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天使

“不會用微信的人我不投。”王利杰說。

認識王利杰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十足的微信控。他有投資人好友群、項目群、極客群、媒體群……單單是這四個微信群的人數就超過1000人，他幾乎每天都要建2至5個群。他是一個天使投資人。

“天使投資”一詞最早出于19世紀的美國百老匯，那里的富人們經常出資贊助一些有社會意義的演出。對于那些充滿理想的百老匯演員來說，這些贊助就像天使一樣從天而降，讓他們的理想走向現實。

今天的“天使”早已不僅由富人們扮演，他們變成一個由富豪、職業經理人和夢想家組合而成的復雜群體，在資本市場里活躍著。

《中國合伙人》的電影上映、IPO開閘、蘭亭集勢上市，單單是這三件事就讓新東方創始人、真格基金創始人徐小平瞬間忙得不可開交。人們一邊通過虛擬的劇情感嘆他和俞敏洪、王強等人當年的創業傳奇，一邊贊美他此后輝煌的事業第二高峰。

在商業和時尚雜志上穿著頂級男裝拍照的成功人士和互聯網上的大V，曾經是天使投資人在中國的第一個形象標簽，這個印象正是來自于徐小平、薛蠻子、沈南鵬、蔡文勝、李開復、雷軍、何伯權等人，他們讓天使投資人這個稱號在中國的創業者和普通民眾之間普及開來。他們有的是聲名遠揚的成功創業者，提著滿滿的第一桶金，轉型做投資人，有的則是知名企業高管出身，同樣是眼光毒辣，資本豐厚。

之后北京中關村及CBD一帶的咖啡館幫人們顛覆了這個印象。你經常能在這些地方聽到關于創業團隊、A輪投資、天使、基金之類的談話，各式各樣的創業主題咖啡館成了天使們的移動辦公室，他們在那里搜集消息，尋找創業團隊，頭腦風暴，建立關系網……有人開玩笑說，如果沒幾千萬資金和幾個項目，都不好意思在咖啡館里聊天。

而新一代天使，讓以上這些約定俗成都變得不可靠了。

在李開復之后，創新工場最著名的天使投資人當屬張亮，他從粉絲到媒體觀察者到成為創新工場的投資經理，自己花錢投入創新工場的明星產品知乎，在天使圈里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還有一些天使投資人干脆把自己變成明星。最近有一個叫蘇禹烈的年輕投資人在電視和互聯網上很活躍，一邊上節目，一邊運營他最新投資并任CEO的旅游網站。之前蘇禹烈創辦的青陽天使基金主要投資餐飲及生活方式的項目，他最得意的項目是北京三里屯的著名酒吧Apothecary。他一直說自己踏入投資這行只是為了更快地積累財富，早點退休，他真正的夢想是做音樂。

王利杰打的是大量和小成本牌，他的PreAngel基金專注于非常早期的產品，每個團隊投5至10萬元，只拿2%至3%的股份，再用他的資源幫這些團隊開拓。由于項目眾多，通常他在投一個項目時，5分鐘就可以做決策，和創業者談一兩個小時就決定投資了。錢少、風險小，決策就快。

戈壁創投的董事總經理童瑋亮則是比較標準的穩健風格，在行情不好的時候，他是少數敢于逆潮流前進的人，“在別人貪婪時恐懼，在別人恐懼的時候貪婪”，他把這句名言掛在嘴邊上。2010年至2011年，在風投變“瘋投”的情況下，他幾乎沒有投資一個項目，卻在經濟形勢并不樂觀的2012年第一季度就投資了接近10個項目。在李開復宣布關注早期項目的創新工場要向VC轉型的情況下，童瑋亮又決定做天使加孵化器“綠洲計劃”。每個被投資的項目可獲得100萬至500萬元人民幣左右的啟動資金，并提供北京或上海的辦公場地，而且要求天使投資人終身負責制，跟蹤項目到底。

藍馳創投投資總監姜志熹則傳承了藍馳的項目少而精的基因，在進入投資行業的2年中他只投資了3個項目，而藍馳創投進入中國6年時間一共也只投資過20多個項目。春雨掌上醫生是姜志熹進入投資圈的第一個作品，第二個項目是協和醫學院博士張遇升創辦的杏樹林，那是一款為醫學專業人士開發的移動應用。 第三個項目還仍在保密期。

