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了不了：他的靈魂正在和神對話

一了 本名朱明，甘肅皋蘭人。非僧非道，隱于嵩山。嵩山十方精舍主持。曾于東京、首爾、北京、上海、西安、鄭州、蘭州等地舉辦個人作品展，并多次應邀參加美國、德國、意大利、日本、韓國等國舉辦的當代藝術展。出版個人作品集、文集十余部。作品被中國美術館等國內外美術館、博物館以及當代藝術機構收藏。

為訪正在嵩山結廬修行的一了，我們一早便出發。雖已立冬，杭州卻乍寒還暖，而到鄭州時雨正淅瀝，一番寒意撲面。轉輾至登封，剛小雨初歇，我們隨即起身上山。過十八盤后向右逶迤而行，經一寺，問司機，此為何寺。司機答為永泰寺，又云原為公主出家而建。一直以為少室山各處寺院為禪宗勝地，想不到竟有如此一處人間廟宇。

未幾便到十方精舍所在的太子溝。溝內高山屏障，有小橋流水之屬，見一靜謐山村，屋舍錯落而建。

傳說周武靈王的太子子晉，酷愛吹簫，厭倦宮廷生活而隱居此處。子晉拜嵩山道人伏丘公為師，師徒兩人日日臨峰吹簫而歌。因太子居此，地遂曰太子溝。明代詩人傅梅懷其天籟，曾作詩曰“王子飛升去，千山空明月，我來峰上坐，猶如聽吹笙”。

悠悠近千年后，北魏宣武帝的太子永保，敏而好學，酷愛繪畫，頗有造詣。但宮內為爭皇位，廷爭激烈，永保為避兄弟倪墻，悄然離宮，在太子溝一個山洞隱居，白天打柴，晚上畫畫。

一處鐘靈毓秀造化之地，兩代才華橫溢的皇室繼承人不約而同擇此隱居，終成太子溝前世。

又再越約一千五百年，溝壑依舊。我們舍車上山，依一緩坡而行。村中闐無人影，無處尋問，只好憑著感覺而走。轉過一處院子，抬頭見一土臺，臺上青磚大屋，建筑尚新，雖不突兀，但顯見與村中屋舍不同，心道便是此處。上了坡，進了院子，正猶豫間，忽聽得洪亮的一聲吆喝，快進來吧。一了的聲音未歇，已有人迎了出來，領著進了一個石砌的窯洞。

經過七個小時顛簸，我們終于到了嵩山十方精舍，終于見到了突然在這個時代冒出來的一了。而嵩山，自有太子溝至今，石上清風明月，為等待一了師生，已歷二千五百春秋。負笈出隴中，仗劍入中原，振臂登嵩山，習書學禪，作畫問道，一步步走到這里，一了則用了四十余年時間，終得此境界。

他從隴中來

出生于1969年的朱明，在甘肅隴上小縣皋蘭的鄉村里放羊的時候，對寫字充滿著濃厚的興趣。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有這樣那樣愛好的孩子在每個時代都有的是，但不見得日后就長成某方面的行家了，這自不能成為解譯日后被世人矚目的藝術家一了的密碼。

幸運的是，15歲那年，朱明在蘭州遇上了他的業師，一位叫鐵魔居士的高人。鐵魔居士出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五歲學畫，六歲學書，七歲學詩詞、金石篆刻、京劇，八歲學攝影，九歲學釋儒道以及中國傳統玄學，10歲學新聞、藝術理論，以及社會學并開始研究諸多學科，16歲已名冠東三省，此后或風光霽月或境遇坎坷，禪藝雙修半生。

鐵魔居士被打成反革命時當過七年羊倌，不知是否因此一節，他對初到蘭州的放羊娃朱明關愛有加。鐵魔主張“賞花悟迦葉，觀壁見達摩”，“飲茶而悟道，觀花而悟法。”他不僅教少年朱明學習書法，更教他以禪心看世界。正是得此殊勝機緣，朱明在蘭州開啟了修禪向藝之心，在鐵魔居士的“痰液與辱罵下早熟、礪練、通透并參悟”。

兩年后，在鐵魔居士的一曲《隴上行》中，朱明肩扛母親縫的花棉被，負笈出隴中，開始逐鹿中原，二十余年后終成一番事業。日后一了說起當時心境，“我從甘肅出來的時候，我已經確認自己能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

