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溫瑞安一同見到金庸的廖雁平天真地問:“查先生,您有沒有過不開心的時候?”他笑說:“有啊。”再問:“那您不開心的時候怎么過呢?”他說:“睡個覺不就過去了?”
喪子之痛
其實,金庸也有睡個覺過不去的時候。“1976 年10 月,我19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個強烈的疑問:‘為什么要自殺?為什么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世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
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萬貫家財、一切身外的虛名浮利都變得空空洞洞。這也許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大打擊,他自稱:“在香港幾十年都很開心,除了大兒子死亡、與前妻離婚,以及許多好朋友去世之外,其他都沒有大的不開心。在小學、中學、大學讀書時本來也挺開心,只是抗戰期間物質生活艱苦些,但精神生活也很愉快。”兒子的死使他傷心欲絕,他拼命用《格林童話》里的一個故事安慰自己:
有一個媽媽死了兒子,她非常傷心,從早哭到晚。她去問神父,為什么她的兒子會死,他能否讓兒子復活?神父說:“可以,你拿一只碗,一家一家去乞。如果有一家沒死過人,就讓他們給你一粒米,你乞夠十粒米,你的兒子就會復活。”那個女人很開心,就去乞。但一路乞,竟發覺沒有一家沒死過人,到最后,一粒米都沒乞到。她就覺悟:親人過世原來是任何一家都避免不了的啊。于是,她開始感到安慰。
此后一年,金庸讀了無數書,探究“生與死”的奧秘,詳細研究英國出版的《對死亡的關情》,湯因比博士討論死亡的長文有不少精湛的見解,卻解答不了他心中對“人之生死”的大疑問。這個疑問,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他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圣經》,回憶書中的要義,反復思考,他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他的想法,后來他忽然領悟到(或者是衷心希望)亡靈不滅的情況,于是到佛教書籍中尋求答案。
在極度痛苦中,金庸開始研讀佛經,試圖從中找到生與死的答案。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充滿了佛、道的元素,經常出現少林、武當,對佛教他并不陌生。有人以為《九陰真經》就是《楞嚴經》,以為他讀過《楞嚴經》才寫《射雕英雄傳》。2003年10月9日,他在陜西法門寺說:“其實我是先寫小說,然后才開始真正研究這些禪經的。”
“佛經的境界與武俠小說相當沖突,要求人把欲望減到最低限度,要求人情感要淡泊,這對藝術創造有妨害,小說總是要情感愈強烈愈好,內心沖突愈鮮明愈好。”
佛教的要求不僅與武俠小說沖突,也與他的現實人生沖突。1980年的一天,金庸在臺灣從容地點燃一根煙,也不忙著吸,看著長長的一截煙灰滾落,然后對高信疆夫婦和張大春說,佛家經常講“變”,透過了“變”,“佛家不認為人生在任何方面是單向圓滿的。悲亦不久悲,不止于悲;喜亦不常喜,不止于喜。同樣的道理,可以解釋偉人與美人總難脫于自然的法律,也就注定會衰會老了。這就是所謂的無常,所謂的茫然”。他還說起希臘古典悲劇強調的“命運”,說起佛家的“因緣”,他說自己說得太多了,“個人于佛,只是初學,修習的是較古的原始佛教……有人學佛是為了研究學問……有人修佛是出于信仰,即使不能讀很多經典,只要一旦開悟,也有所得”。
自省于身
1981年,金庸訪問內地回港,對《明報》月刊記者說:“近年來我信仰佛教,對一生所犯的各種錯誤內心慚愧,更加盼望努力對別人好些。只是實際上也沒有什么真正的好事做出來。”
佛教令他有了一些自省,他一生到底犯了什么“錯誤”,他沒有說。譯成中文的佛經已卷帙浩繁,金庸只讀過幾本簡單的入門書,就覺得其中迷信與虛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他對真實世界的認識,但他還是勉強讀下去。后來讀到《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幾個月廢寢忘食、苦苦研讀、潛心思索,突然間他有了會心:“真理是在這里了。一定是這樣。”
中文的佛經太過艱深了,有時一兩個字有完全歧異的含義,就很難明白。“有些佛經的注釋很難懂,愈看愈糊涂,我就只看英國人直接從印度翻譯過來的,比較容易懂。”金庸向倫敦的巴利文學會訂購了全套《原始佛經》英文譯本,英文佛經容易閱讀得多。南傳佛經內容簡明平實,和真實的人生十分接近,他相信佛陀的確是覺悟了人生的真實道理,并將這道理(也即是“佛法”)傳給世人。經過長期的思索、查考、質疑、繼續研學,他終于誠心誠意、全心全意地接受了。佛法解決了他心中的大疑問,他內心充滿喜悅,歡喜不盡——“原來如此,終于明白了!”從痛苦到歡喜,大約經過了一年半時光。隨后金庸研讀大乘佛經中的《維摩詰經》、《楞嚴經》、《般若經》等,又產生了疑問。直至讀到《妙法蓮華經》,經過長期思考,他終于悟到——原來大乘經典主要是“妙法”,用七妙的方法來宣揚佛法、解釋佛法,使得智力較低、悟性較差的人能了解與接受。他了解“妙法”兩字之旨,才對大乘佛經中充滿幻想的夸張不起反感。這個從大痛苦到大歡喜的過程大概是兩年。
“人生于世,任何人都有生活需要,也就必有欲望。衣食住行的需要必須滿足,人要求傳宗接代,要求婚姻配偶……我曾有過努力賺錢的階段,然而也曾覺悟到,一個人在世幾十年,最后終究要死,一死就什么都沒有了。幾十年的光陰,如果全部花在以多得一萬、兩萬、八萬、十萬元的金錢為目標,心靈中充滿了貪婪、空虛、疑慮、寂寞、挫敗、恐懼、憂愁、失落、嗔恨、煩惱……是不是十分不值得呢?”
金庸從小就聽祖母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和《妙法蓮華經》,整整六十年之后,他才通過痛苦的探索和追尋,進入佛法的境界。他說,在中國佛教的各宗派中,在心靈上與他最接近的是“般若宗”。
1981 年,杜南發問他為什么對佛學發生興趣,他回答:“宗教是一種神秘經驗,信就信,不信就不信,這不是一種理性的,而是宗教性的。我信佛教,因為我相信人生就是這樣子,所以就信了……寫小說是追求美。我寫社評,則是在力求弄清真和假、理由充足不充足和判斷對與錯。至于佛學,則屬于宗教性的范疇,是你信仰不信仰的問題,沒什么道理可講的。”為了能直接讀佛經,金庸甚至學習梵文,不過他說所學的只是皮毛中的皮毛,幾乎等于不懂。
金庸用了好幾年的時間,將鉆研佛經的心得以及佛經中的故事、經義,編寫成數百篇朗朗上口的詩歌,那幾年他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花在這事上面。倪匡見到他小心書寫、校對過的一沓厚厚的原稿,卻一直未見公開出版,不知是什么原因。
(本文節選自《金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