他們構成了中國新一代天使的豐富群像。

MONEY

在徐小平這一代，天使投資人似乎講述的都是錢生錢的故事，他們或者起點高，或者離資本距離近。比如李開復、蔡文勝、沈南鵬等人，都曾經有各自的專業領域和戰績；更極端的例子可能是錢先主動“認識”了他們，他們才開始學習去“認識”錢——比如徐小平，獲得了巨大財富后，創業者主動聚集到他身邊，然后有了許多漂亮的投資故事：從剛剛上市的蘭亭集序，到聚美優品，再到世紀佳緣。徐小平在投資生涯的第五年，才第一次知道“優先贖回權”這個概念。“投就投了，還要什么贖回？”他也從不看報表，每一次投錢，徐小平都做好了壯烈犧牲的準備。在他看來，一個天使最好的心態就是“帶走我的錢，然后忘記他（Take my money and forget it）”。曾李青2007年從騰訊退休后不久就創立了德迅投資，5年左右的時間他花掉了2億至3億元的天使投資基金，投資了50余家公司。曾李青剛開始投資的時候想著不能挖騰訊墻角對著干，于是避開與老東家相似的業務，差不多花三四千萬投了五六個自己并不太了解的項目，用他的話來說，“有的公司從投資到關門，連一片葉子都沒看到。”

新天使們告訴你事情可不都是這樣，天使也差錢。王利杰就曾經標榜自己為“中國最窮的天使投資人”，“窮”和“資本”兩個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童瑋亮曾經是一個著名的文藝青年。他是中國早期一個著名的搖滾論壇暗地病孩子的創辦者，同時還創辦了一個NGO網站“Need a Hand”，在做這些網站的時候他和錢的關系非但不親密，而且很不怎么樣。他的NGO網站至今還在運營著，但每年的募集資金，也只有十幾萬元。

這些經歷讓他成為一個投資風格非常謹慎的天使投資人，他不喜歡追熱點，更不會去跟同行搶一些價格特別高的項目。他認為自己與自己的投資團隊是數據驅動型的投資風格，在2010年、2011年團購網站井噴的時候，戈壁沒有參與投資任何一個團購項目。

童瑋亮曾經是電子雜志平臺Zcom的副總裁，后來是網際快車的合伙人，多年來他一直在負責互聯網公司市場營銷方面的工作，他對創業故事和奇跡不太感興趣，凡是需要在早期做大量市場投入和營銷的項目他都不做。

他投資過的Camera 360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目前已經有一個億的用戶、日活躍量八九百萬人的Camera 360到現在為止一個月最高的市場費用只有5萬元。“大部分好的移動互聯網公司在早期的時候一定是以產品為導向的。”童瑋亮認為口碑營銷更重要，“把營銷的事情放到拿到B輪投資時再做吧。”

王利杰曾經也是個創業者，他在2007年8月創業做了一個SNS項目，由于種種原因項目最終失敗。不過這唯一的一次創業帶給他一個機會，國內對天使投資的認識還不夠，讓他在融資上遇到了很大阻力，他用20%的股份換到了20萬元借款，項目失敗后他又歸還了借款。

2011年年初，王利杰拿出了10萬元現金，投資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真正意義的早期項目，占所投公司2%的股份。這是一個叫做Gurudigger的工程師社區，王利杰稱它為“工程師版的Facebook”。這是王利杰的第一次嘗試，也是他的PreAngel早期天使基金的雛形。

PreAngel早期的投資規則很簡單也很有趣。王利杰召集了一些白領股東，每人每期投10萬元，總計100萬元，用一個季度的時間投10至15個項目，每次占股2%至3%，投完了就算一期小基金投資結束。投資什么項目由王利杰決定，他不收管理費，但是占最后收益的50%。“很多人沒有能力做大基金的合伙人，投給我倒是綽綽有余。”

用這種方法，四期基金下來，王利杰已經成為了50個小公司的股東。他也不求盡快套現，就跟管理團隊一樣，跟創業公司綁在一起。這奠定了他小投入、大范圍的風格，平均1周就要投1個項目。

王利杰說自己堅持2%的股份是有原因的：首先如果企業發展起來后，覺得我拿得太多，創始人心里肯定不舒服。如果創始人持股比例少于30%，其股權在第二輪、第三輪融資后會很快被稀釋，從而落入被動。

從2012年開始，他又與薛蠻子、蔡文勝、張春暉等投資界大佬成立了一個新的PreAngel基金，這些投資人共同向他出資3000萬元。出資超過200萬元的四位投資人成為投資委員會委員，王利杰投資的每一個項目都需要與投委會的成員商議。錢變多了之后，他把單筆投資額度提高到了最高100萬元。