初到河南，朱明的事業能想見是如何的篳路藍縷。根據日本著名美術評論家、具有頂尖學術地位的海上雅臣為一了畫冊所做序《禪機流露》中云：“明延法師說：‘我在佛教學校曾和一了同桌向學，不過他后來進入了書畫墨香的境界。’”又云：“白馬寺的明延法師和一了，青年時代曾并肩學習佛教，走上社會時一個進入寺院，一個進入書畫的探求，其中似乎蘊含著禪機。”從此段話中可以看出，朱明初入中原時，先進了佛學院，之后一意走上默默探索書藝之路。

朱明從純正的傳統書寫進入，參照日本兩位已故的、具有世界性思想高度與藝術純度的書道高士——良寬、井上有一，至30歲已然若參禪般悟透。蠢瘋先生在《一了這頭“獸”是怎樣煉成的》一文中提及：“20年后當中原書風遺盡最后的陰氣霉風之時，一了被成就了。他是一尾逃脫的魚，逆水潛行，未被中原書界藝壇的混水污泥同化，更未被那張充滿誘惑而道貌岸然的網降羅。朱明在中原惡劣的黃天厚土上死去，死在了一了手里。”

深淵潛行的一了，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在河南二十余年，基本不為人所知，也不被當地主流媒體待見。直到2004年，一了由日本國家文部省邀請，由海上雅臣陪同并主持的一了滯日為期百天的交流、講學與創作。正是在滯日期間，帶有一了鮮明個性的《囚境》系列作品橫空出世，震撼國際書壇，成為“一了現象”而被熱議。

自日本歸來后，一了將鄭州崗杜北街的工作室搬到了二七廣場德化街五樓，在中原商業中心、血雨腥風的商戰頻發之地，為自己的藝術爭得了一席之地。

2008年，自稱剛剛明白書法是怎么回事的一了，聽力開始越來越差，漸至右耳失聰。石虎先生戲曰，“一了”這個名字有問題，了字如象形的耳，一了就是了去一耳剩一耳。

一耳失聰后，好酒的一了戒了白酒，一邊喝茶，一邊觀倉庫中收藏的石獸百態。2009年，一了拿起了毛筆開始畫畫，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世界經由他神奇的雙手，突然面向這個時代打開了。

2011年，或許是受到冥冥之中命運的牽引，一了帶著一幫弟子上了嵩山，上了那個達摩老祖修煉過的中岳嵩山，在北魏太子隱居畫畫的太子溝，在地上、在心里一手建起了十方精舍。一個掌握中國文化正脈的解密者，在天地之間開始貼著心狠狠揮毫作畫。

他從漢魏來

從地理上而言，一了是一個生活在河南的甘肅人。這只是簡單的空間意義上的呈現，具有個人性和狹隘性，雖可看到他人生的吉光片羽，但欲窺全貌，還得看到時間深處的一了。

作為時間之子，應該說一了出生于漢魏，甚至更早，早到人類的遠古時代。這樣說，不免有點玄學的味道。但從一了的藝術直承漢魏這個角度而言，與已然發生的歷史——唐宋元明清，花開兩朵，各有所表，以一人之力成就漢魏所降的另一種藝術表現形式，獨辟一條洶涌之深海潛流，卻又是準確貼切。

新華社《新華每日電訊》報美編劉新華，寫過一篇《我為什么欣賞一了》。他說：“一了像很多畫家一樣也有圖式，一了是緊緊抓住秦漢的，古代和民間藝術是現代藝術家的母汁，西方現代藝術家也是走的這個路子。那時的造型講究神韻，以傳神為要旨，是心中之象”。圖式、秦漢、民間三詞，實是一語中的。

一了認為，漢魏以降，唐代藝術過于成熟，而與時代對抗的顏真卿是他認可者。歷代還有宋之蘇軾，明末之朱耷，近代之齊白石、黃賓虹，就筆墨而言，得一了心儀者不過三五人而已。一了評判的標準是從漢魏下來，你這一口氣還在否？“你這口氣，對中國書畫來講，你是不是具有從中國文脈來的深深的一口氣，你能不能喘出來，你喘得越厚、越強，那就好，說明你的東西很正，很醇。喘不了這口氣，那就是虛張聲勢。”

