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過對列夫·托爾斯泰的晚年作品《復活》的細致文本分析,結合存在主義先驅克爾凱郭爾的“存在三境界”說以及當時的社會背景及作者的自身經歷,探討小說主人公涅赫柳多夫的思想及行為在不同階段的巨大反差,嘗試說明在俄國大變革時期個人的存在意義及如何存在的問題是困擾當時知識分子的一大問題,同時也是托爾斯泰尋找自身意義的關鍵。
關鍵詞:《復活》;列夫·托爾斯泰;存在三境界;存在
引言
《復活》寫于1889—1899年,是托爾斯泰十年心血的結晶,講述了貴族青年涅赫柳多夫誘奸姑母家中養女卡秋莎·瑪斯洛娃,導致其淪為妓女;時隔多年,在一次作為陪審員的法庭審判中,涅赫柳多夫再次見到被誣為謀財害命的瑪絲洛娃,因為深受良心譴責,他竭力奔走上訴,最后,上訴失敗,涅赫柳多夫決定追隨其流放西伯利亞,但出于保護他的名譽和地位,瑪絲洛娃拒絕同他結婚而與一位革命者結為伉儷的故事。作品一經問世就成為批評家關注的焦點。就其文化背景來講,“復活”一詞最早來源于《圣經》,意指耶穌基督的復活,也因此衍生了復活節這一傳統的基督教節日,成為批評家們解讀作品的著力點,用以探索作品中的基督教文化。就作品內容來講,有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探索沙俄下層女性的生存和發展問題,也有從作品的理想性,主觀性以及抒情色彩上分析隱藏于《復活》中的浪漫主義因素。另外托爾斯泰對涅赫柳多夫思想及情感變化的細致描寫,也讓批評家們各抒己見,結合托爾斯泰的人物塑造和情節安排對小說結構的解構特征進行分析探索。本文主要結合克爾凱郭爾在其作品《非此即彼》(Either/Or)中所敘述的存在的三種境界,試圖通過對涅赫柳多夫曲折的思想過程進行分析,解讀其認識自我,救贖自我,最終回歸上帝的復活旅程,探討人在面臨自由選擇時對存在意義及存在方式的探求和實踐。
在克爾凱郭爾的哲學思想中,關于存在的理論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克爾凱郭爾的存在思想不是我們理解的與思維、精神相對立的客觀物質存在,而是人的一種主觀體驗。[1]這種觀點在他最著名的存在論,即存在的三個境界的學說中體現的尤為明顯。存在三境界[2]即審美境界(Aesthetic Phase),倫理境界(Ethical Phase)和宗教境界(Religious Phase)。簡言之,“審美的境界是以直接性、感官性和個體性為特征的;倫理的境界是以反思性、理性和普遍性為特征的;宗教的境界是以神性,即超越感性和理性、綜合特殊性與普遍性、融合有限與無限為特征的”。[3]在托爾斯泰的《復活》中,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涅赫柳多夫先后經歷了倫理境界,審美境界,再到倫理境界,最后回歸宗教的這樣一種復活模式,這樣一種U型敘述模式實際上是對人在不同環境,不同生活階段的精神及思想狀態的真實描寫,也是人類在找尋自身存在意義所必要經歷的一般過程。
一、高尚的“勾引者”
存在的第一種境界是審美境界,其特點在于感性直接性。審美的人通常受感覺、沖動和情感的支配,追求當下的快感。在審美者的意識里,生活中沒有任何固定的普遍道德標準和確定的宗教信仰,而只遵循享受一切情感經驗和感官愉快的欲望。在《非此即彼》中,克爾凱郭爾用詩意的手法呈現了一個完全寄生活于享受,絕對利己的“勾引者”,他“完全是一個充斥著肉欲的軀體”,玩弄女性卻不留下蹤跡,“他一生所做的努力就是實現一個夢想,過上充滿詩意的生活”(克爾凱郭爾 173)。 托爾斯泰在《復活》中對涅赫柳多夫的思想及行為進行了細致地描寫與分析,所刻畫的人物形象與“勾引者”的形象不謀而合。當然,在涅赫柳多夫身上,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把為道德需求而犧牲視為最高精神享受的人”。在第一次見到卡秋莎時,“一向率直的他會認定,如果他愛她,那么不管她是什么樣的人,他都沒有任何理由不跟他結婚”(列夫·托爾斯泰 53)。他的出身,他的家庭及大學教育,讓他成長為一個有修養,正直且富有犧牲精神的青年,此時的涅赫柳多夫充分的相信自己,這時的他是處于倫理境界中的,道德是第一位存在的,他在道德中享受自身的存在感,使整個生活充滿著積極,活潑的向上力量。
