但不會“悟道”:那些瑞典皇家學院的院士們堅守的信念是個什么?發明家諾貝爾先生為什么非要創設一個獎項留給文學?但這不妨礙媒體的發行量和點擊率的飆升,正如莫須有的“世界末日”并不妨礙各路商家們借此制造銷售奇跡。說“文學的確是沒有用處”,實在是文學家的一廂情愿。比較而言,倒是獲獎科學家們的科學,似乎沒有什么用處。
難道是“只緣身在此山中”嗎?我們棲居在科學的后果之中。沒有手機沒有電視沒有網絡,我們兩手無措四顧茫然,沒有汽車沒有火車沒有飛機,我們跬步難積無以致遠,沒有騰訊沒有微博,我們內心虛空無處訴說……科學之用大矣哉,百姓日用而不知!沒有文學沒有音樂沒有美術沒有電影,日復一日,過這樣的日子,并不足道也;倒是當我們偶然讀一本小說,另一個人問“你讀這個有什么用”時,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是的,不是科學,而是比科學歷史更久長的文學,需要為自己的存在辯護,需要出示自己進入世界的通行證。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也不例外;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尤其如此。莫言的獲獎感言,止于在科學比較下談論文學的用處,可謂良有以也。盡管我相信,他的話不能不隱含著一位小說家對文學的深沉的信心,但是,當我們需要就某一事物表達信心時,它離我們就還隔著一段“信心”的距離。文學存在的理由已經不是自明的。不是早就有大哲問過嗎:詩人何為?莫言表述上的迂回,除了是智慧和啟示,會不會也隱含著詩人的疑惑:文學何為?至少,他在獲獎感言的最后,在致謝之余,他以格言的形式拋出了這個顯然需要對之繼續討論的命題。我們不禁要問:沒有用處,為什么可能就是文學的最大用處?
在中國文明發生的時代,不存在這個說法。當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把詩人放逐出他的理想國的時代,我們的先賢把詩放在自己理想國的腹地。孔子生活的春秋時代,政客們來往各國之間,需要以詩專對。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論語·子路》)由此觀之,在那樣的亂世,最有思想最有藝術鑒賞力的人把詩看作是人存在的根據,看作進入世界的通行證,其用在通天下四方之“政”。據傳為孔子學生子夏所作《詩大序》說:先王以詩“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如果說西方古典理想國推崇的是哲人王,那么中國古典的王道理想期望的是一位“詩人王”。“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2]當王道式微、理想漸遠之際,詩仍然具有“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的力量,以對理想的緬懷與追憶,以哀傷與吟詠,期于理想的復歸。先賢對于詩之用的看法,何其高遠,何其清晰,何其有力!
當文學走到了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的漢代,也走到了詩之用的十字路口。楊雄把自己早年創作的賦稱為“童子雕蟲篆刻”,沉思片刻又補充說“壯夫不為也!”當被問到宋玉、枚乘等著名文學家的賦時,他說:“必也淫。”并由此區分了兩種文學創作,“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吾子》)[3]字書曰:麗者,著也,美也。[4]言美為附著之物也。麗以淫者,淫于麗也,指沉溺于本為附著的美之中,“煩濫放蕩”。或者說,是一種審美沉溺。盡管班固在《司馬相如傳贊》中試圖和解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的分裂,他引司馬遷的話說:“相如雖多虛詞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但無法否認楊雄指出的“靡麗之賦,勸白而風一”的審美沉淪的傾向。[5]接下來便是現代美學家指認的所謂“文的自覺”的魏晉時代。[6]那與春秋一樣,同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不同的是,少了“達其事變而懷其舊俗”之志,得到發展的是《世說新語》所彰顯出的一派審美的魏晉風流,自然以及人的語言、情感、行為都變成審美的對象。相應的,在文學上是承認“詩賦欲麗”的新時代,其發展的后果便是六朝文學的輕逸與傾頹。這是文學無用的一個面向。所以,所謂文的自覺,其實正如古羅馬神話中的門神雅努斯的兩張面孔,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在有用與無用之間,開始了漂泊往復的旅程。
到了20世紀,文學仍然在這種悖論之中動蕩。一面是把文學作為重建家國理想之夢的“藥”,一面是自戀式的自敘傳“沉淪”;一面是“天狗”般的吞吃天地、創造世界的豪情,一面是康橋邊“不帶走一片云彩”的無根的惆悵。一端是世紀初魯迅先生《狂人日記》的結尾:“救救孩子……”;一段是世紀末朱天文《荒人手記》的開首,“這是頹廢的年代,這是預言的年代。我與它牢牢綁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這是一個個性與欲望不斷解放的時代,文學或者應該以有用的面孔,給世界提供“麗以則”的某種價值理性;這同時是一個技術理性異化情感的時代,文學或者應該以無用的姿態,與之抗衡,用“麗以淫”的放蕩,守護個體那些細微而寶貴的感受。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遠不是我們文學夢的終結,而應是文學夢的開啟。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并不是中國文學的勝利,而只是喚起了我們時代對文學的一陣側目。文學何為的問題并不因為一個人得到了一個獎而告終,以之告終的只是莫言迂回而意味深長的獲獎感言而已。
注釋:
[1]關于這段話,一般版本都刪掉了“我想”兩個字,這里據莫言發表獲獎感言的現場視頻補出,并調整到“但是”之后,以符合書面語的規范語序。
[2]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3頁。
[3]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1頁。
[4]參張文志《古書修辭例》,中華書局1996年,第4頁。
[5]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3頁。
[6]參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95—101頁。
參考文獻:
[1] 莫言 《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感言》2012年。
[2]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3] 張文志《古書修辭例》,中華書局1996年。
[4] 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