即使這樣，10個月中他還是看中了31個項目，投了2000萬元出去。截至目前，他總共投資過項目已經超過80個，而這一切只用了2年半。

“我還是很窮。”王利杰說。

用10萬元投資的樂蛙科技已經得到了來自騰訊近5000萬元的投資，這讓王利杰的賬面收益達到了400萬元，這一價值正好是王利杰和朋友們投的前50個項目的投資款。但因為做天使的時間短，他還沒有任何項目套現，而且投資的數量大，所以他還是說自己是最窮的天使投資人。目前他的收入主要來源于PreAngel基金每年2%、共計60萬元的管理費，以及幫一些公司做顧問的顧問費。

關于錢，他現在有一套自己的新邏輯，覺得要找富二代教他們投資。王利杰說，硅谷的投資教父Arthur Rock當年找到的最早的一筆投資是從一個富二代——IBM聯合創始人George Winthrop Fairchild的兒子——那里拿到的150萬美元，當然，小Fairchild也是個科技迷，從此Arthur Rock才開始了他投資英特爾、蘋果等偉大公司的傳奇經歷。“我希望招募10個富二代‘學徒’，帶出一批年輕的富二代天使投資人。”王利杰說自己將會帶著這10個年輕人看項目、分析項目、投資并管理項目，也可以吸引一些實實在在的民間資本到科技創業領域。“即使項目失敗，也比把錢拿去買跑車或者喝酒更有社會價值。”

DATA

做天使必須要勤奮，這是新老天使都擁有的共識。

王利杰平均1年要見面的創業團隊就有四五百個。其余的500個項目都是在微信上進行管理的。幾乎每周都要在上海、北京來回。

戈壁創投北京投資團隊的每個人1周至少要與5個新項目見面溝通，加上通過電話交流的，每年每人溝通過的項目在800個左右。而童瑋亮自己一天要收到約200封郵件，以及無數的微博私信。他還經常活躍地在京城大大小小的互聯網圈子的咖啡廳里“值班”，最多的時候一天跟8個創業者見面。

雖然姜志熹笑稱“做天使也可以偷懶，因為這個行業的考核周期特別長，投資一個項目至少要等上幾年才能看到收益”。但是他每天還是有開不完的會，經常工作到深夜。用他的話說，在這個行業投不到好項目，就意味著很快被淘汰。

蘇禹烈做青陽投資的第一年，經常要出差2天跑6個城市，有時每天要開10個會，經常忙得吃不上飯或者拿方便面湊合，有時還會睡在辦公室的地板上。

不過現在做天使，光在咖啡館看項目是不夠的。人脈是一部分，成功的天使都需要有更好的信息來源和更獨特更敏銳的觸角。

在做天使投資之前的3年，王利杰幾乎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做論壇，攬人脈。3年下來，他手機里的通訊錄名單就從600人變成6000人了。運營商、手機廠商、芯片廠商、SP公司、大型互聯網公司、移動互聯網創業者中，都有他相熟的人，再對接各方資源。有了微信后，他有好項目就會丟到他的幾個主要的微信群里面，誰感興趣再主動聯絡。

在中國，天使投資的環境還不是那么的完善，在除了北上廣深的其他城市，風險投資的概念甚至沒有被普及。姜志熹是云南昆明人，讓他哭笑不得的是，許多做生意的親戚和朋友并不知道什么是“VC”，問他，“你是不是在北京做小額貸款？”

姜志熹認為，硅谷的天使投資環境比國內要成熟得多。在硅谷，有些超級天使甚至跳過了VC，直接對接投資銀行、私募做上市或推延上市，占去了本屬于VC的高回報，VC所剩的是低回報、中風險的中期。而中國的天使投資環境還不完善，天使還不夠多，VC也很少投過于早期的公司，大公司寧愿山寨也不收購。

李開復曾說過，美國天使投資者普遍采用的方式是“群體認同”，通常一個天使會把自己喜歡的項目推薦給其他相關領域的天使，最后幾個人一起投或者不投，這樣被騙的風險就會降低不少。

因此在業務層面，他們也在努力向硅谷學習。

童瑋亮說，他更相信數據而非消息或故事。童瑋亮要求他投資過的所有公司每周都給他發周報，報告各個公司的日活躍度和周活躍度，以及這周的工作規劃。如果看到周報上的數字有問題，他會一個電話打過去，詢問具體情況。

從做PreAngel以來，王利杰每年會抽空去美國了解硅谷的做事風格。他一直在試圖逐步了解這個全世界高科技上市公司最密集的地帶，究竟有著怎樣的特別之處，有什么是我們可以學習借鑒的，讓他回到“鄉下”也可以顯得與眾不同。