但是,自從他加入近衛軍之后,同一幫門第高貴的同事一道,花天酒地,吃喝嫖賭,慢慢變成了貪淫好色的極端利己主義者,一心只顧自己享樂。“原先他認為,自己的精神存在是真正的我,如今他認為,強健,勃發的動物我才是他自己”(58)。于是在離第一次見到卡秋莎的三年后他順便去探望姑媽,實際上更主要的是和卡秋薩見面,并在復活節后的那天和她發生了關系,還在事后給了她一百盧布。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們倆人之間的關系已經從之前純潔的愛情關系,變質為涅赫柳多夫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欲勾引和占有了卡秋莎。這時他體內動物的人完全占了上風。他開始抽煙喝酒,并且感到十分輕松愉快,同時 “他對享樂要求極高”,他耗費大筆錢置辦獵具獵裝,裝飾布置豪華出眾的的書房,“努力讓自己處于高雅之中”;“他從同事手里將一個法國太太爭奪到手”;就在他與公爵小姐科爾恰金娜關系密切時仍舊與一個首席貴族的妻子維持著情人關系。他努力和“現實保持距離”,“把生活改造的富有詩意,消除它的憂傷的因素而代之以歡愉”(汝信 101)。正如克爾凱郭爾在《非此即彼》中所描寫的唐璜一樣,此時的涅赫柳多夫完全就是處于享樂和欲望的滿足中。“別人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刺激,他把他們一腳蹬開就像一棵大樹落葉子一樣。他還會發芽長枝葉,而落葉會枯萎掉的”(克爾凱郭爾 176)。但是,接著“他很快發現自己在一個無法脫身的死圈里游蕩”,“他會像一頭慌了神的野獸,急的四處尋找出路”(177)。生活中欲望的滿足及長時間與現實的脫離時時給他帶來困擾,正如“勾引者”一樣,“他經常為自己的伎倆感到失望,而且他受的懲罰要比罪犯的道德報應更厲害”(178)。意識的狂亂讓他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欲望的滿足讓他逐漸感到生活的空虛進而陷入絕望。因此,審美的人要求進入一種更完善的存在形式,這樣才有可能經自己的“選擇”而“跳躍”到存在的第二種境界,即倫理的境界,在倫理的束縛中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二、被審判的靈魂
與審美境界相反,倫理境界承認確定的道德準則和義務,倫理的人必須傾聽普遍理性的呼聲,自覺遵守這些客觀的普遍的道德規范,使自己的生活具有一定的方式和前后一貫性。在此境界中的人強調個人與他人的聯接并且時刻檢查自己的行為,承擔一定的責任,克爾凱郭爾把這叫做“懺悔”(repentance)。從另一方面來講,克爾凱郭爾認為倫理境界的一個最重要的表現就是進行選擇。倫理的人有自己信奉的原則,把原則看作必須遵守的至高的普遍性的東西,并且有為原則而犧牲的英雄氣概。倫理的人同時也為了那普遍性的東西拋棄了自己,正如克爾凱郭爾自身,他為了遵守他所謂的幸福觀毅然決然的解除了與女友雷金娜的婚約,以至于他本人的生活一直處于悲哀與痛苦之中。而托爾斯泰也在晚年經歷過這樣一段時期,他對當局持全部的否定與批判的態度;對農民表現出極大的同情,并試圖放棄繼承下來的土地;他還曾想放下小說創作,“目的是要徹底弄清生活的意義和自己塵世生活的目的”(楊正先 29)。
倫理的人是幸福的,他們為能做普遍認為正確的事而自我滿足。在對瑪絲洛娃案件的審判中,涅赫柳多夫也經歷著對自己靈魂的審判。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覺得“可恥而又可惡”,“一切都可惡而又可恥”(120),甚至看到客廳里母親的遺像都覺得有一種令人厭惡的褻瀆的意味。他再次回想與卡秋莎最后一次相會的情景時完全沒有了以往的那種激情,更多的是獸性的情欲得到滿足后的失望。“他突然明白過來,近來他心中產生的對人們的憎惡,實際上是對自己的憎惡”(124),于是他開始對自己進行“靈魂清掃”。而這一次的“清掃”讓那個自由的、精神的人在涅赫柳多夫身上覺醒了。在得知是因為陪審員的失職而導致瑪絲洛娃被錯判流放西伯利亞時,他決心找庭長和律師設法補救,他不斷地上訴,向皇帝請愿,在經過一系列的努力最終無法改變判決時,他毅然決然的放棄一切準備隨瑪絲洛娃去西伯利亞。