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生活開始富裕的中國人,遲早要面對的是“有了錢又怎樣”這樣一個問題,也可稱為“發展問題”。這是經濟學教科書的界說:與單純的“增長”不同,發展是同時在許多方面有所改變。物質生活發展到一定階段,幸福感不再隨物質財富的增長而增長。這類現象,經濟學家稱為“邊際效用遞減”。理性選擇的結果是:物質財富的邊際效用遞減,誘致人的活動領域從物質生活領域轉向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領域。
考察我們中國人目前的發展狀況,似乎有一種趨勢,使人生問題與中國問題這兩大問題聯合成為同一問題。這一聯合之后的大問題,可稱為“中國社會基本問題”。
基本問題的表現,它的初級形態是“物欲橫流”,蕓蕓眾生逐物而不知返,或知而不返。經濟學的領袖人物貝克爾在2010 年創作的經濟學工具書《社會經濟學手冊》中提到,社會經濟學家假設每一個人有完備或不完備的理性選擇,只不過這些理性選擇發生在社會情境之內,從而這些特定情境對個體行為產生不可忽略的社會影響。因此,社會經濟學仍然是經濟學而不是社會學。這兩大學科都承認的一項事實是:人類行為有動機可循。關鍵問題是:在許多可循的動機當中,哪一類是真正重要的?引用錢穆的概括:人類的“類”性,其一是“個性”,其二是“群性”。這樣的觀察,演化心理學家提供的解釋是:人類種群的保存與繁衍,依賴于兩種心理能力的平衡,其一是“好奇”,其二是“謹慎”。
科學家提供了更多的觀察:那些與環境保持了長期適應關系的好奇與謹慎的平衡機制,沉淀為“遺傳的”,成為人群通有的性質;那些在短期內適應著環境變化的好奇與謹慎的平衡機制,成為“個性的”。例如,只要群體規模足夠大,或遲或早,個性的發展就總會產生一些堪稱“天才”的個體。我們都承認,由于貢獻大且難以生存,這些天才是需要社會保護的。另一方面,社會也需要恪守謹慎原則,因為很難預先辨認并確保每一位天才都不被扼殺。
事實上,社群是否有能力發展到很高的文明水平,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社群在創造力與謹慎原則之間微妙且不斷變化的平衡。社群成員的注意力,從物質生活領域轉向精神生活或社會生活領域,最初往往要有一些天才或英雄人物敢于破除既有的生活方式。以歐洲人的生活方式為例,如果他們始終堅持他們施加給斯賓諾莎那樣的宗教迫害,不難想像,兩百年的時間,足可使歐洲人與我們中國人一百年前那樣,淪為“落后挨打”的社群。
根據社會經濟學的“理性選擇”模型,個人行為發生改變,可以有兩方面的理由:其一是內心有所感動,其二是受社會風氣的影響。我推測,未來幾十年中國人行為模式的改變,這兩方面的理由都重要。我們每一個人的幸福感有三重來源——物質生活的、社會生活的和精神生活的。隨著物質財富的繼續積累,不論是有感于內在的反省還是有感于外在的事件,都要引發我們更多地關注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
在社會生活領域,日益頻繁地引發我們關注的是“社會正義”問題。誠如柏拉圖以來包括羅爾斯在內的多數西方政治哲學家所言,社會正義是評價人類社會孰優孰劣的首要標準。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治演變,也確實凸顯了中國社會基本問題更高級的表現形態:改變我們的制度從而滿足社會成員普遍的正義訴求。
在社會生活領域,與正義問題密切相關而且同樣日益頻繁地引發我們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深層情感紐帶的消失。與這一現象密切相關的,是普遍的焦慮感和與此相關的心理疾病(抑郁、自殺、“反社會”人格障礙)。幸福感之所以不再伴隨人均收入的增加而增加,除了物質財富的邊際效用遞減效應之外,無論在西方和中國,深層情感紐帶的消失是最重要的原因,甚至比邊際效用遞減律更重要。究其原因,在令人信服的著作里,我推薦齊美爾的《貨幣哲學》和波蘭尼的《大轉型》。兩百年來,市場經濟價值觀和隨之泛濫的競爭意識逐漸主導了我們的社會生活,從而使貨幣成為衡量全部活動(尤其是情感活動)的唯一價值。貨幣取代情感,最普遍的后果是情感不再真實。以貨幣衡量的價值,可以切割為很小的部分。例如,我們可以談論90% 純度的金銀首飾。但情感如此切分之后,往往變質。例如,我們很難談論90% 的“愛情”。關于這一論點,我愿意推薦柏格森的《時間與自由意志》。
最后,在社會生活領域,與正義問題和情感問題密切相關而且正在或未來幾年必將頻繁地引發我們關注的,是政治權力的道德合法性問題。關于國家與政權的倫理批判,我推薦當代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赫費1989 年發表的《政治的正義性》(1998 年中譯本)。“政治”,在赫費的倫理批判視角下,特指每一個人關于國家與政權的道德合法性的判斷。在政治(政體)的各種屬性當中,正義性是首要的。有正義的統治,有不正義的統治。不論是否愿意,任一統治必須承受倫理評價,赫費稱之為“倫理批判”。由此而確立的權力的道德合法性,韋伯稱之為“確當性”,以區分于“合法性”。
真正的幸福感,與精神生活關系最密切,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稱之為“Inner peace”(內心的寧靜)。以我在這一領域的長期觀察,內心寧靜之所以為我們帶來最穩定且最豐富的幸福感,是因為,或者唯有在這一狀態里,我們才能夠感受到自由。黑格爾說“精神的本質是自由”。這一論點,他是通過抽象思辨得到的還是當真有體驗,只在他的《歷史哲學》講演筆記里有一些跡象,表明他觀察過“東方冥想”。
關于“靜以通天下所感”這一原理,陸九淵認為是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理,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雖然,在市場經濟的時代,多數人仍沉迷于感官欲望之滿足。物欲享樂,經濟學家和腦科學家稱之為“幸福感”,研究“幸福”的心理學家稱之為“快樂感”。幸福心理學家顯然更愿意接受亞里士多德定義的“幸福”,他們稱之為“綜合幸福”。與幸福感相比,當代哲學家更習慣于探討“善”的各種涵義。在這一視角下,正義是協調追求諸善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則。
沿著精神生活的維度,我們可以超越正義。所以,如何從社會生活領域轉入精神生活領域,例如信仰問題,這可說是中國社會基本問題的最高形態。
(本文摘自《公意的邊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