他也會從更成熟的團隊身上學習一些東西，比如吸取蔡文勝的建議，調整自己的風格。對小項目稍微等一等，等東西出來再投。原本由于項目眾多，他在投一個項目時，通常用5分鐘做內心決策，和創業者談一兩個小時就決定投資了，甚至來不及做太多的盡職調查。“以前是可投可不投的都投，現在是可投可不投的都不投了。不追求數量。”

PEOPLE

不過，在中國做天使，最重要的還是符合中國國情。

中國的天使一般分兩種：一種是“放養式”，典型的如徐小平，可能將錢投出去一年半載都不再有音信，另一種則是“圈養式”，深度參與項目，除了提供必要的原始資金，還會拿出自己的資源和經驗來驗證商業模式。

童瑋亮就是后者。在創業團隊還不成熟時，他不僅讓戈壁投資的成員為投資的早期團隊招人、做早期的PR宣傳，還包括協助做企業BD、財務和法務工作。甚至有的投資項目的創始團隊間出現問題，他也需要去協調，幫助安排不同的位置。

王利杰也曾在采訪中吐露過做投后管理的煩心事，比如兩個團隊合作產生誤解鬧別扭，找他說理；一個團隊控訴另一個團隊挖角員工等等。管理這些項目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

總之，天使投資更是一門關于“人”的生意。天使們每天都要面對許多人的夢想，每天都有人跟他們說自己是下一個史蒂夫·喬布斯，自己的產品會改變世界。所以他們需要一些方式去甄別。

新天使們不約而同地認為，天使投資額度小，早期項目模式不完善，投資天使項目主要還是對人的投資，而且并不會像VC和PE那樣請專業人士做項目調查、創始人背景調查，只能靠自己的判斷選出靠譜的創業者。

姜志熹一般只會投資兩種項目，一種是太不靠譜“被世人嘲笑”的項目，另一種則是被人低估，今后可以“嘲笑世人”的項目。而兩者之間又只有一念之差，所以自己通常是在這種靠譜與不靠譜中抗爭。

“在早期投資上，我們比較可控的判斷就是基于創業者本身。我們的使命就是在這個領域挑出比較適合做這個項目的這個人，如果創業者靠譜，項目一定不會太差，如果項目出了問題，那應該是出現的時間不對。”姜志熹說。

在姜志熹的總結里，天使投資很多時候都是靠直覺，靠激動一把，“誰能把我說激動了，我就有可能投資他。”他的判斷有時和理性沒有關系——甚至有些唐突：比如，判斷是否投資一個早期項目有的時候需要看投資人和創業者是否合脾氣，他甚至會用上星座。“春雨掌上醫生的創始人張銳是處女座，而我是雙魚座，這兩個星座很合拍，這給張銳加了很多分。”僅見過四面，姜志熹就和張銳把合同簽了——當然星座這個因素不會是打動他的全部。更多時候，在他做出一個決策的時候，“合拍的星座”這件事能堅定他已經做出的判斷，正如星座大多數時候起到的作用一樣。

徐小平是童瑋亮在投資圈最喜歡的天使投資人。“因為他比較感性。誰能感動徐老師，他就會投誰。”在天使投資界，徐小平的確以感性著稱。有時第一天見面，第二天上午錢就打到了對方賬戶。

對童瑋亮來說，感性意味著“緣分”，或者說，就像戀愛中的化學反應。如果第一次見面創業團隊一上來就開始講PPT，童瑋亮會讓他等一會兒再講項目，先細致地聊聊團隊，比如之前的工作經歷、團隊成員是如何認識的，甚至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希望盡早地了解創業者的性格以及之前的背景。

他個人在2012年下半年投資了記錄女性經期的App大姨媽，這款掀起熱議的App的創始人柴可既從事過移動互聯網，也曾從業于醫療產品行業。他也清楚粉粉日記的創始團隊既有在跨國游戲公司Gameloft的工作經驗，也曾賣過紙質日記本；Camera 360的徐灝和徐瀅二人以前研究了十多年圖片處理的技術。童瑋亮認為，如果創業項目是創始人自己想做的事，又能與以前的從業經驗契合，項目會離成功最近。

王利杰也贊同這個觀念，“人不好的我肯定不投。”他認為，早期項目沒有太完善的商業模式，投對了人，哪怕第一個項目失敗了，還可以投后面的項目。因此老朋友的創業項目或者老朋友推薦的創業項目，通常是最靠譜的。

28歲的蘇禹烈已經認識到了人在天使投資中的重要性，在談論到國內環境的時候他用了人心險惡、爾虞我詐、出爾反爾等詞語，有英雄主義情結和不喜歡死磕的他在這個時候選擇撤退、重新創業，好在他可能積累了挺多面對天使的經驗，這些經驗也許能夠幫助他實現30歲退休去學音樂的理想。