他搬離了在莫斯科的大房子,住到狹小的旅館;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實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并且試圖把繼承下來的土地分給農民;同時他還應瑪絲洛娃的請求為獄中的冤案不斷地奔走上訴。這時“精神上的人”完全占據了涅赫柳多夫,他努力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贖罪。同時,在與當時客觀環境和現實的接觸中,他逐漸發現了沙皇統治的黑暗,了解了自己的罪惡和階級罪惡的根源所在。
克爾凱郭爾認為,有罪是“存在的最具體的表現”,是“存在最強烈的地自我肯定的表現”,當普遍的倫理問題不能解決個人存在問題的時候,自我選擇就要傾向于宗教了。涅赫柳多夫沒有如愿和瑪絲洛娃結婚實現他所謂的贖罪;也沒有得到農民的理解,試圖進行的土地分配計劃宣告破產,無力感和虛弱感充斥著他的生活。“當倫理的人意識到自己不能滿足道德律的要求,缺乏自足性,因而感到自己有罪時,就不可能在停留在倫理的境界了”,“在罪面前,倫理束手無策,只能求助于懺悔,于是就跨進了宗教境界的門檻”(汝信 109)。涅赫柳多夫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拿起了《福音書》,試圖在十字架下完成精神的救贖。
三、上帝的寵兒
對于宗教,其神秘性和意義廣延性是確定的,“上帝”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意義。宗教境界作為三個階段中的最后一個階段是以神性為特征的,處在宗教境界的人超脫倫理和道德,甚至忽略生命意義。對于克爾凱郭爾來說,信仰完全是主觀的,他所信仰的是自己內心的宗教而非傳統意義上的基督教,他認為他自己內心的信仰才是真正的基督教,并由此區別于教會所宣傳的虛偽的教義。在他自己內心的宗教里,克爾凱郭爾竭力尋找存在意義,將理性徹底拋出意識。也正在這種非理性的宗教意識中,克爾凱郭爾依靠自己內心的“上帝”完成了靈魂的救贖。從另一方面來說,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人類是靠幻想使欲望及需求得到滿足,因而在宗教境界里,人類遵從自己幻想的上帝,其實質可以認為在幻想中人類就是自己的上帝,人的一切欲望都能夠迅速得到滿足從而使個人在精神上感覺到自身存在的必要。從此意義上來講,每個孤獨的個體都是上帝的寵兒。
在托爾斯泰的小說中,基督作為最高理想的原型不是為悲劇性的處事態度所驅使,而是拯救和改變人與世界的思想。他試圖在作品中實現耶穌基督的復活,呼喚仁慈和悔罪,進而將人們匯聚到基督的真理的道路上。[4]很明顯,在《復活》中,托爾斯泰最后讓涅赫柳多夫成了耶穌基督的忠實信徒,通過種種善行試圖為自己年輕時所犯的錯誤贖罪。在涅赫柳多夫意識到自己與卡秋莎的事已經結束了的時候,感到傷心、羞愧和痛苦,但是最折磨他的卻是這些天在監獄里,在為革命者奔走時的所見所聞,“他親眼目睹種種慘無人道的罪行,那扼殺了親愛的克里雷佐夫的種種罪行正在愈演愈烈,勢不可擋,不僅看不到有戰勝它的可能,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戰勝它”,于是他翻開了《馬太福音》,讀著耶穌登山訓眾的那一章,讀著耶穌教訓門徒的五條戒律。毫無疑問,對于涅赫柳多夫來說,“上帝”已經不再是教會人士所宣稱的東正教意義上的“上帝”了,這時的上帝是同“愛”和“生活”一道,以博愛的精神去為大家服務,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勞動,創造生命的價值,通過“道德自我完善”將個人的有限融入到上帝的無限之中,“本真的作為自己而存在”的。而此時的涅赫柳多夫感覺到的是“在地上創造崇高的天上秩序的意向”。應該指出,對人生終極目標的追求構成了托爾斯泰所有創作活動的內容,而這種終極目標只有在上帝那里才能得以實現。托爾斯泰寫道:“當我相信有限時,我用理性去檢驗它,結果理性的回答是毫無結果。當我相信無限時,我發現人是永恒的一部分。于是我回到能夠從全人類在我所不了解的遠古時代為自己制定的指導原則中找到這一意志的表現,也就是說,我恢復了對上帝,對道德完善,對表現了生命意義傳統的信仰”(列夫托爾斯泰文集 345)。由此可見,信仰歸根結底有著深刻的現實訴求,不管是是對“上帝”還是祖先,抑或圖騰,信仰始終是人找尋自身存在的一個途徑。但是在“上帝”那里,人能直面死亡這一人生的終極目標,從而使靈魂歸化,升華,融入無限。