這一口氣，流被唐宋，而以浮華妍麗之態顯之，藝術之美被推到極致，本真本性已略有蒙蔽，但并沒有使中國正統漢文化產生任何損失。真正開始損失的是元滅宋，十萬漢族精英在崖山蹈海，自此便有了“崖山之后再無中國”一說，這口氣也就不絕如縷，茍延殘喘，吊命而已。繼后，清滅明、五四運動、文化革命，為了滅這口氣，可謂前赴后繼不遺余力，一次比一次更為暴烈，致藝術志士日漸凋零，雖然沒有人愿意承認，實際上這口氣早已喘不出來矣！如此文化傳承背景之下，兼之近現代對西方藝術沒有節操的模仿，即使不用嚴峻凌烈之語氣，實則中國書畫藝術，已入暗夜鐵室，煢煢白兔東奔西突，而無路可尋。

因機緣甚大，一了少年習藝即以禪入門，無疑是打開了一扇那些把禪、道掛在口上的藝術家所看不到的大門。反過來而言，也只有思接漢魏，才有可能把那口氣接上，最后厚重喘出。

中國之漢魏，人類文化的少年時期，它有著燦爛活潑，生機盎然的景象，宗教、書法、繪畫、音樂、禮儀、制度……對個性的尊重和體現，以及形式的美感均已達到當時高峰，堪為后世范式和發展的全新起點。

站在這樣的起點之上，再往上溯中國乃至世界古代的正統和民間的藝術，從而融會貫通，一了自然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再輔以他三十年的書法根基，三十年的禪學修為，無疑可以一筆立命，重開萬世之基。

面壁，唯圖破壁

從《囚境》開始，到《破繭》、《語世》，一了水墨日漸被時代側目，且毀譽濤濤。譽者如日本的海上雅臣、國內著名畫家石虎，均為一了之藝術成就鼓而呼。石虎先生直接說一了不會畫畫，他說不會畫才是最會畫的。

看到此話，我當時就想起金庸大作《倚天屠龍記》，想起師出嵩山的武當派創始人張三豐教張無忌學太極劍，演示一遍后便問“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豐又再使一遍，而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無一招相同。使完，復又問“怎樣啦？”張無忌道：“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凈凈的了。”遂和當世劍術高手決斗，竟一戰而勝。

毀也好，譽也罷，會畫也可，不會畫也成，大道至簡，不要什么招式，要的是心，心畫。一耳失聰的一了對此充耳不聞，兀自在嵩山十方精舍，“坐在遮陽傘下的躺椅上，泡一壺清茶，捧著其中的一本書，靜靜的進入他的精神世界，像是陶罐溫酒一樣，溫度靜謐的滲透，直至內心深處，才引得他讀到妙處，癡癡的笑起來。”乃至“陣陣微酣，偶來一股徐風，刮亂了手中的書，也不知到第幾頁了，或許他正在夢境中，與才子佳人痛飲暢聊，像他經常寫的那樣，達摩、八大、井上、梵高、塞尚、畢加索看到他這樣的活，會是如何反應？估計這時，他找到答案了吧。”（李潔：《他是一了，我的師父》）

有沒有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了開始像白云野狗修竹一樣活著，也像達摩祖師一樣面壁著。他說，達摩為什么要十年面壁？“當初，梁武帝遇到達摩師祖，因緣未合”。達摩根本不是故弄玄虛研究學問，而是他遇到了生存和精神的困境。再是受到深厚中原文化的強烈沖擊，使達摩開始苦惱。經過長期思考，這才讓印度的佛學溶進中原文化，從而創作了佛禪，當起禪宗大師。

生存和精神的困境，對現在的一了自然并不存在。盡管，他面壁，一樣也是為圖破壁，“我的藝術現在剛剛開始，五年以后，會有非常的作品出來，會有驚奇、驚喜”。

是否會有驚喜，我覺得同樣并不重要，一了，這個用靈魂和神直接對話的人，他把想說的話，畫在嵩山大大小小的石頭上，畫成一只只行走在天地之間的獸，自他內心躍出、極似他的獸，雖用筆墨，卻如刀刻，本由人作，宛如天開。

對于早已超越了尋常的藝術觀和價值觀的一了，以畫在石頭、水波、云朵、陽光上的獸，作為向神發起的對話時，神自然也不落俗套。

當我們結束簡單的采訪，下山后四日，看到一了微信，說是“畫靈獸，忽然它（金蟾）從宣紙下跳出來”。

丈二金獸，風雪獨步。畫既成，金蟾出，這，正是神在回應著對話。金獸金蟾，皆是菩提，自是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