縱觀托爾斯泰的一生,其悲劇之美,生存之美甚至于矛盾之美無不構成了這位偉大的文學家的每一個生命片段。可以說涅赫柳多夫就是作者自身的生命寫照,二者都試圖通過宗教來解釋存在,通過與上帝的聯接企圖達到與他人甚至整個社會的和諧。這種悲劇式的努力不能不說是一種關注自身存在的方式,從上帝那里了解了自身的唯一性,并且在精神上實現自身存在的意義。
結論:
涅赫柳多夫這一藝術形象的性格發展過程,完整地經歷了克爾凱郭爾所提出的存在三境界,這種性格發展模式并非是涅赫柳多夫性格發展的必然結果,而是明顯地受到了托爾斯泰宗教思想的影響,同時也反映了當時俄國貴族的分化瓦解。盡管時代造就了悲劇,但托氏本人卻也用另一種方式造就了自己的存在,正如其筆下的人物一樣,安德烈的犧牲、安娜的死、涅赫柳多夫的“復活”,都是作者試圖用同一種方式,從不同的生命狀態里為個人尋找存在價值的體現。由此,也實現自己存在的“終極目標”。
注釋:
[1]轉引自汝信:《看哪,克爾凱郭爾這個人》,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2頁。
[2]關于克爾凱郭爾的這一思想觀點(three spheres of human existence),國內有不同的譯法:“人生三階段”、“存在三境界”等,本文中,筆者統一采用“存在三境界”來指代這一思想理論。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也曾精妙地以三句詞道破人生之路:起初的迷惘,繼而的執著和最終的頓悟。細細品味,盡管兩人的思想千差萬別,但在人生存在問題上卻也有融匯之處。
[3]引自高繼海:《克爾凱郭爾的美學觀》,《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第32卷第4期,2009年7月。
[4]參考徐志偉主編的《基督教思想評論》第十輯中“20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基督復活主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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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汝信:《看哪,克爾凱郭爾這個人》,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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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索倫·克爾凱郭爾著,嚴佳,龔仁貴等譯:《或此或彼》上下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12]涂麗平:“論克爾凱郭爾的直接性情欲的三階段關系”,《河南師范大學學報》,第39卷第1期,2012年1月。
[13]王齊:“克爾凱郭爾的生存境界論”,《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第3 期。
[14]王齊:“克爾凱郭爾之為‘存在主義先驅’的再審視”,《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
[15]文聘元:《弗洛伊德與夢的解析》,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
作者簡介:陳春雨,河南大學外語學院, 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